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是当朝太傅的孙女林梧华,从小过得那叫一个顺遂,性格不说嚣张跋扈、人憎狗厌,也差不离。
直到我做了一个噩梦,梦中我家和外祖家都因为我抄家灭族,京城菜市场的血流了三天三夜都没流完,我看着血亲一个个倒下,他们狰狞的面孔唤醒了我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我被吓醒了。
我家的子嗣缘凄惨是从我太爷爷那一辈起的。
他本来是开国皇帝的心腹,有幸尚了公主和天子做一家人,不料我那太爷爷和太奶奶两个人一辈子都没个一儿半女,眼见偌大的国公门第后继无人,太宗皇帝下了旨,亲自给两人从林氏旁支挑了个世子,这事才算安定下来。
这个世子就是我亲爷爷,他虽然不是我太爷爷太奶奶亲生的,却继承了我太爷爷的智慧和太奶奶的人脉,一路从东宫伴读混到当朝太傅,人生显赫,奈何子嗣缘这块也随了我太爷爷,人到四十八岁才得了第一个儿子。
据我奶奶说,我爹出生时我爷爷是眼含热泪的,连宫中帝后送来赏赐都表现得手舞足蹈。
当时我爷爷大手一挥,直接在京城并周边几个县施了足足快一年的粥,逢人便说是为幼子祈福。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爹长歪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的相貌姑且有几分金相玉质的倜傥,奈何他这人没正经上过几天学,一开口就是极招人皱眉的纨绔调吻,我爷爷数次想管教,都败在了我奶奶哭求的眼神和族谱上。
无他,这是真独子啊!还是几代单传的老来子!
虽然我爹这人不太行,但我爷爷行啊!他精挑细选地给我爹找了个武将家的女儿,就盼着我爹能振兴家族。
瞅我如今和亲爹如出一辙的性情,我爷爷当然是没成功啦!
我爹婚后还纳了几房小妾,都是周围人夸的好生养的体质,奈何一进了我爹房里,什么体质都没用。
我爹和我娘新婚那段时间姑且还算蜜里调油,婚后不久就怀上了一胎,当我爷爷奶奶做着子孙满堂的大梦时,我娘小产了。
当时我爷爷奶奶联起手来把整个林家和朝堂清理了一圈,太医都快把我家当成太医院了,最后他们只能无奈承认我们林家子嗣缘艰难。
我爹那时候还年轻啊,没经受过我爷爷数十年来遭遇的种种眼神,觉得我娘小产只是一次意外,在女人肚皮上睡了半年,最后自己虚了也没搞出来一点动静,我爷爷直接把他押进了祠堂,这回连我奶奶都没求情。
大概这就是心如死灰吧。
转机是十五年后,我爹迷迷糊糊地摸进了我娘的院子,哪知一发入魂,两个月后我娘被府医诊出喜脉,我爷爷蒙了,我奶奶蒙了,我亲爹……哦,这时候的我亲爹还在逛秦楼楚馆,后来是被我爷爷拎着家法拖出来的。
彼时我爹的惨叫声引得京城一众纨绔心虚,他们心知自己是没法跟我爹这样的独生子比较的,捧戏子的回家当二十四孝好丈夫,爱赌博的就把那些筹码换成粮食施粥,京城里一时全是好人。
我出生的日子是个挺好的日头,我娘苍白着一张脸贴贴我的额头,就叫稳婆抱出去给我爷爷奶奶瞧瞧。
说实话,我爷爷奶奶听见我是个孙女肯定有失望的,但他们已经失望了一辈子了,临到老时诞生的一株新苗,便成了他们的命根子。
凤凰非梧桐不栖,我家小女天资,定是高人之才!
我爷爷亲口放言,太傅府新得一女的消息就被传入京城各家各府,有人嘲笑,有人惋惜,都不耽误我一家人对我一心一意得疼爱。
有话本子的女主自夸家中是打出生起就给她备置嫁妆,我爷爷也是一样的想法,与其把自家产业交给一个五服之外的同姓人,不如全给了嫡亲孙女。
我爹这时候学了乖,从前我爷爷和夫子怎么苦口婆心都教不会的道理,我一出生他就懂了。
人们对他的称呼也就从几年前的小国公到现在正经的侍郎大人,有我爷爷亲自给他铺路,他的位置升得很快。
但他一路走来都没实权,和我修身养性的爷爷一样,只要清名。
不过他没怎么管教过我的性子,他和爷爷一样,只想着委屈自己成全我,我亲奶奶和我亲娘更不用说,太傅府任我海阔天空,人到六岁书没怎么读过几本,歪理倒是一通一通的。
为此我爹又挨了打,而我卧在奶奶膝头让她给我梳头发。
奶奶的大手温柔地梳过我的发间,我娘在一边给我编新的发绳,阳光明媚,我听着房外一声高过一声的嗷呜嗷呜,好奇地问道:爹爹这是怎么了
他活该。
奶奶的话语一如既往地慈祥,我却有点听不懂。
我懵懂地抬起头对上奶奶的眸子,老人家轻轻搂住我,笑道:囡囡不用管这个,爹爹是做错了事,你爷爷在教训他呢。
我闻言有些心虚,要说这府里最调皮捣蛋的非我莫属,不过我会撒娇啊,我扑到爷爷奶奶怀里他们就挺高兴了,哪管我闯了什么祸。
这么想着我又不心虚了,亲亲热热地贴在奶奶怀里,嘴上闹着要喝奶茶。
奶茶虽然是甜饮子,但到底掺了茶,我一个六岁小孩不能多喝,奶奶就把道理摊开和我商量,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马上改了主意:那我要酥酪!还要淋蜂蜜、荔枝!
酥酪一般也是不能多吃的,不过奶奶刚拒绝过我一回,这下多半不会再推了我的意思。
果不其然,她老人家叫身边的丫鬟去厨房给我取一盏刚刚做好的酥酪,特意叮嘱上面要淋蜂蜜、还有去了核的荔枝。
我仰躺在奶奶怀里,心中满是对自己小点子的骄傲,完全没注意身旁奶奶和我娘含笑的眼神。
等到一盏白白嫩嫩的酥酪端进来,我亲自舀了一勺给奶奶:奶奶!您先吃!
我很晓得这太傅府里谁最大的道理,况且我知道奶奶多半是不会和我争这一口的,因此表现得很是大方,等到奶奶谢绝,我就又去我娘面前孝敬——自然,我娘也没要,她们目视我饕餮吞食般吃完一盏酥酪,脸上挂满了笑意,我奶奶抱着我夸:
我家的小凤凰好福气,好好乖呶。
我毫不害臊地一仰头,没错,这就是我!
我娘捂着帕子笑了声,也跟着夸起来:我家小凤凰好伶俐!好有孝顺心!天底下怎么会有我们家小凤凰这么好的囡囡呢
是的!就是这样!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囡囡!
我跟个打鸣的大公鸡一样挺直脖子,接下来一下午的时间力作奶奶和我娘嘴里的好囡囡,等到晚饭时还能听到我奶奶和我爷爷炫耀:你是不知道今天囡囡有多乖……
我一边扒着碗里的狮子头,一边竖着耳朵听,听得那叫一个浑身舒畅,躺倒在床上时都乐呵呵的,争取明天再做奶奶的乖囡囡。
直到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是个恋爱脑,看上太子后不顾他已经有心上人,借助家中的权势逼迫太子娶我为正妻,又在嫁入东宫后不断欺压太子的心上人,而太子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旨诛我九族。
我看到熟悉的亲人一个个倒在血泊里,吓得嗷嗷大哭,守夜的雪兰姐姐立刻轻轻拍我的背:没事、没事……
我在雪兰姐姐温柔的安抚声中清醒过来,我的眼角还含着泪花,见到雪兰姐姐的第一眼就又哭了起来——因为在梦里,早早出嫁的雪兰姐姐也因为我被连累,夫家十余口人尽数丧命,包括她刚刚出生的小孙子。
我、我要奶奶!
我熬得一嗓子叫起来,声势不比我今天挨揍的亲爹小多少,雪兰连忙给我收拾衣裳把我抱到奶奶的院子里,太傅府刚刚暗下来的天又重新亮起来,灯烛一个个被下人点起,我窝在奶奶怀里,哭得一抽一抽的,把我家人都心疼坏了。
囡囡怎么了
我爷爷视我为心肝宝贝,哪里见得了我这么伤心要是我说出一个人名字,我爷爷当场能把那人脑袋摘下来。
我奶奶和我爹娘也是如此,
在全家人关怀的目光中,我才一顿一顿地把我的梦交代了。
太子……
我爷爷语气生硬,眼中闪过一丝杀气。
当今是本朝第四位皇帝,我爷爷是先帝的伴读出身,后来先帝登基后更是屡担重任,当今即位前他是太子左庶子,乃詹事府左春坊的主官,情分、权力都有,若不是当今深信我爷爷,哪怕我爹不要实权,他这几年也不能爬得这么快。
现在这位太子是皇后的嫡长子,听说很得帝后宠爱,我爷爷本来不打算再掺和夺嫡之争,只想用自己的遗泽给儿孙铺路,但有了今日我这一场梦,我们家与太子便是不死不休的仇敌了。
我爷爷从没想过我说假话,把我的梦当做先祖机缘,搂着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把这事宣扬出去,待我应下,才叫雪兰把我抱到偏房哄睡。
等到我一走,我爹立刻出声道:爹,该怎么办
我年纪小,往常闯祸后糊弄大人还挺机灵的,但这回的梦境涉及我所有至亲之人,再加上我被吓到了,言辞含糊不清,我爷爷他们只能抓着关键信息分析。
我爷爷和几代皇家人打过交道,他知道那里头是什么样的险境,怎么可能让他的命根子去踏那一趟浑水
哪怕我再痴心上头,可我全家的脑子还在,怎么会让独苗赔进东宫
这是一大疑点。
再来,我家是什么身份我太爷爷是开国国公,我太奶奶是天子帝女,我爷爷是太傅,我爹虽然只是礼部侍郎,但十几年后他肯定能升官,还有我娘我奶奶的娘家呢。
我奶奶是勋贵嫡女,和我爷爷成婚属于联姻,而我外祖一家子都是武将,出于报恩,我爷爷这些年一直都有扶持,现在我外公是镇军大将军,我其余六个舅舅也各有出息,两家来往虽不密切,但绝不可能抛弃另一家。
这样的背景,太子一上位居然能除掉
而我那时已经正位太子妃一位多年,即便多年无所出,可到底占了一个正统的名头,前朝清臣居然毫无所谏
疑点重重,我爷爷本来想要送太子立刻下去的想法被按住,叹了口气,沉声道:明日我抱病,你寻机试探来府之人的态度,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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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最快速能摸清眼下局势的办法,毕竟我爷爷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了,若有人心怀歹意,这时候一定能察觉到不对。
最关键的是我爷爷是太傅,他若重病,天子必派人探望,若是传得再严重些,怕是皇子亲迎。
我爹肃着一张脸应下,他知道,我爷爷是怀疑皇帝了。
翌日,来太傅府探望的人正是太子。
太子年岁与我差不多,行事一板一眼的,他有心想要和我爷爷见一面,却被我爹拦下:太子殿下一番心意,臣不甚惶恐。
他垂着头,不与太子正面对视,只是家父病重,特意嘱咐过不能耽误贵人,还请恕臣无礼,随臣移步正堂。
年仅七岁的太子当即止步,他犹豫地看了一眼身后内侍,方才随我爹离开。
当晚,我全家除了我满脸寒意地围在主院里,看似打眼的太子身后内侍是年前皇后向皇帝求得,有正经的籍贯身份,偏偏今日队伍里的一个小太监,林家宫中的探子查了又查,愣是没查出来。
倘若皇帝心思正常,今日宫里来的天使中怎么会有一个从没露面的暗卫
我爷爷合上眼,假如皇帝的想法成真,我如梦中一般成了太子妃,那等到新皇登基,我们家没用之后,皇帝会以什么样的借口废后
无子、谋害皇嗣,还是掺手朝政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有好下场。
我家三代单传,如今只有我一个小孙女,皇帝想要拿我全家的命给太子做垫脚石,也不看我们家乐不乐意!
事已至此,破局之法只有一个:谋反。
皇帝不会因为我爷爷死了就放弃清算我家,忌惮之心一旦生起,除非我家死绝,否则皇帝绝不会安心。
连盟友都是现成的,我娘的娘家和我奶奶的娘家,因为假如皇帝的布局成真,这两家一定倒霉。
但不能在京城里谋划,皇帝还算有手段,京城就是他的大本盘,唯一的机会是趁着我爷爷死后回家乡丁忧,那三年才是我们家能争取的时间,唯有打皇帝一个措手不及,我们家才能挣得活命的契机。
三年时间颠覆一个王朝,我爹很有压力,但假如不这么做,我们全家的命都得没了。
我奶奶和我爷爷坐在一起,她已经决意牺牲,再为我家争取三年时间。
在那之前,锦儿。我爷爷直视我爹的眼睛,我要亲自去大将军府谈谈,你陪同。
他深知人心,我们家人丁稀少,而我外祖家将才辈出,涉及那个位子,谁都有可能起歹心,若非我爹早年不成器,他早就开始谋算了。
我爷爷不想要为儿孙争命的计划反害了他们性命,我爹资历太浅,他必须得在死前想方设法镇住那些同盟。
想压制大将军府不难,因为我外公家如今的地位几乎是我爷爷一手扶持的,何况我外公念旧情,有我娘这个亲女儿的手写信在,想说服他很容易。
紧要的是林家,他们在祖地的势力盘根错节,若想成事,必须借助他们的人脉。
没人会相信我们谋反是为了把囡囡推上皇位,你可以用过继嗣子的名头把他们吊着,让他们做你的打手,让天下人的目光都在宗室上,这样没人会关注囡囡,她在成婚以前都是安全的。
我爷爷轻轻说到,声音仿佛三九的雪花:你最好还收养几个义子,到时不管是当囡囡挡箭牌还是给我当孙女婿都不亏,让他们去和林家狗咬狗,记住,别给他们权力,他们只能有一个名分,囡囡登基前,你必须把他们处理好了。
我爹重重点头,儿子明白。
我不晓得今晚家人的商议,我只知道从爷爷生病后,我的课业陡然严厉了许多,我试图向以前一样跟奶奶撒娇,但这一次,奶奶没有第一时间答应我的要求,她沉默地摸着我的背,我趴在她的怀里,也张不开口了。
是和我的梦有关吗
我问道。
我不傻,在休息几天恢复精神后,我也大致理清了梦里的一切,我怨恨害死我亲人的那个我,也恐惧即将发生的一切。
我下意识在女夫子面前选择了逃避偷懒,但在奶奶面前,我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奶奶温暖的大手抵着我的背,低低叹息:囡囡,你要好好长大。
于是我回去读书,读爷爷读过的史书,读爹爹读过的《春秋》,还有和外公家送来的女卫学习护身功夫。
承平二十四年,太傅林州泽逝世。
皇帝辍朝三日,还要为我爹夺情,只是我爹固辞不受,我们一家子踏上了回祖地的路。
这一年我八岁,已经深深理解了仇恨这个词的含义,在京都时,我跪在爷爷的灵堂前,泪水混湿我的脸颊,亲近的老人再也不会抱起我夸囡囡好乖了,他永远地躺在棺椁里毫无声息,只为给我们家求得一线生机。
我坐在马车里守着爷爷的棺椁,不再流出一滴眼泪,心中的恨意却一天比一天高涨。
我去看望奶奶。
虚弱的老人躺在病榻上,经久的颠簸无疑让她病情严重,我到的时候,她还睡着。
我的眼眶热热的,把奶奶的手按在我的额头,试图向从前一样依偎在她的怀里,但又怕惊扰了她好不容易的睡眠,我在奶奶床前坐了半晌,又回去读书。
和爹爹相见的时间也少了,他忙着操练将士、拉拢同盟,多年恣意的面孔出现细细的皱纹,但面对我时,他依然会笑得轻快、张扬,仿佛我们还在京都,我还是那个有爷爷奶奶宠的小孩。
但我知道,不会了。
自我做了那一个梦起,笼罩在我们家头上的幻梦反而彻底消失了,我爷爷看清了居高临下之人的恶意,他和奶奶为此付出性命,我爹来博得一个亲女长命之机。
承平二十七年,我奶奶也离开了我,请来的医师说老太君早就油尽灯枯,只是为了一个执念一直吊着一口气,如今不知怎的这个念头消散了,老人家也就去了。
医师惋惜的语气还在我的脑子里回荡,并着自我有意识起奶奶疼爱的脸。
我早说过,我哭不出来了。
自爷爷去世后的那一天起,我人生已经漫上了洗不清的淤泥,唯有仇人的头颅可供我踮脚踏上新生活。
我只能红着眼眶,为奶奶披麻戴孝。
本朝世俗,孙辈为长辈守孝只需一年,京都传来了圣旨,天使要我随之前往宫中,他笑得可亲,但我爹和我娘都知道,我们不能拒绝。
当夜,我们一家三口围在一起商讨,我娘冷着一张冰霜脸,语气咬牙切齿:天家果然是好算计!重臣家丧母不想着好好安抚,竟然打起了亲子分离的主意!
她搂着我,肃着的神情换成了哭颜:我的囡囡啊……
我爹也绷着脸不敢说话,他怕他一张口就是哭腔,再惹了妻女哀痛。
我反倒很冷静,爹爹,我必须去京都。
我不去,皇帝不会安心的,我们家谋划的一切都不会成功。
我抓住爹娘的手,极力安慰他们,但是我爹却一嗓子哭了出来:可是囡囡啊,我们做这些是为了你不受委屈,我们怎么可以本末倒置呢
我哑口无言。
但是这又能怎样呢
我最终还是坐上了前往京都的马车,爷爷奶奶为我们家争取了四年,现在,轮到我为我们家付出了。
还算安稳的马车驶进了京都,我先进宫拜见帝后,我要去见我的仇人了。
出乎意料的,两位久居高位之人还算和善,皇后留了我在凤仪宫居住,我沉默地没有拒绝,只是把我从家乡带来的书一起收进偏殿。
……你很喜欢读书
已经到了中年还维持着绝丽风姿的女人笑盈盈地问我,态度很是和蔼。
这是我进宫的第二年,奶奶孝期彻底结束,皇帝令我爹复职的圣旨已下,无论我家是否成事,一切都会在几个月内落幕。
我恭敬地垂首应是。
近年来宫中美人屡出不穷,出身名门的贵女、被花鸟使特意搜罗来的民女、亦或者是那些来自灯红酒绿之地的女子……她们占据了皇帝大部分的注意力,但时至今日,最得宠的依然是皇帝的这位枕边人,她很得皇帝信任,母家侄女多次出入宫闱,我判断出她就是梦中太子的真爱,是个拥有顶尖美丽但没有丝毫心计的女人。
我想,我们家应当是没有暴露的,否则皇后不会现在还要撮合我跟太子。
所以我照旧保持住听话的假面,在御花园和太子偶遇。
清风徐来,花红柳绿,青年男女相聚一堂,我假装羞涩地和太子对上眼神,那是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即便无意对方,也会忍不住心下一软。
我当然知道太子不喜欢我,但帝后想要我做太子妃,于是我便痴心太子,太子也时不时来与我相会。
我更知道,私下里,太子早就许了他那个表妹海誓山盟,我从不曾踏进东宫半步,那个罗家的小娘子却能经常出入。
太子一张继承生母清秀的面容上挂着笑,我却盘算着,在爹娘打进京前先让皇宫乱一乱,最好能让皇帝全部的心力放到后宫,顾不到前朝。
这些年我与皇后同吃同住,身居凤仪宫,手上有爹娘交代的人手却不敢用,这一次,我可以放开手脚了。
我浅笑着和太子告别,已经准备好了杀招。
六月底,我爹娘还没动静,宫里先爆发了一桩丑闻。
那位罗家娘子被皇帝宠幸了。
姑侄二人同侍一夫,而皇帝临幸的地方偏偏还是东宫。
此事迅速被皇后压下,却还有只言片语传到了宫外,不少臣子激愤上奏,皇帝一时两个头大。
我躲在偏殿里避开了几次帝后的争吵,短短几天里,皇后仿佛一下老了几十岁,但她的凄惨远不止如此,小罗氏整日哭哭啼啼,太子也是艰难遮掩不满。
我最后一次启用宫里的人手,把小罗氏怀孕的消息宣扬出去。
在梦里,小罗氏也是在东宫和太子成了好事,但被皇后发现,我顺势和太子成婚掩盖丑闻,不过小罗氏这胎没保住,她借此博得太子的怜惜入了东宫,也获得了后来我的折磨。
我不知道小罗氏这一胎这次能不能保住,但她先前常常出入东宫和太子有私情之事并非无人知晓,有人接过我的手笔,暗自广播。
宫女小声禀报的时候我有点意外又不意外,毕竟这么多年皇帝对待臣下寡信薄情,不满的又何止我们一家,只不过我们一家报复得最狠罢了。
我依旧拿着书,静静坐着。
这些年住在宫中,我的功夫懈怠了不少,好在有些招式还能记得,来日也有自保之机。
承平三十年九月初二,我爹正式谋反了,以清君侧的名头一路向京起义。
这时皇帝的名声已经臭得不能再臭,他和小罗氏已经成了众口铄金的昏君妖妃,小罗氏肚子里那个不知男女的孩子终究没有保住,是皇后亲自端了药,以太子的前程为要挟逼她喝下的。
眼下皇帝和后妃还在行宫避暑,我先得了消息,和皇后日日不离。
对于皇后而言,明明是皇帝强幸了她的侄女、她儿子的心上人,可皇帝却倒打一耙,反而对她施以从未有过的冷厉。
更可笑的是,连她亲生的儿子都不能完全共情他的的母亲,只会一味地怨怪、索取,被两个至亲之人打击的皇后因为只能依靠我这个儿媳,我很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的目的。
今日我的发簪很好看,皇后称赞了一句,然后那把簪子就抵在她的脖子上,皇后怒目圆睁:城阳郡主!
我没理会她,就这样带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外走,长夏和暮秋围在我身边牢牢地护着我。
今日,连处在行宫温柔乡里的皇帝都知道我爹起义的消息了,他自然惊怒,命心腹要带走我处置,却因为我手下的皇后而僵持在原地。
城阳郡主!
他高呼我的仇人赏赐给我的封号,语气谨慎:陛下仁德,你这些年带着宫中与公主同例居住,可曾有丝毫对不住你
即便…他咽下一些不该在此处脱口的话语,你也不该伤及皇后!
我不想回答他的话,用磨得锋利的簪尾在皇后脖子上一划,雪白的皮肤便渗出森森血色,皇后惊呼一声,而我稳稳当当地又架着她向前一步,冷声道:让我走。
这点距离,我相信对面百步穿杨大将军的目力,他一定能看得见,就是不知道对方是否有足够的判断力。
现在他能不能拿下我两说,万一我先杀了皇后然后自刎,即便如今皇帝因为天下局势仰仗他不会责罚,来日太子登基,也一定要为母报仇,他全家为皇后偿命。
反之他今日放我走了,我爹正在起义,假如成了,那这就是一份香火情;其次皇帝也不会立刻处罚他,行宫兵士稀少,全部由他统率,皇帝只要不傻就不会这个时候换新将,反而会委以重任,让他戴罪立功。
最最关键的是,这位大将军现在身上只有一身甲胄,没有弓箭,这才是我敢当面对峙的原因。
他是在接受皇帝口谕后立即来的,面圣不能配备武器这是铁律,能穿着盔甲已经是皇帝开恩,而长居深宫之中的我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到他的能力——所以我笃定,他现在不会有武器。
皇后已经受伤了,疼痛会让这位久坐高台的贵妇人丧失理智,时间拖得更久点,谁知道她会不会因为这点事迁怒大将军,反正皇帝早就做过类似的事,皇后作为他的枕边人,即便现在失了圣心,但太子还在,大将军作为皇帝的心腹,不敢赌。
我直视对面高大男子的眼睛,毫不退让。
皇后的身体始终在颤抖,她陷入死亡的恐惧中,巨大的、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恐惧让她一下放弃依靠几年情感劝说我束手就缚的念头,她撕心裂肺地对着大将军吼:救我!
众目睽睽之下,大将军只有两个选择:彻底得罪皇后,和放我离开。
以一敌十的英豪也困于手中无可用之物,他终于是退了一步,他身后的手下不甘地也退走,我籍此得以安全离开,回到爹娘身边。
血亲重聚,我们一家三口都眼含泪光,可惜时局紧张,没多少时间叙旧,我爹叫我拿了辎重的担子,先认认人。
这是个好差事,我掌管军械、粮草等一系列必备物品,这位置我那几个义兄争了许久也没得手,反而是我一回来就拿到了。
不少人在心里嘀咕,到底是亲女儿。
也有不少人反对我一个女流之辈担任此等重职,但都被我爹借着几个义兄和林家弹压下去了——于后者而言,他们宁可让我这个局外人得利,也绝不会让竞争对手得到一点好处,反正我总是会嫁人的,从我手里收回权柄可比从其他人手里取回来容易多了。
对此,我很是顺利地在军队里完成了立威,所有人对于一位掌管财政大权的人都很是欢迎,我娘同样掌管一部分财政,她是我爹的正妻,我那些义兄很希望再获得一个正统的名分,对我们母子俩很是殷勤。
我爹在背后嘀咕:我都还没登基呢这就招摇起来了,一群人没脑子也不是这么个没法。
我倒是挺冷静的,甚至笑起来:爹爹,这就是爷爷说过的人心啊!
即便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只要人们还为了利益乞活,这样的情景就会日复一日地重现。
所以爷爷才要在我成势前命我爹收养义子作我的挡箭牌,我是女儿,在这世道比那些男子活得更加艰难,爱我者必须谨慎才能为我争得一线生机。
是啊。我爹应了下来,他的话音里带着怀念,而今距离我爷爷过世,已经过去了六年。
我们一家三口一时都沉默下来,过了半晌,我娘才开口道:今晚厨子做了囡囡最喜欢的狮子头,我盯着,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做法,你且尝尝。
哎。我笑着应下,只是眼里还泛着泪花,像是洗去盐巴的珍珠在阳光下闪烁的光芒。
承平三十一年的新年,皇帝死了,被皇后和太子联手杀死的。
京都被起义军围住,惊恐交加的皇帝将恐惧施交给身边人,他的暴戾不是一天两天存在了,满宫上下的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在起义军攻入皇宫前先死于皇帝的折磨。
皇后和太子更加不能忍受,他们做了几十年的人上人,受不了一点苦,才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们就对昔日的爱人、父亲起了杀意,计划用一味猛毒杀死他。
——显而易见,他们成功了。
但兵临城下的困局他们无法解,已故的皇帝尚有余威压得下各怀鬼胎的众臣,初初登基的新皇却不可能。
——于是大将军捧着旧主嫡子的头颅,来向我爹投诚。
我清楚大将军日后最后只能成为一介富贵闲人,但眼下最重要的,是我爹的登基大典。
漫天的黄色耀目,我的心中满怀喜悦,泪水混着笑靥,我立在爷爷奶奶的牌位前,身姿却不如许多年前矮小。
我轻声道:爷爷、奶奶,我们成功了。
再也不用忧虑后嗣殒命夭折,从此以后,这天下再也没有人可以威胁我们一家人了——我们获得了永久的安全。
明年,爹爹定了年号嘉图,我细细擦拭两位长辈的牌位,国号为齐。
齐是我们家祖地的古称,嘉字寓意美好,图本是谋划的意思,我爹用这两个字概括了过去几年我们的努力,而在更久远的未来,我们会更加努力——因为现在生活在我们庇佑下的还有无数百姓,他们或如从前的我一样天真单纯,又或如我们家一样孑孑求生。
我把爷爷奶奶的牌位放回原地,静静望了一会,就踱步离开。
天亮了。
正文完
番外
嘉图九年,我奉命镇压宁国公叛乱。
宁国公曾是前朝的大将军,后来我家攻入京城,他捧着末帝头颅投诚,我爹也没亏待他,登基后就封了他一个国公,只是再也没让他领过兵——毕竟他曾是末帝生父心腹,我外祖家又不缺能人将士。
但宁国公显然想不到自己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在他的设想里,他应该是新朝的大功臣,该一路平步青云才是!
但现实与想象往往截然不同,他为了自己的野心改投新主,又在新朝不受重用后悍然叛出。
宁国公。我安然坐在马上,他被士兵死死擒住,鬓发散乱,衣容狼狈。
跪在地上的男人听到这一声没有抬起头,反而埋得更低了。
我知道,他是羞恨交加不想说话,所幸我也不需要他回话,我只要他好好地活到京都,来完成我的计划。
这些年我爹一共收了五个义子,三个是我的义兄,两个是我的义弟。
他们的野心越来越大了,已经不满足于在手足之间争锋,他们开始把目光落到我身上,开国皇帝与皇后唯一的嫡女。
我和父亲知道,是时候清算他们了。
镇国!
有人声嘶力竭,而我置若未闻,留下一卷圣旨后就坦然走了出去。
生擒罪人蒋氏回京已有一月,这一月里,京都中不少人被指认为罪人同党,其中甚至包括一位皇帝义子,群臣非议。
被押入诏狱的人中的确有人是叛贼余孽,但其他人也不无辜,怎么着也跟贪污谋反沾个边,而我那义兄最过分,既贪污又谋反,所以他死得最快。
浓郁的血腥味裹挟着所有人的口鼻,一颗颗头颅滚落在地上,和昔年我梦中的场景何其相似——但这一次,我浑然不再惧怕了。
我漠然地监视完行刑,转身回宫向我爹禀报。
新朝立国不过九年,科举也不过两届,那些朱紫人家的心思漫天浮动,打着匡扶正统名义的叛贼一茬又一茬地起来,可前朝废帝和哀帝都不是什么仁皇明君,最忠心的废宁国公亲手捧了末帝头颅投诚,更别提终身没见过皇帝一面的百姓:他们最有力的武器还是几家共用的厨具——但那些叛贼却有数不尽牢甲利兵。
囡囡。
我爹一身明黄龙袍,见我来了,原先紧绷的神色缓和,依旧如多年以前那般叫着我。
我笑着应道:爹,我回来了。
父女见面,我三言两语概括了最近的局势,最后做下结论:等下半年科举放榜,就能直接把这群人都换掉了。
一群尸位素餐蝇营狗苟的东西,早点死了给有用的人让位子不好吗
我爹笑着轻点桌面:这事不急,今年的主考官是宋明诚,他的学问和性子一样较真,我只怕啊,今年上榜的人太少了。
我也挺放心的,爹,宋少傅自有分寸。
宋明诚出身寒门,在前朝也是吏部左侍郎,官居四品,可惜因为犯颜直谏,被哀帝罢免归家,直到嘉图三年才被我爹下旨复用,为人处世兢兢业业,今年被我爹升为少傅,主理本次科举。
我爹瞄了一眼四周,御书房里的宫人早在我进来的时候就出去了,他鬼鬼祟祟地拉住我的脖子:你跟驸马……还没有好消息
说到这,我先前运筹帷幄的心态消失不见,两只眼睛紧紧盯着鞋尖,在战场上能号令全军的嗓子细如蚊呐:还,还没。
我爹瘫坐回椅子上,满脸憔悴。
我自从嘉图三年开府大婚,每日诊脉的太医就没少过,驸马那里的汤药也是一日苦过一日,眼见快一年过去我还没消息,我爹急了,匆匆找了一帮据说生父多子多福的美男子送去我府邸,奈何五年过去,我家祖传的子嗣艰难到我这里还是应验了,我爹和我娘愁得都在盖送子娘娘庙了。
我爹想了想,咬牙道:宗室里,你挑几个没什么问题的留个种子,其他人全都按罪处罚。
我苦着脸应下,转头和我爹去我娘宫中吃饭。
这些年我爹后宫一直都很平静,主要是我爹就只有我一个独女,那些有品阶的妃子也不傻,我娘管理起来很轻松。
桌上的菜永远有一道我最喜欢的红烧狮子头,做这道菜的厨子早就年老告休,他把他的手艺传给徒弟,那个徒弟现如今是御膳房总管,我瞧过他一眼,生得心宽体胖,跟个弥勒佛一样。
我也不是当年的垂髫稚子,自然留不得宫中,用完晚膳就回了公主府。
驸马站在门口迎接我,夕阳的暖光下,他那张极合我心意的芙蓉面仿佛更加夺目,我忍不住多欣赏了一会,他便红着脸拉住我的袖子:殿下……
如斯美人,我自然是喜欢的,更何况我还期盼着生下一个有着我血脉的继承人,当即带着他回了院子。
嘉图十年,朝上已经换了一轮新人,那些自恃于无可替代的人最终都去为前朝陪葬,我的一个义兄主动在朝堂请立皇太女——他是我爹收养的五个义子里最聪明的那个人,他不想成为死的那个人,也不想成为被废的那个人,于是他主动来做我上位的垫脚石。
朝臣当然明白我爹的心意,纷纷附和,雪花一般请求立镇国公主为储君的奏折堆满了我爹的御案,而我爹笑着一一批复。
嘉图十年六月十八日,我奉旨入主东宫,同年,我陪我爹先后祭祀泰山、太庙,有关皇太女贤明之说传遍天下。
嘉图十一年三月初一,我爹禅位于我,改元庆和,天下升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