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满门被屠那夜,我蜷在染血的《百子千孙图》下装死。
>母亲被拖走前,将染血的绣针刺进我掌心:用你的针…扎穿那些畜生的心窝肺管!
>五年后,醉仙楼头牌云裳娘子一针千金。
>县令为求子跪求百子图,我笑着在金童丹田穴落针:保管您断子绝孙。
>皇商宠妾重金定制送子观音,我绣瓶口逆脉针:这一胎必化成血水。
>长公主指着贵妃生辰礼《百鸟朝凤图》问:这针法可能杀人
>我抚过凤凰泣血的眼:娘娘抬头看时,便知什么叫万针噬心。
1
血染细针,绣架藏怨
血。
粘稠的、带着铁锈腥气的血,小溪般从绣架上垂落的杏子黄缂丝百子图淌下来,一滴,一滴,砸在我脸颊上,温热,又迅速变得冰凉。
那鲜红在精致的童子嬉戏图上肆意晕染,盖住了童子怀中抱鲤的喜庆朱砂,淹没了石榴多子的娇艳粉红,像一只只骤然睁开的、充满恶意的眼睛。
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自己口腔里同样浓烈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住喉咙里那一声濒死的呜咽。
身体蜷缩在沉重的紫檀木绣架底下,透过垂落绣品与地面的缝隙,外面炼狱般的景象被切割成晃动的、血红的碎片。
沈重山!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在贡品绣件中暗藏剧毒,意图谋害皇室,罪不容诛!尖利刺耳的嗓音,像是钝刀刮在骨头上。是县令周扒皮的心腹师爷,赵魁。他肥胖的身影在晃动火光里拉扯得如同鬼魅。
父亲被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死死按着,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他束发的玉冠碎裂,花白的头发散乱,沾染着泥土和血污,嘴角破裂,却依旧倔强地昂着头,嘶声力竭:冤枉!天大的冤枉!我沈家三代忠良,为宫廷供奉绣品数十载,怎会自毁长城!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周扒皮!你公报私仇……
闭嘴!老匹夫!一声粗暴的断喝打断父亲的申辩。
寒光乍现!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清晰地穿透所有嘈杂的哭喊、衙役的呵斥、火焰燃烧木头的噼啪声,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刺穿我的颅骨!
父亲高昂的头颅猛地一歪,脖颈间喷溅出的滚烫热血,如同最妖异的泼墨,瞬间染红了师爷赵魁那张狞笑的胖脸,也溅上旁边一个衙役惊愕的眼睛。
那颗头颅,带着父亲最后那抹不屈的怒容,沉重地滚落在地,骨碌碌一直滚到绣架边缘,那双曾无数次温柔注视我执针的手、盛满对苏绣无限热爱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大睁着,正正对着我藏身的缝隙!
爹——!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我喉咙深处炸开,几乎要撕裂我的胸膛。是姐姐!她挣脱了钳制,不顾一切地扑向父亲的无头尸身。
找死!一个满脸横肉的衙役狞笑着一脚踹在姐姐心口。
姐姐纤弱的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出去,重重撞在院中那棵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树干上。碗口粗的树干猛地一震,粉白的花瓣混着血沫,纷纷扬扬,落了满地,也落在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上。
不——!母亲的悲鸣撕心裂肺。她发疯般挣扎着,却被两个衙役粗暴地反剪着双手拖行,发髻散乱,华丽的锦缎衣衫被扯破,露出里面素白的中衣,沾满了泥泞和血点。
她美丽的脸庞扭曲着绝望,眼睛死死盯着海棠树下姐姐的尸体,又转向父亲倒下的地方,最后,那目光像是燃烧的烙铁,穿透混乱的人群和跳跃的火光,精准地投向绣架下蜷缩的我!
那一眼,带着濒死母兽最后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无边无际的恨意!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凿穿了我因恐惧而僵死的神经!
她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竟暂时挣脱了压制,踉跄着扑向绣架的方向!但立刻又被衙役抓住头发狠狠拽了回去。
绣心!我的儿!母亲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血沫的嘶哑,却用尽全身力气向我藏身的方向嘶喊,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用你的针…用你的针……
她的喊声戛然而止,被一只粗暴的手死死捂住了嘴,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响。她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里面是滔天的恨火和无尽的嘱托。
就在她被彻底拖离院门的前一瞬,一个穿着藏青色绸缎袍子、面皮白净、眼神却阴鸷如毒蛇的中年男人,慢悠悠地踱到了混乱的中心。
是钱万贯!江南首屈一指的皇商,沈家最大的竞争对手!他手里悠闲地把玩着一对油光水亮的核桃,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而快意的笑,目光如同打量货物般扫过满地的狼藉和尸体,最终,也若有若无地飘向绣架这边。
钱老爷,您看这……师爷赵魁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凑到钱万贯身边,用袖子擦着自己脸上的血污。
钱万贯微微抬了抬下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个人耳中:沈家罪证确凿,家产抄没,女眷嘛……按律,充入教坊司。
他顿了顿,阴冷的目光扫过被捂住嘴、目眦欲裂的母亲,又扫过海棠树下姐姐冰冷的尸体,最后,那目光如同滑腻的毒蛇,似乎再次锁定了绣架下的阴影。
沈夫人年岁大了,路上若有个‘水土不服’,也是常事。至于沈家那据说绣技通神的小女儿……他拖长了音调,旁边一个穿着深紫色太监服饰、面白无须的老者立刻尖声接口,声音像夜枭般刺耳:
钱爷放心,贵妃娘娘仁慈,特意交代了。这等‘巧手’,充入教坊司,正合适为贵人们‘解闷儿’。老太监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恶毒的光芒,嘴角咧开一个扭曲的弧度,这张脸蛋儿,好好‘调理’几年,醉仙楼的头牌,指日可待呢。呵呵呵……
那阴冷的笑声像无数冰针,扎进我的骨髓。贵妃娘娘!那个高高在上、从未谋面的女人!是她在背后!周扒皮、钱万贯、还有这个老阉狗,都是她的爪牙!
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恨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死死抠住身下冰冷的石板,指甲崩裂,渗出血来也浑然不觉。牙齿深深陷进下唇,直到满口腥甜,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同归于尽的嘶吼。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母亲被拖走前,借着衙役拉扯她的力道,身体猛地向前一扑,手掌似乎不经意地拂过垂落在地、染满父亲鲜血的那幅《百子千孙图》的边缘。
一枚冰冷坚硬的东西,带着母亲掌心最后一点温热和粘稠的血迹,顺着那染血的缂丝,精准地滑落,无声地滚进了绣架底下,滚到了我的手边。
是一枚顶针。普通的黄铜顶针,边缘已被磨得光滑,内圈刻着一个小小的、娟秀的婉字——母亲的名字。上面还沾着母亲的血,温热的,带着她生命的最后气息。
几乎在顶针落入掌心的同时,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从我紧握的右手掌心传来!我浑身一颤,低头看去。
不知何时,一根沾着血污的绣花针,深深扎进了我的右手虎口!针尾还在微微颤动。是母亲!一定是她刚才扑过来时,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瞬间,将这枚染血的针,狠狠拍进了我的掌心!
针尖刺入皮肉的剧痛,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黑暗。那痛楚如此清晰,如此尖锐,瞬间压过了灭门的恐惧和撕心裂肺的悲伤,化作一股冰冷刺骨的洪流,强行灌入我濒临崩溃的身体!
活下去!用你的针…让魑魅魍魉…心!口!俱!裂!
母亲那破碎的、浸透血泪的嘶喊,仿佛就在我耳边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钩子,深深楔进我的灵魂!
活下去!
用针!
心口俱裂!
我猛地张开嘴,不是哭喊,而是像濒死的鱼一样,狠狠吸进一口混杂着浓烟、血腥和死亡气息的空气!
冰冷的空气裹着滚烫的恨意,冲进肺腑,点燃了里面仅存的所有东西。那灭顶的绝望被这股恨意强行压了下去,冻结成一块坚冰,沉甸甸地坠在心底最深处,散发着彻骨的寒意。
外面的喧嚣似乎瞬间离我远去。衙役们在粗暴地翻箱倒柜,打砸抢掠,女人的哭嚎和男人的呵斥混成一片。
火焰吞噬着房梁,发出噼啪的爆裂声。钱万贯和老太监低声交谈着什么,发出令人作呕的笑声。
我蜷缩在绣架下这片狭小、黑暗、充满血腥的空间里,右手死死攥着那枚染血的顶针和那根深深扎入掌心的绣花针。
针尖刺破皮肉带来的痛楚,成了连接我与这个炼狱的唯一真实纽带,也成了支撑我此刻没有彻底崩溃的唯一支点。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和仇恨中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翻箱倒柜的声音渐渐停歇。一个粗嘎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赵师爷,都清点完了!值钱的玩意儿和地契房契都装箱了!剩下的……烧了吧
烧!烧干净!一点痕迹都别留!赵魁的声音带着残忍的快意。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逼近绣架。我浑身肌肉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停滞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一只沾满泥污的皂靴出现在缝隙外,离我的脸只有咫尺之遥。靴子的主人似乎踢了踢垂落的染血绣品,嘴里骂骂咧咧:晦气玩意儿!沾这么多血!
另一只靴子也走了过来。头儿,这绣架看着是紫檀的,值点钱,抬走不
抬个屁!这么大个家伙,沉得要死!没看都染上人血了烧了!连这破图一起烧了!赶紧的,泼油!赵魁不耐烦地吼道。
脚步声又杂乱地响起,接着是液体泼洒的声音,浓烈的火油味瞬间压过了血腥气。火把被丢了过来!
轰——!
炽烈的火焰如同贪婪的巨兽,瞬间吞噬了垂落的《百子千孙图》!
那承载着父亲心血、寄托着家族希望、此刻又浸满他鲜血的缂丝,在火焰中发出痛苦的呻吟,金线银线在高温下扭曲变形,那些原本憨态可掬的童子,在火舌的舔舐下迅速焦黑、卷曲,狰狞如同厉鬼!
滚滚热浪扑面而来,浓烟呛得我几乎窒息。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
就在火焰即将舔舐到紫檀木绣架的瞬间,求生的本能和心底那团冰冷的恨火同时爆发!
我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从绣架下滚了出来!身体撞翻了旁边一个倾倒的、盛着染血丝线的竹筐,五颜六色的丝线散落一地,沾上我染血的衣襟。
什么人!泼油的衙役吓了一跳,厉声喝道。
火光映照下,我浑身是血(有父亲的,也有我自己蹭上的),头发散乱,脸上满是污迹和泪痕混合的泥泞,蜷缩在散乱的丝线中,瑟瑟发抖,眼神空洞而惊恐,完全就是一个被吓傻了的、侥幸未死的卑贱小丫鬟模样。
赵魁和钱万贯等人被惊动,目光扫了过来。
钱万贯皱了皱眉,嫌恶地用手帕掩住口鼻。老太监则眯起那双细长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那目光像是毒蛇的信子,冰冷滑腻。
哟,还有个漏网的小耗子赵魁狞笑着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头发,粗暴地将我拎起来。看着年纪不大,模样倒是……啧啧,洗干净了,说不定还能值俩钱儿。他粗糙的手指带着血腥气,在我脸上用力抹了一把,留下火辣辣的痛感。
我强迫自己继续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恐惧的呜咽声,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淌,混合着脸上的血污。
心里那团恨火却在疯狂燃烧,几乎要将我的理智焚毁!杀了他!杀了他们!现在就用手里这根针,扎进他的眼睛!
但母亲嘶哑的嘱托在脑海中轰鸣: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报仇!
老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行了赵师爷,别节外生枝。贵妃娘娘交代了,沈家女眷,一个不少,都得‘好好’送去教坊司。这小丫头……他阴冷的目光再次扫过我,带着评估货物的挑剔,看着是块料子,带走吧。路上‘好好教导’,别让她死了。
赵魁嘿嘿一笑,像丢破麻袋一样把我扔给旁边的衙役:捆结实点!听见没贵妃娘娘要的人,路上要是出了岔子,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粗糙的麻绳勒进我纤细的手腕,磨破了皮肉,火辣辣的疼。
我没有任何反抗,像个真正的、被吓破胆的孩子,任由他们拖拽。只是在被粗暴拖出院门、离开这片被火焰和鲜血吞噬的家的最后瞬间,我艰难地扭过头。
冲天的大火吞噬了祖宅,吞噬了海棠树下姐姐的尸身,也吞噬了那承载着父亲一生心血和生命的绣架。火光扭曲跳跃,将父亲滚落在焦土边缘的头颅映照得忽明忽暗,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依旧在凝视着我。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将最后一声呜咽和滔天的恨意,连同那枚冰冷的顶针和掌心的绣针,一起死死地、深深地按进了血肉模糊的掌心深处。
爹,娘,姐姐……等着我。
等着我的针。
扎穿那些畜生的心窝肺管!
一个,都别想逃!
——
五年后。姑苏城,醉仙楼。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姑苏河上画舫如织,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传来,混着脂粉香和酒气,织就一张醉生梦死的浮华大网。
临河最气派的那座三层朱漆小楼,飞檐翘角,悬着无数琉璃彩灯,照得门前河面流光溢彩,正是姑苏城里销金窟中的销金窟——醉仙楼。
楼内更是暖香袭人。一层大堂人声鼎沸,划拳行令声、娇声劝酒声、琵琶弹唱声混杂在一起。二楼雅间珠帘半卷,传出文人雅士故作清高的吟哦和歌女婉转的唱腔。
最顶层,临河视野最好的流云轩,却是一方截然不同的天地。
垂落的云霞色鲛绡纱帘隔绝了楼下的喧嚣,只余下熏笼里上品沉水香清幽宁神的淡雅气息,丝丝缕缕,缠绕在鼻尖。临窗一张宽大的紫檀木软榻,铺着雪白的银狐皮褥子。一个女子斜倚在锦缎引枕上,身姿慵懒,像一只餍足的猫。
她穿着件天水碧的软烟罗衫子,料子薄如蝉翼,隐隐透出内里玉色的抹胸和一段欺霜赛雪的颈子。
领口袖口用极细的金银丝线绣着缠枝莲纹,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只在灯火流转间,才折射出一点低调的奢华。
如瀑的青丝只用一根素雅的羊脂白玉簪松松挽了个髻,几缕碎发垂落在颊边,衬得那张脸愈发小巧精致。
眉眼生得极好,远山含黛,秋水横波,眼尾微微上挑,流转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似醉非醉的慵懒风情。
此刻她正垂着眼睫,漫不经心地用一把细巧的银剪子,修剪着一盏琉璃美人灯里跳跃的烛芯。
这便是醉仙楼如今风头最劲、身价最高的头牌姑娘——云裳娘子。
云裳姐姐,云裳姐姐!一个穿着桃红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名唤莺歌的,脚步轻快地掀开珠帘跑了进来,小脸红扑扑的,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楼下……楼下来了好大的阵仗!是县太爷!周县令亲自来了!还带着好多礼物,点名要见姐姐呢!
莺歌是去年才被卖进楼里的,性子活泼,因着同是身世飘零的可怜人,又手脚麻利,得了云裳几分青眼,便留在身边做些跑腿传话的活计。她不懂这楼里云波诡谲的暗流,只看到县令亲临的排场,便觉得是天大的荣耀。
云裳娘子——沈绣心,握着银剪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烛火在她鸦羽般的长睫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瞬间掠过的、淬毒寒冰般的冷意。周扒皮……周扒皮!
五年了。这五年,她在这活色生香的炼狱里,顶着云裳这个华丽又轻贱的皮囊,用最柔媚的笑靥,周旋于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间。
她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虚与委蛇,学会了用最软糯的吴侬软语说着最虚假的甜言蜜语。她将滔天的恨意和刻骨的耻辱,用一层层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深深地、深深地掩埋起来,埋在这具看似柔若无骨的皮囊之下,埋在这醉仙楼最奢靡的锦绣堆里。
她甚至刻意迎合着老鸨的栽培,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只爱华服美饰、贪慕虚荣、醉心技艺的奇女子。
她苦练歌舞,精研妆扮,更在不经意间,将一手家传的苏绣绝技,展露得淋漓尽致。她绣的帕子、香囊、扇面,成了达官贵人争相求购的雅物,价值千金。
老鸨见她能带来滚滚财源,又识趣地不惹麻烦,便也乐得捧着她,给了她这醉仙楼头一份的清净和体面。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支撑她活下来的,从来不是这虚假的风光。是掌心里那枚冰冷的、刻着婉字的黄铜顶针!是那根曾深深扎入血肉、提醒着她血海深仇的绣花针!是母亲那声嘶力竭、浸透血泪的嘱托!
周扒皮……终于来了。这条当年撕咬沈家最凶的恶犬!
沈绣心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戾气,再抬眼时,眸中已只剩下一片烟笼寒水般的慵懒笑意,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她放下银剪,伸出纤纤玉指,慵懒地抚了抚鬓角,声音又软又糯,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娇嗔:哦县太爷他老人家不在县衙纳福,怎么有空光临我们这烟花之地了她尾音拖得微长,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莺歌被她这一眼看得小脸更红,只觉得云裳姐姐真是神仙般的人物,一举一动都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忙不迭地回道:听龟公说,是专门来求姐姐的绣品的!好像是……是求一幅《百子千孙图》!说是要给夫人祈福呢!礼物抬了好几大箱进来,有上好的云锦、蜀锦,还有金锭子!老鸨妈妈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百子千孙图》
沈绣心嘴角那抹慵懒的笑意更深了,像春水漾开涟漪,可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冻彻骨髓的寒潭。当年沈家灭门,父亲的血,就是浸透了这样一幅《百子千孙图》!周扒皮,你也配求子你也配有子孙绕膝
好啊,真好。
百子千孙沈绣心轻轻重复着,声音柔得像叹息,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榻沿上划过,像是在勾勒无形的丝线,这可是极费功夫的活儿呢……县令大人倒是好心思。
她缓缓坐直了身子,那慵懒的姿态收敛了几分,显出一种认真的风情。
莺歌,去回了妈妈。就说……县太爷所求,云裳不敢怠慢。只是这《百子千孙图》,若要灵验,需得至诚女子以自身灵气日夜滋养绣架,方能引动福泽,庇佑子嗣。请县令夫人……亲自来我这‘流云轩’守绣三日吧。她顿了顿,眼波流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痒的狡黠,县令夫人贤良淑德,福泽深厚,有她亲自坐镇,这幅图……保管县令大人您,得偿所愿。
莺歌用力点头:哎!我这就去告诉妈妈!小丫头欢快地转身跑了出去。
珠帘晃动,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雅间内重归寂静,只有熏笼里沉香屑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沈绣心脸上那抹娇慵的笑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慢慢站起身,走到临河的雕花木窗前。
窗扇半开,带着水汽的夜风吹拂进来,撩动她颊边的碎发。楼下姑苏河上画舫的灯火倒映在她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明明灭灭,却点不亮丝毫暖意。
她抬起右手,缓缓摊开手掌。
掌心纹路细腻,虎口处却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出来的陈旧疤痕,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深一点。她伸出左手食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冰冷,轻轻抚过那道疤。
那里,曾经深深扎进过一根染着母亲鲜血的绣花针。
指尖的触感冰凉。她仿佛能透过时光,再次感受到那针尖刺破皮肉带来的尖锐痛楚,感受到母亲掌心的最后一点温热和那撕心裂肺的嘱托。
周扒皮……沈绣心无声地翕动嘴唇,吐出这个名字,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刻骨的恨毒在唇齿间碾磨。
想要百子千孙
想要福泽绵长
好啊。
我会让你……断、子、绝、孙!
她猛地攥紧了手掌,指甲深深陷入那道旧疤之中,带来一阵清晰的钝痛。这痛楚,让她眼底最后一丝属于云裳娘子的浮华光影彻底褪去,只剩下沈绣心那被仇恨淬炼得如同寒铁般的、冰冷而清醒的意志。
窗外的姑苏城,依旧是一派歌舞升平,醉生梦死。
没有人知道,这座繁华的销金窟里,一个披着锦绣皮囊的复仇罗刹,已经悄然举起了无形的针。
第一针,就从你开始吧,周扒皮。
2
锦绣为刃,丝线织网
流云轩内,三日之期已满。
最后一缕金线在沈绣心指尖穿梭,灵巧地收束在一个胖乎乎、正抱着鲤鱼嬉戏的金童发髻上。那金童笑得憨态可掬,眉眼弯弯,仿佛下一秒就要从锦缎上蹦下来。
整幅《百子千孙图》流光溢彩,百子千姿百态,或斗蟋蟀,或放纸鸢,或读书习字,无一不精,无一不活。
用的丝线皆是上品,劈得细如毫发,在光线流转下,呈现出温润柔和的色泽,尤其是童子们身上的衣衫,用了套针、戗针等多种技法,层次分明,质感逼真。
然而,这满堂的喜庆祥和之下,只有沈绣心知道,暗藏着何等冰冷的杀机。
成了。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放下细如牛毛的绣针,揉了揉有些僵硬的指关节。
目光扫过图中几个看似寻常的位置——一个金童的丹田穴、一个玉女的后腰命门、一个正趴在地上斗蟋蟀的童子后背督脉交汇之处……这些地方,她都用了极细的金线混入桑蚕丝,以《千丝引》秘法中的断嗣引针法,将一缕缕阴寒的、阻滞生机的气劲,如同蛛网般无声无息地绣入了丝线的脉络深处。
这些气劲,需要特定环境和时间的积累,才能悄然引动。
这三日,县令夫人张氏,这位被周扒皮以贤良淑德、福泽深厚为名强行送来坐镇的女人,便成了这幅杀器最好的温床。
张氏年近四十,面容憔悴,眉眼间积郁着浓得化不开的愁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毒。她穿着体面的锦缎衣裙,却掩不住那份被长期冷落和压抑的枯萎。
这三日,她严格按照沈绣心的要求,每日辰时(早上七点)便端坐在绣架旁的紫檀圈椅上,午时(正午)方可离开片刻用膳,直至酉时(下午五点)。
她不能说话,不能随意走动,只能静静地看着沈绣心飞针走线,或者望着窗外姑苏河上往来的船只发呆。
沈绣心偶尔抬眼,便能捕捉到张氏投向绣品时那复杂至极的眼神——有对图中子嗣绕膝景象的渴望,有对自己多年无子的绝望,更有一种被当作工具、被丈夫亲手推入这烟花之地供人围观的深深屈辱。那屈辱如同淬毒的针,日夜扎着她的心。
张氏身上那股常年积郁的肝气、那份深入骨髓的怨毒和不甘,便是断嗣引最好的引子。
沈绣心以自身绣针为引,以张氏散发的负面情绪为媒,在无声无息间,将这幅蕴含阴寒之气的绣品与她紧密相连。
张氏守坐三日,绣品便如同一个贪婪的漩涡,日夜汲取着她身上那点早已稀薄的生机和福泽,更将那份怨毒之气反哺、放大,悄然沉淀在那些关键针脚之中。
夫人辛苦了。沈绣心脸上挂着云裳娘子招牌式的、恰到好处的柔媚笑容,声音温软,这幅图,承蒙夫人三日诚心守候,想来必能福泽绵长,为县令大人和周家带来兴旺子嗣。
张氏闻言,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嘴唇嗫嚅了一下,最终却只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低声道:但愿……但愿吧。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
沈绣心心中冷笑。但愿你守的不是福泽,是催命符。周扒皮想要的子嗣兴旺很快,他就会尝到什么叫真正的断子绝孙!
送走失魂落魄的张氏,沈绣心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她走到窗边,看着张氏被两个粗壮的婆子几乎是架着上了楼下等候的官轿。
那顶轿子,如同一个华丽的囚笼,载着满腹辛酸和即将引爆的灾祸,消失在姑苏城繁华的街巷尽头。
云裳姐姐,县令夫人走啦莺歌端着新沏的雨前龙井进来,好奇地问,那幅图真好看!县令大人一定欢喜得很!姐姐又要大赚一笔啦!
沈绣心接过茶盏,指尖感受着青瓷温润的触感,垂眸看着碧绿的茶汤,声音听不出情绪:钱货两讫罢了。莺歌,把库房里那匹压箱底的‘天水碧’软烟罗找出来。她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把我那套‘点翠嵌宝’的头面也取来。
莺歌眼睛一亮:姐姐是要做新衣裳参加花魁赛吗那匹料子可金贵着呢!配那套头面,姐姐定能艳压群芳!
沈绣心淡淡一笑,未置可否。艳压群芳她要的从来不是这个。她需要更耀眼的光环,才能接触到更高层次的人,比如……那位与贵妃势同水火的长公主。
钱万贯这条毒蛇盘踞江南,根基深厚,仅靠千丝引暗中伤人,难以撼动其根本。要彻底撕碎他,需要更大的势,也需要更狠的釜底抽薪!
机会,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几日后,醉仙楼迎来了一位贵客——钱万贯最得宠的十八姨娘,柳含烟。
这位柳姨娘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她本是瘦马出身,因生得一副我见犹怜的娇弱模样,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半年前被钱万贯重金买回府中,不久便传出有孕,一时间宠冠后宅,连钱万贯的正室夫人都要避其锋芒。
柳含烟乘坐着一顶极其奢华的软轿,由八个健壮的轿夫抬着,前呼后拥地进了醉仙楼。
她穿着一身娇艳欲滴的石榴红遍地金妆花缎裙,衬得肌肤胜雪,头上珠翠环绕,环佩叮当。
虽怀着身孕,小腹已微微隆起,但身段依旧窈窕,行动间弱柳扶风,更添几分楚楚动人的风致。只是眉眼间那股子恃宠而骄的得意劲儿,怎么也掩不住。
云裳娘子呢快请出来!柳含烟的声音娇滴滴的,带着刻意拖长的尾音,人未至,一股浓郁的玫瑰香露气味已先飘了进来。
老鸨满脸堆笑地迎上去:哎哟!我的柳姨娘!什么风把您这位贵人吹来啦!云裳姑娘就在楼上流云轩,您快请!快请!
柳含烟扶着贴身丫鬟的手,莲步轻移,眼角眉梢都带着炫耀:听闻云裳娘子的苏绣乃是姑苏一绝,连县太爷都亲自上门求图。我们老爷说了,要给我肚子里的小少爷求一幅‘送子观音’像,保佑我们母子平安,顺遂安康。钱不是问题,只要绣得好!她说着,涂着蔻丹的手指,状似无意地抚了抚自己隆起的小腹。
沈绣心早已得了信,在流云轩门口相迎。看到柳含烟这副做派,她心中冷笑更甚。钱万贯……你的报应,来得真是时候。
柳姨娘大驾光临,流云轩蓬荜生辉。沈绣心屈膝行礼,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柔美笑容,声音如同浸了蜜糖,姨娘好福气,钱老爷如此爱重,真是羡煞旁人。
柳含烟被这奉承话捧得心花怒放,矜持地抬了抬下巴:云裳娘子客气了。快让我看看你的手艺,若是真如传闻所说,我们老爷重重有赏!
沈绣心将柳含烟让进雅间。柳含烟挑剔的目光在雅致清幽的陈设上扫过,最终落在沈绣心身上那件刚刚完工的、用天水碧软烟罗裁制的新衣上。
那衣裙的样式并不繁复,胜在剪裁极尽贴合,勾勒出沈绣心玲珑有致的曲线。
料子薄如蝉翼,通体是天水一色的碧蓝,仿佛将最澄澈的湖水披在了身上。
最绝妙的是衣襟、袖口和下摆处,用深浅不一的蓝、绿、白三色丝线,以套针、戗针、滚针等技法,绣了大片大片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缠枝莲纹。
那莲花或含苞待放,或恣意盛开,莲叶翻卷舒展,仿佛还带着清晨的露珠,在光线流转下,呈现出一种流动的、近乎透明的质感,清雅脱俗到了极致。
配上她发间那套点翠嵌宝的头面,蓝羽翠鸟光泽幽深,宝石璀璨生辉,更衬得她整个人如同月宫仙子,清冷出尘,瞬间将满身珠光宝气的柳含烟比了下去。
柳含烟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又被更深的嫉妒取代。她强笑道:云裳娘子这身衣裳倒是别致。不过这料子太素净了些,不如我这石榴红喜庆。
沈绣心恍若未觉她话里的酸意,浅浅一笑:姨娘说的是。只是云裳身份卑微,不敢僭越,只求个清静雅致罢了。姨娘这般富贵荣华,自然是要穿金戴银,才配得上您和钱老爷的身份。
她话锋一转,不知姨娘想要一幅怎样的送子观音像可有具体要求
柳含烟被捧得舒服了些,在软榻上坐下,摆足了派头:自然是越精致越贵重越好!观音菩萨要慈眉善目,宝相庄严。最好是用金线银线!还有那玉净瓶里的甘露水,得用珍珠粉绣出流动感!最重要的是……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期盼,一定要灵验!保佑我这一胎顺顺利利,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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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验沈绣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神秘,这送子观音像,若要灵验非凡,除了绣工精绝,还需一样引子。
什么引子柳含烟立刻追问。
需得一味‘海外奇楠香’。沈绣心缓缓道,声音带着蛊惑,此香生于南海仙岛,百年方得一缕,有安神定魄、汇聚福泽之奇效。绣制时,以此香熏染丝线,再于观音手持的玉净瓶‘水分穴’处以秘法落针,将奇楠灵气融入针法之中,方能引动天地生机,庇护腹中胎儿,使其百邪不侵,稳如泰山。
海外奇楠香柳含烟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犹豫,这……听着就金贵得很,怕是不好寻吧
沈绣心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为难:确实稀世罕有,价值千金。前朝宫中曾存有少许,如今……恐怕只有那些底蕴深厚的海商巨贾手中,或许还有珍藏。钱老爷富甲江南,人脉通天,想必……
她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柳含烟那点犹豫瞬间被为了儿子的决心和钱家有的是钱的底气冲垮了。
她立刻道:不就是点香料吗!再金贵能金贵过我的儿子我这就回去跟老爷说!云裳娘子,这观音像你只管用心绣,香料的事包在我身上!只要灵验,钱不是问题!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抱着白胖儿子,坐稳钱府第一把交椅的风光景象。
沈绣心垂下眼帘,掩去眸底一闪而逝的冰冷寒芒。成了。
那云裳便静候姨娘佳音了。只是……她抬起眼,露出些许歉意,这奇楠香难得,寻找需时日。绣制这等灵图,也需焚香静心,一丝不苟,恐怕要费些功夫。姨娘心切,云裳明白,但……欲速则不达,为了小少爷的福泽,还望姨娘体谅,多给云裳些时日。
要多久柳含烟蹙起精心描画的柳叶眉。
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沈绣心给出一个模糊的期限。
半年!柳含烟差点跳起来,她现在恨不能明天就把那灵验的观音像供起来,不行!太久了!我肚子里的孩子等不起!三个月!最多三个月!她伸出三根涂着蔻丹的手指,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骄横。
沈绣心心中冷笑。三个月足够让钱万贯在奇楠香上狠狠放血了。她面上却显出几分无奈和担忧:姨娘息怒。云裳也想早日为姨娘绣成此图。只是这奇楠香若寻不到,强行为之,非但无益,恐有冲撞……再者,绣制这等灵图,耗费心神极大,若仓促赶工,万一……她欲言又止,未尽之言充满了暗示性的风险。
柳含烟被她这半是劝解半是威胁的话拿捏住了。想到冲撞、万一的后果,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肚子里这块肉,是她所有荣华富贵的根基!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那……那好吧。她不甘心地妥协了,但依旧强调,三个月!最多三个月!香我会让老爷尽快寻来!你这边也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绣!银子,我们钱家有的是!她站起身,抚着肚子,我先回去了,等香到了,立刻给你送来!说罢,带着丫鬟婆子,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下满室浓郁的玫瑰香露味。
沈绣心走到窗边,看着那顶奢华的软轿消失在长街尽头,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钱万贯,你的好日子,开始倒计时了。
接下来的日子,沈绣心并未急于动手绣那幅送子观音像。她只是每日在流云轩里,慢条斯理地劈着丝线,挑选着上好的素色锦缎,偶尔在绷好的绣架上落下几针无关紧要的轮廓。她在等,等钱万贯为那虚无缥缈的海外奇楠香付出足够惨痛的代价。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便在姑苏城的上流圈子里传开了。
钱家那位怀着金疙瘩的宠妾柳姨娘,为了求一幅灵验非凡的送子观音像,不惜重金搜罗传说中的海外奇楠香,据说是醉仙楼那位绣技通神的云裳娘子提出的要求,此香关乎钱家子嗣福泽!
一时间,那些嗅觉灵敏、专做奇货生意的商人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纷纷涌向钱府。各种所谓的海外奇楠香被呈到钱万贯面前,价格一个比一个离谱,动辄数千两白银。
钱万贯起初还存着几分疑虑,但架不住柳含烟整日哭哭啼啼,抱着肚子哀叹儿子命苦,又想到云裳娘子那幅《百子千孙图》连县令夫人都亲自去守了,想必真有几分门道。
再加上他年近五十,膝下子嗣单薄,对这个未出世的儿子(他坚信是儿子)寄予厚望,一咬牙,便挥金如土地购入了一批又一批奇楠香。
短短一个月,钱万贯为了这虚无缥缈的香料,竟真金白银地砸进去了近五万两雪花银!这几乎相当于他半年的纯利!钱府的账面,第一次出现了令人心惊的亏空。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沈绣心在醉仙楼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早已通过莺歌和一些刻意结交的三教九流,密切关注着钱家生丝生意的动向。
她知道,钱万贯为了填补香料造成的亏空和维持宠妾的奢靡开销,必然要在其他地方找补。以他贪婪的本性,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压榨上游的蚕农和织户,同时提高绸缎的售价。
果然,不久后,江南几大生丝产地的蚕农们便怨声载道。
钱家派去的管事态度强硬,将生丝的收购价压低了整整两成!理由冠冕堂皇:年景不好,销路不畅。
蚕农们辛苦一年,眼看连本钱都收不回来,群情激愤。与此同时,钱家绸缎庄里的各色绸缎,价格却悄然上涨了一成半。
沈绣心等待的时机,成熟了。
一个飘着细雨的清晨,沈绣心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的青布衣裙,用一块素色头巾包住了大半张脸,悄然从醉仙楼的后门离开。
她雇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油车,一路出了姑苏城,向城南三十里外,生丝产量最大的桑梓乡驶去。
桑梓乡,名副其实。
连绵的丘陵上,遍植着碧绿的桑树,细雨如丝,浸润着桑叶,散发出清新的草木气息。
本该是忙碌的时节,此刻乡间的气氛却有些压抑。低矮的土坯房前,三三两两的蚕农聚在一起,愁眉苦脸地抽着旱烟,唉声叹气。空气中弥漫着焦灼和愤怒。
沈绣心让车子停在村口,撑着一把油纸伞,独自走进了村子。她径直走向村中最大的一户人家,那是桑梓乡的里正,老桑头家。
老桑头六十多岁,头发花白,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此刻正蹲在自家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看到沈绣心这个陌生女子进来,他警惕地抬起头:姑娘找谁
沈绣心摘下头巾,露出一张清丽却沉静的脸。她没有废话,直接道:桑里正,我是来谈生意的。
老桑头上下打量着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怀疑:谈生意姑娘莫不是在说笑我们桑梓乡现在,只有愁,没有生意!
愁钱家的压价沈绣心一语道破。
老桑头脸色一沉,哼了一声,没说话。
钱万贯压你们两成的价,我便以高出市价一成的价格,收你们手上所有的生丝。沈绣心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惊雷落在老桑头耳边。
什么!老桑头猛地站起身,烟袋锅子差点掉在地上,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绣心,姑娘,你……你莫要消遣老汉!
白纸黑字,现银交易。沈绣心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已拟好的契书和一锭十两的雪花银,放在老桑头面前油腻的方桌上,这是定金。我只要上等生丝。有多少,要多少。
老桑头看着那锭白花花的银子,又看看契书上清晰的条款和鲜红的手印位置,呼吸都粗重起来。高出市价一成!这简直是天降救星!
姑娘……你……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帮我们老桑头激动之余,依旧保持着几分谨慎。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沈绣心目光平静,重要的是,钱万贯不仁,压榨乡里,断了大家的活路。我看不过眼,恰好手上有些余钱,想做点买卖。你们卖丝,我收丝,各取所需罢了。桑里正只需告诉我,这生意,做是不做
做!做!老桑头再无犹豫,用力一拍大腿,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希望的光,姑娘仁义!老汉替桑梓乡几百户蚕农,谢过姑娘了!他颤抖着手,拿起笔,在契书上郑重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消息如同燎原之火,瞬间传遍了桑梓乡。
绝望的蚕农们沸腾了!他们争先恐后地将自家最好的生丝送到老桑头家。
沈绣心带来的几个沉默寡言的伙计(实则是她暗中用银钱雇来的可靠人手)手脚麻利地验货、过秤、付钱。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散出去,换来一担担洁白如雪、柔韧光亮的生丝被搬上等候在村外的几辆大车。
沈绣心站在屋檐下,看着细雨朦胧中那些捧着银子、激动得语无伦次的蚕农,看着他们脸上重新焕发出的生气,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她不是救世主,这只是她复仇棋盘上的一步棋。打压钱万贯,收拢人心,掌控原料源头,一举数得。
姑娘,都清点好了,一共是一千三百二十斤上等生丝。一个伙计上前低声禀报。
沈绣心点点头:运去‘锦绣庄’,交给陈掌柜,他知道怎么做。
锦绣庄,是沈绣心用这五年来积攒的、以及从周扒皮那里赚来的银子,在姑苏城一个相对僻静但位置尚可的街面,悄悄盘下的一间小铺面。
掌柜陈伯,是她早年无意中救下的一个落魄老账房,为人忠厚,精于算计,且无家无口,是她目前唯一能信任的人。铺子明面上收些普通绣活寄卖,暗地里,却是她囤积物资、联络人手的据点。
一千三百斤生丝,虽然不多,但足够在钱家这座庞大的商业帝国上,撬开第一道裂缝。
就在沈绣心暗中收购生丝、囤积力量之时,钱府后院,一场酝酿已久的灾祸,终于爆发了。
柳含烟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钱万贯对她更是百依百顺,呵护备至。
那幅灵验非凡的送子观音像,成了柳含烟最大的精神寄托。虽然奇楠香耗费巨资,但一想到儿子,钱万贯也就忍了。
这一日,柳含烟心血来潮,挺着愈发沉重的肚子,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亲自去钱家库房查看那些重金购来的奇楠香。
库房里堆着大大小小几十个精致的锦盒、木匣,里面盛放着形态各异、香气各异的奇楠。柳含烟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想象着这些珍贵的香料融入观音像,庇护她儿子的景象。
恰在此时,钱万贯那位素来不受宠、且因柳含烟怀孕而备受冷落的原配夫人王氏,也带着丫鬟来库房取几匹料子。
王氏出身商贾之家,虽不得丈夫欢心,但管家多年,自有威严。她本就对柳含烟这个狐媚子耗巨资买香料的事情极度不满,认为她败家,此刻又见她挺着肚子在库房里指手画脚,一副女主人的派头,心中积压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
哟,我当是谁呢,这么大阵仗,原来是柳姨娘啊。王氏阴阳怪气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怎么肚子里揣着个金疙瘩,连库房重地都能随意进出了也不怕这里的‘贵重’东西冲撞了你那宝贝儿子她刻意加重了贵重二字,讽刺意味十足。
柳含烟正在兴头上,被王氏当众嘲讽,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她仗着有孕在身,又得钱万贯宠爱,哪里会把失宠的王氏放在眼里,立刻反唇相讥:姐姐这话说的。老爷说了,这库房里的东西,只要我喜欢的,尽可取用。倒是姐姐,没事还是少来这‘贵重’地方,免得沾了晦气,惹老爷不高兴。
你!王氏被戳中痛处,气得脸色发白,小贱人!别以为仗着肚子就能无法无天!你那些劳什子的香料,花了老爷多少银子真当钱家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我看你就是个祸水!专门来败我们钱家的!
姐姐这是嫉妒了柳含烟抚着肚子,得意地扬起下巴,有本事,你也给老爷生个儿子啊!生不出来,就别在这里酸言酸语!我肚子里可是钱家的香火!花多少银子都是应当应分的!
香火呸!王氏怒极攻心,口不择言,谁知道你肚子里揣的是不是野种!靠着狐媚手段爬床的贱蹄子……
你胡说!柳含烟最恨别人质疑她孩子的来历,尤其这话还是从正室夫人口中说出,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尖叫着扑上去要撕打王氏,你敢污蔑我!我跟你拼了!
两边的丫鬟婆子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阻拦拉扯。库房里顿时乱成一团,女人的尖叫、咒骂、劝架声混杂在一起。
混乱中,不知是谁推搡了一下,柳含烟脚下一个趔趄,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她的肚子,不偏不倚,狠狠撞在了一个打开的、装着所谓奇楠香的坚硬檀木匣子角上!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划破了钱府的宁静。
柳含烟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从腹部猛地炸开,瞬间席卷全身!她眼前一黑,温热的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从身下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石榴红的裙裾,滴滴答答地落在库房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大片刺目惊心的暗红!
血!血啊!姨娘见红了!柳含烟的贴身丫鬟发出惊恐的尖叫。
库房内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王氏也呆立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
剧痛让柳含烟蜷缩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豆大的汗珠混着眼泪滚滚而下,她死死捂住肚子,发出绝望的哀嚎: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钱万贯闻讯赶到库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柳含烟躺在血泊中,气息奄奄。满库房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和各种香料混杂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王氏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老爷……老爷……我们的儿子……柳含烟看到钱万贯,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伸出沾满鲜血的手,声音微弱而凄楚。
钱万贯看着那满地的鲜血,看着柳含烟惨白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期盼了半辈子的儿子!他花了五万两银子求来的福泽!
快!快请大夫!请最好的大夫!钱万贯目眦欲裂,嘶声咆哮,声音都变了调。
然而,一切都晚了。
当夜,钱府内院灯火通明,压抑的哭声和钱万贯暴怒的咆哮声彻夜未绝。经验最丰富的妇科圣手也无力回天。柳含烟腹中那五个多月已成型的男胎,终究没能保住,化成了一摊触目惊心的血水。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天还没亮,就传遍了姑苏城的大街小巷。
钱万贯痛失爱子(他坚信是儿子),宠妾小产,形同疯魔。他认定是王氏善妒,蓄意谋害,不顾众人劝阻,当夜就将哭天抢地的王氏关进了后院的佛堂,扬言要休妻。
而就在钱府乱成一锅粥,钱万贯沉浸在丧子之痛和暴怒中时,一场针对他商业根基的致命打击,悄然降临。
桑梓乡蚕农将生丝以高于市价一成卖给神秘人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江南生丝市场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些原本被钱家压榨、敢怒不敢言的其他蚕乡,也纷纷闻风而动。
有人开始观望,有人则私下打听那神秘买家的来路。
更重要的是,钱家以次充好、囤货居奇、哄抬绸缎价格的流言,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这些流言被有心人(沈绣心暗中指使)描绘得有鼻子有眼,甚至详细到某月某日,钱家绸缎庄将二等品混入一等品出售的具体批次!
一时间,钱家绸缎庄门可罗雀。原本的订单被纷纷取消,库存的绸缎堆积如山。那些被钱万贯高价请来鉴定奇楠香的所谓行家,此刻也跳出来落井下石,声称钱万贯购买的绝大部分都是赝品,根本不值那个天价!钱万贯成了整个江南商界的笑柄!
雪上加霜的是,钱万贯为了购买香料和填补亏空,早已挪用了大笔周转资金,甚至以部分桑园和商铺作为抵押,向钱庄借了巨款!
如今生丝原料被截胡,绸缎滞销,资金链瞬间断裂!钱庄的催款单如同雪片般飞来。
钱家这座看似庞大的商业帝国,在柳含烟小产的惨剧和汹涌的市场流言双重打击下,竟显露出摇摇欲坠的颓势!
醉仙楼,流云轩。
沈绣心临窗而立。窗外,姑苏河上依旧画舫如织,丝竹声声,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
莺歌脚步轻快地跑进来,小脸红扑扑的,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和一丝解气:姐姐!姐姐!你听说了吗钱家!钱家出大事了!
哦什么大事沈绣心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讶异。
钱家那个最得宠的柳姨娘,小产啦!听说是个成了型的男胎呢!钱老爷当场就疯了,把正室夫人关起来了!莺歌语速飞快,小嘴叭叭地说着听来的消息,还有还有!外面都传疯了,说钱家做生意不地道,以次充好,囤货居奇,现在绸缎都卖不出去了!听说钱老爷急得头发都白啦!好些债主堵在钱家门口要债呢!
沈绣心静静地听着,脸上无悲无喜,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如同寒潭深水般的幽光。
柳含烟的小产,是她意料之中的结果。
那幅尚未绣制的送子观音像,只是一个诱饵。
真正的逆胎引,在她第一次见到柳含烟,借着行礼靠近时,便已悄无声息地通过一根特制的、淬了极微量寒性药汁的衣针,刺入了柳含烟后腰一个隐秘的穴位。那点寒毒,如同潜伏的毒蛇,会让她孕期情绪格外敏感暴躁,胎气本就不稳。
库房那场由她精心引导的冲突和那致命的一撞,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钱万贯的商业危机,更是她步步为营、推波助澜的结果。
断子,破财。这仅仅是开始。
是吗沈绣心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那还真是……可惜了。
她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只有紧握茶盏的、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指,泄露了一丝内心翻涌的恨意。
钱万贯,这剜心之痛,这破产之危,滋味如何
比起我沈家满门的血,还差得远呢。
她放下茶盏,走到绣架旁。绷架上,那幅为柳含烟准备的送子观音像依旧是一片空白素锦。她拿起一根细长的绣花针,在指尖灵活地转动着,针尖在烛光下闪烁着一点寒芒。
不急。好戏,还在后头。
贵妃娘娘,你的爪牙,我会一根根,亲手拔掉!
3
千丝破笼,万针噬心
姑苏城的喧嚣与钱府的倾颓,被抛在了滚滚烟尘之后。
一辆青幔油壁车,在数十名精悍护卫的簇拥下,沿着官道,一路向北疾驰。车轮碾过平整的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急促的辘辘声响,如同催命的鼓点。
车内,沈绣心闭目养神。
她已换下醉仙楼那身清雅出尘的天水碧,取而代之的是一袭低调的深青色细布衣裙,发髻也只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绾住,脸上未施脂粉,整个人褪去了云裳娘子的浮华,显出一种沉静如渊的冷冽。
只有那双交叠在膝上的手,指节纤长,骨节分明,指尖因常年执针带着薄茧,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莺歌缩在车厢角落,大气不敢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云裳姐姐。
自那日长公主府上那位不怒自威的管事嬷嬷亲自登门,将一枚刻着凤纹的玉牌和一句不容置疑的殿下召见交到姐姐手中后,姐姐就像变了一个人。那些慵懒的、妩媚的、仿佛融进骨子里的风情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一种令她心悸的专注。
车窗外,风景飞速倒退。从江南的烟柳画桥、水网纵横,渐渐变成了北地的开阔平原、官道两旁笔直的白杨。空气也由湿润变得干燥凛冽。
沈绣心看似闭目,心神却如同绷紧的弓弦。
长公主的召见,是她苦心孤诣、步步为营才等来的唯一机会。那位与贵妃势同水火的公主殿下,是她撬动最后一块复仇巨石的唯一支点。她必须抓住,也必须成功。
所有过往的布局、隐忍、血泪,都将在这最后一场风暴中,迎来终结。
五日后,巍峨的帝都城墙如同匍匐的巨兽,出现在地平线上。那高耸的城楼,厚重的城门,森严的守卫,无不透露出皇权的威严与压迫。
马车并未在城门停留,持着长公主府的玉牌,一路畅通无阻地驶入这座天下权力中心的腹地。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宽阔笔直,两旁是鳞次栉比、气派非凡的朱门高第,行人衣着光鲜,举止间带着帝都特有的矜持与优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厚重的气息,是权力、是富贵、也是无数暗流汹涌的漩涡。
长公主府坐落在皇城根下,紧邻着宫墙,位置显赫尊贵。
府邸并不像想象中那般极尽奢华张扬,反而透着一股内敛的威严。黑漆大门厚重,铜钉锃亮,门口蹲踞的石狮子威严肃穆。府内建筑布局开阔大气,飞檐斗拱庄重沉稳,庭院深深,古木参天,透着一股沉淀了岁月的厚重感,与醉仙楼的浮华精致截然不同。
沈绣心被引入一处名为静思堂的偏厅等候。厅内陈设简洁雅致,多宝阁上摆放着古朴的青铜器、玉器和书卷,墙壁上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的山水画,熏着淡淡的檀香,气氛肃穆宁静。
时间一点点流逝,沈绣心垂手静立,心绪却如同煮沸的水。她一遍遍在心中推演着即将到来的对话,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可能的反应。成败在此一举。
不知过了多久,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穿着深紫色宫装、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如鹰的嬷嬷走了进来,正是当日前去醉仙楼传召的管事嬷嬷——容嬷嬷。她目光如电,在沈绣心身上扫视一圈,带着审视和评估,最后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随我来,殿下要见你。
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处更为轩敞的正厅。厅内光线明亮,陈设依旧大气而不失雅致。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位女子。
这便是当朝皇帝唯一的胞妹,尊贵无匹的昭华长公主。
长公主年约三十许,穿着一身绛紫色宫装常服,衣料是名贵的云锦,只在领口、袖口用金线绣着简约的云凤纹。乌发高绾成端庄的朝云髻,簪着一支通体莹润的羊脂白玉凤簪,凤口衔着一颗小指肚大小的东珠,光华内敛。
她的容貌并非绝艳,但眉宇间那份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沉淀了岁月的沉静威仪,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性的气场。尤其那双眼睛,深邃如同古井,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悉人心最幽微的角落。她手中正拿着一卷书,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来。
目光落在沈绣心身上,如同实质。没有轻蔑,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如同审视棋局般的平静。
沈绣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按照宫规,行了一个标准而恭敬的大礼:民女沈绣心,叩见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声音清越,不卑不亢。
沈绣心长公主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金石之音,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厅堂里,抬起头来。
沈绣心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长公主的审视。她没有刻意掩饰眼底的恨意,也没有流露出丝毫谄媚或畏惧,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醉仙楼头牌云裳娘子,一手苏绣冠绝江南。长公主放下书卷,指尖轻轻点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钱万贯痛失爱子,倾家荡产;周扒皮子嗣断绝,家宅不宁。沈姑娘……好手段。
她的话语平淡,却字字如刀,直指核心!
沈绣心心头剧震!长公主果然洞若观火!她所做的一切,恐怕早已在这位殿下眼中无所遁形!她不敢有丝毫侥幸,再次深深叩首:殿下明鉴。民女不敢欺瞒。民女所做一切,只为血海深仇!
血海深仇长公主眉梢微挑,语气听不出喜怒,沈家贡品藏毒案
是!沈绣心抬起头,眼中压抑了五年的悲愤和恨意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声音却依旧极力保持着平稳,家父沈重山,一生忠耿,为宫廷供奉绣品数十载,兢兢业业,不敢有半分懈怠!我沈家满门忠良,岂会自毁长城!那贡品中的毒,分明是被人调包!是构陷!是灭门!
她语速加快,带着泣血的控诉:县令周扒皮,为报私怨,构陷栽赃,亲手持刀,砍下我父亲头颅!皇商钱万贯,为吞并我沈家产业,落井下石,买通官府!更有那深宫之中的贵妃娘娘……
她说到这里,声音猛地顿住,带着刻骨的恨意,一字一顿,指使心腹太监,将我沈家女眷充入教坊司,永世不得翻身!此仇此恨,不共戴天!民女忍辱偷生,苟活至今,只为有朝一日,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让仇人血债血偿!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沈绣心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响。她将自己最不堪、最痛苦的伤疤,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在这位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公主面前。
这是一场豪赌,赌长公主对贵妃的厌恶,赌她对真相的在意,赌她需要一把趁手的刀!
长公主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
直到沈绣心说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冤情,本宫知晓一二。贵妃跋扈,只手遮天,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她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如刀锋,直刺沈绣心,但,本宫为何要帮你就凭你那一手……能‘断子绝孙’的绣技她的话语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沈绣心迎着那锐利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反而挺直了脊背,眼神灼灼:殿下明鉴!民女所求,并非殿下亲自出手铲除仇敌。民女只求一个机会,一个在贵妃娘娘……最得意、最风光、最众目睽睽的时刻,将真相公之于众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抛出了最后的底牌,民女愿以沈家秘传绝技‘千丝引’为殿下效力!民女听闻,贵妃娘娘生辰在即,陛下有意大办。届时,民女愿献上一幅……足以令娘娘‘终生难忘’的贺礼!
千丝引长公主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清晰的、带着探究的兴味,便是那能‘引动气血’、‘操控人心’的针法
殿下圣明。沈绣心坦然承认,千丝引,并非妖术邪法,而是以特殊针法、特定丝线,配合人体经络穴位,引动自身气血流转。可养颜安神,亦可……引动隐疾,放大痛苦。民女愿以此技,在贵妃生辰宴上,为殿下献上一场‘好戏’!当众揭穿其构陷忠良、祸乱宫闱的丑行!让天下人看清她的真面目!届时,民女是生是死,皆由殿下处置!只求殿下,能给沈家枉死的冤魂,一个昭雪的机会!
她再次深深叩首,额头抵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却又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长公主沉默了。她修长的手指在紫檀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笃、笃、笃……每一声都敲在沈绣心紧绷的心弦上。时间仿佛凝固了,厅堂内的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那敲击声终于停止。
抬起头来。长公主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情绪。
沈绣心依言抬头,额头上带着一块清晰的红痕。
长公主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某种权衡在激烈交锋。最终,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笑意在她唇边一闪而逝。
沈绣心。长公主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口玉言的威严,本宫给你这个机会。
沈绣心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带着眩晕感的狂喜猛地冲上头顶!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谢殿下隆恩!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哽咽。
先别急着谢恩。长公主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本宫会安排你入宫,以尚宫局新晋绣娘的身份,为贵妃生辰筹备贺礼。你需要什么材料、场地、人手,只管向尚宫局提,本宫自会为你扫清障碍。但,记住——
她的目光如同冰锥,死死钉住沈绣心:本宫要的,是一场万无一失的‘好戏’。这出戏,必须精彩绝伦,必须一击致命!要让她在最得意时跌入深渊,要让她百口莫辩,更要让陛下……亲眼目睹!你若办砸了,或者走漏了半点风声……长公主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里的森然杀意,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民女明白!沈绣心斩钉截铁地应道,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民女以性命担保!定不负殿下所托!
很好。长公主微微颔首,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平静姿态,容嬷嬷,带她下去安置。从今日起,她便是尚宫局绣娘,沈绣心。
奴婢遵命。容嬷嬷躬身领命,转向沈绣心时,眼神依旧锐利如刀,沈绣娘,随我来。
走出静思堂,踏入尚宫局为绣娘准备的、狭窄却干净整洁的居所时,沈绣心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与长公主的对峙,耗尽了她的心力。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
第一步,成了。
接下来的日子,沈绣心如同投入巨大织机的一枚梭子,在尚宫局这方天地里高速运转起来。有了长公主这座无形的靠山,她的要求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满足。
她索要了最上等的云锦、缂丝、金线、银线、孔雀羽线、各色名贵的宝石粉末……要求了一间光线充足、绝对安静、不许任何人靠近的独立绣房。她将自己彻底封闭在那间绣房里,如同闭关的苦修士。
绣房中央,巨大的绣架绷紧了特制的素白缂丝底料。沈绣心要绣的,是一幅前所未有的巨制——《百鸟朝凤图》。
这不仅仅是一幅绣品,更是她复仇的终极武器!是她以生命为祭,为贵妃精心编织的葬衣!
她摒弃了所有浮华的技法,专注于《千丝引》秘法中最为凶险、也最为强大的万针引!
这并非直接伤人的邪术,而是将无数细密繁复、暗合人体经络穴位走向的针法,以极其精妙的方式,融入百鸟的姿态、眼神、乃至每一片羽毛的纹理之中!这需要她对人体数百个穴位的精准把握,需要她将自身的精神意志和对仇敌滔天的恨意,一丝一缕地灌注进每一针、每一线!
她选择的丝线也极为特殊。主体用的是光泽柔和却韧性极强的极品冰蚕丝,但在关键部位——尤其是百鸟的眼睛、凤鸟的翎羽尖端,她混入了极细的、经过特殊药液浸泡处理的乌金丝。
这种丝线在寻常光线下毫不起眼,但在特定的、强烈而集中的光源照射下,会产生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高频震颤!这种震颤,配合绣品上那些暗藏穴位走向的针脚,便能形成一种奇异的视觉震荡效果!
而这种震荡,便是引动万针引的导火索!
沈绣心日夜伏在绣架前,指尖翻飞,快得几乎留下残影。
她的精神高度集中,仿佛与手中的针线、与绷架上的缂丝融为了一体。每一针落下,都精准得如同精密仪器的刻刀。
汗水浸透了她的鬓角,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素白的底料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印记,又被她小心翼翼地避开。
她的眼窝深陷下去,布满了血丝,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她仿佛不知疲倦,饿了便啃几口冷硬的点心,渴了便灌一口凉茶。困极了,就伏在绣架旁眯一会儿,很快又被噩梦惊醒,继续投入那无声的厮杀。绣房里弥漫着丝线的清冽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精神高度凝聚的压迫感。
容嬷嬷偶尔会亲自送来一些补品,或者站在门外,透过门缝静静地看着里面那个如同着了魔般的身影。她冰冷的眼神中,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有审视,有警惕,或许也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动容。
时间在飞针走线中飞速流逝。当最后一根金线在凤凰那泣血般的眼眸上收针时,距离贵妃生辰,仅剩三日。
沈绣心缓缓直起身,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她的腰背僵硬酸痛如同断裂。她看着眼前这幅耗费了她全部心血、凝聚了她所有恨意与技艺的巨作,眼神空洞了片刻。
整幅《百鸟朝凤图》宽逾丈二,高近九尺,气势恢宏磅礴。画面中央,一只巨大的金色凤凰昂首展翅,翱翔于九天之上。
凤凰的翎羽华丽至极,层层叠叠,用上了戗针、套针、滚针、施针等数十种针法,金线、银线、孔雀羽线交相辉映,在光线下流转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凤凰的眼神威严睥睨,却又在瞳孔最深处,用极其细微的暗红丝线,绣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与……泣血之意!
围绕着凤凰,是姿态各异、栩栩如生的百鸟:仙鹤引颈长鸣,孔雀开屏斗艳,黄鹂枝头欢唱,喜鹊登梅报喜……百鸟或飞或栖,或鸣或舞,无一不精,无一不活,充满了勃勃生机和对凤凰的无限敬仰。整幅绣品色彩绚丽而不俗艳,构图饱满而不拥塞,技艺之精湛,意境之高远,堪称当世无双!
然而,只有沈绣心知道,这无与伦比的美丽之下,暗藏着怎样致命的杀机。
百鸟的眼睛,都用了特殊的乌金丝混合冰蚕丝,暗合着对应人面部的关键穴位——迎香、人中、承浆、地仓、颊车……尤其是那些正抬头仰望凤凰的鸟雀,它们的眼神聚焦点,恰恰落在凤凰展翅时,翎羽尖端那些同样用了乌金丝、并暗藏了最强力引气针法的位置!
当所有目光被这幅华美绝伦的绣品吸引,尤其是当目标人物(贵妃及其心腹)抬头凝视那凤凰的瞬间,在特定角度、特定强度的光源照射下,绣品上暗藏的乌金丝会产生高频震颤,引发视觉上的微妙震荡。
这种震荡,会如同无形的导火索,瞬间引动那些暗藏在针脚之中、针对特定穴位走向的万针引气劲!气劲引动目标人物自身气血,瞬间在面部相关经络造成气血逆乱!
轻则面部麻痹、口眼歪斜、涕泪横流!重则……经络错乱,痛不欲生!而这生理上的剧变,配合她即将抛出的、铁证如山的指控,将形成一场摧毁性的风暴!
沈绣心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凤凰那双泣血的眼眸。冰冷的丝线触感传来,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娘,爹,姐姐……快了。她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很快,就用她的血,来祭奠你们的在天之灵!
贵妃生辰,普天同庆。
皇宫内外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通往举办寿宴的瑶光殿的宫道上,铺着崭新的猩红地毯,两旁侍立着身着崭新宫装的太监宫女,垂首屏息,姿态恭谨。
空气中浮动着名贵香料混合着御花园百花盛开的馥郁芬芳。
一辆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络绎不绝地驶入宫门,下来的皆是当朝勋贵、宗室王亲、以及得宠的重臣命妇。
男子身着蟒袍玉带,气宇轩昂;女子则珠围翠绕,环佩叮当,争奇斗艳。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恭维着,寒暄着,将这权力的盛宴烘托得更加辉煌。
瑶光殿内更是金碧辉煌,极尽奢华之能事。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高的穹顶,上面绘着精美的藻井图案。
殿内悬挂着无数琉璃宫灯,将整个大殿映照得亮如白昼。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大殿尽头,高高在上的御座金光璀璨,皇帝陛下尚未驾临。御座稍下首,设着一张更为宽大华丽的凤座,上面铺着明黄色的锦缎,那便是今日寿星——贵妃的位置。
沈绣心穿着尚宫局统一制式的靛蓝色绣娘宫装,垂首跟在容嬷嬷身后,随着一队捧着各色贺礼的宫女太监,悄无声息地从侧门进入大殿,在预先安排好的位置侍立。她的位置靠近大殿侧后方,光线相对昏暗,并不起眼。
她的心跳得很快,手心却一片冰凉,甚至有些微微的汗意。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大幕即将拉开、箭在弦上的极致紧绷。她微微抬眼,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快速扫过整个大殿的布局。
大殿中央,留出了一片宽阔的空地,显然是用于展示贺礼和表演。上方穹顶,正对着那片空地中央的位置,悬挂着一盏巨大的、由无数水晶棱柱组成的九枝连珠聚光灯盏!
这是长公主特意安排的。这盏灯平时只用于重大祭祀或庆典,其光源经过水晶棱柱的多重折射和汇聚,能产生极其明亮、集中的光束,正好可以笼罩在下方展示的《百鸟朝凤图》上!这便是激发万针引的关键光源!
沈绣心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张空着的凤座上。凤座旁,侍立着一个穿着深紫色总管太监服饰、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老者——正是当年在沈家灭门现场,说出这脸蛋儿,充入教坊司正合适的那个老阉狗!贵妃的心腹,刘公公!
恨意如同毒蛇,瞬间噬咬着沈绣心的心脏!她强迫自己垂下眼帘,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
不多时,殿外传来太监尖利悠长的唱喏:皇上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山呼万岁、千岁。
沈绣心随着众人匍匐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地毯。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一双明黄色的龙靴和一双缀满东珠的凤履,在无数宫人的簇拥下,缓缓步入大殿,走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和凤座。
众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中气不足的疲惫,却依旧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谢陛下!谢贵妃娘娘!众人起身归位。
沈绣心微微抬眼,终于看清了那位仇深似海的女人——贵妃。
贵妃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保养得极好。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身正红色的蹙金绣鸾凤和鸣宫装,将她衬托得雍容华贵,艳光四射。
她头上戴着九凤衔珠赤金点翠凤冠,步摇垂下的明珠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她脸上带着矜持而完美的笑容,眼波流转间,既有成熟女子的妩媚风情,又有着久居高位者的凌厉气势。她仪态万方地坐在凤座上,接受着众人艳羡、敬畏的目光,如同众星捧月。
沈绣心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就是这张脸!就是这个人!一个轻飘飘的指令,便让她沈家满门尽灭,让她坠入无间地狱!
寿宴正式开始。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勋贵大臣们轮番上前敬酒,说着阿谀奉承的贺词,逗得贵妃娇笑连连,花枝乱颤。
皇帝似乎也颇为高兴,脸上带着笑意,不时与贵妃低语几句,显得甚是恩宠。
刘公公如同一条忠实的恶犬,寸步不离地侍奉在贵妃身侧,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眼神却像毒蛇般扫视着全场。
气氛热烈而喧嚣,一派其乐融融的盛世景象。
沈绣心如同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这场虚伪的盛宴。她的心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沉静。她知道,越是喧闹,接下来的风暴,才越会石破天惊!
终于,到了献礼的环节。
内侍监总管捧着长长的礼单,开始高声唱喏各方进献的奇珍异宝:南海的夜明珠大如鸡卵,西域的羊脂白玉观音像通体无瑕,东海的红珊瑚树高达三尺,还有前朝的古画、失传的名琴……每唱到一件,便有太监宫女捧着锦盒或抬着礼架上前展示,引来阵阵惊叹和恭维。
贵妃脸上的笑容愈发得意满足,享受着这万众瞩目的荣光。
……昭华长公主殿下,献上苏绣巨制——《百鸟朝凤图》一幅!恭贺贵妃娘娘凤体安康,福泽绵长!内侍监总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刻意的隆重。
大殿内瞬间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长公主的方向。谁都知道这两位贵人面和心不和,长公主献上如此重礼,是何用意
长公主端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神色平静无波,只微微颔首示意。
随着内侍监的话音,八名身强力壮的太监,小心翼翼地抬着一面巨大的、覆盖着明黄色锦缎的屏风,缓缓步入大殿中央那片预留的空地。屏风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哦百鸟朝凤贵妃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侧首对皇帝娇笑道,陛下,臣妾倒要看看,是何等的绣品,能当得起长公主殿下如此赞誉。
皇帝也露出感兴趣的神色:长姐素来眼光极高,她献的礼,必是珍品。打开看看。
是!内侍监总管躬身领命,亲自上前,深吸一口气,猛地将覆盖在屏风上的明黄色锦缎掀开!
哗——!
如同旭日东升,霞光万丈!
巨大的绣屏完全展露在众人眼前!刹那间,整个瑶光殿仿佛都被那无与伦比的华彩所照亮!
金碧辉煌!流光溢彩!
中央那只展翅翱翔的金色凤凰,翎羽根根分明,仿佛要破屏而出!威严、神圣、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气魄!尤其是那双泣血般的凤眸,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悲悯与神威,让人不敢直视!
百鸟环绕,姿态万千,或飞或栖,或鸣或舞,每一只都栩栩如生,色彩斑斓,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仙鹤的优雅,孔雀的华美,黄鹂的灵动……百鸟的神态、羽毛的纹理、甚至眼神中的敬仰,都被刻画得入木三分!
整幅绣品磅礴大气,技艺登峰造极,将苏绣的精细华美展现到了极致!那绚丽的色彩、流动的光泽、逼真的立体感,仿佛不是绣在锦缎上,而是将一片生机勃勃的神鸟仙境直接搬到了人间!
天哪!
神乎其技!
此乃神品!当世无双!
短暂的死寂之后,大殿内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发自肺腑的惊叹声!就连见惯了奇珍异宝的皇帝,眼中也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艳之色!
贵妃更是看呆了!她自负美貌,喜好奢华,对一切精美绝伦的东西都有着强烈的占有欲。眼前这幅《百鸟朝凤图》,不仅华美到了极致,更暗合了她百鸟朝凤的尊贵身份!她几乎能想象到,将此图悬挂在自己寝宫最显眼处,接受所有人艳羡目光的情景!
好!好!好!皇帝连赞三声,龙颜大悦,长姐此礼,匠心独运,堪称国宝!贵妃,你可喜欢
臣妾……臣妾太喜欢了!贵妃回过神来,脸上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那笑容发自内心,带着得意与满足,长公主殿下费心了!此图巧夺天工,当为今日寿宴第一贺礼!臣妾谢过殿下!她说着,竟微微起身,向长公主的方向颔首致意,姿态摆得十足。
长公主依旧神色淡淡,只微微欠身还礼:贵妃娘娘喜欢便好。此图需悬于高处,集众人目光‘开光’,方能尽显其神韵,引动福泽绵长。还请娘娘移步,细细观赏。她的声音平静,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哦还有此等讲究贵妃兴致更高了,她看向皇帝,娇声道:陛下,那臣妾可要去好好看看,沾沾这百鸟朝凤的福气!
皇帝也被勾起了好奇,笑道:爱妃所言极是。朕也一同看看这旷世奇珍。
帝妃二人离席,在宫人的簇拥下,走向大殿中央那幅流光溢彩的绣屏。殿内所有人的目光,也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紧紧追随着帝妃的身影,聚焦在那幅美轮美奂的《百鸟朝凤图》上。
尤其是那些想要巴结贵妃、或者纯粹被绣品震撼的官员命妇们,更是伸长了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绣屏。
刘公公紧随在贵妃身侧,脸上也带着谄媚的笑容,目光贪婪地扫视着绣屏上的凤凰。
就是此刻!
沈绣心站在侧后方的阴影里,心脏如同战鼓般擂响!她猛地抬眼,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射向大殿穹顶!
几乎在她目光落定的瞬间,那盏高悬的九枝连珠聚光灯盏被悄然点亮!数道经过水晶棱柱精心汇聚、调整角度的、极其明亮而集中的光束,如同数柄无形的光剑,精准无比地投射而下,正好将整幅《百鸟朝凤图》,尤其是凤凰的头部和那些正抬头仰望的百鸟,笼罩在一片璀璨夺目、近乎神圣的光辉之中!
嗡——!
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奇异嗡鸣声,仿佛从绣品深处传来,又仿佛直接响在每个人的脑海深处!
在强光照射下,绣品上那些用特殊乌金丝绣制的部位——百鸟的眼睛、凤凰翎羽的尖端,瞬间发生了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却真实存在的、高频的震颤!
这种震颤,在光线的折射下,形成了一种极其诡异而微妙的视觉震荡!整幅绣屏上的凤凰和百鸟,仿佛在光芒中活了过来,产生了一种动态的、令人目眩神迷的虚幻感!
神迹!这是神迹啊!有官员失声惊呼。
凤凰显灵了!百鸟朝凤!天佑我朝!命妇们激动地掩口。
贵妃更是看得如痴如醉,脸上充满了迷醉和满足的红晕,她下意识地仰起头,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目光完全被那光芒万丈、仿佛要破屏飞出的凤凰所吸引!
刘公公也瞪大了眼睛,贪婪地看着那光芒中的凤凰。
沈绣心死死盯着贵妃和刘公公的脸!她的精神高度凝聚,如同拉满的弓弦,心中无声地催动着《千丝引》秘法中那最核心的引气法门!
来了!
呃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如同平地惊雷,骤然撕裂了大殿内所有的惊叹和赞美!
发出惨嚎的,正是刚刚还满面红光的贵妃!
只见她脸上的迷醉瞬间被无法形容的剧痛所取代!整张脸孔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揉捏、扭曲!双眼猛地暴突出来,眼球上瞬间布满血丝!嘴角不受控制地向左下方剧烈地歪斜、抽搐!清澈的涎水混合着不受控制的眼泪、鼻涕,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地喷溅而出!
她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颊,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痛苦地佝偻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几乎在同一时间!
啊——!刘公公也发出了同样凄厉的惨叫!他的症状比贵妃更加恐怖!整张脸瞬间变得青紫肿胀,左眼眼角竟生生撕裂,淌下黑红的血泪!嘴巴大张着,舌头僵硬地吐出半截,发出呃呃的怪响!他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脖子和脸颊,瞬间抓出道道血痕!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如同离水的鱼,重重地摔倒在地,四肢抽搐!
这突如其来的、恐怖至极的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太诡异!
前一秒还是美轮美奂、引动神迹的旷世奇珍,下一秒,欣赏它的人就变成了这副地狱恶鬼般的模样!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被这超出理解范围的恐怖一幕彻底震懵了!脸上的惊叹和笑容瞬间冻结,变成了极致的惊恐和茫然!
无数道目光如同僵硬的木偶,在痛苦扭曲的贵妃、在地上抽搐吐血的刘公公、以及那幅依旧在强光下流光溢彩的《百鸟朝凤图》之间来回切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皇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化为震惊和暴怒:爱妃!刘进忠!怎么回事!太医!快传太医!
尖叫声、惊呼声、桌椅碰撞声、杯盘碎裂声……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整个瑶光殿瞬间炸开了锅!乱成一团!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惊恐之中,一个清越、冰冷、带着刻骨恨意和玉石俱焚决绝的女声,如同穿透阴云的利剑,清晰地响彻整个大殿:
因为她心中有鬼!抬头看这凤凰,便是认罪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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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栖高枝,自织云天
因为她心中有鬼!抬头看这凤凰,便是认罪伏法!
沈绣心那清越冰冷、浸透刻骨恨意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死寂而混乱的瑶光殿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瞬间,所有惊恐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齐刷刷地从地上痛苦抽搐的贵妃和刘公公身上,猛地转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大殿侧后方昏暗的光影里,一个穿着尚宫局靛蓝绣娘宫装的女子,缓缓走出。
她脸上没有任何脂粉,素净得近乎苍白,却衬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地狱的业火,带着一种洞穿一切虚伪的冰冷和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她脊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大殿中央那片被强光笼罩、如同舞台般的区域,走向那幅流光溢彩却又如同诅咒般的《百鸟朝凤图》,走向地上那两个扭曲的人形!
是你!皇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这胆大包天的指控惊得脸色铁青,暴怒地指着沈绣心,大胆贱婢!竟敢妖言惑众!来人!给朕拿下!
几名御前侍卫闻令而动,如狼似虎地扑向沈绣心!
陛下!沈绣心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毫不畏惧地迎向皇帝那杀意凛然的视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响彻大殿,民女沈绣心!家父沈重山!五年前,沈家满门被屠!所谓贡品藏毒,构陷灭门!幕后真凶,便是这心如蛇蝎的贵妃娘娘!她猛地抬手指向地上蜷缩抽搐、涕泪横流的贵妃,指尖如同锋利的矛尖!
你……你胡说!血口喷人!贵妃被剧痛和恐惧折磨得神志昏沉,听到指控,竟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挣扎着抬起头,歪斜的嘴角流着涎水,声音含糊不清却充满了怨毒,陛……陛下……她……她是刺客!妖女!害……害臣妾!快……快杀了她!她想扑上去撕咬,却被剧烈的痉挛和剧痛再次击倒。
陛下明鉴!沈绣心根本不理会贵妃的嘶嚎,她的声音如同磐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当年构陷沈家的县令周扒皮、皇商钱万贯,皆是她指使的爪牙!那贡品中的毒,便是她命心腹太监刘进忠暗中调换!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猛地刺向同样在地上痛苦翻滚、七窍流血、形如恶鬼的刘公公!
刘进忠!当年在沈家灭门现场,就是你!亲口说出‘贵妃娘娘仁慈,特意交代了。这等巧手,充入教坊司,正合适为贵人们解闷儿’!沈绣心一字一顿,清晰地复述着那如同跗骨之蛆般刻在灵魂深处的恶毒话语,每一个字都带着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铁证!你这条老阉狗!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嗬……嗬……刘公公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一只眼睛完全被黑红的血泪糊住,另一只眼睛暴突着,死死瞪着沈绣心,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他想辩解,想否认,但撕裂的喉咙和错乱的神经让他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贵妃和刘公公痛苦的呻吟和抽搐声,以及众人粗重的呼吸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站在强光与混乱中心、如同复仇女神般的靛蓝身影上!
震惊、恐惧、茫然、探究……种种情绪在无数张脸上交织变幻!
证据呢!皇帝的脸色已经由铁青转为一种可怕的煞白,他死死盯着沈绣心,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帝王最后的威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空口白牙,污蔑贵妃,构陷忠良你可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证据沈绣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悲怆的弧度,她缓缓抬起手,从贴身的衣襟内,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边缘早已磨损发黄的小包。她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一层层揭开油布。
里面露出的,是一块巴掌大小、焦黑扭曲、布满暗褐色污迹的丝绸碎片!那正是当年沈家被指控藏毒的贡品残片!
上面依稀可见被火焰吞噬过的华丽纹路和……几处明显的、被利器划开又草草缝补的痕迹!针脚粗糙,与沈家精绝的绣工天壤之别!
此乃当年沈家被焚毁的贡品残片!沈绣心高举着那片触目惊心的焦黑,声音悲愤欲绝,陛下!诸位大人请看!这针脚!这缝补的手法!如此拙劣不堪!岂是我沈家所为分明是事后被人仓促调换、欲盖弥彰的铁证!她猛地将残片摔在光滑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接着,她又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笺。纸笺已经泛黄,但上面几行娟秀却略显仓促的小字,依旧清晰可辨!
陛下!此乃当年贵妃心腹宫女,因不忍构陷忠良,在事发前夜,冒死送出宫、辗转落入民女手中的密信!沈绣心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信中明言,贵妃为除异己(沈父曾弹劾其族兄贪墨军饷),命刘进忠将掺有毒药的绣品,于运送途中调换沈家贡品!此宫女事后……已被贵妃灭口!
轰——!
这接二连三的铁证,如同连环惊雷,炸得整个瑶光殿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看向地上那痛苦扭曲的贵妃和刘公公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厌恶和一丝恍然大悟的恐惧!
妖……妖女……伪造……贵妃还在垂死挣扎,声音如同蚊蚋,却充满了极致的怨毒。
伪造!沈绣心猛地转身,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火焰,死死钉在贵妃那张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上,那这‘万针噬心’的滋味如何!这《百鸟朝凤图》上的每一针,都凝聚着我沈家满门的血泪!都烙印着你们的滔天罪孽!它引动的不是妖法,是你们自己亏心造孽、气血逆行!抬头看它,便是你们罪行的审判!针不扎身,只诛尔等亏心之人!
她的话语如同诅咒,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宿命感和冰冷的逻辑!
结合贵妃和刘公公那诡异恐怖、只在抬头看绣品后才爆发的症状,以及沈绣心抛出的铁证,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如同拨云见日般,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噗——!皇帝听完沈绣心最后那句针不扎身,只诛亏心之人,再看着地上爱妃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惨状,联想到那桩桩件件的铁证和这匪夷所思的天罚……一股急怒攻心的血气猛地冲上喉头!他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向后倒去!
陛下!
太医!快!陛下晕倒了!
护驾!护驾!
刚刚死寂的大殿瞬间再次陷入极致的混乱!御座周围乱成一团,太监宫女们哭喊着扑上去搀扶皇帝,太医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勋贵大臣们吓得面无人色,乱哄哄地跪倒一片,高呼陛下保重龙体。
而大殿中央,沈绣心依旧孤零零地站着。强光笼罩着她单薄却挺直的靛蓝身影,也照亮了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
她看着混乱的御座,看着地上抽搐的仇人,看着周围那些惊恐、茫然、探究的目光,心中那团燃烧了五年的复仇之火,在极致的宣泄之后,竟感到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茫。
爹,娘,姐姐……仇,报了。
可你们……终究是回不来了。
就在这时,一道沉稳的身影分开混乱的人群,走到了沈绣心面前。是昭华长公主。
她依旧是那副高贵沉静的模样,只是看向沈绣心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有欣赏,有动容,或许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沈绣心。长公主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喧嚣,你,做得很好。她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金口玉言的肯定。
沈绣心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眼前这位给了她最后复仇机会的贵人。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咽,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唯有深深一拜,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这一拜,是谢恩,也是告别。
长公主的目光扫过地上如同烂泥般的贵妃和刘公公,又看了一眼被太医团团围住、人事不省的皇帝,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意。
她转向沈绣心,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威严:沈氏冤情,本宫与陛下自有公断。你献艺有功,当受封赏。随本宫回宫,尚宫局尚宫之位,或陛下亲赐诰命,皆由你选。
尚宫局尚宫诰命夫人
这两个代表着女子在宫廷或世俗中最高荣耀的头衔,足以让无数人疯狂。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青云之路!
大殿内瞬间安静了许多。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沈绣心身上,充满了羡慕、嫉妒、探究。尤其是那些命妇贵女,看向沈绣心的眼神更是复杂难言。
一个从教坊司出来的绣娘,竟能一步登天,获得如此殊荣这简直是话本里才有的传奇!
然而,沈绣心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是一片清明如水的平静,再无半分波澜。她看着长公主,轻轻摇了摇头。
那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民女沈绣心,谢长公主殿下隆恩。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平静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然,宫门如绣绷,规矩是丝线。再好的手艺,绣不出真心自在。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这片金碧辉煌却暗藏无数肮脏与血腥的殿堂,扫过地上那两个曾经高高在上、如今却如同蛆虫般蠕动的仇人,最后,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望向了遥远的、烟雨朦胧的江南。
民女所求已了。唯愿归江南,开一小小绣坊。收容无依女子,授以针线活命之技,更教她们——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指尖针可谋生,心中针……可立命!
掷地有声!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瑶光殿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寂静。所有人都被沈绣心这石破天惊的拒绝和这振聋发聩的宣言惊呆了!
尚宫之位诰命之尊在她眼中,竟不如江南一间小小的绣坊竟不如……教那些无依女子用针线立命!
长公主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深的震动。
她凝视着沈绣心那张平静而坚定的脸,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女子灵魂的底色。那是一种历经地狱之火淬炼后,依旧保持着独立与清醒的、真正强大的灵魂!一种超脱了世俗荣辱、恩怨情仇的大自在!
良久,长公主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幅度很小,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
准。一个简单的字,从她唇间吐出,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沈绣心再次深深拜下,这一次,是纯粹的谢意和解脱:民女,叩谢殿下成全!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两个还在痛苦呻吟的仇人,眼神冰冷无波,如同在看两堆腐烂的垃圾。然后,她决然地转身,在无数道震惊、复杂、敬佩、乃至茫然的目光注视下,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了这片金碧辉煌的囚笼,走出了这埋葬了她五年青春与血泪的权力漩涡。
她的身影穿过混乱的人群,走过猩红的地毯,消失在大殿门外那一片刺目的天光之中。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震撼,和一个被彻底颠覆的、属于她的传奇。
三个月后。江南,姑苏城外二十里,碧水镇。
时值暮春,烟雨朦胧。碧水河蜿蜒流过小镇,两岸是依依的垂柳和粉墙黛瓦的民居。空气湿润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与帝都的厚重压抑截然不同。
镇子东头,临河的位置,新起了一座不大不小的院落。白墙青瓦,马头墙高高翘起,典型的江南水乡风格。院门上挂着一块崭新的黑底金字匾额,上书三个娟秀中透着筋骨的大字——千丝阁。
这里,便是沈绣心的绣坊。
与当初在醉仙楼的流云轩和皇宫的静思堂不同,千丝阁从里到外都透着一种朴素的生机。前厅是敞亮的铺面,整齐地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绣品:有寻常百姓用的帕子、香囊、扇面,针脚细密,图案清雅;也有富户定制的屏风、帐幔、衣裙,用料讲究,绣工精湛,却并不一味追求奢华,反而透着一股江南水乡的灵动与雅致。空气中浮动着干净的丝线气息和淡淡的染布植物清香。
后院则是绣娘们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几间宽敞明亮的绣房,里面摆放着整齐的绣架。
一群年龄不一、但眼神都带着几分怯生生和期盼的女孩子,正安静地坐在绣架前,或劈丝,或描样,或小心翼翼地落着针。她们大多穿着素净的棉布衣裳,有的脸上还带着风霜的痕迹,有的眼神怯懦,但此刻,都沉浸在手头的丝线中,神情专注。
一个穿着半旧青色布裙、梳着简单圆髻的少女,正穿梭在绣架间,时不时停下来,轻声指点着某个女孩的针法,或者帮她们理顺打结的丝线。正是莺歌。她的小脸褪去了在醉仙楼时的懵懂天真,多了几分沉静和干练。
这里,套针要顺着丝线的光泽走,不能硬拗,不然就显得死板了……莺歌耐心地指点着一个年纪较小的女孩。
莺歌姐姐,你看我劈的丝够细了吗另一个女孩怯生生地举起手中细如发丝的线。
嗯,不错!比昨天好多了!记住,心要静,手要稳。莺歌笑着鼓励道。
后院的一角,单独辟出了一小块花圃。里面没有名贵的花草,只种着一些寻常的、可以用于染布的植物:开着蓝紫色小花的蓼蓝,深红色的茜草,金黄色的栀子……此刻,一个穿着素色衣裙的身影,正背对着众人,弯腰侍弄着这些花草。她身姿纤细,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沉静的韵律感。
正是沈绣心。
她已完全褪去了云裳娘子的华裳和脂粉,也洗尽了复仇烈焰带来的戾气。一身半旧的细棉布衣裙,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
长发松松地绾在脑后,用一根普通的乌木簪固定,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脸上未施粉黛,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倦意,却有一种洗尽铅华后的宁静与平和。
她小心地给一株蓼蓝浇了水,又轻轻拂去茜草叶片上的尘土。指尖沾染了泥土的湿润气息,带着一种真实的、属于土地的生机。
这双手,曾经在醉仙楼绣过价值千金的锦帕,在皇宫绣过蕴含杀机的巨制,如今,却只在侍弄这些最平凡的染草。
姐姐。莺歌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手里捧着一杯刚沏好的清茶,歇会儿吧,这些活计我来就行。
沈绣心直起身,接过茶盏,温热的瓷壁熨帖着微凉的指尖。她看着眼前这一小片生机勃勃的染圃,又望向绣房里那些专注而安静的身影,眼神温和。
不碍事。看着它们长得好,心里也舒坦。她轻轻抿了一口茶,是江南寻常的雨前茶,带着淡淡的清香和微涩,今天新来的那两个丫头,可还适应
嗯!莺歌用力点头,脸上带着由衷的笑意,就是刚开始有点怯生,手也笨些。但学得很认真!特别是那个叫小草的,家里遭了水灾,爹娘都没了,跟着哥嫂过活,受了不少白眼……今天拿着针,手指头都哆嗦,但硬是没哭,憋着劲学呢!
沈绣心静静地听着,目光投向绣房窗户里,那个叫小草的女孩瘦小的背影。她正笨拙地、却极其认真地捻着一根丝线,小脸绷得紧紧的。
沈绣心仿佛看到了五年前,躲在染血绣架下那个绝望的自己。
嗯,慢慢来。告诉她们,在这里,没人会打骂她们。学不好没关系,只要肯学,肯用心,总能靠自己的手,挣一口干净饭吃。沈绣心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知道啦,姐姐!莺歌应道,随即又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说,对了,姐姐,陈掌柜从城里捎信儿来了。说……说朝廷的旨意到了姑苏府。周扒皮……被革职查办,家产抄没,流放三千里,听说半路上就……就病死了。钱万贯……家产充公,欠债太多,被债主逼得……在牢里上了吊。还有……宫里那个刘公公,被乱棍打死了。贵妃……莺歌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快意,被废黜封号,打入冷宫了!听说……也疯了,整日胡言乱语,生不如死!
沈绣心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茶水的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那些名字,曾经如同沉重的枷锁,日夜折磨着她的灵魂。如今枷锁碎裂,仇人伏诛,尘埃落定。
她沉默了片刻,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那口气里,仿佛吐尽了五年来所有的怨毒、戾气和沉珂。
知道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她低头,轻轻吹开漂浮在茶汤上的嫩叶,又抿了一口。苦涩过后,舌尖回甘。
姐姐……莺歌看着她平静的侧脸,犹豫了一下,小声问,你……不觉得解气吗
沈绣心抬起眼,望向绣房的方向。透过敞开的窗户,能看到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孩,正手把手地教小草如何运针,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小草紧绷的小脸也渐渐放松下来,眼睛里有了光。
解气沈绣心喃喃重复着,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异常真实的弧度,如同春水初融,莺歌,你看她们。
莺歌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看着她们能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学一门手艺,靠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不必再仰人鼻息,不必再担惊受怕……沈绣心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这比听到仇人如何凄惨死去,更让我觉得……心里踏实。
莺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姐姐脸上那抹从未有过的、平和而温暖的笑意,只觉得心里也暖暖的。
细雨不知何时停了。一束金色的阳光,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如同利剑般劈开了漫天的阴霾,正好洒落在小小的千丝阁院落里。
光芒落在染圃的蓼蓝花上,映出点点晶莹的水珠;落在绣房的窗棂上,照亮了那些年轻女孩专注而充满希望的侧脸;也落在沈绣心素净的衣裙和沉静的眉眼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沈绣心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阳光落在皮肤上那久违的、真实的暖意。她放下茶盏,走到绣房门口,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里面。
一个女孩绣坏了一处,懊恼地哎呀了一声。旁边的女孩凑过去看,低声指点着。小草也放下手里的针,好奇地探过头去。几个小脑袋凑在一起,低声讨论着,发出细碎而轻快的笑声。
沈绣心的目光落在她们身上,又仿佛透过她们,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袖口内衬里,那枚冰凉的、刻着婉字的黄铜顶针。
娘,您看到了吗
用针谋生,以针立命。
这条路,女儿会走下去。
带着她们,一起。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在阳光下,仿佛还残留着丝线的触感和染草的清香。那双手,曾沾染血泪,曾编织杀局,如今,只想握住这平凡而真实的暖阳,和这来之不易的、用针线一点点绣出的新生。
阳光正好,穿透了所有过往的阴霾,将千丝阁的匾额,映照得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