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四十七分。
城市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墨汁的海绵沉在死寂里,只有我们这栋写字楼还突兀地亮着一小片格子,像垂死生物最后的、痉挛的神经信号。空气里弥漫着廉价速溶咖啡粉、灰尘和几十个小时未散的人体油脂味混合的浊气,粘稠得几乎能堵住喉咙。我对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感觉自己的眼球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干涩刺痛,每一次眨眼都带着撕裂般的摩擦感。世界在视野边缘模糊、溶解,像隔着一层污浊的油。
脖子僵硬得如同锈死的轴承,我下意识地转动了一下,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哒轻响。视线掠过堆满文件的桌面,越过冰冷的显示器边框,投向窗外那片凝固的、浓稠的黑暗。
就在那一瞥之间,有什么东西猛地攫住了我的目光。
一个……气球
形状古怪,轮廓在远处黯淡的城市背景光下模糊不清,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熟悉感。它悬在那里,不飘动,不上升,也不下降,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钉在了半空。我眯起酸涩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冰冷的马克杯柄,身体微微前倾,试图穿透那层浑浊的玻璃和深沉的夜色,看清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距离,似乎在某种无声的意志下被急速拉近。不是它在移动,是我的感知被强行聚焦、放大。
嗡——
一股冰水混合着细小的针,猛地从我的尾椎骨炸开,顺着脊柱一路疯狂地向上穿刺,狠狠扎进了我的后脑。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僵,又在下一秒被点燃,在血管里发出无声的爆裂声。每一个毛孔都在瞬间贲张,释放出冰冷的战栗。
那气球……不!那不是气球!
那是李曼的头!
销售部的李曼!那个总是踩着七厘米高跟鞋,走路带风,说话像机关枪扫射一样快而响亮的女人!此刻,她的脸孔被某种诡异的力量拉扯、膨胀,皮肤绷得像一层半透明的蜡纸,覆盖在下面扭曲的骨骼轮廓上,呈现出一种非人的肿胀。眼睛,那双曾经精明锐利、时刻算计着绩效和提成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眼白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死鱼肚般的灰白,瞳孔却像两个深不见底、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洞,直勾勾地穿透玻璃,锁定了我。
最恐怖的,是她嘴角的弧度。那不是李曼平日里公式化的职业微笑,也不是她刻薄嘲讽时的冷笑。那是一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被强行固定住的咧嘴笑容。肌肉僵硬地向上提起,露出过于整齐的牙齿,在夜色里白得瘆人。笑容里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只有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非人的诡异满足感。
一条细细的、近乎透明的鱼线,深深地勒进了她肿胀脖颈的皮肉里。勒痕深陷,边缘的皮肤因为充血呈现出紫黑的淤色,几乎要断裂开来。鱼线绷得笔直,向上延伸,没入头顶上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渊,仿佛是从地狱深处垂下的绞索。线勒得如此之紧,以至于她颈部的皮肤被挤出一道道可怖的、深沟般的褶皱,像某种丑陋的爬行动物的颈圈。
她悬在那里,像一个巨大而恶毒的提线木偶。肿胀变形的脸,黑洞洞的眼睛,诡异的笑容,深深嵌入皮肉的鱼线……构成了一幅足以摧毁所有理智的画面。
嗬……
一声短促的、完全不受控制的气音从我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我猛地向后一仰,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椅背上,发出一声闷响。手里的马克杯脱手坠落,啪嚓!一声脆响,滚烫的咖啡液混合着陶瓷碎片在脚边炸开,褐色的污渍迅速在浅灰色的地毯上晕染开一片狼藉,滚烫的液体溅到我的裤脚上,灼痛感尖锐,却远不及心头的寒意万分之一。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血液冲击着太阳穴,突突地跳,视野里李曼那张膨胀变形的脸似乎还在无限放大,那黑洞洞的眼睛,那勒进皮肉的鱼线……
我猛地扭过头,不敢再看窗外那噩梦般的景象,视线仓惶地扫向办公室门口。门是开着的,走廊惨白的灯光切割出一小块长方形的亮区。
一个身影正慢悠悠地拖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垃圾桶,从门口经过。是值夜班的保洁张姨。她动作迟缓,带着一种长期重复劳动形成的麻木节奏,对办公室里刚刚发生的巨响和我的失态毫无反应。
张姨!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在摩擦,外面!窗外!你看外面!李曼…李曼的头!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我的喉咙,让我的喊叫支离破碎。
张姨停下脚步,那张布满皱纹、总是带着疲惫和些许漠然的脸转了过来。她的目光越过我,投向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投向窗外那片悬浮着可怖景象的夜空。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惊恐,没有疑惑,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好奇都没有。那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映照着窗外霓虹灯破碎的光点,唯独映不出那个巨大肿胀、被鱼线勒紧的人头。
啥头啊她嘟囔了一句,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方言口音和深深的倦意,小伙子,别一惊一乍的。赶紧弄干净,咖啡渍渗进去可难搞嘞。她指了指我脚下一片狼藉的地毯,浑浊的眼神里只有对额外工作量的厌烦。
说完,她不再看我,也不再看窗外,弯下腰,继续慢吞吞地拖动那个沉重的黑色垃圾桶。塑料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咕噜声,在死寂的凌晨走廊里回荡,渐渐远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地毯上咖啡液缓慢渗透的细微滋滋声。我僵硬地、一点一点地,再次把头转向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深沉的夜色依旧浓稠如墨。那个肿胀的、被鱼线勒紧脖颈的李曼人头气球,依旧悬浮在那里。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穿透玻璃。嘴角那抹诡异满足的微笑,在远处城市霓虹的映照下,纹丝不动。
它还在。
只有我看得见。
冰冷的麻痹感从指尖开始蔓延,迅速吞噬了手臂,然后是躯干,最后连思维都似乎被冻僵了。窗外那肿胀的、被鱼线勒紧的、带着诡异微笑的头颅,像一个烙印,深深地烫在我的视网膜上。我像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布偶,瘫坐在椅子上,背脊紧贴着冰冷的椅背,汲取着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支撑。时间失去了刻度,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沉重、紊乱,撞击着耳膜。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窗外那片浓稠的黑暗边缘,终于开始泛起一丝极其微弱、如同稀释过无数次的鸭蛋青。黎明,以一种令人窒息的缓慢,试探着舔舐着夜的伤口。
就在那灰白的天光即将彻底吞噬李曼人头气球轮廓的最后一刹那,那黑洞洞的、凝固的眼珠,似乎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精准地、冰冷地,再次落在了我的脸上。嘴角那抹诡异的笑容,弧度似乎加深了那么一丝。
然后,如同被晨光灼伤的幽灵,那肿胀的头颅轮廓猛地向上方那片虚无的黑暗收缩、淡化,连同那根勒进皮肉的致命鱼线,一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窗外只剩下逐渐亮起的、冰冷的城市天际线。
我瘫在椅子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
***
上午九点整。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粗暴地倾泻进来,将整个开放式办公区刷上一层刺眼、虚假的金色。中央空调卖力地吹送着恒温的、带着化学香精味的冷气,却怎么也吹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里的、亢奋而油腻的热度。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同事们刻意提高音量的谈笑声,汇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烦躁的噪音洪流,冲刷着每一个角落。咖啡机嗡嗡作响,吐出一杯杯深褐色的、带着焦糊味的提神燃料。
我坐在自己的格子间里,像一尊被强行塞进生者世界的冰冷石雕。阳光照在脸上,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被暴露在聚光灯下的灼痛。手指僵硬地搭在冰凉的键盘上,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屏幕上那些闪烁的光标和跳动的代码,变成了无法解读的、意义不明的乱码。视网膜上,李曼那张肿胀变形的脸、勒进皮肉的鱼线、黑洞洞的眼珠、诡异的笑容……像一组不断循环播放的恐怖幻灯片,顽固地覆盖在眼前真实世界的景象之上。
喂,陈默!发什么呆呢昨晚通宵搞定了邻座的胖子王强,顶着一头油腻的乱发和硕大的黑眼圈,端着个印着码农之光的马克杯,用胳膊肘捅了捅我。他杯子里廉价咖啡的酸涩气味扑面而来。
我猛地一激灵,像是被电流击中,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缩了一下,撞在隔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喉咙干涩发紧,像塞满了粗糙的砂砾。我张了张嘴,试图发出声音,却只挤出一点嘶哑的气流。
李曼……两个字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干涩和恐惧。
李曼王强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夸张的、心领神会的笑容,挤得他眼角的鱼尾纹都堆叠起来,哦——!你说曼姐啊!牛X啊!真TM牛X!啧啧,谁能想到,一飞冲天啊!他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那力道让我本就紧绷的神经一阵刺痛。
就是就是!斜对面工位的赵敏,那个永远妆容精致、消息灵通的前台,立刻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凑了过来,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八卦兴奋,听说昨晚上,就在‘云端会所’!顶楼那个旋转餐厅!总裁亲自给她办的升职派对!直接从销售主管跳到区域总监!一步登天啊!她压低了声音,却又足以让周围几排工位都听得清清楚楚,眼睛里闪烁着羡慕嫉妒恨交织的光,啧啧,你们是没看到照片,香槟塔堆得比人还高!听说连总部那边的VP都发视频祝贺了!这排面!啧啧啧……
曼姐这下是真发达了!另一个同事也加入了讨论,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羡慕,以后得叫李总了!哎,陈默,你跟她一个项目组,没听到点内部风声她到底搞定哪个大单子了
对啊对啊,透漏点呗
昨晚派对你去了没听说场面可大了!
嗡嗡的议论声像一群毒蜂,在我耳边疯狂地飞舞、叮咬。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神经。升职派对……香槟塔……区域总监……这些词汇和他们脸上那种毫不作伪的兴奋、羡慕、嫉妒交织的表情,构成了一幅荒诞绝伦、令人作呕的图景。他们谈论着那个在云端会所风光无限的李曼,仿佛昨晚悬在窗外、被鱼线勒断脖颈、肿胀变形的头颅只是一个我臆想出来的、荒谬的噩梦。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酸涩的液体涌上喉咙口。我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桌角一个空了的可乐罐,哐当一声滚落在地。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几道诧异的目光投了过来。
我……去趟洗手间。我几乎是逃也似的,从那些混杂着探究和不解的目光中挤了出去,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冰冷的自来水哗哗地冲击着洗手池光滑的陶瓷表面,溅起细碎的水花。我双手撑在池边,俯下身,将脸凑近水流。冰冷的水流冲击着额头、脸颊,试图浇熄那从灵魂深处燃烧起来的恐惧和荒谬感。我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脸。
惨白,毫无血色。眼窝深陷,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瞳孔深处,是无法掩饰的惊悸和茫然。镜子里的人,看起来比窗外那个消失的人头气球更像一个游魂。
就在这时,洗手间的门被推开。几个西装革履、明显是管理层的人谈笑着走了进来,声音在空旷的瓷砖空间里回荡。
……李曼这次,算是给咱们部门挣足了脸面!总裁非常满意!一个梳着油亮背头的中年男人,对着镜子整理着领带,语气里满是得意。
是啊,谁能想到她能啃下‘寰宇科技’那块硬骨头!三千万的单子啊!难怪总裁亲自设宴,规格那么高!另一个附和道。
所以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嘛!李曼这股拼劲,值得大家学习!背头男拍了拍另一个人的肩膀,语重心长,你们啊,也要多努力,下一个升职派对的香槟,说不定就是为你们开的!
他们洗完手,谈笑着走了出去,留下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味和那句升职派对的香槟在空气中盘旋。
洗手间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水龙头未关紧的、单调的滴水声。
滴答……滴答……
我抬起头,再次看向镜子。镜中的自己,眼神空洞,脸上残留的水珠像冰冷的眼泪。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如同深海的寒流,瞬间将我吞没。
他们记得她的升职,她的派对,她的荣光。
唯独忘记了她的死亡。
那个被鱼线勒断脖颈、悬在窗外黑暗里的死亡。
只有我记得。
我像个被遗弃在孤岛的幸存者,守着一段被世界彻底否认和遗忘的恐怖记忆。冰冷的水珠顺着我的下颌线滑落,砸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脸,扭曲着,映照出内心那座正在无声崩塌的岛屿。洗手间外传来的模糊谈笑,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遥远而不真实。只有水龙头那单调的滴答声,如同倒计时的秒针,一下下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末梢上。
回到工位,喧嚣依旧。关于曼姐如何一步登天的议论正进行到白热化阶段,夹杂着对云端会所奢华场面的想象和对自身前途的憧憬。每一个兴奋的音节都像小锤子,敲打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我强迫自己坐下,手指僵硬地放回键盘,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的天空,此刻蓝得刺眼,澄澈得不含一丝杂质。昨晚那片浓稠的黑暗,那个被鱼线勒紧的肿胀头颅,仿佛真的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幻觉,被这明亮的白昼彻底蒸发殆尽。
只有地毯上那块顽固的、边缘已经发硬的咖啡渍,像一个丑陋的伤疤,无声地证明着某种失控的真实。
我低下头,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屏幕上那些跳跃的字符。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抓住点什么,否则我会被这无所不在的正常彻底逼疯。手指在键盘上无意识地敲击,输入一串串指令,调取着昨晚办公室区域的监控记录。
屏幕上的时间轴飞速滚动。凌晨两点四十五分,我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一角,坐在工位上,动作有些迟滞。然后,我猛地转头看向窗外,身体剧震,打翻了马克杯……画面清晰记录了咖啡杯摔碎的瞬间,地毯上晕开的污渍,以及我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惊恐表情。
我死死盯着屏幕,心跳如擂鼓。视角切换,对准了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一片沉沉的夜色。玻璃上,清晰地映照出办公室内明亮的灯光,我的工位,我惊恐站起的身影……还有,窗外那片纯粹的、空无一物的黑暗。
没有肿胀的人头。
没有勒紧的鱼线。
没有诡异的笑容。
只有一片虚无。
呼……一声沉重的、带着绝望意味的叹息从我齿缝里挤出。监控,这冰冷客观的电子之眼,也成了正常世界的帮凶,彻底抹杀了那个悬于窗外的恐怖证据。一股冰冷的无力感攫住了我,比昨晚直面人头气球时更加深重。我瘫在椅子上,感觉最后一点支撑自己的力量都被抽空了。
就在这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嗡嗡的蜂鸣带着一种固执的节奏。
是晚晴。苏晚晴。我的女友。
屏幕上跳出她的名字,像一道微弱但温暖的光,瞬间刺破了笼罩我的冰冷绝望。我几乎是颤抖着划开了接听键,将冰凉的手机紧紧贴在耳边。
喂陈默她的声音传来,一如既往的温柔,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鼻音,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瞬间驱散了些许盘踞不散的寒意,昨晚又通宵了听声音这么哑……
晚晴……我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你……你还好吗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这问题有多么突兀和沉重。
电话那头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传来她低低的、带着关切和一丝困惑的笑声:我我挺好的呀,刚睡醒呢。你怎么了听起来怪怪的,是不是太累了项目压力很大
她的声音那么真实,那么温暖,带着属于活人的气息和关切。这熟悉的感觉几乎让我落下泪来。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那些恐怖的画面似乎也被这温柔的声音暂时逼退到了意识的角落。也许……也许真的只是我太累了压力过大产生的幻觉那个李曼,或许真的只是去参加了一个疯狂的升职派对,彻夜未归
没事……我用力清了清嗓子,试图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可能……是有点累过头了。做了个……不太好的梦。我选择了一个最安全的词。
哦,噩梦啊她的声音明显放松下来,带着点嗔怪的心疼,我就说嘛。赶紧处理完手头的事,回来好好睡一觉。我给你炖了汤,晚上等你回来喝。
嗯,好。我低声应着,贪婪地汲取着她声音里的温度,我尽快。
那说好啦,晚上见。别太拼,身体要紧。她又叮嘱了几句,才挂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忙音,我握着依旧温热的手机,靠在椅背上,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胸腔里那股冰冷的硬块似乎融化了一些。晚晴的存在,她温柔的声音,她炖的汤……这些平凡而坚实的日常细节,像一根锚,暂时稳住了我这艘在恐怖迷雾中几乎倾覆的小船。
也许……真的是我错了
这个念头像毒草一样悄悄滋生。我甩甩头,试图将它驱散,但内心深处某个角落,那根名为怀疑的刺,已经悄然埋下。
***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分裂感中滑过。白天,我像一个提线木偶,被塞进名为正常的模具里。打卡,开会,对着电脑屏幕敲打毫无意义的代码,听着同事们兴致勃勃地讨论李曼在新岗位(一个他们语焉不详、似乎无比重要的新岗位)上如何大展宏图,如何受到总裁的器重。那些谈论带着一种奇异的狂热,仿佛李曼的高升成了一种集体信仰的图腾。没有人再记得那个在销售部雷厉风行的李曼,大家只记得那个在云端会所被香槟塔簇拥的、一步登天的李总监。
只有我,像一个在阳光下游荡的幽灵,清晰地记得窗外那片黑暗,记得鱼线勒进皮肉的深度,记得那黑洞洞的、凝固的眼珠。这份记忆如同烙印在灵魂上的诅咒,让我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我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像一个透明的影子,在工位和洗手间之间两点一线地移动。王强偶尔会投来探究的目光,赵敏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一个精神压力过大、不合群的标签,已经无声无息地贴在了我的身上。
只有回到和苏晚晴那个小小的出租屋,我才能短暂地喘口气。温暖的灯光,食物的香气,她关切的眼神和温柔的絮叨,像一个小小的、坚实的堡垒,将外面那个扭曲的世界暂时隔绝开来。我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平凡的真实,像溺水者抓住浮木。我绝口不提李曼,不提那晚的噩梦,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她,感受她温热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一遍遍地确认她的存在。她是我对抗那无边恐惧的唯一支点,是我维系理智的最后绳索。
然而,这脆弱的平静,终于在周五的黄昏被彻底撕碎。
夕阳的余晖像泼洒的鲜血,染红了半边天空,将写字楼冰冷的玻璃幕墙映照得一片狰狞。我刚刚结束一个冗长而毫无意义的会议,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会议室,正低头看着手机,犹豫着要不要给晚晴发消息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突然,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预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紧接着,又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胸腔壁,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咚咚声,震得耳膜生疼。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汗毛倒竖。
来了!
那种感觉……和那天凌晨一模一样!
我猛地抬起头,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目光惊恐地扫向最近的落地窗。
夕阳刺目的红光中,一个轮廓正急速地、无声地放大!
不是李曼!
那轮廓,那眉眼,那柔和的线条……即使被恐怖的膨胀力量扭曲,我依然在一瞬间就认了出来!
是苏晚晴!
她肿胀的脸庞被夕阳染成一种诡异的金红色,皮肤绷紧得近乎透明,覆盖着下面变形的骨骼。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却像两个深不见底、吸收所有光线的漩涡,直勾勾地穿透玻璃,锁定了我!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呼喊我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条细细的、近乎透明的鱼线,深深地、残忍地勒进了她白皙柔软的脖颈里,勒痕深陷,紫黑淤血,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纤细的颈骨彻底勒断!
最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她脸上凝固的神情。那不是恐惧,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混合着巨大惊愕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空洞的悲伤。仿佛在最后一刻,她看到了某种超越理解的恐怖真相,那真相带来的不是尖叫,而是彻底的、冰冷的绝望。
晚晴——!!!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带着血沫和撕裂的剧痛。我像一颗失控的炮弹,猛地撞开挡在前面的两个同事,不顾一切地冲向那扇巨大的落地窗。身体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强化玻璃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整片玻璃都在嗡鸣。
晚晴!看着我!看着我!我疯狂地用拳头砸着坚不可摧的玻璃,指骨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在光滑的玻璃表面留下刺目的红印。我嘶吼着,泪水混合着血水模糊了视线,放开她!有种冲我来!放开她啊——!
窗外,苏晚晴肿胀的人头气球,悬停在与我视线平齐的高度。那双布满血丝、瞳孔深黑的眼睛,空洞地注视着我。那抹巨大的惊愕和悲伤凝固在她脸上,像一个永恒的控诉。鱼线绷得笔直,深深地勒进她的皮肉,勒痕处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濒临破裂的紫黑色。
然后,在我绝望的嘶吼和捶打中,那气球……动了。不是飘走,而是像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猛地向上拽去!速度极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收割般的决绝!
不——!我眼睁睁看着她的脸在我视野中急速上升、缩小,那双空洞的、悲伤的眼睛最后看了我一眼。
它们在……一个极其微弱、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带着无尽悲伤和恐惧的气音,极其诡异地穿透了厚厚的玻璃,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喂食……
声音戛然而止。苏晚晴的人头气球,连同那根致命的鱼线,瞬间被上方那片被夕阳染得血红的天空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窗外,只剩下残阳如血,映照着空无一物的天空和我自己扭曲、绝望、布满泪水和鲜血的脸庞,映在冰冷的玻璃上。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所有刚才还在热烈讨论着晚上去哪里聚餐、周末去哪里玩的同事,此刻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他们僵硬地站在原地,脸上还残留着上一秒的轻松笑意,眼神却凝固了,茫然地看着我,看着那扇被我染血的拳头砸得一片狼藉的玻璃窗,看着窗外那片空荡荡的、血色的天空。
几秒钟后,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喂食王强挠了挠他油腻的头发,困惑地皱起眉头,脸上的茫然不似作伪,什么喂食陈默你……你女朋友给你打电话说要去喂宠物
对啊,陈默你发什么疯赵敏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精致的眉毛拧在一起,带着明显的不悦和不解,突然撞过来,吓死人了!你女朋友怎么了吵架了
哎,小苏苏晚晴是吧另一个同事像是突然想起来,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想起来了!上次年会见过,很文静那个姑娘!她怎么了刚才……她来了吗
哦!你说晚晴啊!王强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瞬间堆起一种混杂着羡慕和恍然大悟的夸张表情,难怪陈默你小子最近魂不守舍的!是不是人家要调走了高升了去总部了还是被哪个大公司挖角了啧!你小子行啊!女朋友这么有本事,藏得够深的!
真的假的去哪个大公司了赵敏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刚才的不悦瞬间被八卦的火焰取代,快说说!待遇肯定超好吧
对啊对啊!陈默,你女朋友飞黄腾达了,这是大喜事啊!你怎么还哭丧着脸撞玻璃高兴傻了吧又一个人凑过来,带着戏谑的口吻。
就是!别藏着掖着了!什么时候请客必须得让苏晚晴请顿大的!庆祝庆祝!王强用力拍着我的肩膀,那力道几乎要把我拍散架。
庆祝……
高升……
请客……
无数个带着兴奋、羡慕、好奇和戏谑的声音,像无数只嗡嗡作响的毒蜂,从四面八方将我包围。他们脸上洋溢着真诚的、为高就而喜悦的笑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苏晚晴去了哪个好地方,待遇如何优厚,仿佛刚才那勒紧脖颈的鱼线、那肿胀变形的头颅、那绝望的喂食低语,只是我一个人的癫狂幻象。
我靠在冰冷的、沾满自己鲜血的玻璃上,身体顺着光滑的玻璃面无力地滑落,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指骨破裂处传来钻心的剧痛,混合着胸口被撕裂般的痛楚。温热的、咸涩的液体不断从眼眶里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迹,在冰冷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污浊的红。
周围是喧嚣的庆祝声浪,是无数张为苏晚晴高就而兴奋的、真实无比的笑脸。
只有我,坐在一片冰冷的绝望里。
我的晚晴,被鱼线勒断了脖颈,带走了。
他们却在欢庆她的高升。
世界疯了。
不,是我疯了。
或者,是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而残酷的、吃人的谎言。
玻璃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衬衫,刺入脊椎,像无数根淬毒的针。指骨破裂的剧痛在蔓延,但更痛的是胸腔里那个被生生剜去的空洞。晚晴最后那声喂食的低语,像带着倒钩的铁丝,缠绕着我的神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新的、血淋淋的伤口。
庆祝!必须庆祝!
苏晚晴真厉害啊!闷声发大财!
陈默,你小子有福了!以后靠老婆养了!哈哈!
请客!请客!
喧嚣的声浪像潮水,拍打着我的耳膜,却灌不进我那早已被恐惧和绝望填满的脑海。他们的笑容那么真诚,那么热烈,庆祝着一个被鱼线勒断脖颈的高升。这荒谬绝伦的景象,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仅存的理智上。
喂食……
那两个字,是晚晴留给我最后的、染血的遗言。它们在说什么喂什么用什么喂一股冰冷的战栗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一个模糊而恐怖的念头,如同深海中浮起的巨大阴影,缓缓笼罩了我的意识。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模糊的泪水和血迹,死死盯住办公室尽头那扇紧闭的、厚重的红木门——总裁办公室。门上那个冰冷的、由抽象线条构成的金属LOGO,在顶灯照射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幻瞳科技(MindSight
Tech)。就是这家公司,研发了那该死的幻瞳神经接入设备,让我们这些码农可以像操作自己的肢体一样,用意念在虚拟世界中构建复杂的程序模型。这曾是公司引以为傲的核心技术,是效率的象征,是未来的钥匙。
此刻,那扇门,那个LOGO,在我眼中却散发着地狱入口般的恶意。
晚晴最后的话,李曼的升职,同事们集体性的遗忘和欢庆……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恐怖碎片,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疯狂地涌向那扇门后!
总裁!那个掌控着幻瞳最高权限、那个在公司年会上宣称要用科技连接人类意识新边疆的男人!
一个名字,带着冰冷的恨意,从我齿缝里挤出来:周振邦……
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这个念头点燃,转化成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我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混杂着泪水和血水的污迹,撑着冰冷的玻璃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指骨的剧痛被一股更汹涌的洪流压制下去。
周围的喧嚣还在继续,他们甚至开始讨论去哪里开庆祝派对。没人注意到我,一个失魂落魄、手上沾血的疯子,正一步步走向那扇象征着权力和秘密的红木门。
门把手冰凉。我拧动,门锁着。
开门!我用尽全身力气,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握拳,狠狠砸在厚重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周振邦!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
砸门声终于压过了办公室的喧嚣。议论声停了下来,一道道惊愕、不解、甚至带着点看戏意味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陈默!你干什么!王强最先反应过来,试图上前拉住我,你疯了那是总裁办公室!
滚开!我猛地甩开他油腻的手,眼神凶狠得像一头濒死的野兽,他害死了晚晴!害死了李曼!他在用我们的命喂东西!我的嘶吼带着血沫,在突然寂静下来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凄厉和疯狂。
喂东西赵敏尖着嗓子,脸上写满了荒谬,陈默!你胡说什么!快停下!保安!叫保安!
就在这时,那扇厚重的红木门,无声地向内打开了一条缝隙。
门后,站着总裁周振邦。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上位者威严和一丝疏离微笑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目光像探照灯,落在我满是血污和泪痕的脸上,扫过我鲜血淋漓的手,最后,落在我身后那些惊疑不定的员工身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平静。这平静比任何暴怒都更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都回去工作。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办公室每一个角落,陈默工程师压力过大,情绪有些失控。我理解。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那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冰冷的计算。
陈默,他的语气放缓了一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意味,进来谈谈。你需要冷静一下。关于苏晚晴……的事情,我想你可能有些误会。
他侧过身,让开了门缝。
办公室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和周振邦身上。王强张着嘴,赵敏捂着胸口,其他人脸上混合着震惊、困惑和一丝看热闹的兴奋。
误会晚晴被鱼线勒断脖颈带走了,他在跟我说误会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烧尽了我最后一丝犹豫。谈谈什么谈他如何用我们的命去喂食谈他如何用幻瞳编织这个吞噬生命的谎言
好……我嘶哑地应了一声,声音像是砂纸摩擦,我跟你……谈!
我迈开脚步,带着一身血污和决绝的恨意,跨过了那道门槛。
厚重的红木门在我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所有好奇的目光和虚假的喧嚣。门锁咔哒一声轻响,像关上了通往正常世界的最后一道缝隙。
总裁办公室的空间比外面感觉上要空旷许多。巨大的落地窗被厚厚的防窥帘遮挡着,只透进几缕昏暗的光线。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雪茄和皮革混合的味道,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压抑的威权感。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是整面墙的嵌入式书柜,里面摆满了精装书籍和奖杯,像一排排冰冷的墓碑。
周振邦没有走向他的老板椅。他径直走向办公室中央一个被特殊灯光笼罩的区域。那里放置着一个造型奇特的设备基座,银灰色的金属外壳闪烁着冰冷的微光。基座上,一个结构精密、带着无数细小接口和感应点的头环状装置静静悬浮着,像一件未来主义的艺术品,又像某种祭祀的冠冕。几根粗壮的线缆从基座延伸出来,连接着后面一排闪烁着幽绿指示灯的服务器机柜,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
幻瞳神经接入增幅器。公司最核心、保密等级最高的原型机。据说能将佩戴者的意念力量放大百倍,真正实现意念造物。此刻,它像一个沉睡的恶魔,静静地躺在那里。
周振邦停在基座前,背对着我。他的肩膀似乎垮塌了一些,那股人前的威严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疲惫。
你看到了,陈默。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你看到了‘它们’。
不是疑问,是陈述。冰冷的陈述。
你……果然知道!我嘶吼着,指骨的剧痛和胸腔的愤怒让我浑身都在发抖,晚晴!李曼!她们……她们被……喉咙被巨大的悲恸堵住,那个死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们被选中了。周振邦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显得异常幽深,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滚着我看不懂的、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近乎非人的漠然。成为‘容器’,成为‘桥梁’……或者说,成为‘祭品’。为了更伟大的……连接。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沉重感。
祭品!这个词像一把冰锥刺穿了我的心脏,为了什么为了你这该死的‘幻瞳’为了你连接的那个狗屁‘新边疆’!我猛地向前一步,血淋淋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脸上,你拿人命去喂什么鬼东西!
喂食……周振邦的目光越过我,投向那被厚厚窗帘遮挡的窗外,眼神变得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什么极其遥远而恐怖的事情,‘它们’……需要‘认知’。需要‘锚点’。需要……被‘看见’和‘相信’。
‘它们’我捕捉到他话语中的关键,那些气球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周振邦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办公桌旁,拿起一个平板电脑,手指快速滑动了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我。
屏幕上是一幅放大的卫星地图。位置锁定在——日本,青木原树海。那片以自杀者众多而闻名的、充满了阴森传说的森林。地图上,森林的核心区域,被一个醒目的、不断闪烁的深红色漩涡标记覆盖着。旁边是密密麻麻、令人眼花缭乱的频谱分析图、能量波动曲线和地质断层扫描图。那些曲线疯狂地跃动着,峰值高得离谱,显示出一种极其异常、极其不稳定的能量反应。
青木原……周振邦的声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低沉,不是自杀者的怨念那么简单。那里……是一个古老的‘节点’。一个沉睡的……‘接口’。
他的手指点在那个深红色的漩涡标记上。
人类的集体无意识,绝望的浓度达到某个临界点……加上现代通讯技术无孔不入的‘连接’……就像往滚烫的油锅里滴进了水。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看向那个悬浮的幻瞳增幅器,‘幻瞳’……我们以为是在开拓意识的疆域,却无意中……凿穿了那层薄薄的‘膜’。
膜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隔绝‘我们’和‘它们’的膜。周振邦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疲惫,那是一种精神被彻底透支后的枯槁,那些气球……不是实体。它们是‘认知’的具象。是‘它们’伸过来的……‘触须’。‘它们’需要被‘看见’,需要被‘相信’,需要被锚定在这个现实……才能‘进食’。
‘进食’吃什么晚晴最后那句喂食再次在我耳边尖啸。
认知本身。周振邦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刀子,刺向我,人类的恐惧,绝望,还有……遗忘。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笑,当一个人被‘触须’捕获,被‘看见’,被‘相信’……然后,被‘遗忘’其真实的死亡,转而‘相信’其获得了某种虚幻的‘升华’或‘离去’时……那最精纯的‘认知’能量,就完成了收割。‘它们’就……饱餐了一顿。
轰!
周振邦的话语,像一颗精神炸弹在我脑海中引爆。
容器……桥梁……祭品……
被看见——被相信——被遗忘其死亡——被赋予虚假的升华……
认知……被收割……被喂食!
李曼的升职派对!同事们狂热地谈论她的高就!无人记得她的死亡!
晚晴的被挖角、高升!王强他们兴高采烈地要庆祝、请客!
原来如此!这就是喂食的完整链条!这就是那诡异笑容背后的真相!那气球不是终点,那鱼线不是终结!那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将鲜活的生命转化为认知食粮的、冰冷而高效的屠宰流程!
所以……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滔天的恨意,你就用‘幻瞳’,用这狗屁增幅器,主动去‘连接’那个鬼地方主动把那些‘触须’引过来就为了……你的狗屁科技你的野心!
不!周振邦猛地低吼一声,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那是一种混合着恐惧、绝望和巨大压力的扭曲,一开始……只是意外!青木原的异常能量泄露,通过全球通讯网络产生了未知的‘共感’效应!‘幻瞳’……‘幻瞳’是唯一能稳定住节点、暂时延缓‘它们’大规模渗透的东西!他指着那个悬浮的头环增幅器,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需要更强的力量!更强的意念去加固那个‘屏障’!否则……否则崩溃一旦开始,就……
所以你就用员工的命去填!我打断他,步步紧逼,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用她们的‘认知’去喂饱那些‘触须’,换取你加固屏障的时间!李曼!晚晴!她们就是你献祭的羔羊!晚晴最后那巨大的惊愕和悲伤……她是不是在被带走前,通过那该死的触须,感知到了这残酷的真相
牺牲……是必要的!周振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和自我说服的强硬,眼神里那丝疲惫被一种偏执的狂热取代,为了更多人的生存!为了不被‘它们’彻底吞噬!你懂什么!你以为我想这样吗!‘幻瞳’是我毕生的心血!它本应带来光明的未来!是那该死的青木原……是那些自己放弃生命的懦夫……
他的辩解,他那试图将责任推卸给自杀者和意外的姿态,彻底点燃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名为理智的引线。
懦夫……是你!我嘶吼着,所有的恐惧、绝望、愤怒,在这一刻化作了最原始、最狂暴的毁灭冲动。目标不再是周振邦这个人,而是那个悬浮着的、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罪恶核心——那个幻瞳神经接入增幅器!
就是它!就是这个东西,在源源不断地抽取着、放大着意念,像一根贪婪的吸管,一头扎进青木原那沸腾的节点,另一头,将那些致命的触须吸引过来!它是连接两个世界的罪恶桥梁!它是制造认知食粮的屠宰场传送带!
晚晴的脸,带着那巨大的惊愕和悲伤,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喂食……那微弱的声音再次响起。
啊啊啊——!!!
一声非人的咆哮从我喉咙里炸开,压过了服务器机柜低沉的嗡鸣。我像一头彻底疯狂的野兽,完全无视了挡在中间的周振邦,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朝着那个悬浮的增幅器基座猛扑过去!受伤的手掌传来骨头碎裂般的剧痛,但此刻,这剧痛反而成了助燃剂!我的眼里只剩下那个冰冷的、散发着幽光的金属造物!
不!住手!你毁了它一切就完了!周振邦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发出惊恐到变调的尖叫,猛地张开双臂试图阻拦我,眼神里充满了末日降临般的恐惧。
晚了!
我的身体带着决死的冲势,狠狠地撞在了那精密的基座上!
哐当——!!!
一声刺耳到极点的金属撕裂声和玻璃爆裂声混合在一起,如同地狱的丧钟被敲响!悬浮的头环增幅器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脱离了基座,翻滚着砸在坚硬的地板上,精密的接口瞬间扭曲变形!连接着增幅器的粗壮线缆被狂暴地扯断,断裂处迸射出刺眼的蓝白色电火花,发出噼啪的爆响!基座本身也严重变形,内部的精密元件暴露出来,闪烁着紊乱的光芒,发出尖锐的、濒死的警报音!
嗡——!!!
一股无形却狂暴到极致的冲击波,以被摧毁的增幅器为中心,猛地向四面八方炸开!
它不是物理的气浪,而是纯粹的精神冲击!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墙壁,刺穿了厚实的防窥帘,刺穿了钢筋水泥的阻隔,狠狠扎进了外面每一个人的脑海!
呃啊——!
我的头!
什么东西!
办公室外,瞬间响起一片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如同被投入滚油中的青蛙,此起彼伏,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灵魂被撕裂的痛苦!那些刚才还在兴奋讨论着庆祝派对的同事们,此刻全都抱着脑袋滚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痉挛,眼球疯狂上翻,口吐白沫,发出嗬嗬的怪响。
我同样被这股狂暴的精神冲击狠狠撞飞出去,后背重重砸在冰冷的墙壁上,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了上来。但我死死咬住牙,瞪大眼睛,透过被撞得歪斜的防窥帘缝隙,看向窗外!
天空!
那片被夕阳染成血色的天空!
异变陡生!
无数个肿胀的、被鱼线勒紧脖颈的人头气球,密密麻麻,如同地狱里浮起的腐烂气泡,毫无征兆地、瞬间布满了整个视野!它们从虚无中涌现,填满了天空的每一个角落!李曼的、苏晚晴的……还有更多我认识或不认识的、表情各异却同样凝固着诡异满足笑容的肿胀面孔!成千上万!遮天蔽日!
它们悬浮着,膨胀着,鱼线绷得笔直,深深勒进皮肉。
然后——
噗!
噗噗噗噗噗噗——!!!
一连串令人头皮彻底炸裂的、沉闷的爆裂声,毫无预兆地响起!
如同一个无声的信号被下达。
天空,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血肉磨坊!
成千上万的人头气球,在同一刹那,毫无征兆地、齐齐爆裂开来!
没有火光,没有硝烟。
只有血肉!
粘稠的、暗红色的、混合着破碎组织和不明浆液的血肉之雨,如同天穹被撕裂了血管,轰然泼洒而下!
视野瞬间被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
粘稠的血浆、破碎的皮肉、断裂的筋膜、甚至带着毛发的头皮碎片……像一场史无前例的、由纯粹生命残骸构成的暴雨,疯狂地砸落在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上!砸落在高架桥上疾驰的汽车顶棚上!砸落在街道上茫然行走的人群头顶!砸落在绿化带、广告牌、广场雕塑……目力所及的一切之上!
噼里啪啦……哗啦啦……
玻璃被染红,街道被淹没。粘稠的血浆顺着光滑的幕墙往下流淌,拉出一道道长长的、暗红色的污痕。整个城市,在几秒钟内,被浸泡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血色之中!刺鼻到令人作呕的、浓郁无比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灌满了每一寸空间,透过破碎的窗户缝隙,疯狂地涌入总裁办公室,呛得我几乎窒息!
天空,短暂地干净了一瞬。那些遮天蔽日的气球消失了。
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连风声都消失了。
仿佛整个城市,连同时间本身,都在这一场恐怖的血肉之雨下,被彻底砸懵了,凝固了。
一秒。
两秒。
三秒。
呜……呜呜……
第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随即,如同点燃了引信的炸药桶!
哇——啊啊啊!!!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划破了死寂,充满了崩溃的、歇斯底里的恐惧。
妈妈……妈妈我怕……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嚎响起。
不……不……这不是真的……啊啊啊!!男人的咆哮带着绝望的颤抖。
呕……呕哇……剧烈的呕吐声此起彼伏。
哭声!
无数种哭声!
恐惧的、崩溃的、绝望的、失去至亲的、直面无法理解之恐怖的……亿万种哭声,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从被血肉覆盖的街道、楼宇、车辆里,如同压抑了亿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汇聚成一股足以撼动天地的、悲恸的声浪洪流!
这哭声是如此的巨大,如此的纯粹,如此的不加掩饰,穿透了厚厚的墙壁,穿透了弥漫的血腥,狠狠冲击着我的耳膜和灵魂。
窗外,那场倾盆而下的血肉之雨,在亿万人的悲恸哭声中,似乎……被冲刷了。
粘稠的、暗红色的血浆,如同遇到了强效的洗涤剂,颜色开始变淡,质地开始变得稀薄。暗红褪去,显露出被稀释的粉红,再变成浑浊的浅红……最终,顺着玻璃幕墙、街道排水沟流淌而下的,变成了淡淡的、带着腥气的粉红色水流。那些破碎的组织、毛发,也如同被溶解了一般,在雨水的冲刷和亿万泪水的洗涤下,逐渐消失不见。
天空,露出了它原本的、雨后初霁般的灰蓝色。
城市,在血污被冲刷稀释后,显露出被彻底蹂躏过的狼藉,但那股令人窒息的、纯粹的死亡猩红,终究是淡去了。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满是玻璃碎片和扭曲金属的地板上。胸腔里空空荡荡,所有的愤怒、疯狂、力量,都在刚才那不顾一切的撞击中消耗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虚无。指骨的剧痛变得遥远而麻木。
周振邦瘫坐在他昂贵的老板椅旁,西装上沾满了灰尘和溅落的血点(不知是我手上的,还是窗外飘进来的)。他失神地望着窗外那片被稀释了血色的狼藉天空,望着玻璃上流淌的淡粉水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曾经掌控一切的威严和偏执的狂热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彻底的、万念俱灰的空洞。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幻瞳,他的屏障,他的必要牺牲……连同他整个人生的意义,都在刚才的爆炸中灰飞烟灭。
外面世界的哭声,那撼天动地的悲恸洪流,隔着厚厚的墙壁,依旧像潮水般一波波涌来。城市在哭泣。人们终于不再相信那些虚假的高升和离去,他们直面了血淋淋的恐怖和失去,用最原始、最痛苦的泪水,冲刷掉了认知食粮的表象。
代价,是无数被吞噬的生命,和一座被血雨浸泡过的城市。
我艰难地抬起手,手指颤抖着,摸索向自己外套的内袋。指尖触碰到一丝熟悉的、柔软的织物。是晚晴的围巾。那条她早上出门时还围着、带着她身上淡淡香气的米白色羊绒围巾。此刻,它被折叠着,静静躺在我的口袋里,成了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真实的遗物。
我把它抽出来,紧紧地、紧紧地攥在手里。柔软的羊绒贴着掌心,仿佛还残留着她的一丝体温。我将脸深深埋进这柔软的织物里,贪婪地、绝望地呼吸着那几乎快要消散的、属于她的气息。泪水终于失控地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围巾。
结束了……吗
就在这时——
咯吱……
一个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摩擦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不是来自外面喧嚣的哭喊,不是来自头顶的天空。
那声音……来自脚下。
来自我背靠着的、冰冷坚硬的地板深处。
更准确地说,是来自这座城市的地基之下,来自那承载着无数建筑、道路和生命的厚重岩层之下。
咯吱……咯吱……
声音很慢,很有规律。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巨大而坚硬的颚骨在啃噬着某种极其坚硬之物的质感。沉闷,厚重,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来自大地脏腑深处的回响。
像一头沉睡在远古岩层中的庞然巨物,被头顶这场毁灭性的爆炸和亿万生灵的悲恸哭声所惊扰,翻了个身,然后……张开了它那足以啃噬山峦的、布满利齿的巨口,开始尝试性地……磨牙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泪水的眼睛瞬间睁大,瞳孔因为极致的惊悸而缩成了针尖大小。耳朵不由自主地紧紧贴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咯吱……咯吱……咯吱……
那声音,缓慢,坚定,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令人灵魂冻结的贪婪,从地底深处,清晰地传来。
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