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怀香 > 第一章

【1】游园惊梦
嘉和十七年春四月。游园。
清园里,杏花梨花晚开,半个京城的人都在里头如痴如醉。傅暄走了大半天,被几个附庸风雅的文人拉着听了几首狗屁不通的诗,早已气闷,偏偏还与贴身小太监小景子走散了,气恼之下,拔脚欲回宫。
方要出园,都听一声清脆的叫唤:喂,我下不来了。
傅暄仰头,高大浓密的枝丫间,一件鹅黄衫子比杏花还明亮。少女面孔娇憨,懊恼抱怨着树太高又自顾自笑起来。人面桃花,映着蓝天白云的背景,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傅暄笑了。还记得,那身影跳下来时,会有暗香浮动,沾在袖上,拥在怀中,便是终生难忘。
还没来得及动作,却听树下一个懒洋洋的男声:谁叫你好心要送落下树来的小鸟回巢
说着,那个年轻的男子张开双臂:跳吧,我接着你。少女毫不犹豫跳了下去,正跳在那男子怀中。腾跃间,一块小小玉佛自少女衣襟里翻出来。熟悉的暗香又一次隐约浮动,只是,被别人拥在怀里。
傅暄冲着少女招手:纪秋染,小秋子!
少女侧头看他,满眼纳闷:你认识我
傅暄点头,满目欢欣胜雪后初晴,指指她衣襟外的玉佛:我是小暄子!
纪秋染寻思半晌,依然未想起小暄子是何方神圣,一旁的男子倒先问了:秋染,你不信佛,挂这玉佛做什么
纪秋染随意把玉佛塞回衣服里;挂了很多年,早忘了原因。家母信佛,可能是她祈来的吧。转头又问傅暄。你到底是谁
纪秋染身边的男子插话:这傻小子恐怕又是你纪大小姐的爱慕者。
纪秋染微嗔:齐修
齐修笑笑转了话题,说起江南种种美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伤心桥下春波绿,西塞山前白鹜飞
纪秋染两眼圆睁,闪现出日月星辰的光芒,啧啧称奇:齐修,下次你一定要带我去!
齐修伸手摸摸纪秋染方才弄乱的头发,一脸宠溺:你要以什么身份跟我去呢
纪秋染倏然红了脸,云蒸霞蔚般娇艳,一束柔软目光转了几转缠在齐修身上,明媚得足以照亮世间一切黑瓦白墙。
可是,太亮的目光落在他人眼里,便是一支再锋利不过的箭,傅暄满目的雪后初晴顿时化作万里冰封。眼前的男子便是京城第一风流才子齐修。原来,牵挂十年的人早已有了心仪的人。玉还挂在脖子上,送玉的人却已被忘记。
暮春的风和煦暖融,暗香随着纪秋染的身影迤逦远去,仿佛远古的笙歌踏波而来又随风流云散。
【2】奉旨成婚
回到宫里,还是忘不了那张笑靥那声呼唤。原是早已烙在心上的笑,隔了十年的时光,幼年与现在重叠。
年幼的纪秋染说,永远都不会忘记小暄子。今日傅暄就站在她面前,她什么也不记得。
可恨的是,自己记得每一个细节。时光抚平了她的记忆,却抚不平自己的思念。
咬咬牙,丢下临摹了一半的《玄秘塔碑》,傅暄起身朝御书房走去。
御书房里,当朝天子正在批阅奏章。傅暄重重跪下:父皇
嘉和十七年五月,诏书下,太子冠礼在即,尚未有妃,特选天下兵马大元帅纪怀川幼女纪秋染为太子妃,半年后大婚。又破格拔擢才子齐修为无锡县丞,即日启程。
大婚之日在初冬,天子主持,神巫祈天,百官庆贺,万姓胪欢。傅暄踌躇满志牵起纪秋染的手,只摸到满手冰冷入骨,那种冷,瞬间就冻结了他。隔着厚厚的喜帕,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身后不远处,她的父亲与兄长沸腾的喜悦。
是夜,人群散去,东宫寝处,只剩傅暄与纪秋染。
她扔了喜帕,抬头凝视他很久:原来是你!
他捡起喜帕,小心放在案上:秋染,我会好好地对你
她打断他的承诺:你娶我,无非是为了得到我父亲的兵马支持,使太子之位坐得更稳。你为一己私利牺牲我一生幸福,好,我就祝你得偿所愿,独占乾坤,一世孤独!
她的声音没有温度。她恨自己,当日不该去游园。前一刻分明还与齐修并肩而行,看繁花似锦,陌上人如玉:转眼间,红烛燃罗帐掩,从此唤作太子妃,后会无期。
傅暄沉默,秋染,我娶你,只因为我喜欢你。这万里江山如画,又怎敌你笑靥如花就算你恨我,我也会守在你身边。我的情感,就是拿来给我等待了十年的你挥霍的。
【3】刹那经年
新婚夜,傅暄抱了锦被走向外间:秋染,我不能让父皇知道我们如此僵硬,所以纵使你再恨我,我也无法搬离此屋。我会住在外间暖阁里。你且好生歇息,有事便唤我。
纪秋染只是冷笑一声,关上里屋的门,倒头和衣而睡。
其实,他骗了她。
宫里从没有人亲密到要日日共处一室,连父皇与母后都不曾。他骗她,只是想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就算看不到触不着,起码听得见她的呼吸,嗅得到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暗香。
傅暄对纪秋染是真好,金银绫罗古玩奇书,百般奇巧的东西,一样样搜集了来,流水似送过去,只恨不能掏心挖肺,让她看看自己的满腔真情。可惜,那些东西被纪秋染随手扔在库房里,连同他捧出的一颗真心,一并暗无天日地发了迹。
第二年三月,傅暄行了加冠之礼。典礼上太子妃低眉顺眼,不知被臣子赞了多少声将来足以母仪天下。可私底下,傅暄就是再像团火,也融不了那万年冰山。
转眼重阳。
清早,傅暄亲自去御花园里摘了大朵金线菊,叫小景子给纪秋染送去。小景子刚走,良醒署送来了新造的菊花洒若干坛。
隔了老远就闻见一股浓郁的酒香,揉着菊花的清芬,是淡妆与浓抹的美妙结合。傅暄从运送的小太监手里接过一坛,兴冲冲地转身就往东宫跑,想着无论如何,今日也要拉纪秋染共饮。
走到寝宫门口,有小太监要通传,被他挥手阻止了。放轻了脚步进去,尚未进屋,就听纪秋染冷铁似的声音传来:这菊花,打赏外头的宫女吧。
小景子着急:太子妃,以前您老说,殿下送的那些奢华精致的器物是民脂民膏。可这菊花总不是吧这是太子殿下起了大早特意去摘的。
呵——纪秋染轻轻嗤笑一声,他端午送粽子中秋送月饼重阳送菊花,就差清明节给我送香烛花圈了吧
是夜,傅暄饮尽一坛菊花酒,独立风露到中宵。
重阳过后,他颇沉闷了一阵。可惜一颗心早已失落找不回来,没多久,又开始百般讨好纪秋染。
初冬的时候,一日天气格外好,傅暄走进东宫就看见纪秋染搬了椅子,坐在树下晒太阳,手里抓着块咬了一半的点心。
一着那点心正是自己差人送来的,傅暄心情大好,走过去也拿起一块塞进嘴里,转头对纪秋染笑:这个杏仁酥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莲蓉味的也很好吃,明天我叫人做给你。大约是点心太可口,阳光太暖,纪秋染的心情又太好,
data-fanqie-type=pay_tag>
她居然抬头冲傅暄笑了一下:好。
傅暄早习惯她的冷眼,见到笑容反而愣住。阳光明明媚媚打在纪秋染的脸上,一瞬间的沉默里,有说不出的温馨舒畅。
有时世事就是这般意想不到的温柔。这样的午后,头上有树,树上有阳光,你在我身旁,一刹那间恍若经年。
【4】拒纳侧妃
朝廷里,左丞相蓝莫的势力日渐壮大。太子幕僚们力劝傅暄纳蓝莫之女蓝萁为侧妃,以平衡朝局,获得更多支持。
傅暄坚决不肯,只说:太子妃尚未有孕,怎能纳侧妃一旦长子非嫡子,将来恐怕又是一场宫斗。
这话传到纪秋染耳里,她冷笑,明明两人从不曾同房,又怎会有嫡子恐怕是他不喜蓝萁,故意拿自己做挡箭牌。
这天晚上,傅暄一直没有回房,纪秋染思忖很久,起身找他。
她想去告诉他,她已经被牺牲在这幽暗的深宫里,她断不会让孩儿也在这里。他最好趁早纳妃生子,死了与她耗着的心。
书阁的灯亮着,剪纸般的人影投映在窗上。纪秋染轻轻走上楼梯,刚要推门,听见太子太傅的声音:殿下真的是担心庶子成祸患吗宫里那么多药,完全可以不让侧妃受孕。
纪秋染想走,却听见傅暄一声长而缓的叹息,压抑到定住她的脚步:我看过无数宫斗里牺牲的妃子,后宫,真是一个黑暗的地方啊。太傅,你是看着秋染长大的,亦知道她有多单纯,她肯定斗不过那些人。何况,我只想与她偕老。这一生我都不会再纳妃。
傅暄转了头,半开的窗子,外面月色朦胧。秋染,自己已经毁了她的梦想她的笑容,实在不想连她仅有的单纯空间一并毁掉。
对漫长的生命而言,与她的相遇不过是最细小的一刻。可是这个人,却耗尽了自己所有的感情。这份感情在外人眼里也许很平凡,甚至是卑鄙到不择手段,于他却是穷尽一生。纵然光阴辗转红尘浮波,一辈子也只看见这个人。
太傅不语,想起纪怀川亦是自己相交多年的老友,没有再劝,只轻轻摇头。
晚风薄凉。纪秋染站在门外,跟夜色一起落在混沌里。满院冷清,满阁寂静,因傅暄一声叹息有了暖意。她看不见傅暄叹息时的模样,却似乎看见傅暄的目光于须臾间越过万千沟壑落在自己面前,像每一次他看自己的眼神,无限温柔。
纪秋染于是心慌意乱,赶紧离开书阁,受了惊似的一路漫无目地乱走。等抬头看时,才发现走到了冷宫门口。
冷宫里,破败的灯笼几盏,与破败的建筑和荒烟蔓草映照。
隐约听见唱曲声,纪秋染略略犹豫,走了进去。
一个女子穿着破旧的华服,咿咿呀呀在檐下边唱边舞,那歌声依稀是十多年前京都最盛行的六么曲。见有人来,便唠叨絮叨。
旧日的宠妃,也曾是艳绝一时的人物.几年光景,容颜老去又无子,便被弃在这冷宫里。可怜的女子拉着纪秋染的手,反反复复只一句,阳光温热,岁月静好,他还不来,我怎敢老
看着她努力打扮却两鬓斑白的模样,纪秋染红了眼眶。
深宫里,光阴长短,最不值钱;真爱近远,最是罕见。如花美卷,敌不过似水流年。旧人的泪还没干,新人的笑又响起。受宠的时间那么短,冷宫的岁月如此长。
没有人不贪慕鲜丽容颜娇嫩软语,可那个将来要登临绝顶、一统天下的人,居然在清冷月色中说这一生我都不会再纳妃,我只想与她偕老,叫她怎堪承受
【5】寸寸相思
后来,纪秋染终于回了寝宫,却没有睡着。很久以后,听见傅暄轻手轻脚走进来。这时才发现,这么久过去,自己连他的脚步声都熟悉了。
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她背转过身,装作熟睡的样子蜷成一团。
他在床边坐下,轻轻抚摸她披在锦被外的发,很久,替她掖了被角,慢慢离去。
外间的灯一直亮着,却没有半点声响。纪秋染偷偷起身,躲在虚掩的门后向外看。
傅暄背对自己坐着,对着灯,不住看一件东西。那东西举得高又离灯近,她看得分明,是一块祥云形状的金锁片,上面刻着长命百岁,福寿绵延。
记忆像一座城池,忽然间大门大开,乍涌出无数人流车马。纪秋染忆起早已遗忘的童年往事。
很多年前,自己和他都还是总角孩长。有一天,自己爬上后院的一棵高树,却怎么也下不来。恰好一个小小人影路过,她赶紧朝他喊:喂,我下不来了。
后来,他接住她,两个人一起摔滚在地上。他是跟随父亲来纪府的,他叫傅暄。她嘻嘻笑着叫他小暄子,他不服气地回喊她小秋子。他送了自己玉佛,自己回送他金锁,两个人都像得了宝似的赶紧系在颈上。
他说他生活在一个很孤单黑暗的地方。她安慰他说,我会永远陪着你。
原来,自己答应过一直陪伴他。又是自己,忘记了他。
心越跳越快,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却又偏偏重如干钩,似被梦魇缠住无法动弹。
可是,就算自己违背誓言,她依然有怨愤。那毕竟是童言,怎能当真一想到他拆散了自己与齐修,顿时怒气又生。
一颗心混合了迷茫、歉疚、愤怒,纪秋染承受不住,折回房里,倒到床上,慢慢睡了。
所以.她没有看见,傅暄又从案几下抽出一个大大的木盒,打开来看了又看。
那里面,是一张张的纸。有些已发黄变脆,有些还是半新的,每一张上都有纪秋染的名字。
十年了,傅暄一直收集着纪秋染的点点滴滴事迹。
有人说,天下兵马大元帅纪怀川的幼女纪秋染被家人宠坏了,完全没有规矩,随着父亲出入街头巷尾,全然不顾女儿家身份,十足一个野丫头,家德欠缺,门风败坏。
有人说,全京城,只有纪府的纪秋染才配称巾帼不让须眉。虽然没有继承其父的一身好武艺,却简而直,俏而慧,大方跳脱,不落俗套。
还有人说,纪秋染眼如秋水明净,心若碧落澄澈,有少女之态、赤子之心,注定一生事事顺意,圆满无憾。
这样的人,要有怎样的幸运才抓得住呢
幸好世间权与势的法则永远大过天。自己是太子,而齐修不过是个普通文人。
天地那么大,宫院那么深,未来的路那么长,没有她,他要怎么走下去江山万里如画,又能与谁携手看
所以,就算她一次次拒绝自己的爱,自己也可以再多一次,把伤了的情,碎了的心拼凑起来继续爱。
所以,秋染,就算你恨我,我也从不后悔动用至高无上的皇权得到你。
春心莫共花争发,寸寸相思,寸寸皆成灰。
【6】伤情碎心
那一夜,纪秋染先听傅暄剖白,又忆起古远往事,实在是轮番震撼,郁结于心,加之夜里游走受凉,外感中伤,一并发作起来,隔日便发了热,昏沉沉高烧多日。
太医诊断后说虽然病势汹涌,其实无大碍。可傅暄还是在床边守了多日,煎药端茶,皆不假他人之手。大半个月后,纪秋染的病渐渐好了,傅暄倒瘦了一圈。
这半个月来,纪秋染不再拒绝傅暄的好意,只是看他的眼神多了说不清的纠结回避,欲言又止,让傅暄无端心惊。
这一日,傅暄与侍候太子妃的宫女闲话纪秋染的病情,一个宫女道,太子妃前两日读书读得挺晚的,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受了夜凉
傅暄随口问:读些什么,这么有兴趣
不过是《吴歌》《采莲曲》一类。
傅暄神情顿时就僵硬黯淡了。这些都是江南一地民歌。太医说纪秋染的病是心有郁结造成的,看来这结源就是江南,就是齐修。本来以为随着时光的迁徙,齐修在她心里会是逝者如流,刻舟行远,不料竟是日日纠结,百感成团。
傅暄觉得很疲惫。
自己的感情是惊涛拍岸,汹涌澎湃,一往无前,她却是坚硬嶙峋的礁石,再大的潮水撞上去,也就化成了千点碎雪退回来,每一点都是挫败失望。
那一夜,傅暄想了很久。真的要放弃吗
也许,爱一人,该以她的幸福为最大的幸福。他再无法眼睁睁看她如此憔悴恍惚。
【7】江南冷雨
又是一年早春。二月,天子令太子巡视江南。太子坚决要求与太子妃同去。准奏。
多嘴的宫女赶着告诉纪秋染这个消息,纪秋染的脸上都并不见笑颜。
傅暄,你这是在伤口上撒盐吗明知当日我想去江南,只是为了齐修,你断了我与齐修的路,现在却要带我去江南。如今江南就算草长莺飞,花开干树,看在我眼里也不过是风凝月碎,万物萎谢。
路上,两人共乘一辆马车,身体离得很近,气氛却冰冷沉默。就像两座山峦,远远看去交叠在一起,走近了才发现,距离无限。
往日,纪秋染不语,傅暄总是会一直嘘寒问暖百般殷勤,而今,傅暄居然也不说话了。他似乎有心事,一直低着头皱着眉,犹豫不决的样子。有时候一天也不和纪秋染说话,有时候又盯着纪秋染一看半天。
纪秋染不明白他在想什么,讪讪地问了,只得到他勉强一笑。那笑落在她眼里,倒像一场霜下在心里。
赶了大半个月的路,终于抵达江南。
到了江南,纪秋染才发现,齐修的叙述有多么贫乏,一切的言语都不足以形容江南的美。
太湖畔,十里河堤,半城桃花,娇尘软雾红袖招。芦芽短、河豚欲上,对清酒佳肴,画船吹笛到天明。
这一日,他们住在行馆里。明日就可以见到齐修了。纪秋染无心成眠,傅暄亦夜不能寐。
挨到三更,傅暄像下定决心似的抬头:秋染,我不想再看你一天天憔悴下去。这次我求父皇让你来江南,只是想成全你。明天就要见到齐修了,如果他还爱你,我对外称太子妃病逝江南,你就留在这吧。只是以后,你得隐姓埋名了。
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让纪秋染震惊。
这些日子,傅暄反复纠结的竟是这件事吗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江南春雨,淅淅沥沥,雨声绵绵,草香幽微。一瞬间,青苔爬满窗台,所有的花都谢了。
如果可以,迟疑着,傅暄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让人隔几年画一幅你的画像,偷偷送到京城,让我知道你活得很幸福。但是,不要画齐修,我不想见到他。
纪秋染猛然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傅暄。她终于要和齐修在一起了,她却没有感到多少喜悦。眼前人让她悲哀,蜘蛛收网似缠住她的心脉。
【8】花谢花开
只是,谁也没想到第二日的情景。
两个人各自怀着心思登门齐府,看见的竟是齐修身后,一子二女、三妻四妾。
看见傅暄与纪秋染,齐修慌忙磕头,见两人皆不敢置信地盯着他身后成群的妻妾,齐修脸上有掩不去的尴尬。
他那般风流才子,又怎会为一个人停留。纵使失去纪秋染伤心一阵,也转眼就在江南温软如玉的女子怀中寻到了安慰。甚至,就算当日他如愿娶得纪秋染,也不会弃红襟翠袖万花丛,一生只对一个人。
只有她,一直在深宫里梦想着十里杏花、烟雨江南,以为君心似己心。而今,绵绵春雨里,看着他慌乱眼眸,跟跄身影,才知道再触不到曾经的相思梦境。
明知不应该,可还是不自觉把眼前的两个男子放在一起比较。傅暄可以傻傻等自己十多年,再遇冷眼也不气馁,默默为自己撑起天空;而齐修,分明有过海誓山盟,却连两年都等不得,这样的人,再有才又怎样
傅暄一直紧张盯着纪秋染看,眼见她脸色越来越苍白,赶紧挥手道别齐修,扶了纪秋染转身就走。
从行馆出来不过一个时辰,再折回去,心情已如天翻地覆。
纪秋染哭了一整天,心口的疼痛邈远漫长,似乎日升月落不能停止。傅暄陪在旁边坐了一天,直到深夜,看纪秋染眼泪渐止,伸手递了温热的帕子给她,替她脱了外衣,展开被褥,轻拍她的肩:好好睡一觉。
清早起来的时候,纪秋染刚踏出内室,就看见傅暄自外间的椅子上一跃而起,一脸兴奋:秋染,你看这个像不像你
他的左手托着一只胖胖的泥娃娃,是此间最著名的惠山泥人。那娃娃拧眉绞眼,整张脸皱得似个核桃,一副哭泣相。
顶着一对红肿的眼,纪秋染扬起嘴角,眼里阴霾渐渐被阳光驱散。
这一夜,她已决意忘记过去。虽然齐修的身影还会避无可避地飘然而至,可那一切都过去了,像花谢之后一定会再开,她会过好未来的生活。
变戏法似的,傅暄右手又托出一只泥娃娃;这个像不像我与方才那只不同,这只娃娃满脸是笑,眼眯得似弥勒佛。
纪秋染再忍不住,扑一声笑出来。以前没觉得,傅暄努力讨好自己的样子真有点可爱。
傅暄傻眼:秋染,你笑了。
她走出去,不再看他一脸呆样。从这一刻开始,也许自己会喜欢傅暄,因为他能令她笑。但她知道自己还不爱他,因为他还不能令她哭。
【9】患难真情
回京途中,傅暄接到圣旨,青州突发大水,让太子一行去看看。
到了青州才发现,灾情远比想象的严重。暴雨下了三天三夜,五日前,青州大坝决堤,千亩房屋良田毁于一旦,几万百姓失去家园。
傅暄赶到青州,第一时间加派人手抢修堤坝,又命人快马至周边各州府,要求他们支援粮食医药。
安排好一切,傅暄把纪秋染送去州府衙门安置,之后马不停蹄去了决口的大堤上指挥修建。
这一切都是上午的事了。一个中午,纪秋染坐立不安,心神恍惚,总觉得有事发生。到了下午申时三刻,小景子跌跌撞撞奔进来,披发覆额,青筋暴起:工地塌方,殿下被水冲走了!
纪秋染愣了一下,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小景子又嘶喊了一声,纪秋染的身子轻微摇晃一下又瞬间站成笔直。
此刻雨虽然停了,乌云还没散,大堆阴沉浓团像无数只黑手撕扯着天幕。狂风打树,纪秋染只是笔直站着,仿佛已经根植在苍茫冷峻里。
青州官员惊破了胆,跪成一地。纪秋染却不责怪他们,只是叫他们起来,将人手分成三路。一路官员再带人去坝上加强堤防,一路带人将粮食衣物医药分送至各家,最后一路专门寻找太子。
三天三夜,纪秋染始终镇静安然,一切安排井井有条。
只是,三天里,她无论再怎么强迫自己吃饭睡觉保存体力,都无法进食无法成眠。
第四天清晨,傅暄终于被送回,满身是伤,喘气都艰难,精神体力都透支到极限。
那日他被大水冲到下游,幸好半路遇到一棵老树,树干淹在水里,树冠留在水上。傅暄就抱着一根粗壮树枝,抱了三天三夜。
面对纪秋染凌乱的发与青黑的眼圈,傅暄强睁开眼,暗哑安慰:别担心,我回来了。
纪秋染瞬间哽咽,然后号啕大哭。
此刻的纪秋染就像一张淋过雨又过度曝晒的宣纸,脆弱得一碰即碎。傅暄想轻轻擦去纪秋染的泪,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轻轻说:秋染,谢谢。
纪秋染转身:应该的。你若有事,我们都没命。
傅暄低笑:我不是谢你帮我善后,也不是谢你派人寻我。我只是谢你,为我流泪了。
纪秋染伸手,摸到自己满脸的泪,疑惑了。自己哭了,为什么哭呢
那三天三夜,她总会不自觉地伸手,握紧、张开,指缝里什么也没有。他的细言好语,他的温柔微笑,他的真挚且充满爱意的心,傅暄的背早已是自己最安全的倚靠。
这一切,他在的时候,都被自己忽略了,直到他可能再也不会回来,她才发现,掌中一片空白,无法填补。
【10】暗香盈袖
从青州启程回京已是五月。青山隐隐水迢迢,春色将近,夏荷初绿。
时光如轻舟,转眼逝过万重山。依稀记得,十多年前,她从树上跳下来,一声轻唤,暗香浮动,犹如接天碧无穷的六月莲叶,淡淡清芬
那抹暗香,被他接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