聚热小说 > 科幻小说 > 挽霜录 > 2

2
6
东宫里玉石台阶,镀金围杆上点缀着珍珠玛瑙,纵然是白日,可庄严肃穆的殿宇却笼罩在一片雕梁画栋中。
我穿过长廊,终于见到了裴宴京。
他长身玉立,安静专注地站在池边给水里的锦鲤喂食。
见我来了,这才不慌不忙地递来一把鱼食。
「天地如此广阔,这些鱼儿却被孤囚于四四方方的池里,可惜,可惜啊。」
我学着裴宴京的样子往池子里撒下食料。
「殿下乃太子,往后更是天子,您想要的东西,当然都要看得见,摸得着才好。」
裴宴京侧过脸,弯了弯唇。
「那你的意思是,孤很自私。」
我把食料撒完,恭敬地垂下头。
「并非这个意思。臣女只是认为,殿下有宏图广志,就算池子再小,可终有一天能脚踏山河阔,且闻龙缚首,池子困住的是身,不是心。」
裴宴京听后,先是一怔,而后扬起嘴角,笑如清河。
「侯府的人都说你榆木脑袋,样貌才情皆不如宋昭华,今日再见,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我看着他盯着自己,竟有些不自在。
这些话都是从前在学堂里陪宋昭华温书时看来的,也就是些阿谀奉承的话罢了。
我找裴宴京,不是因为担心裴云谏的官职,也不是担心自己会和他分开。
我是来确定自己一定会被休的。
「殿下当真能让裴将军休了我吗」
我攥紧衣角,用余光瞥向裴宴京。
他没有回答我,伸出修长的手指勾住我衣袖一角,拉着我上了东宫宫墙。
宫墙下,是熙熙攘攘的京城。
小商铺的贩子们吆喝着今日的新鲜玩意,店小二在酒楼门口刷上木色的火漆,拉着母亲半天不走的孩童哭嚷着要买时新的泥娃娃......
「天下之大,这小小鱼池,怎能困住你我。」
裴宴京望向远方叠影交合的山脉。
此刻日头偏西,透过云雾落在我们身上,两道身影泛着朦胧的暖光。
「殿下,那臣女祝你,他日卧龙终得雨,今朝放鹤且冲天。」
我站在裴宴京身边,望着他的天下。
「四小姐都祝孤了,孤自然也得祝四小姐才对。」
「祝四小姐,看山看水自由身吧。」
裴宴京眼里闪着星星,向我许下承诺。
7
回到将军府,已是夜幕。
裴云谏坐在主位上,似乎等候我许久。
「去哪了」
我闭上眼,重重呼出一口气。
「夫君知道,还要问吗」
「你也信那裴宴京所说,要我把你休了,否则就去刑部告发我是吗」
裴云谏狭长的眉峰紧蹙,一双鹰隼般的眸子似要把我捅穿。
我仍站立原地,毫无波澜道。
「夫君有夫君的想法,是休是留,万般不由妾身抉择。」
啪。
裴云谏拿起茶杯,狠狠砸在我面前。
茶水溢了满地,脏了罗裙半边。
周围侍奉的仆人们吓得纷纷躲出了屋。
裴云谏无论多么愤懑,发泄的方式还是这样无能。
他在怒我去找太子,拂了他镇国将军的颜面。
可能也在怒我没同他商量,擅自做主为了自己将军夫人的名头去求太子。
我太了解他心中所想了。
从前有多么风光霁月,到如今就有多么日暮途穷。
我刚嫁进府里时,还常在院里招待各家的女眷亲友。
日子越久,裴云谏在朝堂的发言权就越少。
甚至连从未谋过圣面的乡绅都能上书阴阳两句。
府里的客人少了起来。
再沸腾的热茶,也会凉。
裴云谏颤颤巍巍地起来,狠狠抓住我的手往寝屋走去。
一路上走得虽不太稳,但也算畅行无阻。
我突然发现,他的腿似乎好了许多。
裴云谏关上门,一把将我甩在榻上。
外人皆云我与裴云谏琴瑟和鸣。
殊不知三年来,我们同床共枕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牢牢压在我身上,手指用力摩挲着我的唇瓣。
「你和太子,和那些朝堂上与我针锋相对的大臣们,是不是都盼着我倒台,盼着我死!」
我被压得身子发疼,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的禁锢。
「夫君...夫君...误会了,妾身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将军府的未来打算。」
「你不就是想求裴宴京,让他不要去刑部告我和昭华的事,要不然你白白做了三年的将军夫人不就功亏一篑了吗......」
裴云谏原本游走的手突然用力,一把扯开我的外袍,俯身将唇一点一点覆上我的脖颈。
我疯狂抽搐着身子,试图唤醒快要落入万丈深渊的他。
「夫君可是喝了些酒,要......要不妾身为您去小厨房煮一碗醒酒汤」
裴云谏用力咬住我的下巴,像是要把我揉搓进他的身体。
「我还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没想到,没想到......」
我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角不放,努力探出头,甚至想呼救。
但仔细想来,妻子和自己的丈夫同床,谁真的会觉得这是一场强迫的情事。
裴云谏不再说话,我也渐渐放弃反抗。
即将犯错时,外头的下人惊呼。
「将军,将军,不好了!」
「昭华郡主因为被太子殿下退了婚,现在在侯府闹着要上吊呢!」
裴云谏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身上的动作也随之一滞。
我松了口气。
他连忙起身,随意套上衣衫便匆匆出了门。
我惊魂未定地坐在床上,随手抹了把冷汗。
残废的丈夫在外失意,回了家后只能将所有怨恨发泄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妻妾身上。
从前看话本里这样描写,我不以为意,只当是为了博世人噱头故意写的情节引人观看。
直至今日自己亲身经历后才明白。
创作源于生活。
8
裴云谏这一去,连着好几日没回来。
有厮来报,他为了宽慰宋昭华,带着她去京郊放风筝、采桑葚、看春景...
我嫌这些事无趣,便遣了小厮,让他拿着我从前在府内闲暇时绣的手帕香囊去换了些盘缠。
裴宴京太慢,我怕是等不了他运筹帷幄了。
准备离开那日,我放了府内好几个身兼要职的下人休沐回家,又把府里接下来一年的事务安排妥当,给日益腐坏的门窗请了工匠重新修整。
趁着下人们在忙碌,我悄悄往裴云谏的书房里放了封信。
信中唯有两卷。
一卷和离书,一卷写上「看山看水看自由」。
府院后门早早停了一辆轿撵。
接我的人是曾经在侯府与我共侍过宋昭华的女婢青儿,她嫁给了自己的竹马,现在是京城最富盛名的酒楼老板娘。
见我出来,她嘴角含笑地招着手。
「夫人,准备去哪发财呀」
我被她逗笑,轻盈地上了轿。
「哪儿热闹,就去哪发财。」
「那就随我下江南娘家玩玩吧,草长莺飞二月天,此行是去是留,都由你决定。」
青儿亲切地拉着我,说个没完。
从前与旁人说好些话,都是为了讨好那些高官侯爵的夫人小姐,一场赏花席下来累得满头大汗。
现在我身边坐着好友,兜里有些闲银,前方的路是我心心念念的良辰美景。
何乐而不为。
坐上前往江南的船,我惊觉自己也才二十五。
前二十四年,我的人生分给了侯府,紧接着又分给了裴云谏。
直至今日我才明白,独身远胜一切喧嚣沉浮。
我随着青儿在她娘家住了几日,又乘上小舟在湖上玩了几日。
青儿忽地一天在舟上吐得面色铁青,匆忙下船找了大夫才得知她已有了两月身孕。
她远在京城的夫君得知消息后快马加鞭,一路南下,没到两日便到了江南准备接她回京养胎。
「挽姝,你和我伺候昭华郡主整整四年,旁人都说你比不上她半分,可我一直觉得,你虽为仆,但心思和样貌妥妥就是侯府四小姐该有的风范,别说配裴将军,就是配太子我也不觉为过。」
青儿临走前,郑重同我叙了一番。
我笑着摇摇头,赠与她我准备好的孩童衣衫。
「这小褂是我亲手缝制的,无论孩儿日后是男是女穿上都不过时,此行纵然心里不舍,可也难逃离别之意。」
「我可是你孩儿的义母,明年可千万要带着他来见我呀。」
青儿伴着她的夫君上了船。
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我不禁有些恍惚。
曾和裴云谏关系更进一步时,我也幻想过我与他会不会有一天也能真正做到这样情深意浓。
可经历后才发现。
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
花儿如此,感情亦如此。
9
青儿走后,我在江南安了家。
先是在沿河边买了套两居的小院,围栏种瓜,圈地养鸡。
后在街市上盘了家铺子,每日靠缝补制衣为生,赚的钱一半补贴家用,一半捐给乞民。
日子久了,百姓们都称呼我为「绣花娘子」。
我的手艺传承自侯府嬷嬷。
嬷嬷心善,见我老实本分又不受侯爷重视,故教了门缝衣的活给我。
谁知我学得快,不出一月便学得通透。
不仅花样绣得好,络子打得更是一绝。
嬷嬷那时很欣慰。
「四小姐聪慧,可惜生错了地方,要是生在皇宫,可不和昭华郡主一样了。」
她私底下叫我四小姐。
我感恩嬷嬷,把绣花攒的银子都在她离府那日换成粮票塞给她。
那时我还不曾知道,有一天竟要靠这门手艺生活。
时间如白驹过隙,我在江南安居了快一年。
「绣花娘子」的称号也打响了出去。
常有慕名而来的小姐们从京城赶来,只为让我绣一身雕花的金丝长裙。
「我想给我娘子绣一身大红喜袍,再迎她进门一次。」
我如往常般在铺子绣衣,银针上下翻飞,顾不得面前的客人是谁。
「劳您把样式图纸给我瞧瞧,喜袍制作较为繁琐,可能得等上个将近一月,您确定要做吗」
我没抬头,专心托着衣裳,挑了几处口子给线打上结。
「别说一个月,就是一辈子,我也等。」
蓦地,我抬头。
熟悉的身影屹立在前。
裴云谏双眼发青,满脸疲态。
我想过有一日他会寻来,但更多是觉着他会娶了新妻。
「公子请回吧,一辈子太长,你能等,我给不了。」
我放下尚未制完的衣衫,起身送客。
裴云谏挡在铺子前,目光隐晦。
「那和离书,我没签,你回来,仍是我的夫人。」
这一年朝堂风云变幻莫测。
裴宴京的太子地位越坐越稳,听闻他并没有去刑部,而是去了北漠守关一年。
裴云谏还是和从前一样。
心情好了就去上朝气一气皇帝,心情不好就紧闭房门乱摔东西。
这些事都是我隔壁铺子卖糖葫芦的小贩说的。
周围有人惊讶地停在铺子边看戏。
「传闻说绣花娘子有个远在京城的夫君,莫不是就是眼前这位了吧。」
此声一出,路过的人和狗都停下往铺子里探去。
我紧抿着唇,出去把铺子门合上。
「你走吧,裴将军,我与你缘分早断。」
裴云谏不死心,他红着眼冲到我面前。
「你在气我那日去找宋昭华吗还是气宋昭华生辰那日我与她同席同坐」
我转过身,重新拾起衣裳继续缝补。
「我知道了,你是气那晚我对你欲行不轨之事吧,我们本就是夫妻,房事早晚都得经历。你若还未准备好,我可以等你啊。」
我缄默不语,原本轻盈的针法蓦地扎进我的指尖。
「嘶。」
裴云谏一脸关切地握住我的手。
「挽姝,我都跟你说过了,这些活都是下人才做的,你曾为宋昭华的婢女时可以做,但你现在是四小姐,是我的将军夫人,怎么还做如此不知轻重的事呢」
我甩开他,拿出柜子里的药膏抹上。
「在你眼里,人有高低贵贱,你娶我三年,心中常不满侯府隐瞒新娘一事,可从未到圣上或官府去申明此事。」
「你要的是侯府小姐的身份,至于这个人是谁,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你在意的是那个人是否配得上镇国将军。我本就是庶出女儿,人生大事也由不得自己,喜欢任何人都不如找个能依靠一辈子的夫君来得实在。」
「我也曾想过与你白头到老,可你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裴将军,你在乎身份地位,在乎官场上的沉浮,在乎世人对你双腿残疾的看法,在乎心上人的前程,独独不在乎自己妻子的想法。今日你找到我,我猜你又要说寻我路上万般不易,这一年你熬的痛苦悔恨。你只是不甘心而已。」
裴云谏被我说的哑口无言。
他不动声色地望着我,企图在我眼中寻到最后一丝真情。
我沉下脸,继续道。
「这些事,我称它们是将军的自卑造成的。你经历过春风得意之时,当然接受不了自己身体残缺后的失意。」
裴云谏张了张嘴,似要反驳我,可又被戳中了心事,往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
他颤抖着身子,眸中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哀痛。
「是了,是了,你说的没错......」
「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将军,和离书无论你签不签,我也不在意了。你的腿如今好得差不多,自然可以另娶新欢,只要不来打扰我的清静日子,怎样都好。」
我推开铺子门,势请他离开。
裴云谏像明白了什么,站起来,掸去身上的灰,坚定不移地走出门,一步两回头。
「挽姝,你说的这些,我都会改变,你信我最后一次......」
10
裴云谏在我院子对面租了个宅子,还雇了几个佣人每天给我送来不同的珠宝首饰。
我有的没收,有的被强行塞进怀里后捐给了官府修建学堂。
他有精力和我耗,就让他呆着。
这边阴雨绵绵的时候很多,裴云谏的腿疾若不常常敷着,恐怕没多久又会恢复从前。
等他自己受不了,自然就回京城了。
说来也奇怪,从裴云谏住下后,这边多了好些没见过的将士们来回巡守。
他们穿的和军营的人不同,这些人皆身披蓝盔,偶尔会换回常服在街道穿梭。
起初人们都以为是皇家驻军,后来渐渐发现,这些人似乎和官府里的兵不太一样。
大家都是平凡百姓,这些人只要不影响日常生计,怎样都行。
我总觉得蹊跷,悄悄给裴宴京寄了封信。
为了防止信件被裴云谏看见,我还特地买了只信鸽飞去京城。
三月后,江南大乱。
裴云谏起兵造反,说是要拿回往日荣威,让所有人看看镇国将军是如何再次收复天下。
城门紧闭,水路有重兵把守。
我这时才得知,裴云谏是圣上与江南歌姬私下生的孩子,歌姬妄想进宫为妃,可惜圣上不愿,但又心疼孩子,所以就把裴云谏送到三王爷手下抚养成人。
怪不得之前他在朝堂搅得如何人仰马翻,圣上都不责怪半句。
可惜裴云谏不争气,好不容易博了军功,得了名声,却要把自己亲生父亲赶下皇位。
唏嘘唏嘘。
我躲在自家院子里,连着好几日不敢出去。
直到院门被攻破,一群叛军拿着长枪指着我的脖子。
「只要你愿意从了我们将军,日后待他称帝,定封你为唯一皇后。」
我脑子瞬间开始想自己既能逃命又能不激怒他们的法子。
见我不说话,几个叛军打算强行掳我走。
几道银剑狠狠刺穿他们。
我惊得冷汗直流。
裴宴京拉满长弓,身骑骏马,在院门口直直望着我。
「他称帝孤都还没登基,他凭什么称帝」
11
裴宴京不等我反应,双手把我勾上骏马。
「你的信我看过了,父皇知道后勃然大怒,命孤从北漠归来捉拿反贼。弟弟他是个良将,可不是个忠臣,若他能理智些,当初那双腿也不至于被父皇手下的暗卫所伤......」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怪不得当初那么备受瞩目的将军会跌入深渊。
一切原都有迹可循。
裴宴京把我放下,偏过头打量着我。
「你先回京城,这边还有些事要孤处理,你放心,弟弟不会死,但估计以后的日子也不好活。」
我被送上返京的船只,裴宴京站在岸边,唇角染笑。
「四小姐,替孤好好看看孤的天下!」
河畔芳草萋萋,水波如烟。
回京后,我去探望了青儿生的小女孩。
白白嫩嫩,皮肤吹弹可破。
我常抱着孩子,爱不释手。
「太子殿下平定了江南那边的叛乱,裴云谏被打入天牢前,干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自断双腿,用血在你们的和离书上写了名字。」
青儿和我坐在酒楼一间,边嗑瓜子边和我闲聊。
我权当是个鸡毛蒜皮的小事。
「挽姝,你说,太子殿下会娶你吗」
语毕,我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万不要咒我啊青儿,一个人逍遥自在久了,再被约束,还让不让人活。」
青儿眨眨眼,忽地把房门推开。
裴宴京鼻高唇薄,鬓发乌黑如漆,如清风朗月站在我不远处。
「殿下,民女只能帮你到这了。」
说罢,青儿缓缓退出房间。
「殿下,我...」
我刚要解释什么,裴宴京却掏出一张船票。
「最近南下的百姓太多了,孤托了好些人才抢到这张,你拿着回江南吧。」
我没跟他客气,轻轻接过。
「谢殿下成全。」
他摆摆手,接着道。
「我是天宫度外人,看山看水看自由。」
我嫣然一笑。
在心里默默复念了一遍。
我是天宫度外人,看山看水看自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