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
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像一把钝刀,猛地割开了午后集市喧嚣的声浪。紧接着,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什么东西倾倒、蔬菜滚落的混乱声响,彻底引爆了这方小小的天地。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女人的尖叫声拔地而起。
撞上啦!撞上啦!有人跟着惊呼。
快看看人怎么样杂乱的人声迅速围拢过来,像被惊扰的蜂群。
赵明轩的心脏狠狠撞在肋骨上,有那么一瞬间,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四肢,又在下一秒猛地冻住。他死死踩住刹车,身体因惯性重重前倾又被安全带勒回椅背。他猛吸一口气,带着一股被冒犯的戾气,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盘中央。
操!一声低吼冲出喉咙。
他推开沉重的车门,动作带着一股焦躁的蛮力。午后的阳光白晃晃地砸下来,刺得他眯起了眼。视线聚焦处,一片狼藉。
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像条被抽了筋骨的死鱼,歪斜地侧翻在路边。绿油油的青菜、带着泥巴的土豆、滚圆的西红柿……散落一地,沾满了尘土和可疑的污迹。更刺眼的是自己那辆崭新的黑色奥迪A6,左侧前轮上方,一道狰狞的、扭曲的白色刮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从翼子板一直爬到了前车门,在阳光下闪着令人心碎的光。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工装裤,正费力地从翻倒的三轮车旁挣扎着爬起。他身材矮小,背脊微驼,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的痕迹。此刻,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巨大的惊恐和无措,嘴唇哆嗦着,沾着泥灰的双手下意识地在同样布满灰尘的裤腿上反复擦拭,却越擦越脏。他不敢看赵明轩的脸,视线死死钉在奥迪车身上那道触目惊心的刮痕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你他妈怎么骑的车!赵明轩的声音像淬了冰渣,每一个字都带着火星,劈头盖脸地砸向那个瑟缩的男人,长没长眼睛!我这车刚提回来不到俩月!
他几步跨过去,手指几乎要戳到那道刮痕上,指尖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周围看热闹的人群被他这通火气压得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哎哟,奥迪啊,这可得赔不少……
老张头今天真是倒了血霉了……
看着刮得挺深,钣金喷漆跑不了……
被称作老张头的男人——张建国,身体猛地一哆嗦,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他抬起那双布满厚茧和老茧的手,徒劳地想去遮挡那道刺眼的刮痕,动作笨拙又绝望。
对…对不起,老板…实在对不住…张建国的声音干涩发颤,像破旧的风箱,俺…俺刚才光顾着躲旁边那辆摩托,没…没留意这边…俺该死!俺该死!他懊悔地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额头,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赵明轩烦躁地甩开他试图靠近的手,眼神冰冷地扫过地上那些不值钱的蔬菜和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心里的火苗烧得更旺了。他掏出手机,对着那道刮痕咔嚓咔嚓连拍了好几张照片,闪光灯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对不起值几个钱他冷笑一声,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划拉着,行,我也不讹你。4S店定损多少是多少!该多少赔多少!
他拨通了一个号码,语气不容置疑:喂,老陈对,我赵明轩。车在城南集市口这儿让人剐了,你带个师傅过来定个损,现在,马上!
挂了电话,他双手抱胸,冷冷地睨着眼前这个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男人,不再说话。灼热的阳光烘烤着地面,沥青似乎都变得粘稠。空气里弥漫着烂菜叶和尘土混合的闷浊气味,还有张建国身上那股浓重的汗味和泥土味。周围嗡嗡的议论声像无数只苍蝇,吵得赵明轩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摸出烟盒,叼了一支在嘴里,打火机啪嗒一声脆响,蓝色的火苗蹿起,烟雾缭绕中,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显得更加阴沉。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袋里那个天鹅绒的小方盒,硬硬的硌着指尖——那是他昨晚精心挑选的钻戒,准备在今晚的晚餐上,给张晓雅一个惊喜。这意外的一撞,简直像一盆冰水浇在了他滚烫的期待上。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张建国始终佝偻着背,像个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偶尔用袖子抹一把脸上混着汗水和灰尘的污迹。每一次有汽车经过的引擎声,都让他肩膀惊得一耸。
终于,一辆喷着4S店标识的白色服务车在人群外围停下。被称为老陈的经理带着一个年轻的维修师傅,提着工具箱挤了进来。老陈跟赵明轩点头示意后,便和师傅围着那道刮痕仔细查看起来。他们拿着强光手电照着,用专业的小尺子量着刮痕的长度和凹陷的深度,不时低声交流几句。张建国紧张地攥着衣角,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两个专业人士的动作,每一次他们轻微的摇头或皱眉,都让他的心沉下去一分。
漫长的几分钟后,老陈直起身,走到赵明轩面前,脸上带着公式化的表情,递过一张打印好的单子。
赵总,初步定损出来了。您看看,他指着单子上的明细,左前翼子板钣金修复,左前门钣金修复加整面喷漆,还有一些边角处理。这漆是进口金属漆,工时加上材料费…总共一万零八百。您是老客户,零头抹掉,一万整。
一万!
这个数字像颗炸弹,在张建国耳边轰然炸响。他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本就佝偻的背脊弯得更厉害了,几乎要折断。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巨大的惊骇和绝望,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
一…一万…老板…俺…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喘不上气。他猛地伸出那双沾满泥灰、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颤巍巍地伸进自己那件洗得发白、领口都磨破了的旧工装内袋里,掏摸了半天,才掏出一个同样破旧的、用橡皮筋捆了好几圈的黑色塑料皮钱夹。那钱夹鼓鼓囊囊的,却透着寒酸。
他用颤抖的、关节粗大的手指,极其艰难地解开那几圈橡皮筋,翻开钱夹。里面塞满了各种颜色的小额纸币,皱巴巴的,叠得整整齐齐,但面额最大的也不过是几张十元。他像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里面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双手捧着,递到赵明轩面前。厚厚一叠零钞,大部分是一元、五元、十元,夹杂着几张二十和五十,最上面是一张卷了边的百元钞,但整摞钱加起来,那厚度也显得无比单薄。
老板…俺…俺身上所有的钱…都在这儿了…张建国的声音带着哭腔,卑微到了尘埃里,您点点…一共…就…就六十块三毛…他枯瘦的手指在那叠零钞上无意识地捻着,仿佛想捻出更多钱来。
赵明轩的目光落在那叠皱巴巴的零钞上,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那六十块零三毛,像是对他和他那辆奥迪赤裸裸的嘲讽。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那股翻腾的邪火,声音冷得像冰窖里冻过:六十块你打发叫花子呢我这一个车轱辘都不止这个价!
他烦躁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没钱没钱你骑什么车上路还他妈不长眼!我不管你是卖血还是卖肾,今天这一万块,少一个子儿都不行!他的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引得周围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不少人看着张建国那绝望的样子,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
张建国被这劈头盖脸的怒斥砸得浑身一震,捧着钱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那叠零钞几乎要散落下来。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光,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巨大的绝望和屈辱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个瘦小的男人。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重新抬起头,脸上纵横的皱纹里嵌着未干的泪痕,眼神却透出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木然。他胡乱地用粗糙的手背抹了一把脸,声音嘶哑得厉害:老板…您…您等等…等等俺…俺…俺去借!俺去借!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语速极快,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您跟俺来!就在那边,俺…俺认识个人,兴许…兴许能借到点…
赵明轩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头那股无名火不知为何稍稍滞涩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烦躁取代。他瞥了一眼老陈,老陈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可以等等看。赵明轩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算是默许。他倒要看看,这个浑身透着穷酸气的老头,能从哪里变出几千块钱来。
张建国像是得到了赦令,佝偻着背,脚步踉跄地朝着集市深处一条更狭窄、更昏暗的岔道走去。赵明轩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车轮压过坑洼不平的路面,车身微微颠簸,赵明轩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他跟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拐进了一条仅容一车勉强通过的巷子。巷子两旁的墙壁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墙角堆着杂物和垃圾,散发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混合气味,与刚才集市的热闹喧嚣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三轮车在一个同样破败的小院门前停了下来。院门是两扇斑驳的木门,油漆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朽坏的木头纹理,其中一扇门的下角甚至缺了一块。门虚掩着,门轴大概锈死了,斜斜地挂着。
张建国停好三轮车,动作迟缓地跳下来,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院门前。他抬起手,却没有立刻推开,而是回头看了赵明轩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哀求,有绝望,还有一丝赵明轩看不懂的、近乎麻木的认命。
老板…您…您稍等俺一下…他声音干涩地说完,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才伸手去推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就在他推开院门,侧身准备挤进去的刹那——
爸!你可回来了!妈刚还念叨呢,药快没了!
一个清脆、带着点娇嗔的年轻女声,像一道清泉,突兀地从那破败的小院里流淌出来,清晰地传入赵明轩的耳中。
这声音……太熟悉了!
熟悉到让赵明轩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一个穿着素雅碎花连衣裙的年轻女孩,像只轻盈的蝴蝶,正从光线昏暗的院子里跑出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朝着门口的张建国迎去。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纤细美好的身形。那张清秀白皙的脸庞,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那微微翘起的嘴角……正是他赵明轩放在心尖上、昨晚才精心挑选了钻戒准备求婚的女朋友——张晓雅!
时间,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按下了暂停键。集市深处的喧嚣、巷子里难闻的气味、发动机低沉的嗡鸣……所有声音都瞬间褪去,变成一片死寂的空白。赵明轩的大脑一片混沌,耳边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流冲刷血管壁的轰鸣,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开的巨响。
他像一尊被雷劈中的石像,僵在驾驶座上。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指尖却冰凉一片,完全失去了知觉。嘴巴微微张开,却吸不进一丝空气,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
张晓雅脸上的笑容在看到赵明轩那辆黑色奥迪,以及从驾驶座探出半个身子、脸色惨白如同厉鬼的赵明轩时,瞬间凝固了。那笑容像脆弱的玻璃制品,猛地摔在地上,碎裂开来,只剩下满地的惊愕和难以置信。
明…明轩!她失声惊叫,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混乱,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建国也完全懵了。他僵在门口,半侧着身,看看自己瞬间面无血色的女儿,又看看车里那个表情如同见了鬼的年轻男人,浑浊的眼睛里一片茫然和惊骇。晓…晓雅你…你们认识
张晓雅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她的目光死死钉在赵明轩脸上,那眼神从最初的震惊,迅速变成了审视、疑惑,最后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带着巨大质问的愤怒。她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目光扫过赵明轩那辆崭新的、带着刺眼刮痕的奥迪,再看向自己父亲那辆破旧侧翻的三轮车和散落一地的蔬菜,最后,视线落回到父亲那张写满风霜、此刻却只剩下惊恐和茫然的脸上。
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赵明轩终于从那种灵魂出窍般的僵硬中找回了一丝力气。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推开车门,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机器人。脚一沾地,双腿却一阵发软,他不得不伸手扶住滚烫的车门才勉强站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窒息的闷痛。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只能发出几个干涩破碎的音节:
晓…晓雅…他…他是你…
后面那个爸字,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眼前的一切太荒谬,太具有毁灭性!那个被他厉声呵斥、被他逼着掏光身上仅有的六十块钱、被他像驱赶苍蝇一样逼着去借钱的、卑微到泥土里的卖菜老头,竟然是他心爱女友的父亲!
巨大的冲击和强烈的羞耻感像汹涌的海啸,瞬间将他吞没。他精心维持的体面、他在张晓雅面前展现的温文尔雅甚至慷慨大方,此刻都变成了最尖锐的讽刺,狠狠扎在他自己心上。他不敢去看张晓雅的眼睛,那里面此刻燃烧着的火焰,足以将他焚毁。
是!张晓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撕裂般的尖锐和痛苦,清晰地回答了赵明轩未尽的疑问。她往前走了两步,直接站到了赵明轩和张建国中间,瘦弱的身体却像一堵坚硬的墙,护住了身后佝偻着背、不知所措的父亲。她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扎在赵明轩脸上。
他是我爸!赵明轩,你告诉我,你把我爸怎么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冷的怒意和深沉的痛楚。
我…赵明轩被那目光刺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大脑一片混乱,试图解释,我…他…他的三轮车…刮了我的车…
刮了你的车张晓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利的嘲讽,目光扫过那辆在阳光下闪着冷硬光泽的奥迪,所以呢赵大老板,你开着几十万的车,就为了追着我爸,逼他赔你钱追到家里来了!
她的话像鞭子,狠狠抽在赵明轩脸上。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狼狈不堪。他急切地看向张建国,希望这个刚才还卑微无比的老头能说点什么,解释一下那一万块的赔偿并非他赵明轩无理取闹。
张建国被女儿护在身后,身体微微发着抖。他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光鲜、却让他感到无比陌生的年轻人——女儿的男朋友刚才那个咄咄逼人、恨不得把他骨头都榨出油来的车主巨大的反差和冲击让他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在女儿愤怒的质问和赵明轩求助(或者说威胁)的目光下,他嘴唇哆嗦着,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调:
晓雅…是…是爸不好…爸…爸不小心…刮了赵…赵老板的车…要…要赔一万块…
他说着,下意识地又想去掏那个破旧的钱夹,动作迟缓而绝望,爸…爸身上…只有六十…刚…刚才在…在那边…找…找老刘借…借了六千…
他枯瘦的手颤巍巍地从另一个内袋里掏出一叠用旧报纸包着的、厚厚的人民币。那钱显然刚从别人手里接过来不久,带着汗渍和油污。他双手捧着那叠钱,想要递给赵明轩,动作充满了卑微的讨好和认命的绝望。
喏…赵…赵老板…这…这是六千…您…您先拿着…
他佝偻着背,几乎要将那叠钱举过头顶,剩下的…剩下的四千…俺…俺家里还有点…有存折…俺…俺这就去取给您…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步履蹒跚地就要往那破败的院子里走,去取那个承诺中能支付剩下四千块的存折。
爸!!张晓雅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伸出手,一把死死拽住了父亲枯瘦的胳膊,阻止他往屋里走的动作。她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愤怒和心痛而剧烈地颤抖着,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从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爱意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你还要给他钱!她猛地转过头,布满泪水的眼睛死死盯住赵明轩,那眼神里的绝望和憎恶,像冰冷的钢针,瞬间穿透了赵明轩的心脏。赵明轩!你睁大眼睛看看!看看这个地方!看看我爸!
她几乎是嘶吼着,手指颤抖地指向这破败的小院,指向父亲身上洗得发白、沾满泥土的旧衣裳,指向他那张写满一生辛劳和此刻巨大屈辱的苍老面孔。
你开着几十万的豪车!你一顿饭能吃掉我爸卖一个月菜都挣不回来的钱!你身上这件衬衫,够我们家几个月的伙食费!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伤而撕裂变调,你逼他!逼他掏光身上仅有的六十块钱!逼他去低声下气地跟人借六千!现在,你还要逼他回家,把他那点压箱底的、留着给我妈救命的养老钱也掏出来赔给你!
我妈还在床上躺着!等着钱买药!
张晓雅的声音陡然拔高到极致,带着一种泣血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赵明轩的耳膜和心上,赵明轩!你逼我爸去卖血的时候,心里有过一丝一毫的‘善良’吗!你的心,是不是跟你的车漆一样,又冷又硬!
卖血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赵明轩的灵魂上。他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死人,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他猛地看向张建国,那个佝偻着背、被女儿死死拽住、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老人。
张建国在女儿那一声声泣血的控诉中,身体晃了晃,仿佛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和羞耻,头深深地垂了下去,几乎要埋进胸口。他不敢看女儿,更不敢看赵明轩。那只捧着六千块钱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那叠用旧报纸包着的、沾着汗渍的钱,啪地一声,掉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几张红色的钞票从报纸边缘滑了出来,被巷子里穿过的风吹得微微卷动,像几片凋零的血色花瓣。
赵明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掉落的钱吸引过去。然而,就在他视线掠过院门口那低矮的门槛时,院子里的景象如同冰冷的潮水,猝不及防地涌入了他的眼帘,将他彻底淹没。
院子很小,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土地,墙角堆着些杂物。正对着院门的是堂屋的门,此刻也敞开着。光线昏暗的堂屋里,最显眼的是一张老旧得掉漆的四方木桌。桌子上散乱地放着几个药瓶,还有一张被撕掉了一小半、边缘毛糙的纸。
那张纸……那张纸!
赵明轩的瞳孔骤然缩紧!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那不是一张普通的纸。那上面印着市第一人民医院熟悉的蓝色抬头!即使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即使光线昏暗,他也能清晰地看到上面加粗打印的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住院费用催缴通知单!
通知单旁边,赫然躺着一个东西——一个精致小巧的、圆柱形的香水瓶!瓶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幽冷的、熟悉的光泽。
那是他送的!上周张晓雅生日时,他特意去专柜买的,那款她说过很喜欢却一直舍不得买的进口香水!价值近两千块!
此刻,这瓶象征着甜蜜和宠溺的昂贵香水,和那张冰冷的、催命的医院账单,还有桌上那几个廉价的药瓶,无比讽刺地并排放在一起!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笑,狠狠扇在赵明轩的脸上!
嗡——!
赵明轩的脑子里像是引爆了一颗炸弹!震耳欲聋的轰鸣瞬间剥夺了他所有的听觉和思考能力!眼前的一切——那破败的院子、桌上刺眼的催缴单、那瓶突兀的香水、张晓雅泪流满面充满恨意的脸、张建国那卑微绝望佝偻的身影、地上散落的六千块钱……所有的画面都开始疯狂地旋转、扭曲、变形,最终化为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脚下的地面仿佛瞬间塌陷。身体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直挺挺地、沉重地朝后倒去。
砰!
后背重重砸在滚烫的奥迪车身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但他感觉不到疼,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将他彻底冻结。他顺着车门滑坐到同样滚烫的地面上,目光涣散,失去了所有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