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骞和邝薇新婚燕尔,婆婆葛美娟却带着行李不请自来。
你妈动我梳妆台了!邝薇指着被挪动的香水瓶,还有,她睡主卧
厉骞揉着太阳穴:妈守寡多年不容易,你让让她。
当葛美娟意外打翻滚汤时,邝薇躲开了。
监控录像显示婆婆故意倾斜了汤碗。
离婚吧。邝薇把孕检单拍在桌上。
厉骞连夜换了门锁:妈,要么您回老宅,要么我走。
葛美娟甩了儿子耳光:娶了媳妇忘了娘!
第一章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邝薇推开了她和厉骞新家的门。暖黄的灯光洒下来,驱散了一点深秋傍晚的寒气,也照亮了地上那双绝对不属于她和厉骞的、深紫色的绒面拖鞋。邝薇换鞋的动作顿住了,像被按了暂停键。
客厅里传来电视的声音,音量不小,是那种字正腔圆的晚间新闻播报。一股陌生的、混合着樟脑丸和某种浓郁熏香的味道,霸道地钻进了她的鼻腔,盖过了她自己早上出门前特意喷在沙发靠垫上的那点柑橘香氛。
她的包滑落到矮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没理会,径直穿过短短的走廊。客厅的景象让她定在原地。
沙发上,一个身影端坐着。厉骞的母亲,葛美娟。她穿着件暗红色的羊毛开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挽在脑后。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白瓷茶杯,还有几样邝薇从未见过的、包装老式的点心。葛美娟的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仿佛没听见她进来的动静。
邝薇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整个空间。沙发旁,立着一个半人高的深褐色旧皮箱,箱体上还贴着几张褪色的航空托运标签。电视柜旁边的小几上,她精心挑选的玻璃花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粗糙的仿青花瓷瓶,里面插着几支蔫头耷脑的塑料花。
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邝薇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妈您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没提前说一声厉骞知道您来吗
葛美娟这才像是刚发现家里多了个人,慢悠悠地转过头,脸上堆起一个程式化的笑容,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薇薇下班啦哎哟,瞧我这记性,想着给你们小两口一个惊喜嘛!老家那边没啥事,我一个人待着也闷得慌,就想着过来看看你们。这不,下午刚到,自己就找过来了。厉骞那孩子工作忙,还没到家呢。她的目光在邝薇身上溜了一圈,带着点审视的意味,累了吧快坐下歇歇。晚饭我弄了点,热在厨房锅里呢。
惊喜邝薇只觉得心口堵得慌。她没接话,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通往卧室的走廊。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她没再停留,也顾不上葛美娟还在说什么,转身快步走向主卧。
主卧的门虚掩着。邝薇一把推开。
床上,原本铺着的浅灰色亚麻床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大红色的、绣着俗气金色龙凤图案的缎面被褥,刺眼地铺满了整张床。床头柜上,她和厉骞的结婚照被挪到了角落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老式的、带着玻璃罩的机械闹钟,旁边还放着一个针线笸箩。
邝薇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猛地扭头冲向旁边的梳妆台。台面上,她那些瓶瓶罐罐的排列秩序完全被打乱了。常用的那瓶香水被挤到了最边上,盖子甚至没盖严实,旁边多出了一盒廉价的雪花膏和一瓶气味浓烈的风油精。她最喜欢的几支口红,原本是整齐插在笔筒里的,现在有几支被抽了出来,随意地扔在台面上,其中一支膏体甚至被蹭出了一道难看的划痕。
一股火气噌地窜上头顶,烧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猛地转身,冲出主卧,几乎是撞开了厉骞刚刚推开的大门。
厉骞刚脱下外套,脸上还带着下班后的疲惫,被邝薇煞白的脸色和浑身紧绷的气息吓了一跳:薇薇怎么了
邝薇没看他,手指直接戳向主卧的方向,声音因为极力压抑愤怒而微微发颤:你妈!她动我梳妆台了!我所有的东西都被翻乱了!她的手指又猛地指向沙发上那个若无其事看电视的身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还有!她睡主卧!那是我们的婚床!她凭什么
厉骞被这劈头盖脸的质问弄得有些懵,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葛美娟这时已经站了起来,脸上那点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上了一副被冒犯、被伤害的表情,嘴唇抿得紧紧的,眼圈似乎也红了。
薇薇,你…你冷静点。厉骞试图去拉邝薇的手,被她用力甩开。他只好挡在两人中间,对着邝薇,声音带着疲惫的安抚,妈刚来,可能是不太清楚,顺手收拾了一下。主卧…可能妈觉得那个房间大,采光好,她年纪大了,住着舒服点。这都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急。
不是大事邝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厉骞!这是我的家!不是她的!她凭什么不打招呼就闯进来,凭什么动我的东西,凭什么睡我的床这叫不是大事那什么才是大事她把房顶掀了才算大事吗
葛美娟终于忍不住了,带着哭腔开口:骞儿,你看看她这说的什么话我大老远跑来,好心好意给你们收拾屋子,想着给你们减轻点负担,我这还没老糊涂呢,就遭人嫌弃成这样了我…我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说着,她真的抬手抹起了眼角。
妈!您别这样!厉骞头大如斗,夹在两个情绪激动的女人中间,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阵抽痛。他转向邝薇,眉头紧锁,语气加重了些,带着一种试图平息事态的理性,却又透出不容置疑的倾向:薇薇!妈守寡这么多年,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她不容易!现在年纪大了,想儿子,过来住几天怎么了你就不能体谅一下让让她家和万事兴,懂不懂
让让她邝薇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她看着厉骞那张写满你应该懂事的脸,又看看葛美娟那副泫然欲泣、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刚才的怒火。这个家,这个她精心布置、满心期待开始新生活的地方,在葛美娟踏入的瞬间,在厉骞说出让让她的那一刻,就彻底变味了。它不再是她和厉骞的港湾,它成了葛美娟的领地,而她邝薇,成了一个需要被体谅、被让让的外人。
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争吵的欲望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心寒。她最后看了一眼厉骞,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失望。然后,她猛地转身,抓起玄关矮凳上自己的包,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外面沉沉的夜色里。
薇薇!厉骞的喊声被厚重的防盗门隔绝,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砰!
门被狠狠摔上。巨大的声响在楼道里回荡,也重重地砸在厉骞的心上。他僵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回头看看自己一脸受伤的母亲,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扇门隔开的,可能远不止是门内门外。
第二章
防盗门摔上的巨响还在耳膜里嗡嗡震荡,厉骞的心脏像是被那声音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紧缩。他猛地反应过来,拔腿就追了出去。
薇薇!邝薇!他焦急的喊声在空荡的楼梯间里撞出回音。
楼道里一片漆黑,声控灯因为他急促的脚步声和喊声才挣扎着亮起,昏黄的光线下,只有冰冷的台阶向下延伸,哪里还有邝薇的身影厉骞一口气冲到楼下单元门口,深秋的冷风猛地灌了他一脖子,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小区里路灯昏暗,树影幢幢,晚归的车灯偶尔划过路面,寂静中只有风声呜咽。
她去哪了这么大的城市,她能去哪厉骞掏出手机,手指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飞快地拨邝薇的号码。
嘟…嘟…嘟…
单调的忙音,一遍又一遍,冰冷而固执。无人接听。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比刚才在屋里的烦躁和头大更甚。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快地思考。她刚走不久,穿着单薄的家居服和拖鞋,外面这么冷,她不可能走远。她没开车,身上估计也没带多少钱…老地方!对,小区后面那个小公园!
厉骞拔腿就往公园方向跑。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邝薇最后那个冰冷的、失望透顶的眼神,一会儿是母亲坐在沙发上抹眼泪的样子。他理解邝薇的愤怒,主卧被占了,东西被动了,换谁都会生气。可妈…妈确实不容易。拉扯他长大,吃了多少苦现在年纪大了,想跟儿子住近点,有错吗为什么就不能互相体谅一下他夹在中间,只想把这个家维系住,怎么就这么难
公园入口就在眼前。这里地方不大,只有一个小广场,几组健身器材,几条被梧桐树荫遮蔽的长椅。路灯的光线被茂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厉骞放慢脚步,目光急切地扫视着。
终于,在靠近公园最深处、光线最暗的一张长椅上,他看到了那个蜷缩的身影。邝薇抱着膝盖,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单薄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耸动。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几缕发丝黏在潮湿的脸颊上。她脚上还穿着那双居家拖鞋,一只鞋的带子松垮地搭在脚背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只被遗弃在寒风里的小动物。
厉骞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又酸又疼。他慢慢走过去,脚步很轻,生怕惊动了她。他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隔着一个空位的距离。两人之间,是沉默的、带着寒意的空气。
过了好一会儿,厉骞才低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薇薇…外面冷,跟我回去吧
邝薇没有抬头,埋在臂弯里的脑袋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吐出两个字:不回。
厉骞叹了口气,双手无意识地搓了搓被风吹得冰凉的脸:我知道你生气。妈她…是做得不太妥当,没打招呼就过来,动了你的东西,还占了主卧。这事,是她欠考虑,我代她向你道歉。
长椅上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只有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厉骞看着那颤抖的肩膀,心里堵得难受。他往她那边挪了一点,试图让声音更柔和,更带着说服力:但是薇薇,你也替妈想想。她守寡二十多年,就我一个儿子。以前我在外地上学、工作,她一个人在老家,日子很孤单的。现在看我成家了,她肯定是想离我近点,想融入这个新家。她可能方式不太对,但心是好的。她年纪大了,观念和我们不一样,有时候会比较固执,比较…想当然。你就当是看在我的份上,体谅她一下,行不行
体谅邝薇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脸上满是泪痕,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她的眼睛红肿,但眼神却像淬了冰,直直地刺向厉骞,厉骞,你让我怎么体谅这是我的家!不是旅馆!不是收容所!她想来就来,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想睡哪里就睡哪里她有没有问过我一句有没有尊重过我一点点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在寂静的公园里显得有些突兀:她一来,就彻底打乱了我的生活!我的空间,我的隐私,全都没有了!你让我体谅那你呢你体谅过我吗你站在你妈那边,一句‘她不容易’,就要我无条件退让厉骞,我是嫁给你,不是卖身给你妈做丫鬟的!
厉骞被她质问得哑口无言。邝薇眼中的伤痛和愤怒是那么真实,像一盆冷水浇在他试图讲理的理智上。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想强调我只是想让你们和平相处,可看着她的眼睛,这些话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是在这个公园。那时他们刚确定关系不久,邝薇家里给她安排了相亲,逼得很紧。她心情低落,他带她来这里散心。也是这样的夜晚,她坐在长椅上,低着头,肩膀垮着。他当时就坐在她旁边,笨拙地安慰她,最后鼓起勇气抓住她的手说:别管他们,跟我走!
他拉着她跑到公园最高的那个小土坡上,指着城市稀疏的夜空,说以后要带她去真正能看到星星的地方。虽然那天一颗星星也没看到,但她破涕为笑,靠在他肩膀上,说有你在,哪里都行。
那时的风也是凉的,但吹在脸上,带着年轻无畏的甜味。和此刻刮骨的寒风,截然不同。
回忆与现实重叠,厉骞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搓。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眼睛红肿、浑身散发着抗拒和绝望的女人,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会因为一句笨拙的情话就笑起来的女孩了。是他,把那个女孩弄丢了吗
一股强烈的愧疚和恐慌涌上来。他猛地伸出手,不顾邝薇的躲闪,紧紧抓住了她冰凉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急切:薇薇,对不起!是我没处理好!是我错了!我不该只想着让一方退让,不该忽略你的感受!
他的声音有些发哽,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保证,我一定会处理好!给我点时间,我会跟妈好好谈,定下规矩。主卧还是我们的,你的东西,谁也不能乱动!这个家,是我们两个人的家!
他的眼神在昏暗中显得异常认真,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我发誓,薇薇,我会解决!绝不会再让你受这种委屈!
邝薇被他抓着手腕,能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滚烫温度和微微的颤抖。她看着他急切的眼神,听着他信誓旦旦的保证,心里那堵冰冷的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委屈、愤怒、疲惫,还有一丝微弱的、残存的期待,在她胸腔里翻搅。也许…也许他真的能处理好也许这次,他能站在她这边
就在她眼神闪烁,心防微微松动,几乎要被他眼中的恳求和保证说服的那一刻——
嗡…嗡…
她放在腿上的手机屏幕,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幽蓝的光映亮了她还带着泪痕的脸。屏幕上清晰地跳动着一条新信息,发送者的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刚刚升起的一丝暖意。
【葛美娟】:薇薇,这么晚了,气性也该消了吧骞儿工作一天多累啊,你还闹脾气跑出去让他担心妈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坐下好好说赶紧回来吧,别让骞儿再吹冷风了。汤还在锅里热着,妈给你盛一碗,喝了暖暖身子,什么事儿都过去了。
信息很长,字里行间透着慈爱和关切,却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邝薇刚刚稍有缓和的神经上。闹脾气让骞儿担心妈给你盛汤每一句都精准地点燃了她刚刚压下去的怒火和委屈,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你看,你所有的痛苦和愤怒,在她眼里,不过是闹脾气,而她,永远是那个宽容大度、等着不懂事的儿媳回家的好婆婆。
邝薇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刚刚被厉骞握住的手腕,温度一点点褪去,变得比夜风更冷。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力道之大让厉骞都踉跄了一下。
呵…一声短促的、充满讽刺的冷笑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她抬起头,看向厉骞,眼中的那一点点松动彻底消失,只剩下比刚才更甚的冰冷和绝望。她扬了扬手机屏幕,那幽蓝的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唇。
好好谈定规矩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厉骞,你告诉我,怎么谈跟你妈谈还是跟这个发信息‘关心’我、认定是我在‘闹脾气’、等着我回去喝她‘暖心汤’的人谈
她站起身,身体因为寒冷和情绪激动而微微发抖,但背脊挺得笔直。她不再看厉骞瞬间变得惨白的脸,也不再看那刺眼的手机屏幕,转身,一步一步,无比坚定地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融入了更深的黑暗里。
厉骞僵在原地,那句妈发的什么卡在喉咙里。他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树影中,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在嘲笑他刚才那番苍白无力的保证。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公园里唯一的光源只剩下远处几盏苟延残喘的路灯,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刚刚燃起的那点解决矛盾的决心,被母亲那条适时的短信,轻易地碾成了粉末。
第三章
接下来的日子,家成了一个无声的战场,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葛美娟依旧住在主卧,那套刺眼的龙凤被褥顽固地盘踞在邝薇和厉骞的婚床上。梳妆台上,邝薇的东西被挤到了角落,葛美娟的雪花膏和风油精占据了中心位置。厉骞确实谈了,结果是葛美娟勉强同意白天把主卧让出来,但晚上依旧是她睡。邝薇的东西,葛美娟答应尽量不动,但邝薇每天下班回来,总能发现细微的挪动痕迹——香水瓶换了位置,口红被碰倒了,抽屉里的内衣叠放方式变了。
每一次发现,都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邝薇的心里。她和厉骞的话越来越少。厉骞似乎更忙了,早出晚归,回到家也总是满脸疲惫,眼神躲闪,尽量避免和邝薇有长时间的眼神接触,更避免谈论任何关于他母亲的话题。他履行着丈夫的表面义务,会问邝薇工作累不累,会给她倒杯水,但两人之间横亘着那堵名为葛美娟的墙,冰冷而厚重。
邝薇也沉默着。她不再抗议,不再质问。她把自己缩进客卧那小小的空间里,像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她按时上下班,回家后直接进客卧,关上门,尽量减少和葛美娟的碰面。吃饭时,她端着碗沉默地扒拉几口,味同嚼蜡,然后迅速起身离开餐桌。客厅里葛美娟刻意调高的电视音量,厨房里她叮叮当当弄出的声响,都成了折磨邝薇神经的背景噪音。
厉骞夹在中间,焦头烂额。他试过再和母亲沟通,但葛美娟总有她的道理:白天不是都让给她了吗我一个老太婆,晚上睡个安稳觉都不行我哪里动她东西了我就是看她桌子乱,好心帮她归置归置!每次谈话都以葛美娟的眼泪和儿子大了,嫌弃妈了的控诉结束,让厉骞倍感无力,只能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仿佛那才是唯一能喘口气的地方。
这天傍晚,天气阴沉沉的,酝酿着一场秋雨。邝薇比平时稍晚一点到家,刚换好鞋走进客厅,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是从厨房飘出来的。葛美娟系着围裙,正背对着她在灶台前忙碌,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回来啦葛美娟听到动静,转过身,脸上居然带着一点难得的、堪称温和的笑意,今天炖了老母鸡汤,放了你喜欢的竹荪,可鲜了。上了一天班累坏了吧快洗洗手,马上就能开饭了。
她的语气听起来甚至有点慈祥。
这反常的热情让邝薇心头警铃大作。她警惕地看着葛美娟,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接话,转身想快速穿过客厅回客卧。
哎,薇薇!葛美娟却叫住了她,手里拿着一个长柄的大汤勺,勺子边缘还滴着金黄的汤汁,你帮妈个忙,把这碗汤先端出去晾着,小心烫啊。她指了指旁边流理台上一个盛得满满当当、冒着滚滚热气的青花大汤碗。汤碗很满,鸡汤表面浮着一层厚厚的油花,热气蒸腾。
邝薇的脚步顿住。她看着那碗滚烫的汤,又看看葛美娟殷切的眼神,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她不想靠近,更不想碰那碗汤。
我…我先去放包。她找了个借口,试图绕开。
哎呀,就顺手的事,几步路!葛美娟脸上的笑容淡了点,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催促,汤凉了不好喝。妈这锅里还看着火呢。她说着,竟然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汤,朝着邝薇的方向走了过来,似乎要直接递给她。
厨房空间不大,流理台到门口的距离很短。葛美娟端着汤碗,走得并不快,但目标明确地靠近邝薇。那浓郁的鸡汤味混合着滚烫的水汽扑面而来。
就在葛美娟距离邝薇还有一步之遥,手臂微微前伸,似乎要把汤碗递出的瞬间——
意外发生了。
葛美娟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也许是拖鞋,也许是厨房地板上溅落的一点水渍。她身体猛地一个趔趄,整个人向前扑倒!与此同时,她手中那碗滚烫的、盛得满满的鸡汤,随着她身体的失衡,直直地朝着正前方的邝薇泼了过去!
碗口倾斜,金黄色的汤汁裹挟着大块的鸡肉和竹荪,像一道灼热的小瀑布,带着致命的温度,泼向邝薇的胸口和小腹!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拉长了。
啊!葛美娟发出短促惊恐的尖叫。
邝薇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反应快于一切思考!恐惧!对那足以烫掉一层皮的开水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她几乎是出于一种动物般的求生本能,在汤汁泼出的零点几秒内,身体猛地向旁边一侧,同时脚下用力向后急退!
哗啦——哐当!
滚烫的鸡汤泼了个空,大部分狠狠地砸在厨房光洁的瓷砖地面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油腻的汤汁四溅开来,几滴滚烫的油星甚至溅到了邝薇的小腿和脚背上,带来一阵灼痛。那只沉重的青花大汤碗摔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碎片和鸡肉、竹荪一起,狼狈地散落在油腻的汤汁里。
葛美娟重重地摔倒在地,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她的手掌下意识撑地,按在了滚烫的汤汁和尖锐的碎瓷片上。
妈!厉骞的声音几乎是同时炸响在门口。他刚下班回来,推开家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混乱而惊悚的画面:母亲狼狈地摔倒在地,痛苦呻吟,手上似乎见了红;满地狼藉的滚烫鸡汤和碎瓷片;而邝薇,则脸色惨白地站在厨房门口几步远的地方,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和一丝冰冷的了然。
妈!您怎么样厉骞一个箭步冲过去,慌忙扶起葛美娟。葛美娟的手掌被碎瓷片划破了,渗着血丝,掌心也被滚烫的汤汁烫红了一片,火辣辣地疼。她靠在儿子怀里,立刻哀哀地哭了起来:哎哟我的手,疼死我了,骞儿啊,妈就是想给薇薇盛碗汤!这地太滑了,站不稳啊!
她的哭声凄切,目光却透过泪眼,飞快地、带着强烈控诉地扫向站在一旁、脸色煞白的邝薇,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委屈和指责:薇薇!你…你怎么能躲开啊!你要是不躲,妈也不至于摔成这样啊!你看妈这手,哎哟!
厉骞扶着母亲,看着母亲手上的伤,听着她的哭诉,心一下子揪紧了。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邝薇,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母亲的担忧心疼,也有对眼前这突发惨状的震惊,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质疑——她为什么要躲如果她不躲,妈是不是就不会摔倒受伤
这丝质疑,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中了邝薇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我躲开邝薇的声音因为后怕和愤怒而尖利得变了调,她指着地上还在冒着热气的狼藉,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那么烫的汤!满满一碗!对着我泼过来!我不躲难道要站在那里让她烫死我吗厉骞!你妈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想烫我!
你胡说八道什么!葛美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哭声瞬间变成了尖利的反驳,她挣扎着想站起来,指着邝薇,手指都在抖,我好心好意给你炖汤!自己没站稳摔了,还被你倒打一耙说我故意你还有没有良心啊!骞儿!你看看…你看看她说的这叫什么话!我这心呐…拔凉拔凉的!她又开始捶胸顿足地哭嚎起来。
够了!厉骞低吼一声,头痛欲裂。他看着情绪失控的母亲,又看看浑身竖着尖刺、眼神冰冷的妻子,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淹没了他。都别吵了!先处理伤口!他几乎是半抱着把哭闹的母亲搀扶到客厅沙发上坐下,手忙脚乱地去找医药箱。
邝薇站在原地,冷眼看着厉骞围着葛美娟忙碌,用碘伏小心翼翼地擦拭她手上的伤口,贴上创可贴,又用冷水冲她烫红的手掌。葛美娟的哭声渐渐小了,变成委屈的抽噎,但看向邝薇的眼神,充满了怨毒和得意。
心,彻底凉透了。刚才那惊魂一刻带来的恐惧,此刻全部化作了冰冷的愤怒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绝望。她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在厉骞眼里,大概都成了对可怜母亲的恶意揣测和攻击。这个家,已经没有她容身之地了。
她不再看那母慈子孝的一幕,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向客卧。经过玄关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白色小圆点——那是他们刚搬进来时,厉骞说为了安全装的微型家用摄像头,视角正好能覆盖到厨房门口和一小部分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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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劈开她混乱的脑海。
她猛地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没有回头,径直走进客卧,反手关上了门,但没有落锁。她靠在门板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拿出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点开了连接那个摄像头的APP。
客厅里,葛美娟还在抽抽噎噎地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和邝薇的狠心。厉骞沉默地听着,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疲惫地揉着额角。
客卧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邝薇走了出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她手里拿着手机,屏幕亮着。
她没有看沙发上那对母子,径直走到客厅的电视柜前。那里放着一个连接电视的机顶盒。她拿起电视遥控器,在厉骞和葛美娟惊愕的目光注视下,按了几个键,切换了信号源。
客厅那面巨大的液晶电视屏幕闪了一下,瞬间亮起。屏幕上显示的,赫然是那个家用摄像头拍摄的、几分钟前厨房门口的实时回放画面!
画面非常清晰。可以看到葛美娟端着那碗滚烫的汤,从流理台走向门口。可以看到她靠近邝薇。然后,关键的一幕出现了:在距离邝薇还有一步之遥时,葛美娟的脚步并没有任何被绊到的迹象!她的身体也没有失去平衡的前兆!相反,她的手腕有一个非常细微、但极其明确的、向内倾斜的动作!正是这个主动的倾斜动作,导致那碗盛得极满的汤,被精准地泼向了正前方的邝薇!紧接着,她才顺势做出一个夸张的、仿佛被绊倒的趔趄动作,重重摔倒在地!
整个意外过程,在慢镜头回放下,被拆解得清清楚楚。葛美娟那个主动泼汤的动作,被无限放大,无可辩驳!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电视音响里传出的、被放大的画面里汤碗摔碎的刺耳声响在回荡。
葛美娟的抽噎声戛然而止。她脸上的委屈和痛苦瞬间僵住,像是戴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变得一片死灰。她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上自己那个无比清晰的动作,仿佛第一次看清自己。
厉骞也彻底僵住了。他脸上的担忧、疲惫、无奈,所有复杂的情绪瞬间被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目光死死锁在屏幕上那个慢动作回放上,一遍,又一遍。母亲手腕那个刻意倾斜的动作,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也烫穿了他一直试图维系的自欺欺人。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自己的母亲。那眼神,不再是儿子看母亲的眼神,而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心思歹毒的人。
葛美娟接触到儿子的目光,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一哆嗦。她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辩解,想说是角度问题,想说是摄像头坏了,但在那铁一般的影像证据面前,在儿子那冰冷而陌生的注视下,所有的狡辩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粗重而慌乱的喘息。
邝薇站在电视旁,手里还捏着遥控器。她看着厉骞脸上那崩塌般的震惊和痛苦,看着葛美娟面如死灰的狼狈,心中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她关掉了电视屏幕,那刺目的画面消失了,但刚才那一幕,已经深深地烙进了每个人的眼底。
她不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再次走向客卧。这一次,她的脚步异常沉重,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拉开客卧衣柜的门,拖出了自己那个小小的行李箱,哐当一声扔在地上,拉开了拉链。
她开始沉默地收拾东西。动作机械而迅速,将属于她的衣物、护肤品、几本书,一件件扔进行李箱里。客卧的空间很小,行李箱摊开在地上几乎占据了过道。她蹲着,背对着门口,单薄的肩膀随着收拾的动作微微起伏。
就在这时,她的手在叠放内衣的抽屉角落里,碰到了一个硬硬的、扁平的塑料小盒子。她动作一顿。那是一个她前几天买回来、随手塞进去后就忘了的验孕棒盒子。鬼使神差地,也许是刚才那场惊吓带来的生理反应,也许是心底某个隐秘角落的预感,她撕开了包装,拿着那支验孕棒,走进了客卧里狭小的洗手间。
几分钟后。
客卧的门被猛地拉开。
邝薇走了出来。她没拿行李箱,手里只捏着一张小小的、白色的纸条——那是验孕棒自带的显示结果条。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紧紧地抿着,像是在极力克制着巨大的情绪风暴。她径直走到客厅中央,站定在还僵在原地的厉骞面前。
葛美娟缩在沙发角落,眼神躲闪,不敢看任何人。
邝薇的目光像宝剑一样刺向厉骞,带着最后通牒般的决绝。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抬起手,将那张小小的白色纸条,用力地、狠狠地拍在了厉骞面前的茶几玻璃上!
啪!
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刺耳。
厉骞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张纸条上。白色的试纸条上,清晰地印着两道鲜红的杠。
一道,代表怀孕检测线。
另一道,是同样鲜明的对照线。
两道杠。阳性。怀孕。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第四章
那张小小的白色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冰冷的玻璃茶几上,也烫在厉骞的眼底。那两道鲜红的杠,刺目得让他眼前一阵发黑。怀孕薇薇怀孕了
巨大的震惊像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狂喜不,那感觉太遥远了,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眼前这冰冷绝望的现实撕得粉碎。他的孩子…在他母亲试图用滚烫的鸡汤伤害他妻子的这一刻,被宣告存在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邝薇。她的脸苍白得像纸,嘴唇紧抿,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新生命到来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愤怒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决绝。
葛美娟也看到了那张纸条。她的眼睛瞬间瞪圆了,浑浊的瞳孔里先是掠过一丝极度的惊愕,随即被更深的慌乱和某种复杂难辨的情绪取代。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在邝薇那利刃般的目光扫过来时,猛地闭上了嘴,眼神躲闪着垂下。
客厅里只剩下三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邝薇没有等厉骞的回应。她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拍下那张验孕棒结果条,仿佛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也斩断了她对这个家最后一点残存的念想。她决绝地转身,重新走进客卧,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这一次,清晰的落锁声传了出来。
那声落锁,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厉骞的心上。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又低头看看玻璃上那两道刺目的红杠,再看看沙发上眼神闪烁、手上还贴着创可贴的母亲,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而狂暴的怒意,混杂着后怕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在他胸腔里猛烈地冲撞起来!
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这个自私、恶毒、永远要把一切掌控在手中的女人!毁了他的新婚生活不够,现在,差点毁了他的妻子,差点毁了他尚未出世的孩子!
那监控画面里母亲刻意倾斜汤碗的动作,此刻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每一个细节都带着狰狞的恶意。那根本不是意外!那是蓄意的伤害!是对他妻子,对他孩子的谋杀!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厉骞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猛地转头,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射向沙发上的葛美娟。
葛美娟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色厉内荏地挺直了背:骞儿,你那是什么眼神妈…妈也不是故意的,那地太滑!
不是故意的厉骞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监控拍得清清楚楚!你手腕是故意歪的!那汤就是对着薇薇泼过去的!你还敢说不是故意的葛美娟!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不是非要毁了这个家!毁了我你才甘心!
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吼自己的母亲,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撕裂。
葛美娟被他吼得愣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羞恼和被儿子忤逆的愤怒涌了上来,压过了心虚。她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尖声道:厉骞!你怎么跟你妈说话的!我是你妈!我生你养你!你就为了这么点事,为了那个女人的一面之词,这么吼我那破机器拍的能准吗它懂什么它就是拍错了!是她躲开才害我摔倒的!我的手现在还疼着呢!你有没有良心啊!她举起贴着创可贴的手,仿佛那是她最大的委屈证明。
够了!厉骞暴喝一声,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指着客卧紧闭的门,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嘶哑,那里面!是你的儿媳妇!她肚子里!是你亲孙子!你差点用一锅滚汤烫死他们!你到现在还在狡辩还在推卸责任葛美娟,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亲孙子葛美娟像是被这个词刺了一下,眼神闪烁得更厉害,声音却拔得更高,带着一种被戳破心思的恼羞成怒,谁知道是不是呢才结婚多久谁知道是不是你的种我看她就是故意拿这个当借口,想撵我走!想独占我儿子!厉骞!你别被她骗了!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扇在了葛美娟的脸上!
力道之大,让葛美娟整个人都懵了,趔趄着后退一步,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的儿子。客厅里死寂一片,只剩下葛美娟粗重的喘息和厉骞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喘。
厉骞的手掌火辣辣地疼,心却像掉进了冰窟。他看着母亲脸上迅速浮现的红肿指印,看着她眼中那震惊、愤怒、受伤、最终化为一片怨毒的眼神,最后一丝残存的亲情纽带,仿佛在这一巴掌下,彻底断裂了。
他收回手,手指因为用力过猛还在微微颤抖。他的眼神冰冷,再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一片彻骨的绝望和决绝。
滚。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葛美娟捂着脸,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无法相信。
厉骞不再看她,转身,大步走向玄关。他拉开鞋柜上的抽屉,翻找着什么,发出哗啦的声响。很快,他拿着一把崭新的、亮闪闪的门锁钥匙走了出来。他没有看葛美娟,径直走到大门前,掏出工具,动作粗暴却异常迅速地开始拆卸旧的门锁。
螺丝刀拧动的声音,金属部件磕碰的声音,在死寂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葛美娟终于从那一巴掌的震惊和巨大的羞辱中回过神来。看着儿子那决绝的背影,看着那被拆下来的旧锁芯,她终于意识到,儿子不是在吓唬她,他是动真格的了!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厉骞!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她尖叫着扑上去,想抓住儿子的胳膊,我是你妈!你敢换锁你敢撵我走!你这个不孝子!白眼狼!我白养你这么大!为了个女人你连妈都不要了!
厉骞用力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她再次踉跄。他头也不回,继续手上的动作,将新锁芯塞进门锁孔里,动作又快又狠,仿佛在发泄着心中滔天的怒火和痛苦。
厉骞!你住手!你给我住手!葛美娟彻底慌了,哭喊着,捶打着厉骞的后背,你不能这样!你这是要逼死你妈啊!我死给你看!我这就死给你看!她作势要往墙上撞。
厉骞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凿地:
葛美娟,你给我听清楚。他的声音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忍,要么,你现在就收拾东西,回你的老宅去。我找人送你,以后生活费我照给,逢年过节,我看情况回去。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要么——
他松开她的胳膊,指着那扇正在被他更换锁芯的大门,眼神里是彻底的冰冷和绝望:我现在就走。这个家,你守着。你守着这空房子,守着你这‘不容易’的妈道,守到死!我和薇薇,他看了一眼客卧紧闭的门,声音艰涩却无比清晰,还有孩子,我们走!从此以后,你是死是活,跟我再无关系!你选!
选一个!
最后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葛美娟的耳边。
她彻底僵住了。捂着脸的手无力地垂下,露出了清晰的指痕和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她看着儿子那双冰冷决绝、再也没有一丝温情的眼睛,又看看客卧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彻底失去儿媳和孙子的门,再看看那扇正在被更换锁芯、即将把她彻底隔绝在外的大门…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恐慌和寒意,终于彻底淹没了她。她所有的撒泼、哭闹、威胁,在儿子这玉石俱焚的决绝面前,显得那么可笑和苍白。她嘴唇哆嗦着,身体像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地颤抖起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她明白,这一次,儿子是真的不会再退让了。她费尽心机想要掌控的一切,正在彻底崩塌。
厉骞不再看她,转过身,用尽全力将最后一颗螺丝狠狠拧紧。新锁芯安装完毕,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清脆而冰冷。
第五章
新锁的咔哒声落下,像一道沉重的闸门,彻底隔断了葛美娟最后一丝妄想。她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软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捂着脸的手无力地垂落,露出红肿的指痕和一片死灰般的绝望。客厅里只剩下她粗重、断续的抽噎,再也没了之前的尖利和底气。
厉骞背对着她,手指还停留在冰冷的金属门锁上,微微颤抖。那决绝的话说出口,心里却没有半分痛快,只有一片被掏空般的疲惫和尖锐的痛楚。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身后那令人窒息的抽泣,也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他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
他转过身,眼神掠过瘫软的葛美娟,没有丝毫停留,径直走向客卧的门。脚步有些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薇薇他抬手,指关节在门板上轻轻叩击,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薇薇,开开门,好吗我们…我们谈谈。
门内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回应。
厉骞的心沉了下去。他贴在门板上,屏息凝神,试图捕捉里面一丝一毫的动静。几秒钟后,他听到了一种极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干呕声,还有水流哗哗的声响。
薇薇!厉骞的心猛地揪紧,拍门的力道加重了,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开门!让我看看!
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刚才那碗滚汤带来的恐惧再次袭来。她是不是被烫伤了还是因为怀孕的反应
门内的干呕声似乎更剧烈了,夹杂着痛苦的喘息。
厉骞急了,也顾不上那么多,用力拧动门把手。门依旧反锁着。
钥匙!钥匙在哪厉骞猛地回头,朝着客厅低吼,目光如炬般射向还靠在墙边的葛美娟。客卧的备用钥匙,一直放在客厅电视柜的抽屉里。
葛美娟被他吼得一哆嗦,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眼神茫然又带着怨愤,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打击中完全回神。
钥匙!给我!厉骞的声音又急又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葛美娟被他凶狠的眼神慑住,下意识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电视柜前,手忙脚乱地拉开抽屉,翻找着。她的手抖得厉害,钥匙串叮当作响。好不容易摸到那把小小的客卧钥匙,她哆嗦着递过去。
厉骞一把夺过钥匙,冲到客卧门前,颤抖着手插进锁孔,用力一拧。
咔哒。
门开了。
厉骞推开门,一股淡淡的酸涩气味混合着水汽扑面而来。狭小的客卧洗手间门敞开着,灯亮着。邝薇正跪在马桶边,一手撑着冰冷的瓷砖地面,一手捂着胸口,身体因为剧烈的呕吐而痉挛着。她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几缕湿透的头发黏在脸颊上,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薇薇!厉骞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一个箭步冲过去,蹲下身,想扶住她,手伸到一半却又不敢触碰,生怕惊扰了她。
邝薇又干呕了几声,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吐出来的只有酸水。她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别碰她。好一会儿,那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才稍稍平息。她撑着马桶边缘,艰难地想站起来,双腿却一阵发软。
厉骞再也忍不住,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绕过她的肩膀和后膝,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带着虚脱后的冰凉和颤抖。厉骞的心沉得更深了,抱着她,像抱着易碎的琉璃,一步步走向客卧那张狭窄的单人床。
他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在床上,拉过薄被盖住她冰冷的身体。邝薇闭着眼,眉头紧蹙,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生理性泪水,脆弱得让人心疼。
厉骞拧了热毛巾,动作笨拙却极其轻柔地擦拭她额头的冷汗和脸颊。他倒了一杯温水,插上吸管,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唇边:喝点水,漱漱口。
邝薇没有睁眼,只是微微偏开头,拒绝的姿态明显。
厉骞的手僵在半空,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他放下水杯,坐在床边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床沿,仰头看着天花板上惨白的吸顶灯。巨大的无力感和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犹豫、妥协、所谓的理性处理,是多么可笑和可悲。他把最爱的人,推到了如此痛苦和危险的境地。
洗手间门口,葛美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她看着床上虚弱不堪的儿媳,看着儿子那失魂落魄、痛苦自责的背影,再联想到刚才那碗滚汤和监控画面……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在她浑浊的眼底翻腾。恐惧后怕或许还有一点点……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懊悔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还隐隐作痛的脸颊和烫伤的手掌,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客卧的门。
房间里只剩下厉骞粗重的呼吸和邝薇压抑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厉骞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撑着床沿站起身,走到窗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喂,是我。帮我联系个搬家公司,对,现在就要,越快越好。地址发你手机上了。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打包,送回老宅。对,全部。不用清点,直接搬走。钥匙我会让物业转交。
他挂断电话,又拨通另一个号码:王经理我厉骞。麻烦你帮我联系一下,我想请个专业的住家保姆,有照顾孕妇经验的,人要干净利落,性格温和,最好是明天就能到位……价格不是问题。
安排好这一切,厉骞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转过身,重新走回床边,蹲下。邝薇依旧闭着眼,但睫毛颤动了一下。
厉骞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握住了邝薇露在被子外、依旧冰凉的手。这一次,她没有立刻甩开。
薇薇,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前所未有的诚恳,我知道,我说一万句对不起都没用。我混蛋,我眼瞎,我让你受尽了委屈,差点…差点害了你和孩子。他的手指收紧,传递着微弱的暖意和力量,我刚才打电话了。搬家公司马上就去老宅,把她的东西全部清走。一个不留。明天,会有专业的保姆过来照顾你。这个家,以后只有我们,还有…我们的孩子。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苍白紧闭的侧脸,每一个字都清晰而用力: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让我用行动证明,好吗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包括我妈,再伤害你一丝一毫!
邝薇依旧闭着眼,没有回应。但被她握着的那只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厉骞的心,因为这细微的反应,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不敢奢望原谅,但只要她还愿意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愿意付出一切去抓住。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是物业发来的消息,说门口监控拍到搬家公司的人已经到了。
厉骞站起身,深深看了一眼床上依旧沉默的妻子,轻声道:我出去处理一下,很快回来。你好好休息。他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身,轻轻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葛美娟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泥塑。几个穿着搬家公司制服的男人正有条不紊地将她的皮箱、她的仿青花瓷瓶、她的樟木箱子、她那些老旧的衣物和瓶瓶罐罐,一件件打包,贴上标签。她那些象征着主权的物品,正被无情地、彻底地从这个空间里剥离出去。
葛美娟看着这一切,眼神空洞。当搬家公司的人小心翼翼地去搬那个放在电视柜上的、带着玻璃罩的老式机械闹钟时——那是她当年结婚时唯一的嫁妆——她像是被触动了最后的神经,猛地站起来想阻止:那个…那个别…
都搬走。厉骞冰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斩钉截铁,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他看也没看葛美娟,只对搬家公司的负责人点了点头,辛苦了,地址发给你们负责人了,直接送过去就行。
搬家工人点点头,动作麻利地将那个闹钟也放进了纸箱里。
葛美娟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下。她看着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痕迹被迅速抹去,看着儿子冷漠的侧脸,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恐慌终于压垮了她。她跌坐回沙发,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绝望的呜咽。这一次,没有表演的成分,只有真真切切的悲凉。
厉骞听着那哭声,心像被钝刀子割。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听。他走到玄关处,拿起那把刚刚换下来的旧门锁钥匙,又拿起葛美娟的老宅钥匙。他走到物业经理面前,将两把钥匙递过去:张经理,麻烦您。这把新钥匙帮我转交给保姆,她明天上午九点到。这把老钥匙,他顿了顿,声音低沉,等东西搬完,麻烦您亲自跑一趟,送到这个地址,交给我母亲。告诉她…以后没事,不用过来了。
物业经理接过钥匙,看着眼前一脸憔悴却异常决绝的男人,又看看客厅里悲泣的老妇人,无声地点了点头。
厉骞做完这一切,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精疲力竭的仗。他靠在冰冷的门框上,重重地喘了口气。客厅里,葛美娟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一种绝望的沉默。搬家工人进进出出,将最后几箱东西搬走。
当大门最后一次关上,隔绝了外面搬家公司货车启动的声音时,整个房子陷入了一片异样的寂静。葛美娟的东西被彻底清空了,连同她这个人带来的压抑和混乱,似乎也被一并带走了。
厉骞拖着沉重的脚步,再次走向客卧。他轻轻推开门。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邝薇侧躺着,背对着门的方向,薄被下的身体轮廓单薄。她似乎睡着了,呼吸很轻。
厉骞没有开灯,无声地走到床边,在地板上坐下,背靠着床沿。黑暗中,他静静地守着她,听着她微弱而均匀的呼吸。客卧的窗帘没有拉严实,一缕清冷的月光从缝隙里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痕。
夜,还很漫长。但至少,这座房子里的战争,暂时落下了帷幕。他用最决绝的方式,画下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代价是巨大的,母亲的眼泪和怨恨,妻子的沉默和伤痕。但看着床上那抹脆弱的身影,感受着这劫后余生的寂静,厉骞知道,他没有别的选择。
只是,这强行换来的短暂平静之下,那巨大的裂痕,又该如何弥合他疲惫地闭上眼,第一次对未来感到了深深的茫然。
第六章
搬家公司清场的喧嚣彻底沉寂下去后,家,似乎又恢复了它原本的轮廓。属于葛美娟的一切痕迹都被抹除,连空气中那股混合着樟脑和熏香的陈旧气味,也被开窗通风后涌进来的清冷空气取代了。主卧重新换上了邝薇喜欢的浅灰色床品,梳妆台上的瓶罐也恢复了原有的秩序,安静地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厉骞仿佛要把过去亏欠的所有殷勤都补回来。他请了长假,笨拙却无比用心地学着照顾孕妇。照着手机APP上的食谱,尝试煲各种据说能缓解孕吐的汤水,尽管味道常常不尽如人意;家里的边边角角都被他仔细检查过,铺上了防滑垫;他甚至买了好几本厚厚的孕产书籍,晚上就坐在客卧的地板上,就着台灯的光线一页页地翻看,遇到不懂的专业术语就皱着眉头查手机。
邝薇搬回了主卧。但她依旧沉默。像一尊失去了温度的瓷器,精致,却易碎。她按时吃饭,厉骞端来什么她就吃什么,不挑剔,也不评价。厉骞笨手笨脚炖的汤,她也会小口小口地喝下去。厉骞小心翼翼地跟她说话,问她想吃什么,感觉怎么样,她大多时候只是简单地点头或摇头,偶尔用一两个字回应:嗯。好。还行。
她的眼神常常是空的,望着窗外,或者盯着某个虚空中的点,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有在孕吐突然袭来,她捂着嘴冲进洗手间,吐得天昏地暗时,那张苍白的脸上才会流露出真实的痛苦和脆弱。每当这时,厉骞就会手足无措地守在一旁,递水,递毛巾,满眼的心疼和自责。
那个专业的保姆周阿姨第二天就来了。四十多岁,干净利落,话不多,但手脚勤快,做饭也很合邝薇清淡的口味。她的到来,确实分担了大部分家务和照顾的工作,让厉骞松了一口气,但也无形中在两人之间增添了一层疏离——邝薇似乎更习惯于接受周阿姨无声的照顾,对厉骞刻意的接近和讨好,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抗拒。
这天下午,天气难得放晴。周阿姨轻声细语地询问邝薇要不要去楼下小花园晒晒太阳,散散步,对孕妇和胎儿都好。邝薇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厉骞立刻放下手里的书:我陪你下去。
邝薇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站起身。周阿姨很有眼力见地退到一边,去准备温水和水果。
初冬的阳光带着稀薄的暖意,洒在小区中心的小花园里。树叶几乎落尽,枝桠在蓝天下勾勒出清晰的线条。邝薇走得很慢,双手下意识地护在小腹前。厉骞走在她身侧半步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像守护着易碎的珍宝。
两人沿着碎石小径慢慢地走着。阳光落在邝薇苍白的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浅淡的光晕。厉骞看着她安静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渴望。他想靠近一点,想牵她的手,想像普通夫妻那样,带着对新生命的期待和喜悦,聊聊天。
今天感觉好点了吗还吐得厉害吗他找了个最安全的话题,声音放得很轻。
邝薇的目光落在远处光秃秃的树枝上,几秒后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周阿姨煲的玉米排骨汤还不错吧我看你中午喝了小半碗。厉骞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
嗯。
又是沉默。只有两人轻微的脚步声和风吹过枯枝的细微声响。
厉骞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知道她在生气,在怨他,他理解。他做好了用漫长的时间去弥补、去赎罪的准备。可这种无声的、冰冷的隔阂,像一道透明的墙,横亘在他们之间,让他连触碰都成了奢望。他甚至觉得,她看他的眼神,和看周阿姨,看路边的树,没有任何区别。
薇薇…厉骞停下脚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恳求,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你恨我,怨我,都是应该的。我只求你别不理我。跟我说说话,好吗哪怕骂我几句。
邝薇也停了下来。她转过身,终于抬眼看向他。阳光落在她的眼睛里,那里面却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疏离。
说什么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波澜,说那碗汤有多烫还是说你妈打你那一巴掌有多响
厉骞的心像被狠狠捅了一刀,脸色瞬间煞白。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解释和保证,在她这样冰冷的诘问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邝薇看着他瞬间失血的脸,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痛苦和无力,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波动,但转瞬即逝。她移开目光,重新看向那些光秃秃的树枝,声音依旧平淡:没什么好说的了,厉骞。你做了你该做的,我看到了。就这样吧。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继续沿着小径慢慢地往前走。阳光拉长了她的影子,单薄而孤寂。
厉骞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冬日的冷风穿透他单薄的毛衣,一直冷到骨头缝里。他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可能真的无法弥补。他用最激烈的方式赶走了母亲,换来了空间上的安宁,却似乎永远失去了走进她心门的钥匙。
他就那样站在原地,看着她孤单的背影在光秃秃的树木间若隐若现,直到周阿姨拿着外套和水杯匆匆走过来,轻声提醒:厉先生,起风了,邝小姐该上去了。
厉骞这才如梦初醒,胡乱地点点头,脚步沉重地跟了上去。阳光依旧,却再也驱不散他心底那一片冰冷的阴霾。裂痕如冰,看似平静,却深不见底,寒冷刺骨。
第七章
日子在一种压抑的平静中缓慢流淌。周阿姨的存在像一层柔软的缓冲垫,将厉骞和邝薇之间那冰冷的距离感包裹起来,维持着一种脆弱而诡异的平衡。邝薇的孕吐稍稍缓解了一些,脸上也恢复了一点血色,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沉默和疏离,没有丝毫消融的迹象。
厉骞小心翼翼地扮演着赎罪者的角色。他不再刻意地找话题,只是默默地做好一切他能想到的事情。邝薇夜里翻身,他会立刻惊醒,轻声问是不是不舒服;她偶尔在书桌前坐下翻看育婴杂志,他会无声地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蜂蜜水;他依旧雷打不动地研究孕产食谱,虽然大多数时候是周阿姨掌勺,但他总会笨拙地打打下手,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邝薇喝下他参与煲的汤。
邝薇接受这一切,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不再抗拒他的靠近,但眼神依旧是空的,像一泓不起波澜的深潭。偶尔,在厉骞没注意的瞬间,她会看着他在厨房忙碌的背影,或是他深夜伏案查阅资料时紧锁的眉头,眼底会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捕捉的情绪,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这天下午,厉骞正在书房处理一些积压的工作邮件。周阿姨陪着邝薇在阳台上晒太阳。手机在桌面上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老宅两个字。
厉骞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自从上次强行把母亲送回去后,她打过几次电话,他都没接。后来她发过几条长长的信息,先是哭诉自己命苦,儿子不孝,后来语气又软了下来,说自己知道错了,想儿子了,想问问儿媳身体怎么样。厉骞看着那些信息,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最终还是选择冷处理,只回复过一条简短的信息:我们都好,您保重身体。
此刻,看着屏幕上闪烁的老宅,厉骞的指尖在接听键上悬停了几秒,最终还是划开了屏幕。他走到窗边,压低了声音:喂
骞儿…电话那头传来葛美娟的声音,带着刻意放软的、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是妈…
嗯。厉骞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情绪。
你还在生妈的气啊葛美娟的声音带着点委屈的哭腔,妈知道错了,那天是妈鬼迷心窍,妈老糊涂了,妈就是…就是太想你了,怕你有了媳妇忘了娘,妈现在一个人在这老房子里,冷冷清清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这心里头难受啊…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老宅的冷清,自己的孤单,身体如何不舒服,夜里如何睡不着。
厉骞沉默地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他了解自己的母亲,这些话里有多少真情实感,有多少刻意渲染的悲情,他心里清楚。但听着她声音里那份显而易见的苍老和落寞,听着她反复强调的一个人,他心底那根名为责任和愧疚的弦,还是被狠狠地拨动了。毕竟,那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他把她强行送回去,斩断了她对儿子的依恋,是否也太过残忍
葛美娟似乎感觉到了他沉默中的松动,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小心,甚至带上了一丝讨好的意味:骞儿!薇薇她身体还好吧妈那天是真吓着了,也后悔了!听说…听说她有了几个月了反应大不大妈这心里啊,又高兴又担心!
提到邝薇和孩子,厉骞的心猛地一缩。刚刚泛起的那点恻隐之心瞬间被警惕取代。他打断了母亲的话,声音冷了下来:她很好。不需要您操心。
骞儿!你这话说的!葛美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刺伤的委屈,我是孩子的亲奶奶!我关心一下怎么了难道我连问一句都不行了吗你是不是真要跟妈断绝关系啊妈这心啊…她又开始哭起来。
厉骞只觉得一阵烦躁涌上心头,太阳穴突突地跳。他不想再听下去,也不想在电话里继续这种无意义的拉扯:妈,我这边还有事,先挂了。您自己多保重。说完,不等那边回应,他直接按下了挂断键。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厉骞握着手机,靠在冰凉的窗玻璃上,胸口堵得厉害。窗外是冬日下午灰蒙蒙的天空,和他此刻的心情如出一辙。对母亲的愧疚和对邝薇母子的保护欲,像两股相反的力量,撕扯着他。
他需要透口气。
厉骞推开书房门,打算去厨房倒杯水。刚走到客厅,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是周阿姨陪着邝薇从楼下散步回来了。邝薇换了鞋,脸色有些疲惫,周阿姨扶着她,小声说着:慢点,邝小姐,累了吧我去给你倒点温水。
邝薇点点头,刚抬起头,目光就和站在客厅中央的厉骞撞了个正着。厉骞还没来得及调整好脸上那混杂着烦躁和沉重的表情。
就在这时,他握在手里的手机,又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老宅两个字固执地跳跃着,伴随着刺耳的铃声,在突然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尖锐!
厉骞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下意识地想按掉,手指却因为心烦意乱而有些僵硬。
尖锐的铃声像魔音穿脑,持续不断地响着。邝薇的目光从厉骞难看的脸色,缓缓移到他手里那不断震动的手机上。当看清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时,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似乎又白了一分。她放在小腹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指尖微微泛白。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厉骞,眼神里那潭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一圈冰冷的涟漪。
厉骞被邝薇那无声的注视看得心慌意乱,一股莫名的怒火直冲头顶。他猛地按下接听键,甚至没放到耳边,就对着话筒失控地低吼出来,声音因为压抑的愤怒而扭曲:葛美娟!你到底有完没完!我说了我在忙!别再打了!孩子的事不用你操心!管好你自己行不行!
吼完,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也不管电话那头是死寂还是哭喊,狠狠地按下了挂断键。手机被他用力攥在掌心,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喘着粗气,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周阿姨端着水杯僵在厨房门口,大气不敢出。
厉骞吼完,理智稍稍回笼,巨大的懊悔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抬头看向邝薇,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自责:薇薇,我…
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邝薇依旧站在原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她的脸色惨白得吓人,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空洞,而是凝聚成一种极其尖锐、冰冷的嘲讽。那眼神,像两把剑,直直地刺向厉骞,刺得他浑身发冷。
她什么都没说。
没有质问,没有指责。
只是用那种冰冷到极致的、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神,深深地看了厉骞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对他失控的失望,对他母亲阴魂不散的厌憎,对他那句管好你自己背后所暴露的、依旧未能斩断的复杂联系的讥讽,以及对她自己、对这个孩子未来处境的、彻骨的悲凉。
然后,在厉骞慌乱无措的注视下,在周阿姨担忧的目光中,邝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她不再看厉骞一眼,也不再需要周阿姨的搀扶。她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异常平稳却无比沉重地,走向主卧。那单薄的背影,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决绝。
主卧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
咔哒。
一声轻响,像是一把无形的锁,再次落下。
厉骞僵在原地,手里还死死攥着那部如同烫手山芋的手机。葛美娟的哭诉仿佛还在耳边,而邝薇最后那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眼神,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他知道,他刚才的失控,他对着电话吼出的那句管好你自己,看似是在拒绝母亲,实则将他内心深处的挣扎和未能完全割裂的牵绊暴露无遗。
这短暂的平静,这他用尽力气才勉强维持住的脆弱平衡,被这一通来自老宅的电话和他失控的吼叫,轻易地、彻底地击碎了。裂痕不仅没有弥合,反而在无声中蔓延、加深,变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他看着那扇紧闭的主卧门,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他可能真的要失去她了。
第八章
时间像裹着冰碴的溪水,缓慢而冰冷地流淌。自从那天失控的电话事件后,邝薇和厉骞之间的空气彻底凝固了。周阿姨成了这个家里唯一能自由流动的存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最低限度的运转。
邝薇的肚子开始有了微小的弧度。她依旧沉默寡言,但行动间多了几分母性的本能,会下意识地护着小腹。她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像执行一套设定好的程序。厉骞的存在变得近乎透明。他依旧默默地做着一切,煲汤,查资料,半夜惊醒查看她的情况,但两人之间不再有任何眼神交流,连最基本的嗯啊都省去了。邝薇彻底将他隔绝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
厉骞觉得自己像是在冰面上行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却不知道脚下的冰层何时会彻底崩裂。他试图道歉,试图解释那天电话里的失控只是针对母亲的纠缠,与她和孩子无关。但每次他鼓起勇气开口,邝薇要么直接起身离开,要么就用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看着他,看得他所有的话语都冻结在喉咙里,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知道,信任一旦崩塌,重建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切实的行动。他只能等待,在绝望中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等待。
又到了例行产检的日子。
厉骞早早请好了假,把车开到楼下。邝薇换好衣服,在周阿姨的陪同下走出来。她没看厉骞,径直拉开了后座的车门坐了进去。
厉骞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发动了车子。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周阿姨坐在副驾,试图缓和气氛,说了几句天气和医院停车难的老生常谈,但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医院妇产科永远人满为患,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各种体味混合的复杂气息。排队,缴费,等待叫号。厉骞一直沉默地跟在邝薇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他看着邝薇安静地坐在候诊区的塑料椅上,微微垂着头,手习惯性地护在小腹,侧脸线条在嘈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沉静,也格外疏离。
终于轮到他们。做的是彩超。冰冷的耦合剂涂抹在微微隆起的肚皮上,邝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厉骞站在检查床的侧面,屏住呼吸,目光紧紧盯着旁边仪器屏幕上跳动的黑白影像。灰白色的画面里,一个小小的、蜷缩的轮廓渐渐清晰,像一颗安静沉睡的豆子。
负责检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医生,技术娴熟,一边移动着探头,一边看着屏幕,语气温和地解说着:嗯,胎位很正…羊水适中…宝宝挺活泼的,看这小手动呢…她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安抚力量。
邝薇的目光也落在屏幕上,看着那个模糊却真实存在的小生命,一直紧绷的唇角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医生又调整了一下探头角度,屏幕上的影像更清晰了一些,能隐约看到胎儿的侧脸轮廓。医生看着屏幕,随口笑道:哟,小家伙这鼻子长得可真挺,鼻梁高高的…她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很自然地扫过站在床边、神情紧张又专注的厉骞,又看了看屏幕,带着点轻松的闲聊语气补充了一句:这高鼻梁啊,一看就像奶奶!遗传基因真强大。
这句无心的话语,像一道平地惊雷,毫无预兆地在小小的检查室里炸响!
像奶奶!
三个字,如同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邝薇的耳膜,直刺心脏!
医生还在专注地看着屏幕,记录着数据,丝毫没有察觉到检查床上孕妇瞬间僵硬的身体和骤变的脸色。
厉骞也听到了。他先是一愣,随即心头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立刻看向邝薇。
只见邝薇的脸色在短短几秒内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瞳孔剧烈地收缩着,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护在小腹上的手猛地攥紧了衣角,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泛着骇人的青白。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薇薇!厉骞失声惊呼,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医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连忙停下动作: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邝薇没有回答。她猛地从检查床上坐了起来,动作快得惊人!完全不顾肚子上还沾着冰凉的耦合剂,也顾不上拉下卷起的衣襟。她一把推开医生试图扶住她的手,看也没看旁边脸色煞白的厉骞一眼,像一具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踉跄着跳下检查床,甚至来不及穿好鞋子,就那么赤着脚,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检查室!
薇薇!厉骞魂飞魄散,拔腿就追!
哎!你的包!鞋子!周阿姨也吓坏了,抓起邝薇落在检查床边的包和鞋子,慌忙追了出去。
检查室里一片混乱。医生拿着探头,一脸错愕和茫然,完全不明白自己哪句话引发了如此剧烈的反应。仪器屏幕上,那个小小的胎儿影像还在安静地蜷缩着,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懵然无知。
厉骞追出检查室,走廊里人头攒动。他一眼就看到邝薇那跌跌撞撞、赤着脚奔跑的背影,在人群中显得那么单薄而绝望。她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不顾一切地向前冲,撞到了人也浑然不觉。
薇薇!停下!小心!厉骞的心都要跳出胸腔,他拼命拨开人群,嘶喊着追赶。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不敢想,她这样失控地奔跑,万一摔倒…他不敢想!
邝薇对身后的呼喊充耳不闻。她冲出妇产科候诊区,冲进医院嘈杂的大厅。眼前晃动的人影、刺鼻的消毒水味、嘈杂的噪音…所有的一切都扭曲变形,化作了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漩涡。耳边反复回荡着那三个字:
像奶奶…
葛美娟那张写满算计和怨毒的脸,那碗冒着滚滚热气的鸡汤,监控画面里她故意倾斜的手腕,厉骞失控的吼叫…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恐惧、愤怒、屈辱和绝望,在这一刻被像奶奶这三个字彻底点燃,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不!绝不可以!她的孩子!她和厉骞的孩子,怎么能像那个差点亲手杀死他(她)的恶魔!那个刻在骨子里的、如同诅咒般的血缘联系,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
逃离!必须逃离!逃离这个可怕的血缘诅咒!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家!逃离厉骞!逃离一切和葛美娟有关的东西!
这个念头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理智。
她冲出了医院大门。初冬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她赤着的脚上和单薄的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正巧在医院门口下客。
邝薇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猛地拉开了后车门,几乎是摔了进去!
去机场!快!去机场!她嘶哑地喊道,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急切而变了调。
司机被她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小姐,你…你的鞋…
去机场!快开车!邝薇猛地抬头,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疯狂和绝望的眼睛,吓得司机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踩下了油门。
出租车猛地蹿了出去,汇入车流。
薇薇!!!
厉骞撕心裂肺的呼喊被隔绝在车窗外。他眼睁睁看着那辆黄色的出租车绝尘而去,瞬间消失在医院门口混乱的车流中。他踉跄着追了几步,徒劳地伸出手,只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
周阿姨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手里还拎着邝薇的包和鞋子,看着厉骞失魂落魄、面无人色的样子,急得直跺脚:厉先生!快!快开车追啊!
厉骞猛地回神,巨大的恐慌和绝望瞬间化为一股蛮力。他一把夺过周阿姨手里的车钥匙,像疯了一样冲向停车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濒死般的窒息感。他的孩子!他的薇薇!
出租车在拥堵的城市道路上穿梭。邝薇蜷缩在后座角落里,赤着的双脚冻得发紫,身体因为寒冷和后怕而不停地颤抖。她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双臂,指甲深深掐进肉里,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灭顶的恐慌。
那魔咒般的声音依旧在脑海里盘旋。
手机在包里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上厉骞的名字不断闪烁。邝薇看也没看,颤抖着手,直接按下了关机键。世界瞬间清静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机场。巨大的航站楼像一头沉默的钢铁怪兽。邝薇付了车钱,推开车门,赤脚踩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她顾不上周围人投来的惊异目光,像一尾离水的鱼,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冲向巨大的航班信息显示屏。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航班信息滚动着,如同冰冷的数据流。国内,国际…一个个陌生的城市名字在她眼前晃动:昆明…三亚…成都…东京…巴黎…纽约…
去哪里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要离开!远远地离开!离开这个充满噩梦和诅咒的地方!
她茫然地站在巨大的屏幕下,赤着脚,衣衫单薄,头发凌乱,脸上泪痕交错,像个迷路的、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周围是行色匆匆的旅客,行李箱的滚轮声、广播的登机提示音、各种语言的交谈声…汇成一片巨大的、嘈杂的背景音,将她彻底淹没。
该去哪里哪里才是她和孩子的容身之所一股巨大的茫然和虚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
第九章
冰冷的机场大厅,嘈杂的人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邝薇赤脚站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寒意从脚底心直窜上来,冻得她浑身发抖。眼前巨大的航班信息屏上,密密麻麻的城市名字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她的狼狈与绝望。
昆明温暖,但太近了。三亚阳光刺眼得让她心慌。东京纽约那些陌生的符号,遥远得如同另一个星球。世界那么大,竟没有一处能让她安心藏身,能让她腹中的孩子彻底摆脱那个名为奶奶的阴影。
手机在包里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她知道,只要开机,厉骞的名字会瞬间挤满屏幕。他会说什么道歉解释还是像上次电话里那样失控的吼叫无论哪一种,都让她从心底里感到疲惫和厌倦。她累了。太累了。累到连恨,都提不起力气。
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到大厅角落的一排空座椅前,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般跌坐下去。冰凉的塑料椅面激得她微微一颤。她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微隆的小腹,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和安全感。她把脸埋在膝盖里,隔绝了周围好奇或同情的目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机场的喧嚣成了永恒的背景音。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她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落地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冬日的白昼很短,天色已经开始转暗,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下来。
她像是终于从一场噩梦中挣扎着醒来,神智一点点回归。刚才那灭顶的、被像奶奶三个字引爆的恐惧和疯狂,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留下的是更加冰冷、更加清晰的现实——她赤着脚,身无分文(手机和少量现金在包里,但银行卡、身份证…她什么都没带),挺着肚子,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能去哪里
一股巨大的茫然和无助,比刚才的恐惧更沉重地压了下来。她下意识地,又摸出了那个已经关机的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贴在掌心。她盯着漆黑的屏幕,指尖悬在开机键上,微微颤抖。
另一边,厉骞的车像脱缰的野马,在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上疯狂疾驰。油门被他踩到了底,仪表盘上的指针不断向右偏移,发出危险的嗡鸣。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灰绿色的光影。他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手心里全是黏腻的冷汗。
快点…再快点…他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眼前不断闪过邝薇赤着脚冲出检查室时那绝望的背影,闪过她惨白如纸的脸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不敢想,她怀着孩子,那样不管不顾地奔跑,万一…万一…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猛打方向盘,车轮在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超过一辆又一辆车。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必须找到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机场巨大的航站楼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厉骞几乎是撞进停车场的,车还没停稳他就推开车门跳了下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国内出发大厅。他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横冲直撞,目光疯狂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相似的身影。
薇薇!邝薇!他的呼喊声淹没在机场巨大的广播声和人潮的喧嚣里。
他冲到服务台,语无伦次地描述邝薇的样子:很瘦,脸色苍白,可能赤着脚,穿着米色的毛衣…工作人员一脸为难地摇头,表示没有特别留意。他又冲向安检口,试图往里张望,被保安拦住。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几乎将他击垮。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周阿姨打来的。
厉先生!邝小姐的身份证没带!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拿!她肯定还在机场里面!进不去的!周阿姨的声音带着哭腔,也带来了一丝绝望中的希望。
厉骞猛地挂断电话,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进不去安检!她肯定还在出发大厅!他调转方向,更加疯狂地在庞大的航站楼里奔跑搜寻。每一个座椅区,每一个角落,每一家店铺门口…他一遍遍地扫视,眼睛因为瞪得太大而布满血丝。
时间在焦灼的寻找中无情流逝。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厚厚的云层,给冰冷的钢铁穹顶镀上了一层黯淡而凄凉的橙红色。
终于,在一个相对僻静的、靠近巨大落地窗的角落座椅区,厉骞的目光猛地定格!
那个蜷缩在塑料椅上的单薄身影!米色的毛衣,凌乱的头发,环抱着小腹的姿势…是她!
厉骞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随即又被狂喜淹没。他几乎要冲过去,脚步却猛地顿住。
她坐在那里,像一座孤独的冰雕。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斜斜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单薄而倔强的轮廓。她的脸埋在臂弯里,看不清表情,只有微微耸动的肩膀暴露了她此刻的脆弱。
厉骞站在原地,隔着十几米的距离,贪婪地看着那个身影。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让他浑身脱力,几乎站立不稳。他不敢贸然上前,生怕自己的出现会再次惊飞这只受尽惊吓的鸟。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靠近,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停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她能感觉到有人靠近,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但没有抬头。
厉骞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看着她在寒冷中微微颤抖的肩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而沙哑的叹息。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在她旁边的空椅上坐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沉默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机场广播在播报着某个航班的最后登机提醒。夕阳的光线越来越弱,在他们脚边投下长长的、纠缠在一起的影子。
厉骞拿出自己的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的角落亮起。他点开通讯录,找到邝薇的名字。指尖悬在拨号键上,久久没有落下。他盯着那个名字,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她此刻的模样。最终,他点开了短信界面。
光标在空白的输入框里闪烁。厉骞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缓慢地移动,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
我在老地方等。
发送键,像一个沉重的砝码,悬在他的指尖。他侧过头,看着身边依旧将脸埋在臂弯里、沉默得像一尊石像的邝薇。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勾勒着她倔强的侧脸线条。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他的靠近,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这条信息发出去,是最后的希望,还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指尖悬在发送键上方,微微颤抖。最终,那根手指,缓缓地、沉重地垂落下来,没有按下。
几乎在同一时刻。
蜷缩在椅子上的邝薇,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埋在臂弯里的手,紧紧握着那个关机的手机。冰凉的屏幕贴着掌心。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挣扎的萤火,微弱却执拗地亮起:开机。看看时间。看看有没有他的消息。
这个念头驱使着她。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臂弯里抬起了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眼神却不再像刚才那样疯狂绝望,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茫然。
她盯着手中漆黑的手机屏幕,看了很久很久。仿佛那是一个决定命运的按钮。终于,她伸出微微颤抖的食指,轻轻按下了开机键。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芒映亮了她憔悴的脸。
短暂的启动画面后,手机恢复了正常。信号格在跳跃。紧接着——
嗡…嗡…嗡…
手机在她掌心疯狂地震动起来!不是电话,是无数条短信和微信消息涌入的提示音!屏幕瞬间被厉骞的名字刷屏!红色的未读标记刺眼地跳动着!
邝薇的指尖像是被那震动烫到,猛地一缩。她看着那密密麻麻的、不断弹出的厉骞两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她甚至没有勇气点开任何一条去看内容。光是看到那个名字,就足以让她想起医院里冰冷的耦合剂,想起医生那句轻飘飘的像奶奶,想起葛美娟那张脸…所有的痛苦、恐惧和绝望瞬间回涌。
不。她不要听。不要看。
她的手指带着一种决绝的颤抖,点开了购票APP。屏幕的光映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冰冷而疏离。她胡乱地输入一个目的地,随便选了一个最近的航班,点击查询。
航班信息跳了出来。价格,时间,余票…
光标在立即支付的按钮上停留。只需要轻轻一点,输入密码,一张通往未知、却也意味着彻底逃离的单程票就会生成。远离这里,远离厉骞,远离葛美娟,远离那个可怕的诅咒。
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微微颤抖。腹中传来一阵微弱的胎动,像一只小小的蝴蝶轻轻扇动了翅膀。这微弱的生命迹象,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的决绝。
她要去哪里她靠什么生活孩子怎么办真的要让他(她)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长大吗
巨大的茫然和现实的冰冷,如同两股巨浪,将她死死地拍在原地。指尖悬在立即支付上,如同凝固。最终,那根手指,如同厉骞悬在发送键上的那根一样,缓缓地、沉重地垂落下来,没有按下。
她只是盯着那购票页面,盯着那个立即支付的按钮,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焦点。屏幕的光映着她苍白的脸,像一个迷路在数据洪流中的幽灵。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彻底消失在巨大的落地窗外。机场大厅的灯光次第亮起,白炽而冰冷,照亮了这片小小的角落。
厉骞依旧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手机屏幕早已暗了下去,那句我在老地方等的短信,静静地躺在草稿箱里。他侧着头,目光落在邝薇身上,落在她手中那亮着屏幕、停留在购票页面的手机上。
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也隔着看不见尽头的沉默。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动作。只有机场永恒的背景音,在冰冷的光线下流淌。
一个没有发送的承诺。
一个没有支付的逃离。
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在沉默的腹中悄然生长。
冰冷的灯光下,两条平行线无限延伸,终点隐没在不可知的黑暗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