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回1988年婚礼现场,我一把撕碎婚书。
前世丈夫周志强搂着闺蜜嘲讽:你这种黄脸婆只配伺候我妈。
后来我难产大出血,他们拔了我的氧气管。
这次我当众揭穿他伪造学历、偷窃公章。
当晚在夜市支起凉皮摊,三个月后开起第一家饭店。
半年后周志强当上副科长,在庆功宴上意气风发。
我带着工商局的人推门而入:周科长,你偷税漏税的账该清算了。
看着他被按在油腻的烤鸭上,我摸了摸喉咙。
氧气管的滋味,你也该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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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带着铁锈的腥甜,死死堵在我的喉咙里。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顺着气管狠狠扎进肺里,搅动着,撕扯着。视线里一片混沌的暗红,只有天花板上那盏惨白的长管日光灯,悬在无边的黑暗之上,冷漠地亮着,亮得刺眼,亮得像是地狱入口的标记。
耳边嗡嗡作响,盖过了病房里仪器单调的滴滴声。有两个影子在晃动,模糊地交叠在刺眼的光晕里。
……她不行了……志强……
是王雪梅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黏腻的兴奋。
另一个声音,沙哑、冰冷,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的渣子,是周志强。这个声音,这把刀,在我心口剜了十年。
拔了吧。早该这么干了……占着地方,费钱。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不耐烦的残忍,看着就晦气。
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口鼻!冰冷坚硬的塑料外壳粗暴地挤压着我的脸颊,死死扣下来,贪婪地、彻底地抽走了我赖以维系残存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肺叶瞬间被抽成两张干瘪的纸,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声地尖叫。心脏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跳动,又在濒死的剧痛中疯狂抽搐、碎裂。
黑暗,无边无际的、粘稠窒息的黑暗,排山倒海般吞噬了我最后一点意识……
……晚秋晚秋!醒醒,别睡啦!新娘子!志强他们接亲的车队快到巷子口啦!
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声音,带着喜庆的催促,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进来。
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我艰难地掀开一条缝。
视线被一片刺目的红占据。绣着繁复牡丹和鸳鸯的缎面被褥,红得灼人。床头墙上,一张巨大的、裁剪得有些粗糙的囍字剪纸,红纸的边缘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像凝固的血块。空气里弥漫着廉价脂粉、发蜡、还有劣质香烟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我猛地坐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床头柜上一个搪瓷盖杯,杯身印着先进生产者,里面半杯凉透的茶水泼出来,在红被面上洇开一团深色的、丑陋的湿痕。
哎哟!你这孩子!毛手毛脚的!母亲张桂芬那张带着明显操劳痕迹、此刻却堆满喜气的脸凑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一件崭新的红呢子外套,领口别着一朵小小的塑料红花。她一边嗔怪着,一边手忙脚乱地用一块半湿的抹布去擦那水渍,嘴里絮叨着,快起来快起来!衣服都给你熨好了,精神点儿!一辈子就这一回,可不能蔫头耷脑的让人看笑话!你爸跟大哥他们都在外面招呼客人呢,热闹着呢!
她粗糙温热的手指碰到我的手背,那触感真实得可怕。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猛地松开,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僵硬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年轻,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皮肤虽然算不上白皙,但光滑,没有那些经年累月搓洗衣服、伺候病人留下的裂口和老茧。
这不是幻觉。
我回来了。
回到了1988年,10月18日。
回到了一切悲剧开始的地方——我和周志强那场该死的婚礼!
冰冷的恨意,如同从地狱深渊最底层涌出的寒流,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又在下一秒被胸腔里那颗重新跳动的心脏泵出的滚烫毒血点燃,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扭曲、尖叫!前世那拔掉氧气管的冰冷触感,周志强那句拔了吧的绝情话语,王雪梅那虚伪的兴奋,如同无数把淬毒的匕首,反复穿刺着我的神经。
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几点了
快九点啦!车队马上就到!母亲没察觉我的异样,只当我是紧张,利落地把红呢子外套塞到我怀里,赶紧穿上!雪梅刚还来催呢,说志强那边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啦!
王雪梅……
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前世,她也是这样,一脸好闺蜜的关切,亲手将我推入深渊。她大概早就和周志强勾搭上了吧在我还傻乎乎地沉浸在新婚喜悦里的时候,在我为他们所谓的困难一次次掏空自己甚至拖累娘家的时候!
门外,喧闹的人声、哄笑声、小孩的尖叫跑动声,还有那种老式录音机里放出的、音质失真的喜庆歌曲《甜蜜蜜》,一股脑地涌了进来,汇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洪流。这虚假的热闹,像一层华丽油腻的糖衣,包裹着内里早已腐烂发臭的毒药。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我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才勉强压住那股呕吐的欲望。不能吐。不能在这里倒下。周志强,王雪梅……他们还在外面,等着看我这个傻女人欢天喜地地跳进火坑。
好,我这就来。我抬起头,对着母亲,努力挤出一个平静得近乎诡异的微笑。
张桂芬似乎被我这笑容里的某种东西弄得怔了一下,但门外更大的喧闹声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快点儿啊!别磨蹭了!她匆匆转身出去招呼客人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的脸,眉眼间还带着未褪尽的青涩,皮肤紧致,只是此刻,那双眼睛里翻涌着的是与年龄绝不相称的、浓得化不开的冰寒恨意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我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那混杂的气味依旧令人作呕,但此刻,它却诡异地让我感到一丝……清醒。
周志强,王雪梅。前世你们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这一世,我要你们百倍、千倍地奉还!就从这所谓的洞房花烛开始!
我站起身,没有去碰那件刺眼的红呢子外套。目光扫过梳妆台,上面除了廉价的雪花膏和头油,还放着几张散开的红纸——是周志强用单位油印机偷印的结婚请柬,格式粗糙,油墨味刺鼻。旁边,是一个敞开的、印着大红牡丹的铁皮饼干盒,里面胡乱塞着一些零碎:几颗水果硬糖,几张皱巴巴的零钱,还有……几张盖着鲜红印章的纸。
我的视线,如同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那几张纸上。
其中一张,是街道办开的婚姻状况证明,上面盖着街道的公章。另一张……我伸出手指,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轻轻拨开上面那张证明。
露出了下面那张纸的一角。
那是一张毕业证书的复印件。纸张泛黄,边缘卷曲。上面清晰地印着周志强的名字,还有……省城那所知名工学院的名称和鲜红的印章。
省城工学院……
前世,直到周志强为了巴结新领导,需要美化履历,酒后得意忘形地吹嘘时,我才知道真相。他当年连高考预选都没过!这张所谓的毕业证,是他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空白证书,又花了大价钱,托一个在印刷厂混日子的远房亲戚,私刻了那所工学院的公章,自己伪造的!为了这个假学历,他几乎掏空了他家和我家当时所有的积蓄去打点关系!
而那张盖着街道公章的婚姻证明……我死死盯着那鲜红的印泥。前世,他为了提干,需要一份无违纪证明,也是如法炮制,趁着在街道办帮忙整理档案的机会,偷盖了公章!这个隐患,后来差点毁了他,也成了他疯狂榨取我娘家钱财去填补窟窿、最终对我痛下杀手的导火索之一!
肮脏!卑鄙!无耻!
前世,我就是被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小偷,用虚伪的温柔和所谓的才子光环,骗走了整整十年,骗走了我的健康、我的孩子,最终骗走了我的命!
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蛇,噬咬着我的心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却又诡异地让我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明。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假毕业证的复印件和那份婚姻状况证明抽了出来,折叠好,紧紧攥在手心。薄薄的纸张边缘硌着掌心的嫩肉,带来一种真实的痛感,提醒着我这一切不是梦。
我对着镜子,最后看了一眼那张年轻却写满死寂和恨意的脸。然后,我拿起梳妆台上那盒廉价的口红,拧开。艳俗的红色膏体,像凝固的血。我对着镜子,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涂抹在苍白的嘴唇上,仿佛在为自己画一张战妆。
做完这一切,我挺直了脊背,像一根绷紧的弓弦,拉开门,走进了那一片虚假喧腾的喜气之中。
老旧的职工宿舍楼狭窄的公共走廊,此刻被红纸剪的喜字、拉花和攒动的人头挤得水泄不通。劣质香烟的烟雾、廉价糖果的甜腻、还有厨房里飘来的油腻菜香,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浑浊气味。邻居们,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堆满了笑脸,嘴里说着千篇一律的吉利话,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扫视。
新娘子出来啦!真俊啊!
志强好福气哟!
晚秋,以后就是周家媳妇儿啦,要孝顺公婆啊!
那些声音,嗡嗡作响,像无数只讨厌的苍蝇。前世,这些廉价的祝福也曾让我羞涩而喜悦。如今听来,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毒针,扎得我耳膜生疼。
我面无表情,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像冰冷的探针,精准地锁定了人群中央那个穿着崭新却并不合身、肩线明显歪斜的藏蓝色西装的男人——周志强。
他头发抹了过多的发蜡,油亮得能滑倒苍蝇,脸上堆着刻意放大的、志得意满的笑容,正端着印着红双喜的搪瓷杯,接受着周围几个同样穿着廉价新衣的兄弟的起哄灌酒。他身边的周母李金花,穿着崭新的绛紫色缎面袄子,颧骨高耸,薄嘴唇抿着,眼神挑剔地扫过拥挤的走廊和略显寒酸的酒席摆设,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倨傲和不满。
当周志强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时,他脸上的笑容明显加深了,带着一种猎物终于入笼的得意。他推开挡在面前的人,端着酒杯大步走了过来。
晚秋!他声音洪亮,带着刻意营造的深情和喜悦,伸手就要来揽我的肩膀,等急了吧来,给各位长辈、兄弟姐妹们敬杯酒!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他身上的酒气混杂着劣质发蜡的味道扑面而来。前世,这曾让我心跳加速的气息,此刻只让我胃里翻涌起更强烈的恶心。就在他那油腻的手即将碰到我肩膀的瞬间,我猛地侧身,动作快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精准地避开了他的触碰。
周志强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一瞬。周围的喧闹声像是被无形的剪刀咔嚓剪断了一截,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带着惊疑和探究,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一家人我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冰冷,像碎冰相互撞击,在骤然安静下来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那抹刚涂上的廉价口红,此刻衬得我的脸更加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周志强,在你心里,我林晚秋,配做你的一家人吗
周志强的脸色彻底变了。他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和不解,但很快被强压下去,试图重新挂上那副深情款款的面具:晚秋!你…你这是什么话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你是不是太紧张了别闹……
紧张闹我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冰冷,没有一丝温度。我的目光越过他,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钉在了刚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的王雪梅脸上。
她今天也精心打扮过,穿着一条崭新的碎花连衣裙,脸上扑了厚厚的粉,嘴唇涂得鲜红。对上我目光的刹那,她脸上那种好闺蜜的关切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和心虚。
王雪梅,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尖锐,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我的好闺蜜!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在我眼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吗
王雪梅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撞在门框上。
整个走廊,死一般的寂静。连厨房里炒菜的声音都停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急转直下、充满了火药味的一幕。
周志强终于意识到事情彻底失控了,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怒火再也无法掩饰,一步跨到我面前,压低声音,带着浓重的威胁:林晚秋!你发什么疯!赶紧给我闭嘴!别在这儿丢人现……
丢人我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得更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清晰地盖过了他,比起你周志强干的那些龌龊事,我丢这点人算什么!
我的右手一直紧握着。此刻,在周志强震惊、愤怒、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的目光中,我猛地举起了那只手!将掌心里攥得死紧、已经有些发烫的两张纸,狠狠摔在了他胸前!
纸张散开,飘落。
一张是盖着街道公章的婚姻状况证明。
另一张,赫然是那张印着省城工学院名称和印章的毕业证书复印件!
周志强!我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控诉,你告诉我!这省城工学院的毕业证,是真的吗!你当年连高考预选都没过!这证书是哪来的!上面的公章,又是谁帮你私刻的!花了多少钱!
死寂。绝对的死寂。
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死死聚焦在那两张飘落在地上的纸上,又猛地转向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青筋暴起的周志强。
你……你胡说八道!周志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狂怒,林晚秋!你疯了!你血口喷人!你这是诬陷!是嫉妒!你……
诬陷我冷笑一声,那笑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瘆人。我弯腰,一把捡起那张婚姻状况证明,指着上面鲜红的街道公章,声音如同冰锥,狠狠凿向他的心脏:那这个呢!这张证明上的公章,是你趁着在街道办帮忙整理档案的机会,偷盖的吧!周志强!你不仅是个骗子,还是个贼!一个偷公章伪造证明的贼!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我的老天爷!私刻公章!伪造毕业证!这…这是要吃牢饭的啊!
我就说!他周志强整天吹嘘自己多能耐,原来是这么个货色!
偷公章这胆子也太大了!这林晚秋……她怎么知道的
造孽啊!这婚结的……
震惊的议论声、难以置信的抽气声、鄙夷的唾弃声……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周志强和他同样面无人色的母亲李金花淹没。李金花那张刻薄的脸此刻扭曲得不成样子,指着我的鼻子,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只剩下你…你…你……的气音。
周志强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不再是愤怒,而是变成了极致的惊恐和一种被彻底扒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巨大羞耻。他猛地扑向地上的那张假毕业证复印件,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像要毁灭证据,疯狂地撕扯着!
假的!都是假的!她疯了!她污蔑我!他嘶吼着,声音破碎而绝望。
就在这时,王雪梅像是终于从巨大的惊吓中回过神,尖利地叫了一声:晚秋!你太过分了!志强哥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这样污蔑他!你就是见不得他好!你……她试图冲过来,想用闺蜜的身份搅浑水。
我猛地转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利箭射向她:王雪梅!闭上你的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你跟他那些破事,真当我不知道要不要我现在就告诉大家,你上个月偷偷去医院……
啊——!王雪梅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她惊恐地看着我,仿佛看到了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旁边一个放着瓜子花生的凳子,哗啦一声,一地狼藉。
这声尖叫和她的反应,无疑坐实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关系。人群再次哗然,看向王雪梅和周志强的眼神充满了赤裸裸的鄙夷和唾弃。
好啊!原来还有这一出!
一对狗男女!
真不要脸!
周志强撕扯纸张的动作僵住了,他抬起头,看向王雪梅,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一种被拖下水的绝望。
够了!一声暴喝响起。是我父亲林国栋。他脸色铁青,额头上青筋凸起,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他拨开人群,大步走到我身边,先是用一种复杂难言、包含了震惊、痛心和最终决绝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后猛地转向面如死灰、抖如筛糠的周志强和李金花。
姓周的!父亲的声音如同闷雷,带着压抑到极点的怒火,这门亲事,到此为止!我林国栋的女儿,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老死在家里,也绝不再进你们周家的门!带着你们的东西,还有你们那些腌臜心思,给我滚!立刻滚!
他指着楼梯口,手臂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滚!
快滚吧!丢人现眼的东西!
滚出我们家属院!
周围的邻居们,尤其是那些看着我长大的叔叔阿姨们,此刻同仇敌忾,纷纷怒斥着。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周家母子脸上。
李金花终于缓过一口气,发出一声刺耳的哭嚎:哎哟我的老天爷啊!没法活了啊!我们家志强被这个丧门星害惨了啊!她这是要逼死我们啊……她拍着大腿,就要使出撒泼打滚的看家本领。
妈!周志强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的疲惫和一种大势已去的灰败。他死死拉住母亲,眼睛充血,像一头濒死的困兽,最后怨毒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他不再辩解,也不再撕扯那张已经破烂的复印件。他死死咬着牙,嘴唇被咬出了血,猛地弯腰,胡乱抓起地上散落的几样原本属于他带来的微薄聘礼——一个印着红双喜的铁皮暖水瓶,一个装着几斤水果糖的网兜,还有一个装着几十块钱薄薄红包的信封。他粗暴地拽起还在哭嚎的母亲,在众人鄙夷、唾弃的目光和指指点点中,像两条丧家之犬,踉踉跄跄、狼狈不堪地挤开人群,冲下了楼梯。
走廊里一片狼藉。红纸碎片、撕烂的假证、打翻的瓜子花生、泼洒的酒水……混合着那虚假喜庆被彻底撕碎后留下的死寂和硝烟味。
巨大的喧嚣和激烈的对抗如同退潮般骤然远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邻居们脸上的鄙夷和愤怒还未完全褪去,但更多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尴尬和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他们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刺在我挺得笔直的脊背上。
晚秋……母亲张桂芬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置信的颤抖,她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冰凉,你…你这孩子…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这…这…以后可怎么办啊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为这桩被彻底砸碎的婚事,更为了女儿离经叛道后将要面对的风刀霜剑。
父亲林国栋没有说话。他站在我身边,像一堵沉默而压抑的山。他铁青着脸,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沉沉地看着周家母子消失的楼梯口,又缓缓移回我身上。那目光里有痛心,有被欺骗的愤怒,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磐石般的决断。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一下很重,带着一种无言的支撑:进屋。
没有责备,没有追问细节。只有这两个字,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暂时挡住了外界汹涌的议论和窥探。
大哥林建军挤过人群,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隔开了那些复杂的视线。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沉默地弯腰,开始收拾地上散落的红纸、撕碎的假证、打翻的杯盘。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却又无比坚定。
我没有去看邻居们各异的神色,也没有回应母亲忧心忡忡的低泣。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刚才那场爆发中用尽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我顺从地跟着父亲和大哥,一步步走回那个还贴着巨大囍字、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房间。
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爸,妈,大哥,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那些话……都是真的。我没有解释我是怎么知道的,也无法解释。我只是看着他们,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后死寂的海面。周志强,从头到尾,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小偷。嫁给他,我只有死路一条。
房间里陷入一片更深的沉默。只有母亲压抑的啜泣声。
良久,父亲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做出了某种重大的决定。他走到床边,看着那刺目的红被面,猛地伸手,一把将那巨大的囍字剪纸撕了下来!红色的碎纸片簌簌飘落。
撕了好!父亲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这种脏心烂肺的人家,早断早干净!我林国栋的闺女,不靠他们活!晚秋,你做得对!天塌下来,有爸给你顶着!
大哥林建军也停下了收拾的动作,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复杂,但最终化为坚定:对!小妹,别怕!有哥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母亲张桂芬的哭声渐渐止住了。她看着丈夫和儿子,又看看我,脸上的恐惧和茫然慢慢被一种认命的、却又带着母性坚韧的哀伤取代。她走过来,紧紧抱住了我,温热的泪水滴落在我的颈窝里。
我苦命的闺女啊……她喃喃着,声音哽咽。
被母亲抱着,感受着父亲和大哥无言的支撑,前世的冰冷绝望与此刻家庭的温度形成残酷的对比。心底那片被恨意冰封的荒原,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涌出一丝酸涩的暖流。但这暖流转瞬即逝,更深的寒意和一种刻不容缓的焦灼迅速占据了上风。
眼泪软弱不,这些在前世流得太多了,多得足以淹死我自己。这一世,一滴多余的水分都是奢侈。
我轻轻挣脱开母亲的怀抱,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在他们错愕的目光中,我走到那个印着大红牡丹的铁皮饼干盒前,掀开盖子。里面除了之前看到的零碎,还有几张揉皱的毛票,加起来可能不到五块钱。这是我偷偷攒下的,前世用来给周志强买烟讨好他领导的私房钱。
指尖触碰到那几张冰冷的纸币,前世临死前氧气管被拔掉的窒息感再次凶猛地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尖锐的痛楚强行压下那股灭顶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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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我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家里……还有面粉吗绿豆粉也行。
母亲张桂芬愣住了,红肿的眼睛里满是茫然:面…面粉有…有一点,在面缸底……晚秋,你要面粉做什么饿了妈给你下碗面……
不做面。我打断她,转身从墙角堆放的杂物里拖出一个落满灰尘、边缘有些磕碰变形的旧搪瓷盆。盆很大,灰白色的底子上印着褪色的抓革命促生产字样。这是我小时候家里和面用的,后来有了更好的铝盆,就被弃置了。
做凉皮。我吐出三个字,弯腰开始用力擦拭盆上的积灰。
凉皮大哥林建军皱紧了眉头,不解地看着我,小妹,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吃凉皮外面……
不是吃。我抬起头,目光扫过父亲、母亲和大哥,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空洞和疯狂,只剩下一种近乎实质化的、冰冷却燃烧着的决心,像荒野上不灭的鬼火。是卖。
卖父亲林国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愠怒,胡闹!晚秋!你刚闹出这么大动静,现在出去抛头露面卖凉皮你让街坊邻居怎么看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你还嫌不够丢人吗!他下意识地用了丢人这个词,根深蒂固的观念让他无法理解女儿此刻惊世骇俗的想法。
丢人我停下擦拭的动作,直起身,迎着父亲因愤怒而灼灼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比起饿死,丢人算什么比起被周志强那种人渣吸血榨干最后推下楼摔死,丢人又算什么我顿了顿,看着父亲骤然收缩的瞳孔和母亲瞬间煞白的脸,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执拗,爸,妈,大哥。我林晚秋今天把周家的脸皮撕下来扔在地上踩,就没想过再要什么脸面。我要活!活得比他们都好!我不能再靠家里养着,成为你们的拖累!这凉皮,我卖定了!
最后一句话,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旧搪瓷盆底摩擦地面发出的轻微刮擦声。
父亲林国栋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想呵斥,想用父亲的威严压服这个疯了的女儿。但当他看到我眼中那毫不退缩的、如同淬火钢铁般的意志,看到那深不见底的恨意背后,是一种孤注一掷、甚至带着自毁倾向的求生欲时,他到了嘴边的话,终究没能吼出来。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我们,肩膀微微垮塌下去,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那背影,充满了无力、挣扎,最终化为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
……随你吧。三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被迫的放手。
母亲张桂芬捂着嘴,眼泪又涌了出来,却不敢再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抽噎着。
大哥林建军沉默地看着我,又看了看父亲僵硬的背影。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到墙角,拿起另一块抹布,蹲下身,开始用力帮我擦拭那个巨大的旧搪瓷盆。
昏黄的灯光下,两个沉默的身影,对着一个破旧的搪瓷盆,用力地擦拭着,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愤怒和绝望,都擦进那冰冷的搪瓷里。
第一步,是从母亲藏在面缸底的那小半袋灰扑扑的普通面粉开始的。没有绿豆粉,更没有澄粉。我舀出面粉,加水和成稍硬的面团。没有揉面机,全靠手腕的力气。前世在周家,揉面、洗衣服、伺候瘫痪的周父,这些重活早已将我的指关节磨得粗大变形。此刻,这双年轻的手虽然酸痛,却蕴含着充沛的力量。
醒面的间隙,我翻箱倒柜。父亲沉默地递给我一个积满油垢、把手缠着布条的旧铁皮水舀子当锣锣。大哥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口边缘有些豁口的大铝锅。母亲则红着眼睛,默默地把家里仅剩的半瓶菜籽油倒进一个小碗里,又翻出小半罐盐、一小包粗粝的辣椒面,还有几头干瘪的大蒜。
没有黄瓜丝,没有豆芽。只有墙角瓦罐里腌得齁咸的萝卜干。我捞出一把,在案板上细细切碎,这就是唯一的配菜。
面团在搪瓷盆的清水里反复揉搓。浑浊的面浆水被倒进充当锣锣的铁皮水舀子,架在烧开水的铝锅上蒸。火候很难掌握,土灶里的火苗时大时小。第一张凉皮揭下来时,厚薄不均,边缘焦糊,中间还粘着没洗掉的面筋疙瘩,软塌塌地糊成一团,像块破抹布。
失败。
我面无表情地将这团失败品扔进潲水桶。重新揉面,调整水的比例,更用力地揉搓,让面筋析出得更彻底。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又涩又疼。我胡乱用袖子抹去。铝锅里的蒸汽灼烫着手臂,皮肤迅速红了一片,火辣辣地疼。我没有停顿。
第二张,稍好一些,至少能完整揭下,但依旧不够透亮,韧性不足,一扯就断。
第三张……
父亲蹲在灶膛口,沉默地添着柴火,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忽明忽暗。母亲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一件旧衣服,眼神空洞地看着跳跃的火焰。大哥站在我身后,看着我在烟雾蒸汽中忙碌,几次想伸手帮忙,又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最终只是紧紧攥着拳头。
直到天色完全黑透,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灶台。我终于揭下了一张勉强合格的凉皮。薄厚适中,透亮微黄,拎起来能隐约看到对面灯火的影子,韧而不糟。我将它铺在刷了薄油的案板上,拿起豁口的菜刀,小心翼翼地切成粗细不一的条。
没有香油,只有劣质的菜籽油。烧热,泼在粗辣椒面和一点碾碎的干花椒上。滋啦一声,刺鼻的辛辣味猛地窜起,呛得人直咳嗽。我倒入盐、碾碎的蒜泥,再舀一小勺陈醋——那是家里最后一勺醋了。
搅拌均匀。挑起一筷子凉皮,拌上咸萝卜碎,送入口中。
口感……粗糙。面粉的颗粒感明显,远不如前世吃过的细腻。咸萝卜齁咸,掩盖了凉皮本身微弱的麦香。辣椒油只有燥辣,毫无香味。醋味也过于尖锐。
难吃。
一种巨大的沮丧感瞬间攫住了我。胃里空得发疼,嘴里却味同嚼蜡。这就是我孤注一掷的依仗就凭这个,想从周志强和王雪梅那里夺回一切想活下去
咳……我猛地咳嗽起来,不是被辣的,是被一种深沉的绝望呛住了喉咙。眼前阵阵发黑,前世拔掉氧气管的窒息感再次袭来。
小妹大哥担忧的声音响起。
我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子里只剩下更深的冰寒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狠劲。难吃那又如何总比饿死强!总比被那对狗男女害死强!
明天,我放下筷子,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我去夜市。
八十年代末的县城夜市,像一条在黑暗中苏醒的贪食巨蟒,沿着贯穿城区的主干道两侧铺陈开去。电灯拉起的临时线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与煤油灯、蜡烛摇曳的火光交织,在油烟和水汽中晕染开一片混沌迷离的光海。空气里充斥着各种气味粗暴地混合:油脂在高温铁板上发出的滋滋焦香、劣质酱油的咸鲜、卤煮下水的浓郁荤腥、烤红薯的甜腻、汗水的酸馊……还有无处不在的劣质煤烟味,呛得人喉咙发痒。
人声鼎沸,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自行车铃铛的脆响、小贩声嘶力竭的吆喝、讨价还价的争吵、小孩的哭闹尖叫、录音机里震耳欲聋的港台流行歌……汇成一股巨大而嘈杂的声浪,冲击着耳膜。
我推着从邻居赵婶家借来的、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旧三轮车,费力地挤进这片喧嚣的漩涡。车上放着我的全部家当:那个巨大的旧搪瓷盆,里面盖着湿布防止凉皮变干;几个摞起来的旧搪瓷碗;装着咸萝卜碎、蒜泥水、醋汁和那碗颜色暗红、只有燥辣的辣椒油的罐头瓶;还有一小袋盐和一把豁口的勺子。唯一值钱的设备,是大哥林建军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盏玻璃罩子的煤油灯,灯捻调得很小,勉强照亮车头一小片区域。
夜市入口的好位置早已被各种摊贩占据。卖炸油条的、卖馄饨面条的、卖卤味熟食的……摊位前都围满了人。我推着破三轮,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在人群和摊位间的缝隙里艰难穿行。那些带着审视、好奇、甚至隐含不屑的目光,如同细密的芒刺,扎在我的背上。
哟,新来的卖啥的一个膀大腰圆、围着油腻围裙的炸油条汉子斜睨着我,粗声粗气地问。
……凉皮。我的声音不大,淹没在周围的嘈杂里。
凉皮哈!这玩意儿能当饭吃旁边一个卖烤红薯的老太太撇撇嘴,露出缺了门牙的嘴。
没人再理会我。我最终在一个靠近夜市尾巴、光线昏暗、紧挨着公共厕所的位置停了下来。刺鼻的氨水味隐隐飘来。这里人流稀少,只有零星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经过。
支好车,点亮那盏昏黄的煤油灯。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了搪瓷盆里切成条的凉皮和那几个颜色黯淡的罐头瓶子。我站在车后,第一次尝试着开口:
凉……凉皮……声音干涩细小,刚出口就被周围的声浪吞没。
喉咙发紧,脸颊发烫。前世,我是沉默的、隐忍的,习惯于躲在角落,从未在大庭广众下吆喝过。此刻,站在这个陌生的、充满敌意或漠视的环境里,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和孤立无援的恐慌攫住了我。我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陷入掌心。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蓝色工装、戴着同样蓝色鸭舌帽的年轻工人说笑着走过。其中一个眼尖地看到了我车上的东西。
咦凉皮这地儿还有卖凉皮的他好奇地停下脚步。
另外两个同伴也凑了过来。昏黄的灯光下,盆里的凉皮显得黯淡无光,配菜更是只有单调的咸萝卜碎。
看着……不咋样啊。一个高个子工人皱着眉,语气带着明显的怀疑,多少钱一碗
……五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五分高个子工人嗤笑一声,那边馄饨才一毛一碗,还有肉!你这清汤寡水的……他摇摇头,拉着同伴要走。
等等!那个最先停下的年轻工人却拦住了他们。他看起来年纪最小,脸上还带着点没褪尽的稚气,肚子却饿得咕咕叫。五分就五分吧,便宜,尝尝鲜!老板,给我拌一碗!他掏出五分钱硬币,拍在车板上。
第一单生意!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跳。我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拿起一个搪瓷碗,用筷子挑起凉皮。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凉皮滑腻,几次都没夹稳。舀调料时更是小心翼翼,生怕多放了一点。拌好的凉皮装在碗里,看起来更加寡淡可怜。
年轻工人接过碗,也不讲究,站在车边就呼噜噜吃起来。另外两个同伴抱着胳膊看着。
咋样高个子问。
年轻工人嘴里塞满了,含糊地应着:唔……还行……有点咸……他快速扒拉了几口,似乎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很快就把一碗吃光了,抹了抹嘴,走了走了!
看着空碗和那枚沾着油污的五分硬币,我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清醒:这只是开始,一个极其艰难的开始。
时间一点点流逝。煤油灯的灯捻似乎烧得不太好,光线更加昏暗。厕所飘来的异味时浓时淡。偶尔有一两个路人被凉皮两个字吸引,停下脚步看看那简陋的卖相和单调的配菜,又摇摇头走开。一个多小时过去,除了那个年轻工人,再没开张。
夜风带着凉意吹来,穿透我单薄的旧外套。胃里空空如也,一阵阵发紧。昏黄的灯光下,盆里的凉皮似乎正在失去最后一点光泽。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试图将我淹没。我死死盯着那盏煤油灯跳跃的火苗,火光倒映在瞳孔里,像是两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鬼火。
不能倒下去。林晚秋,你不能倒下去!这才第一天!周志强和王雪梅还在逍遥,你前世的仇还没报!你怎能在这里就被打倒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各种气味的冰冷空气呛得我咳嗽起来。胸腔里憋着一股近乎蛮横的狠劲。我抬起头,不再躲避行人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昏暗中稀疏的人流,嘶哑地喊出了今晚最大声的一句:
凉皮——!五分一碗——!解馋管饱——!
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破音的尖锐,在嘈杂的夜市边缘显得格外刺耳。附近几个摊主投来诧异的目光。几个路过的行人也被这突然的吆喝惊得停下了脚步,朝这边看过来。
其中一个穿着灰色夹克、干部模样、推着自行车的中年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落在了我的摊位上。
凉皮他推着车走了过来,昏黄的灯光映着他温和却带着审视的脸,这倒少见。给我来一碗尝尝。
哎!好!我几乎是立刻应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一次,动作麻利了许多。挑起凉皮,手腕用力抖开,尽量让它们在碗里显得蓬松些。舀调料时,我犹豫了一下,想到刚才那个工人说有点咸,下意识地少放了一点咸萝卜碎,多淋了一点点醋汁——虽然那醋也酸得尖锐。
好了,您尝尝。我把碗递过去,心提到了嗓子眼。
中年干部接过碗,没有立刻吃,先凑近看了看色泽,又闻了闻味道,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拿起筷子,夹起一小撮送入口中。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他的表情。
他咀嚼了几下,动作很慢。然后,眉头缓缓舒展开,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嗯……他点点头,咽了下去,面皮……劲道还差点意思,碱味重了点。他的声音很平和,像在评价一件寻常事物,不过这醋,倒是够劲儿,解腻。萝卜干……太咸了。他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看向我,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了然和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小同志,第一次出来摆摊吧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窘迫地点点头。
不容易。他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多说,几口把剩下的凉皮吃完,放下碗,掏出五分钱放在车板上。临走前,他又看了一眼我简陋的摊子和那盏昏暗的煤油灯,补充了一句:油泼辣子,得用热油,油温要高,才出香。光辣不行。
说完,他推着自行车,汇入了人流。
我看着车板上那枚崭新的五分硬币,又看了看他消失的方向。胃里依旧空空,身体依旧冰冷疲惫。但方才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绝望感,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微微晃动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油泼辣子,得用热油,油温要高,才出香……我低声重复着这句话,目光落在那个装着暗红辣椒油的罐头瓶上。昏黄的灯光下,那油色浑浊黯淡,毫无光泽。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碎花的确良衬衫的身影,像幽灵一样,从对面摊位昏昧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是王雪梅。
她脸上带着一种刻意伪装的惊讶和夸张的关切,径直走到我的摊位前,目光扫过我车上简陋的装备和盆里所剩无几的凉皮,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哟,这不是晚秋吗她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虚伪的甜腻,真在这儿卖凉皮啊啧啧啧,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她故意环视了一下周围昏暗的环境和隐隐飘来的异味,夸张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哎呀,这地方……你怎么选这儿啊多委屈你啊!以前好歹也是要当科长太太的人呢!
周围的几个摊主和零星路人被她的声音吸引,投来好奇的目光。那些目光,带着探究、好奇,甚至隐隐的幸灾乐祸。
王雪梅更加得意了,她凑近一步,压低了一点声音,却足以让旁边的人听见,语气里充满了恶毒的惋惜:晚秋,听我一句劝,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你撕了婚书,闹得那么难看,志强哥虽然生气,但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说不定你去求求他,认个错,他心一软……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我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和眼中翻涌的冰寒,……还能赏你口饭吃呢总比在这儿,闻着厕所味儿,挣这几分钱强吧你看看你这样子……
她伸出手指,似乎想碰碰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袖口,被我猛地侧身避开。冰冷的厌恶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我的心脏。
王雪梅,我抬起头,直视着她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清晰、锐利,穿透周围的嘈杂,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嘴脸。周志强赏的饭,还是留着你自己跪着吃吧。我林晚秋在这里卖凉皮,一不偷,二不抢,干干净净凭力气吃饭。总比有些人,偷了别人的男人,还在这里装模作样强!
你!王雪梅脸上的假笑瞬间碎裂,被当众揭穿的羞愤让她整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我的手指都在发抖,你…你血口喷人!林晚秋!你别给脸不要脸!就你做的这猪食,白送都没人要!我看你能在这臭水沟里扑腾几天!呸!
她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在周围人越发鄙夷和看戏的目光中,气急败坏地转身,像只斗败的落水鸡,仓皇地挤进了人群深处。
周围短暂的安静后,响起几声低低的嗤笑和议论。
原来是她啊……就是前几天婚礼上闹翻那个……
看着挺老实,嘴还挺厉害……
那女的是谁啊看着就不是好东西……
那些议论,那些目光,不再仅仅是漠视或好奇,更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我站在原地,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污泥里的标枪。王雪梅的羞辱像鞭子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却奇异地驱散了刚才的寒冷和绝望,反而让胸腔里那股冰冷的火焰烧得更旺、更烈!
我低下头,看着盆里最后一点凉皮,又看了看车板上那两枚孤零零的五分硬币。昏黄的煤油灯光下,硬币边缘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胃里依旧绞痛,但一种更加清晰、更加坚硬的东西,在心底深处缓缓凝聚成形。
油泼辣子,得用热油,油温要高,才出香……那个干部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我拿起那个装着暗红辣椒面的罐头瓶,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火光倒映在瞳孔深处,跳跃着,燃烧着,如同两簇不肯熄灭的复仇之火。
时间在油盐酱醋、揉洗蒸拌的重复劳作中,被拉长又压缩。夜市角落那个紧挨着厕所、飘着异味的位置,成了我林晚秋固定的战场。昏黄的煤油灯换成了更亮的马灯,玻璃罩子被油烟熏得乌黑,却倔强地照亮着摊前一小片区域。
变化是细微的,却如同水滴石穿。
面粉,从最廉价的普通粉,咬牙换成了价格略高但更细腻的富强粉。揉洗的次数更多,力道更匀,直到面浆水澄澈,沉淀出的淀粉更加洁白细腻。蒸制时对火候的掌控近乎苛刻,一张张凉皮揭下来,薄如宣纸,透亮而柔韧,在灯光下能清晰地映出指纹。
调料是灵魂的战场。咸萝卜碎被提前用清水浸泡、挤干,再细细切丁,咸味变得温和。醋,不再用那刺鼻的散装货,而是托大哥林建军从县里唯一的副食品商店买回了瓶装的老陈醋,虽然贵一点,但那醇厚的酸香一打开瓶盖就能闻到。蒜泥捣得更细,加少许凉开水调成蒜汁,辛辣中透出清甜。
最关键的,是那碗辣椒油。
我牢牢记着那位干部的话。菜籽油倒入小铁勺,架在煤油灯的小火苗上耐心加热,直到青烟袅袅升起,油面微微泛起细密的波纹——这是油温刚好的信号。滚烫的热油猛地泼进粗辣椒面和碾碎的芝麻、花椒粉混合的碗里。滋啦——!一声巨响!滚烫的油浪瞬间激发出浓烈霸道的辛香!那香味极其蛮横,带着灼热的焦香和麻椒的酥麻感,像一把无形的钩子,猛地穿透夜市里浑浊的油烟和喧嚣,霸道地钻进周围每一个人的鼻腔!
几乎每次泼油的瞬间,都能引来附近摊主和食客下意识地转头和抽动鼻翼的动作。那浓郁的、带着侵略性的香气,成了我这个不起眼小摊最有力的无声广告。
老板!一碗凉皮!多放辣子!一个穿着油污工装的中年汉子刚下夜班,循着味儿就挤了过来,声音洪亮。
好嘞!我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多了几分沉稳。麻利地挑起凉皮,抖落、入碗,淋上深红透亮、飘着芝麻的辣椒油,浇上棕褐色的陈醋汁、清亮的蒜汁,最后撒上一小撮黄绿相间的咸萝卜丁。
汉子接过碗,迫不及待地站在车边就开吃。第一口下去,眼睛就亮了:嚯!这味儿正!辣得过瘾,香!醋也够劲儿!呼噜噜几大口,额头就冒出了细汗,嘴里嘶哈着,却吃得飞快。
旁边的几个食客也被这吃相和香气勾得蠢蠢欲动。
给我也来一碗!
我也要!多加点面筋!
摊前渐渐有了人气。虽然位置依旧偏僻,但那霸道独特的辣油香,如同一个无形的磁场,吸引着那些被重体力劳动掏空了胃袋、渴望一口刺激味道的工人、蹬了一天三轮的师傅、还有贪嘴的年轻人。
硬币落入我挂在车头的旧铝饭盒里,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一枚,两枚……声音渐渐密集。这声音,不再是单纯的收入,而是我向命运讨还的第一笔微薄利息,是支撑我在这泥泞里继续前行的微小基石。
一个常来的、在附近建筑工地干活的老张,一边吸溜着凉皮,一边含糊地抱怨:林妹子,你这凉皮好吃是好吃,就是……光有萝卜干,差点意思。要是有黄瓜丝、豆芽啥的,那就更美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默默记下。第二天出摊时,除了咸萝卜丁,搪瓷盆旁边多了一个小竹筐,里面是洗得水灵灵、切成细丝的嫩黄瓜,还有一小把用开水焯过、保持着脆爽的绿豆芽!虽然成本增加了几分,但当那抹清新的翠绿和嫩白点缀在红亮的辣油和透亮的凉皮上时,视觉的冲击和口感的丰富,立刻让这碗凉皮的身价仿佛都提升了一截。
嘿!有黄瓜了!林老板讲究!老张惊喜地喊道,立刻又掏钱要了一碗。
口碑,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从最初厕所边那家,变成了味儿特冲、辣得过瘾那家,再到料足、有黄瓜豆芽那家。虽然依旧有人指指点点,议论着那不是周志强不要的那个吗,但更多的食客,只为那一口酸辣爽快的滋味而来。他们蹲在车边,或站着呼噜噜吃完,抹着嘴,带着满足的喟叹离开。那叮叮当当的硬币声,在夜晚的喧嚣中,为我构筑起一道越来越坚固的防线。
这天收摊比往常晚了些。夜市的人流已渐渐稀疏。我费力地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响的三轮车,拐进通往家属院那条熟悉的、坑洼不平的煤渣路。车上,装着空盆空罐和那个沉甸甸的铝饭盒。身体疲惫得像散了架,腰背酸痛,手臂抬起来都费劲。
昏黄的路灯将我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在凹凸的路面上晃动。快到家属院门口时,前方巷子口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靠着墙,指间夹着的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是周志强。
他显然等了一会儿。崭新的的确良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只是眉宇间积压着一股浓重的阴郁和烦躁,与这刻意维持的体面格格不入。看到我推着破车出现,他立刻掐灭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然后站直身体,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看似温和、实则虚伪僵硬的笑容,朝我迎了过来。
晚秋,收摊了他的声音刻意放得柔和,却掩饰不住那股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
我脚步未停,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径直推着车往前走。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煤渣,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周志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底闪过一丝被无视的恼怒。他快走几步,挡在了我的车前。
晚秋!他加重了语气,带着一丝强压的急躁,我们谈谈!
三轮车被迫停下。我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他,像看着路边一块肮脏的石头。昏黄的路灯光线下,他脸上的油光和刻意维持的体面,显得格外滑稽。
谈什么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冰冷得像深秋的井水。
周志强似乎被我这态度噎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忍耐,语气重新软化下来:晚秋,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那天……是我妈说话太难听,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他避重就轻,绝口不提伪造学历和偷公章的事,可你想想,我们毕竟……毕竟有过感情。你就这么在外面抛头露面,风吹日晒的,多辛苦街坊邻居都看着呢,传出去多不好听
他顿了顿,观察着我的脸色,见我毫无反应,眼中掠过一丝不耐,随即又换上那副为你着想的面具:听我的,别干这个了。我们单位……嗯,后勤仓库那边缺个临时看库的,活儿清闲,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我跟管事的张主任熟,打个招呼你就能去!工资……虽然不高,但胜在体面安稳!总比你在这大街上……卖这个强吧他瞟了一眼我车上的破盆,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
体面安稳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前世,他就是用体面的婚姻、安稳的生活,一点点将我圈养、驯化,最终推入深渊!那份所谓的临时工,恐怕也是他为了安抚我、继续榨取我娘家价值的饵料!
胸腔里那股冰冷的火焰猛地蹿高!但我没有立刻发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虚伪的脸在昏暗中扭动。
见我不说话,周志强以为我动摇了,眼中闪过一丝得色,语气更加恳切:晚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只要你点个头,明天就能去上班!这破车破盆,扔了算了!何必……
说完了我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周志强一愣。
我推起三轮车,车轮再次转动,发出吱呀的噪音,毫不留情地从他擦得锃亮的皮鞋前碾过,带起一小股煤灰。
我的路,我自己走。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带着一种斩断一切、不容置疑的决绝,你周志强的‘体面’和‘施舍’,我林晚秋,嫌脏。
说完,我不再看他瞬间变得铁青扭曲的脸和眼中喷射出的怨毒,挺直脊背,推着吱呀作响的破三轮,在昏黄的路灯下,一步一步,坚定地走进了家属院那扇半开的铁门。身后,是周志强在死寂的黑暗中,压抑到极致、最终化为一声低低咆哮的粗重喘息。
三轮车的破旧车轮碾过家属院坑洼的水泥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最终停在自家那栋斑驳的筒子楼下。昏黄的楼道灯勉强照亮门前一小块地方。
门虚掩着,透出温暖的灯光和隐约的饭菜香。我卸下空盆空罐,刚把那个沉甸甸、装满了硬币和零星毛票的铝饭盒抱在怀里,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
暖黄的光线倾泻而出,映出大哥林建军高大的身影。他脸上带着急切,看到我,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皱紧了眉头:怎么才回来刚才……他欲言又止,目光越过我肩膀,警惕地扫向昏暗的院子深处,显然也看到了刚才巷口的对峙。
没事。我摇摇头,声音带着收摊后的沙哑疲惫,抱着饭盒侧身进了屋。
小小的客厅里,饭桌已经摆好。一碗热气腾腾的杂粮粥,一小碟咸菜,还有两个掺了玉米面的窝头。父亲林国栋坐在桌边的小板凳上,手里卷着一根劣质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母亲张桂芬正把一碗热粥端上桌,看到我进来,脸上立刻堆满了担忧。
晚秋回来了快,洗洗手吃饭!累坏了吧她放下碗,习惯性地想接过我手里的东西,目光落在我沾着油污的袖口和疲惫的脸上,眼圈又有点发红,你说你……唉……
妈,不累。我避开她的手,抱着那个冰凉的铝饭盒,径直走到饭桌前。父亲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用力吸了一口旱烟,辛辣的烟雾在低矮的房间里弥漫。
我将沉甸甸的饭盒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在父母和大哥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用力掀开了盖子。
哗啦——!
一堆零散的硬币,夹杂着几张卷了边的毛票,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微弱的金属光泽,堆满了饭盒底部。
空气瞬间凝固了。父亲卷旱烟的手指停在了半空。母亲张着嘴,忘了说话。大哥林建军也愣住了,眼睛紧紧盯着那堆钱。
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居多,还有一些一毛、两毛的纸币。它们杂乱地堆叠着,像一堆不起眼的垃圾。但这堆垃圾,是我每天起早贪黑,在夜市角落的异味和油烟中,一站几个小时,手腕酸痛到抬不起来,忍受着白眼和议论,一勺勺凉皮拌出来的。
我伸出手,开始数。
手指因为长期接触凉水和调料,指腹有些发白起皱。一枚枚硬币被捡起,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一分,两分……五分……一毛……两毛五……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数钱的动作很慢,很专注。硬币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踏实的力量。
……三块一毛七。当最后一枚五分硬币归入堆中,我报出了数字。抬起头,迎上父母和大哥震惊而复杂的目光。
三块一毛七分钱。在1988年,对于一个临时工来说,可能是两三天的工资。对于我这个小凉皮摊,却意味着几十碗凉皮,意味着无数次的弯腰、拌料、忍受油烟和异味,意味着我在这片泥泞里,硬生生刨出了一条活路!
父亲林国栋嘴里的旱烟掉在了地上,烟头在水泥地上滚了两下,冒出微弱的青烟。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的女儿,那双被生活磨砺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难以置信、酸楚,最终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带着痛感的震动。
母亲张桂芬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她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
大哥林建军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大步走过来,伸出粗糙的大手,用力地、重重地按在了我的肩膀上。那力道很大,带着一种无言的、滚烫的肯定。
我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沉甸甸的温度,看着桌上那堆零碎却闪着微光的钱币,再看向父母无声的震动和眼泪。鼻腔猛地一酸,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眼底。但我死死咬住了下唇,硬生生将那阵酸涩逼了回去。
眼泪不。这一世,眼泪早已在前世的绝望中流干。这堆硬币,是我的战利品,是我向命运宣战缴获的第一批战利品!它们冰冷、微贱,却比任何珍珠宝石都更珍贵,因为它们承载着我的挣扎、我的不屈、我重新站起来的尊严!
我吸了吸鼻子,推开大哥放在肩上的手,弯腰捡起地上父亲掉落的旱烟头,丢进墙角的簸箕里。然后,拿起一个窝头,掰开,就着那碟咸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窝头粗糙,刮着喉咙,咸菜齁咸,但我吃得异常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疲惫、委屈和不甘,都嚼碎了咽下去,化为继续前行的力量。
昏黄的灯光下,一家四口,围着一堆零钱,沉默地吃着简陋的晚餐。空气中弥漫着旱烟的余味、饭菜的味道,还有某种无声的、坚硬的、如同磐石般重新凝聚起来的东西。
日子在蒸腾的蒸汽和油泼辣子的辛香中,像车轮一样滚动向前。铝饭盒里的硬币渐渐被毛票取代,毛票又渐渐积攒成了几张大团结。那个巨大的旧搪瓷盆终于不堪重负,在一次收摊时裂开了一道细缝。我咬咬牙,用攒下的钱,在县城的土产门市部,换了一个更大、更厚实、刷着白漆的崭新搪瓷盆。虽然依旧笨重,但雪白的盆壁映着透亮的凉皮和翠绿的黄瓜丝,看着就让人舒心。
夜市角落的林记凉皮摊,人气越来越旺。那霸道独特的辣油香,成了最响亮的招牌。破三轮也鸟枪换炮,变成了一辆半旧的板车,车身被大哥仔细擦洗过,还挂上了一块用红油漆写着林记凉皮的木牌子。位置,也终于从公厕旁那个风水宝地,挪到了夜市中段一个稍微宽敞些的地方,虽然租金贵了些,但人流大了不止一倍。
变化,如同春雨润物,悄然发生着。直到那个燥热的夏夜,一个穿着工商制服、戴着大檐帽的身影出现在我的摊位前。
老板,来碗凉皮!多放辣子!声音洪亮,带着一丝熟悉的爽朗。
我抬起头,昏黄的马灯光线下,看清了来人的脸——是开业第一天,那个尝了我第一碗失败凉皮、后来又给我泼辣子建议的眼镜干部!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夹克,只是此刻,他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金属质地的徽章——县工商管理局。
心脏猛地一跳。工商局!对于所有摆摊的小贩来说,这个名字天然带着一种无形的威慑力。我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哎!好!您稍等!
手上的动作更加麻利精准。凉皮挑起、抖落,雪白的盆壁映衬着透亮柔韧的凉皮。黄瓜丝、豆芽铺得满满当当。深红透亮的辣椒油带着芝麻泼上去,激起浓郁的辛香。陈醋、蒜汁淋下,最后撒上咸萝卜丁。
您慢用。我把碗递过去,心提到了嗓子眼。
眼镜干部——陈明,陈科长——接过碗,没有立刻吃,先仔细看了看碗里的成色,又凑近闻了闻那霸道的辣油香,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满意的笑意。他拿起筷子,挑起一撮,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初夜。我屏住呼吸,周围的嘈杂似乎都远了。
嗯!他咽下去,点点头,脸上露出由衷的赞许,好!比上次强太多了!这面皮,够筋道!辣子,香!油温把握得好!醋也正!黄瓜豆芽新鲜!咸淡也合适了!他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看着我,带着真诚的欣赏,小同志,下功夫了!
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多亏了您上次指点。我诚恳地说。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陈科长笑了笑,几口就把一碗凉皮吃完,放下碗,掏出钱。这次不是五分,而是一毛钱。他摆摆手阻止我找零,值这个价。
他没有立刻走,而是环顾了一下我的摊位:崭新的白搪瓷盆,干净的板车,写着林记的木牌子,还有旁边一个小木箱里码放整齐的、洗刷干净的搪瓷碗。
生意不错他问。
还成,托您的福。我谨慎地回答。
陈科长点点头,手指在板车边缘轻轻敲了敲,似乎在斟酌词句:手艺好,用料实诚,人也干净利落。一直摆摊,可惜了。他顿了顿,目光带着一种长辈看后辈的期许,有没有想过……弄个正经店面
店面!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眼前混沌的夜色!前世被禁锢在周家那方寸之地、最终惨死的画面,与此刻人流如织、充满生机的夜市重叠又分离。一个属于自己的、稳固的、能遮风挡雨的店面……那不仅仅是一个物理空间,那是我真正脱离泥沼、掌控命运的跳板!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喉咙发干,我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巨大的渴望和同样巨大的现实压力,像两股汹涌的浪潮,瞬间将我淹没。租金、装修、执照、水电……哪一样不需要钱哪一样不是拦路虎
我……我的声音艰涩,带着无法掩饰的向往和现实的窘迫,想是想……就是……
陈科长显然看出了我的顾虑。他温和地笑了笑,没有再多说,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放在板车上。
县里新出台了个政策,鼓励个体经营,尤其是餐饮小吃这块。西街那边,靠近新建的农贸市场,有几间临街的小门脸房要放租,位置还行,租金比中心地段便宜不少。这是地址和房管所老李的电话。他推了推眼镜,目光带着鼓励,先看看,掂量掂量。觉得能行,就去试试。手续上的事,有不懂的,可以到局里找我。
说完,他对我点点头,推着自行车,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市的人流中。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手指有些颤抖地拿起那张纸条。薄薄的纸片,此刻却重若千钧。上面用钢笔清晰地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
西街……农贸市场……门脸房……
这几个词在我脑海里反复盘旋、碰撞,激荡出巨大的回响。前世的憋屈惨死,周志强和王雪梅得意的脸,像阴冷的背景板;而眼前这喧闹的夜市、这散发着食物香气的摊子、这沉甸甸的纸条,则像一道刺破黑暗的光!
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和决心,如同火山熔岩般在胸中奔涌!店面!一定要拿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老板!拌碗凉皮!多放醋!客人的催促声将我从激荡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哎!来了!我深吸一口气,将那张纸条如同最珍贵的护身符般,小心地贴身收好。拿起筷子,手腕翻飞,挑起透亮的凉皮,泼上深红喷香的辣油。动作比以往更加利落,更加有力。昏黄的马灯光线下,我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两簇永不熄灭的火焰。
三个月后的初秋,清晨的阳光带着一丝凉意,洒在县城西街略显冷清的地段。空气中飘荡着新刷油漆和石灰水的味道。一间临街的、约莫十几平米的小门脸前,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门楣上,一块崭新的木匾高高挂起,红布还未揭开。匾额下方,是两扇擦得锃亮的玻璃门。门楣两侧,贴着崭新的红纸对联,墨迹未干,龙飞凤舞地写着:五味调和承古意,一锅煮沸聚新朋。门框上,缠绕着红绿相间的塑料拉花。
门脸虽小,但窗明几净。透过玻璃窗,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四张刷着清漆的原木方桌,配着长条板凳;靠墙砌着一个崭新的、贴着白瓷砖的灶台,上面一口大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散发出浓郁的骨汤香气;旁边案板上,码放着洗得水灵灵的黄瓜、豆芽,还有一大盆蒸好切好的透亮凉皮。
鞭炮被挂在了门前的梧桐树枝桠上,长长的红色纸捻垂下来。父亲林国栋拿着火柴,手微微有些抖。母亲张桂芬穿着一件半新的碎花罩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紧张地搓着手,眼睛却亮晶晶的,不断向街口张望。大哥林建军穿着一件干净的蓝色工装,正和几个来帮忙的邻居小伙子一起,把一块写着开业大吉,凉皮买二送一的小黑板摆在门口醒目位置。
我站在人群中央,穿着一件崭新的、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外套,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用一根红头绳扎紧。脸上没有施任何脂粉,只有被油烟和阳光熏染出的健康红晕。看着眼前这一切,看着父母眼中那带着担忧却更多是骄傲的光芒,看着大哥忙前忙后的身影,看着闻讯赶来的老食客们好奇兴奋的脸……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眩晕感攫住了我。
这是我的店。林记小吃店。
不再是夜市角落风雨飘摇的破三轮,不再是那个紧挨着厕所的尴尬位置。这里,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张桌子,都浸透了我这三个月没日没夜的汗水,承载着我从牙缝里省下的每一分钱,还有陈科长那张纸条带来的关键希望!
吉时到!旁边一个帮忙的邻居大爷高声喊道。
父亲深吸一口气,划着了火柴。火苗颤巍巍地靠近鞭炮的引信。
嗤啦——!
引信瞬间点燃,一路火花带闪电地向上窜去!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猛地炸响!红色的纸屑如同急雨般纷飞四溅,带着浓浓的火药味,瞬间点燃了整条街的喜庆气氛!烟雾弥漫开来,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那些过往的苦难和挣扎。
在震天的鞭炮声和弥漫的硝烟中,大哥林建军猛地伸手,一把扯下了蒙在店招上的红布!
林记小吃店五个遒劲有力、刷着金漆的大字,在初秋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开张啦——!大哥洪亮的声音穿透鞭炮的余音。
恭喜发财!
生意兴隆啊林老板!
开业大吉!
邻居、老食客、闻声赶来看热闹的行人,纷纷涌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道贺。场面瞬间沸腾起来。
谢谢!谢谢大家捧场!我脸上终于露出了重生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烟火气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疲惫,有酸楚,但更多的,是一种破土而出的、充满生机的力量感。我大声招呼着,今天凉皮买二送一!骨汤面管够!大家里面请!
人群欢呼着涌向那两扇敞开的玻璃门。小小的店面瞬间被挤得满满当当。拌凉皮的嚓嚓声、舀汤的哗啦声、食客满足的吸溜声、高声的点单和谈笑声……汇成了一曲嘈杂却无比动人的生活交响。
我站在灶台后,动作麻利地拌着凉皮,泼着红亮的辣油,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目光透过忙碌的人群和蒸腾的热气,不经意间扫过街对面。
对面巷口的阴影里,一个穿着碎花的确良衬衫的身影,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缩在那里。是王雪梅。她死死地盯着我这边热闹非凡的开业景象,那张涂脂抹粉的脸上,此刻扭曲着极致的嫉妒、怨毒和难以置信的震惊!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将眼前的一切都戳烂撕碎!
我迎上她那怨毒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没有得意,没有炫耀,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如同看蝼蚁般的漠然。手中的长筷挑起一撮凉皮,红亮的辣油泼洒而下,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王雪梅被这目光和光芒刺得一哆嗦,猛地低下头,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缩回了巷子深处,消失不见。
鞭炮的硝烟味还未完全散尽,店内鼎沸的人声和食物的香气交织升腾。我收回目光,将拌好的凉皮递给一位老顾客。
林老板,恭喜啊!这店面敞亮!老张端着碗,笑呵呵地竖起大拇指。
托您的福!我笑着应道,眼角余光却瞥见门口走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工商局的陈明科长。他没穿制服,只套了件普通的灰色夹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陈科长!您来了!快请坐!我心头一热,连忙招呼。
别忙别忙,陈明摆摆手,自己找了个靠墙的空位坐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焕然一新的小店,不错,真不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才像个正经做生意的样子!
多亏了您指路!我真心实意地道谢,麻利地拌了一碗凉皮,特意多加了黄瓜丝和面筋,又舀了碗热腾腾飘着油花的骨头汤端过去。
陈明也没客气,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凉皮,又喝了口汤,满意地点点头:嗯,味儿更稳了。这骨头汤熬得地道,火候足。他放下筷子,看向我,语气变得认真了些,小林,生意上了轨道,有些规矩就得立起来。账目,一定要清楚。进货出货,哪怕是一根葱两头蒜,都要有数。小本买卖经不起折腾,更经不起查。
账目清楚。
这四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前世,周志强就是靠着单位那点管账的小权力,上下其手,虚报冒领,才一步步爬上去,也才积累了后来陷害我娘家的资本。账,是命门。
我明白,陈科长。我郑重地点头,指了指灶台旁边墙上挂着的一个崭新的硬壳笔记本,都记着呢,一笔一笔。
那就好。陈明露出赞许的神色,又闲聊了几句店里的情况,起身准备离开,好好干!以后县里个体户评优评先,我看你这‘林记’有希望!
送走陈明,我回到柜台后。那个硬壳笔记本安静地挂着,封皮是朴素的蓝色。我翻开,里面是工整的字迹:X月X日,购富强粉XX斤,X元X角;购菜籽油X斤,X元;购老陈醋X瓶,X元X角……收入:凉皮X碗,X元X角;汤面X碗,X元……每一笔都清清楚楚。
指尖划过那些墨迹,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油然而生。钱,不再是前世被周志强随意索取、最终将我榨干的工具,而是我亲手挣来、一笔笔记录、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底气!这底气,冰冷而坚硬,支撑着我在这泥泞的人间,一步步站稳脚跟。
日子在灶火的舔舐和算盘的噼啪声中飞快流逝。林记小吃店的名声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越荡越远。从西街的街坊,到农贸市场的摊贩,再到附近工厂下夜班的工人,甚至偶尔有县里机关的人慕名而来。四张桌子从早到晚几乎难得空闲,门口常常排起小队伍。
那本蓝色的账本,越来越厚。里面不再仅仅是简单的流水,开始有了盈余的数字。我将这些钱小心地分成几份:一份投入小店,添置了新的长条凳,换了个更保温的大汤锅;一份存进信用社那个小小的红皮存折里;还有一份,我仔细地卷好,藏在了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地方。
这天下午,店里难得的清闲片刻。我坐在柜台后,正对着账本核对上午的收入。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账页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晚秋!熟悉的大嗓门响起。大哥林建军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神秘。他左右看了看,见店里只有两桌慢悠悠喝汤的老客,便凑到柜台前,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旧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东西。
快看看!好东西!他压低声音,眼睛亮得惊人。
我疑惑地接过,入手沉甸甸的。剥开几层旧报纸,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一块崭新的、闪着金属冷光的上海牌全钢手表!
大哥!这……我惊愕地抬头。这年头,一块上海牌手表,是绝对的奢侈品!相当于普通工人好几个月的工资!
嘘!大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脸上是憨厚又得意的笑,托我们厂采购科的老王弄的票!内部价!嘿嘿,我妹子现在是大老板了,哪能没块像样的表看时间他不由分说地拉过我的手腕,动作有些笨拙地把表带扣上。
冰凉的金属表带贴上皮肤,沉甸甸的。表盘干净简洁,金色的指针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滴答滴答的走时声清脆而稳定。这声音,像生命的鼓点,敲击在我的心上。
前世,周志强也有一块这样的表。那是他刚当上副科长时,用克扣的活动经费买的。他曾经无数次在我面前炫耀般地抬起手腕,欣赏着表盘的反光,眼神里充满了对我这个黄脸婆的鄙夷。而那时的我,手腕空空,连看时间的权利都仿佛被剥夺。
此刻,这块表戴在我的手上。它不再代表虚荣和掠夺,而是我林晚秋,用自己的双手,一分一厘挣来的尊严和时间的掌控权!
谢谢哥。我的声音有些哽咽,轻轻抚摸着冰凉的表面。那滴答声,仿佛与前世的屈辱和今生的奋斗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谢啥!一家人!大哥挠挠头,笑得见牙不见眼,对了,还有个事,你嫂子娘家那边捎信来,说……周志强那王八蛋,好像真当上副科长了!就在他们厂后勤科!听说今天下午,要在国营饭店摆庆功宴呢!呸!什么玩意儿!靠溜须拍马爬上去的,能有什么好下场!
周志强……副科长……庆功宴……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毒针,瞬间刺穿了我心头短暂的温暖。手腕上那块崭新的上海表,似乎也失去了温度。前世他得意的嘴脸、拔掉我氧气管时冰冷的眼神、王雪梅依偎在他身边的画面……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地漫过脑海。
我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平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表盘光滑的边缘,感受着那细微的、稳定的震动。
哦是吗我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摊开的蓝色账本上。手指划过一行行清晰的数字,最终停留在某一页的末尾。那里,记录着几天前一笔特殊的支出和一个潦草的电话号码备注。
哥,我抬起头,看向大哥,眼神平静无波,深处却像结了冰的湖面,帮我看会儿店。我出去一趟。
国营饭店二楼,最大的东风厅里,此刻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酒气、香烟味和油腻的饭菜香。天花板上吊着的大灯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映着满桌狼藉的杯盘和一张张喝得满面红光的脸。
主位上,周志强穿着一件崭新的、笔挺的深灰色的卡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他满面春风,意气风发,一手端着盛满白酒的玻璃杯,另一只手正用力拍着旁边一个秃顶中年人的肩膀,唾沫横飞:
王厂长!您放心!以后后勤这一块交给我周志强!保证给您管得明明白白!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绝不让厂里吃亏!来来来!我再敬您一杯!感谢厂领导的信任和栽培!
那秃顶的王厂长显然喝了不少,大着舌头,红光满面:好!小周……哦不,周科长!年轻有为!有魄力!我看好你!干了!两人酒杯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仰头一饮而尽。
好!周科长爽快!
周科长前途无量啊!
以后还得靠周科长多关照!
席间一片阿谀奉承之声。周志强志得意满,享受着众人的吹捧,只觉得人生巅峰就在眼前。他目光扫过满桌的鸡鸭鱼肉,扫过角落里堆放的、用红纸包着的礼品盒,最后落在身边打扮得花枝招展、正殷勤地给他布菜的王雪梅身上,心里更是膨胀得厉害。
就在这时,包厢厚重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喧闹的声浪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低了下去。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门口。
门口站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笔挺的深蓝色工商制服、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正是陈明科长。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穿着制服的年轻工作人员。
而站在陈明科长侧前方的,是我。
我穿着一件半新的藏青色呢子短大衣,里面是干净的白色高领毛衣。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脸上没有施任何脂粉,只有被秋风吹拂过的淡淡红晕。手腕上,那块崭新的上海牌手表表盘,在明亮的灯光下反射出冷静的光芒。
我的目光平静地穿过满桌的狼藉和一张张错愕的脸,如同精准的探照灯,最终定格在主位上那个瞬间僵住的身影上——周志强。
他脸上的志得意满如同潮水般退去,瞬间变得惨白。手中的酒杯当啷一声掉在油腻的桌布上,白酒泼洒出来,洇湿了一大片。他像是见了鬼一样,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王雪梅更是吓得尖叫一声,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脸色比周志强还要难看,下意识地往椅子后面缩。
周志强同志陈明科长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遍整个骤然死寂下来的包厢,我们是县工商管理局的。现在接到实名举报,并掌握确凿证据,怀疑你在担任红星机械厂后勤科采购员及副科长期间,利用职务之便,多次通过虚报采购价格、伪造入库单据等手段,侵吞集体财产,偷逃国家税款,数额巨大。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周志强煞白的脸: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轰——!
包厢里彻底炸开了锅!
什么偷税侵吞
实名举报谁举报的
周科长他……不会吧
工商局都上门了,还能有假
刚才还围着周志强阿谀奉承的人们,此刻如同躲避瘟疫般,下意识地远离了他,脸上写满了震惊、鄙夷和急于撇清关系的恐慌。王雪梅更是吓得浑身发抖,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不!我没有!诬陷!这是诬陷!周志强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噪音。他挥舞着手臂,歇斯底里地嘶吼着,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额头上青筋暴起,是她!是林晚秋这个贱人!她污蔑我!她报复我!他像一头疯狂的困兽,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瞪向我,充满了怨毒和毁灭一切的冲动。
陈明科长眉头紧锁,厉声道:周志强!注意你的态度!有没有问题,调查了自然会清楚!我们是依法办事!带走!
他身后的两名年轻工作人员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还在疯狂挣扎嘶吼的周志强。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王厂长!您说句话啊!我是冤枉的!是林晚秋害我!周志强拼命扭动着身体,声嘶力竭地向主位上的王厂长求救。
王厂长此刻早已酒醒了大半,脸色铁青,看着被架住的周志强,眼神里充满了被牵连的恼怒和急于撇清的冷漠。他猛地一拍桌子:周志强!你给我闭嘴!组织上会调查清楚!你要是清白的,谁也冤枉不了你!你要是真干了违法乱纪的事,谁也保不了你!他转过头,对着陈明科长挤出僵硬的笑容,陈科长,我们厂一定全力配合调查!绝不姑息!
周志强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挣扎的力气瞬间消失,整个人瘫软下去,全靠两个工作人员架着。他失魂落魄地被拖着往外走,经过我面前时,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怨毒地盯着我,仿佛要用目光将我撕碎。
就在他被架着,踉跄着快要走出包厢门口时,我向前迈了一小步。
包厢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的动作很轻,很慢。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我抬起右手,没有指向任何人,也没有任何激烈的言辞。只是用指尖,轻轻地、缓缓地划过自己的喉咙。
指尖的触感冰凉,清晰地勾勒着气管的轮廓。
我的目光,平静地迎上周志强那双因极致的恐惧和怨毒而几乎要爆裂的眼睛。嘴唇无声地开合,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只有口型,没有声音:
氧气管的滋味,你也该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