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
林夏死了,程远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爱过妻子,因为妻子死了三个月,自己一滴泪都没有流过。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雨夜。
程远感觉世界在旋转,挡风玻璃上的雨滴扭曲成奇异的光斑。安全气囊爆开的瞬间,他看见林夏的长发像黑色绸缎般扬起,又缓缓落下。
林夏林夏!
雨水像被撕碎的蛛网,密密麻麻地扑向酒店玻璃幕墙。程远透过雨水模糊的窗户,望着外面霓虹灯扭曲成彩色的河流。公司年会刚结束,宴会厅里还回荡着酒酣耳热后的喧闹。
程工,再来一杯!你可是功臣!市场部的小刘又凑过来,手里端着酒,今年你们技术部那个项目可给公司赚大发了!
程远摆手想拒绝,却被对方硬塞了酒杯。他下意识看向不远处正在和财务部同事说笑的林夏,她今天穿了那件墨绿色的丝绒连衣裙,在灯光下像一片会发光的森林。
看什么呢先干为敬啊!小刘撞了撞他的肩膀。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程远数不清这是第几杯了。酒精让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视线边缘泛起毛茸茸的光晕。他应该停下了——明天还要上班,而且...
我家程工程师又被灌酒啦熟悉的气息从身后靠近,林夏的手指轻轻搭上他发烫的耳垂,脸都红到脖子根了。
程远转头,看见妻子的笑容。她今天涂了那支带细闪的唇膏,笑起来时嘴角有小小的梨涡。
最后一杯了。程远小声告饶,却在桌下偷偷勾住林夏的手指。他们结婚两年零三个月,这种小动作依然能让他心跳加速。
各位注意!人事总监拿着麦克风宣布,暴雨红色预警,大家回家注意安全!已婚人士照顾好家属啊!
哄笑声中,同事们三三两两离开。程远站起身时明显晃了一下,林夏立刻扶住他的手肘:叫你逞能。
我没醉...程远嘟囔着,却任由林夏从他口袋里摸出车钥匙。她的手指擦过他胸膛时,他闻到她手腕内侧淡淡的香水味,是去年生日他送的那瓶雨后晨曦。
地下停车场冷得像冰窖。程远靠在副驾驶窗玻璃上,感受着凉意渗透脸颊。
雨水在车顶敲打出密集的鼓点。程远调低座椅靠背,看着雨水在车窗上扭曲成蜿蜒的小溪。林夏跟着电台哼歌,是那首他们蜜月时常听的《Fly
Me
to
the
Moon》。她的音准很差,但程远一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动人的声音。
前面施工改道,我们走滨江路吧。林夏打着方向盘拐入匝道。仪表盘蓝光照亮她专注时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阴影。
困了就睡会儿。林夏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到家叫你。
程远含糊地应了一声。半梦半醒间,他感觉车子减速停下,应该是红灯。林夏的手指轻轻梳理着他前额的碎发,这个动作她做了千百次,熟悉得像呼吸。
刺眼的远光灯突然刺破雨幕。
程远在强光中眯起眼,看见一辆失控的卡车正向他们横向漂移。世界突然变成慢镜头,林夏的瞳孔急剧收缩,她猛打方向盘时连衣裙肩带滑落,嘴唇因惊恐而微微张开。
林夏——!
金属撞击的巨响震碎了雨夜。安全气囊爆开的瞬间,程远看见时间被撕开一道裂缝。林夏的长发像黑色绸缎般扬起。
然后是寂静。诡异的、厚重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程远从医院醒来。
程远扶着墙慢慢往前走,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
拐角处传来压抑的哭声。程远停下脚步,看见岳母蜷缩在塑料椅上,肩膀剧烈颤抖着。岳父站在窗边抽烟,烟灰落满了前襟也没察觉。他的父母和几个亲戚围成一圈,脸上凝固着程式化的悲伤。
所有人都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某种奇怪的期待。
小远...母亲第一个冲过来,双手悬在半空,似乎不知道该触碰他哪里,医生说你只是轻伤,真是菩萨保佑,小夏她...
程远点点头。他的喉咙很干,像塞了一把沙子。走廊尽头的电子钟显示11:37,秒数一跳一跳地往前走。
你们感情这么好...岳父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想哭就哭出来吧。
程远凝视着走廊尽头闪烁的应急指示灯。他应该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不是吗应该跪倒在地嚎啕大哭不是吗可胸腔里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像暴风雪过后的冻原。
更可怕的是,一个念头如冰锥般刺入脑海:
【我可能从未爱过她】
这个认知让程远胃部抽搐起来。三年婚姻,九百多个日夜的耳鬓厮磨,难道都是假象他机械地回忆着与林夏的点点滴滴——
记得她喜欢把脚冰凉的脚贴在他小腿上,记得她总忘记关化妆品的盖子,记得她下雨天会缩在他怀里说雷声好可怕。这些记忆清晰如昨,却像隔着博物馆的玻璃橱窗观看,再不能唤起任何温度。
2
医院
医院的吸烟区被挤在急诊部和垃圾处理站之间,四把生锈的铁椅围着一个满是烟蒂的垃圾桶。程远坐在最靠边的位置,指间夹着向保安借来的红塔山。他其实不会抽烟,只是需要做点什么来阻止双手颤抖。
第三口呛得他咳嗽起来,右臂石膏撞在铁椅扶手上,疼得眼前发黑。
这时一个穿藏蓝色制服的保洁大叔拖着扫把走过来。
程远是个内向的人,平时见到陌生人连目光接触都避免,此刻却突然开口:我不爱我妻子。
话一出口自己都愣住了。这个结论在他脑海里盘旋了许久,现在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却像块铅。
大叔的扫把停了停,浑浊的眼睛扫过程远无名指上的戒痕:哦
我们结婚三年,程远碾着烟头,只是...合适而已。
扫把杆靠在了垃圾桶边。大叔从兜里掏出包皱巴巴的黄金叶,自己点上一支,在程远旁边坐下。消毒水混着烟草味的空气中,程远闻到他身上漂白剂和汗酸交织的气息。
不知为何,程远突然开始讲述。那时他刚回老家工作两年,在技术部当个沉默寡言的工程师。父母安排的相亲全被他推掉,直到年会上人事部热心的张姐硬把林夏塞到他旁边。
第一次见面,她穿黄色连衣裙,笑起来右脸有个酒窝。
烟灰簌簌落在程远病号服上。他描述林夏如何相遇,如何在第一次情人节送了他一盆多肉,又如何在第一次约会时吃的火锅。
大叔没有听程远的唠叨,收拾完了就转身离开。
程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医院回到家的,也不记得是怎么打开的门锁。玄关处,林夏的白色运动鞋还保持着昨天早上匆忙踢掉时的角度,鞋尖对着客厅,像是在等待主人回来继续未完成的动作。
卧室的窗帘没拉严,一道月光斜切在床上。程远和衣倒在林夏那侧,脸埋进枕头深处。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洗发水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汗味。
手机从口袋里滑落,在地板上发出闷响。屏幕亮起,显示23:37。程远盯着这个数字,直到眼皮沉重得无法抬起。
刺耳的铃声撕开梦境。程远伸手摸索手机,屏幕上12:14和母亲两个字跳动得令人心烦。
喂
小远!你怎么不接电话我和你爸现在过去...
不用。我没事。
你一个人怎么行至少让我去给你做顿饭...
我不是小孩子了。真的没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程远直接挂断了电话。
厨房的水龙头有点漏水,滴水声在寂静的公寓里像秒针走动。
程远拉开冰箱门时,冷凝水珠顺着指尖滑落。他取出一罐可乐,铝罐上立刻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雾。
余光里,那盘红烧排骨静静躺在保鲜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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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远并没有动红烧排骨,而是拆开一包红烧牛肉面,泡面的蒸汽熏湿了眼镜。
程远摘下眼镜,世界顿时模糊成一片,冰箱门上的便利贴因此变得难以辨认。
手机在餐桌上不断震动。屏幕亮起又暗下,显示着十几条未读消息:
【张姐:节哀顺变...】
【表哥:需要帮忙随时说】
【岳母:小夏的遗物...】
程远把手机反扣在桌上。泡面已经胀成糊状,他机械地吞咽着,尝不出任何味道。餐桌对面是林夏常坐的位置,她的马克杯里还留着半杯冷掉的柚子茶,杯口印着淡淡的口红印。
3
葬礼
葬礼这天的阳光好得刺眼。程远站在殡仪馆门口,看着花圈上的挽联在风里轻轻翻动,墓园外,百合花的香气很浓。
节哀顺变。财务部的王姐红着眼睛握住他的手,你们那么恩爱...
程远机械地点头。灵堂里已经挤满了人,人们的抽泣像一场编排拙劣的表演。岳母被两个亲戚架着,哭得几乎昏厥;岳父站在遗像旁,一夜之间佝偻得像棵被雷劈过的老树。所有人都沉浸在合理的悲伤里,只有程远像个误入剧场的观众。
遗像选的是他们蜜月时拍的侧脸。林夏在夕阳里回头微笑,发丝被海风吹起,当时她嫌这张笑得像傻子,却不知道程远偷偷洗了出来。
小程,要坚强啊。张姐递来纸巾,却发现他眼角干涩,你...还好吗
没事。程远听见自己说,我去看看花圈摆好了没。
他逃也似地穿过人群,听到背后窸窸窣窣的议论:
太冷静了...
怕是伤心过度...
听说他连葬礼流程都自己安排的...
休息室的镜子映出一张陌生的脸。黑西装、白衬衫、规整的领带,像个标准的主持人。程远盯着镜中的自己,突然伸手扯松了领带,林夏最讨厌他系太紧,总说像银行柜台职员。
外面传来《安魂曲》的旋律。程远意识到自己应该表现出某种崩溃,至少该有通红的眼眶。他拧开水龙头,把冰水拍在脸上,又用力揉搓眼睛。镜中人只是变得更狼狈了,依然没有眼泪。
记忆突然闪回年会那晚,林夏穿着墨绿裙子转圈问他好不好看,而他只顾着回工作邮件,只嗯了一声。当时她撇撇嘴走开的背影,现在成了最锋利的刀。
外面哀乐变成了《奇异恩典》,林远还是没有泪。他想起电视剧里那些丧妻的丈夫,哪一个不是哭得撕心裂肺而他们不过是演出来的情深,自己这个公认的模范丈夫却...
程先生工作人员探头进来,仪式要开始了。
灵堂里,所有人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程远慢慢走到遗像前,看着照片里永远定格的微笑。他应该要致辞了,准备好的稿子在口袋里皱成一团。
我和林夏...他的声音在麦克风里显得异常冷静,第一次约会是在..
不知怎么,他讲起了这些琐事。她养死的多肉植物,她永远关不紧的化妆品盖子,她生气时像仓鼠一样鼓起的脸颊。人群中有女同事开始小声啜泣,而程远只是平静地叙述着,仿佛在汇报项目进度。
牧师开始念悼词时,程远悄悄退到最后一排。
他看见同事们互相递纸巾,看见亲戚们搀扶着几乎站不稳的岳父母,看见所有人都沉浸在合情合理的悲伤里。而他只是站着,像座被掏空的雕塑。
仪式结束后,张姐红着眼睛拉住他:难受就哭出来,别憋着。
程远点点头,甚至礼貌地微笑了一下。走向停车场时,他听见身后有人说:果然理工男都冷血...
车钥匙插了三次才对准锁孔。程远坐在驾驶座上,终于放任自己露出一个扭曲的表情。他捶打方向盘,发出无声的嘶吼,像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后视镜里,殡仪馆的烟囱正冒出淡淡的白烟。
4
投诉
程远回到家,关上门,屋内静得可怕。
他想点一支烟。
从抽屉里翻出那只塑料打火机,是超市促销时随手拿的,印着难看的广告logo。他按了几下,火苗微弱地闪了闪,随即熄灭。再按,连火星都没有了。
他盯着它,突然一股无名火窜上来。
什么破东西!
他狠狠地把打火机摔在地上,塑料壳裂开,里面的零件散落一地。他蹲下去,捡起来,翻到背面,看到一行小字:XX牌打火机,生产厂家:XX日用品有限公司。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突然打开电脑,搜索这家公司,找到他们的客服邮箱,然后开始写邮件。
致XX日用品有限公司:
你们生产的打火机质量极差,我今天想抽烟,但它坏了。
写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手指悬在键盘上,然后继续敲字,越写越快,像是要把所有东西都倒出来。
今天是我妻子的葬礼,我站在她的遗像前,所有人都哭得很伤心,但我哭不出来。我想,也许抽根烟会好一点,但你们的打火机坏了。
我和她认识是在公司年会上,她穿了一条黄色的连衣裙,笑起来有酒窝。我们结婚三年,她总说我太闷,不会表达,但每次我要加班,回来后,她都会给我煮一碗面,放两片青菜,再窝一个鸡蛋。
她喜欢把袜子乱丢,化妆品从来不盖盖子,看电视剧会哭,然后拿我的袖子擦鼻涕。上个月她偷偷买了只仓鼠,第二天就忘了喂,那小家伙啃了她最贵的口红,她气得要命,但还是没舍得丢掉它。
她死了,车祸,我坐在副驾驶,只受了轻伤。葬礼上,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崩溃,但我没有,我只是站在那儿,像个局外人。
现在我想抽根烟,但你们的打火机坏了。
我不知道我在写什么,可能我只是需要一个地方把这些话说出来。你们的打火机真的很烂,它不该在这种时候坏掉。
写完后,他盯着屏幕,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最终没有按下去。
他关掉电脑,走到阳台上,夜风吹过来,带着初夏的潮湿。
程远推开酒吧的门时,扑面而来的是浑浊的空气、刺耳的电子乐和晃眼的霓虹灯光。
他这辈子从没进过酒吧。
他走到吧台,点了一杯威士忌,酒保推过来一杯琥珀色的液体,他仰头灌下,喉咙烧灼,胃里滚烫。
再来一杯。
邻座是一群年轻人,男男女女,笑得肆无忌惮。程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他们搭话,酒精在血液里翻涌,他突然开口:今天是我妻子的葬礼。
笑声戛然而止。
一个染着蓝头发的女孩皱眉看他,旁边的男人嗤笑一声,骂了句:渣男。
程远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是啊,葬礼当天来酒吧,不是渣男是什么
他仰头喝干第二杯酒,酒精烧得他眼眶发热,但他还是哭不出来。
音乐突然变得震耳欲聋,鼓点砸在胸腔上,像某种失控的心跳。程远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舞池。
他这辈子没跳过舞。
林夏以前拉着他跳,他总说别闹,然后坐在沙发上看着她一个人在客厅里转圈。
现在,他在人群中央,灯光刺眼,音乐轰鸣,他闭着眼,胡乱地摆动身体,像一具被操纵的木偶。
有人撞到他,有人骂他疯子,但他不在乎。
直到音乐突然切换。
钢琴的前奏缓缓流淌,熟悉的旋律像一把温柔的刀,刺进他的耳膜。
《Fly
Me
to
the
Moon》
林夏最喜欢哼的歌。
车祸那晚,她在车里哼着这首歌。
程远的身体僵住了。
舞池里的人群还在晃动,但他像被按了暂停键,血液凝固,呼吸停滞。
下一秒,他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有人骂他神经病,有人笑他喝多了,但他什么都听不见。
他冲出酒吧,夜风灌进肺里,冷得发痛。
5
朋友
周一早晨,程远准时出现在公司。
电梯里遇到同事,对方愣了一下,犹豫着开口:程工,节哀……公司不是批了你假吗
程远按了楼层键,语气平静:项目赶进度,不能拖。
对方张了张嘴,最终没再说什么。
工位还是老样子,电脑待机画面是系统默认的蓝天白云。程远坐下,开机,输入密码,点开项目文件夹,动作流畅得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小王端着咖啡走过来,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程哥,你要是难受,别硬撑……
程远头也没抬:上周的测试报告发我一下,数据有问题。
小王噎住,讪讪地放下咖啡,转身走了。
程远盯着屏幕,一行行代码在眼前跳动。他知道同事们在背后交换眼神,知道他们小声议论程工是不是受刺激太大,但他不在乎。
工作是最好的麻醉剂。
不用思考,不用感受,只需要按照逻辑执行,像一台精密运转的仪器。
接下来的两周,程远成了公司里最晚走的那个人。
办公室的灯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下他的工位还亮着。保安来巡逻时,总能看到他对着屏幕的背影,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有时候,他会突然停下来,盯着咖啡杯出神——杯底残留的咖啡渍干涸成褐色的痕迹,像林夏总忘记擦干净的马克杯。
然后他摇摇头,继续敲键盘。
领导终于看不下去了。
周五下班前,部门总监把他叫进办公室,递给他一张强制休假单:程远,休息一个月。
程远皱眉:项目还没——
项目有人接手。总监打断他,语气不容反驳,你这样下去会垮的。
程远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接过那张纸,点了点头。
走出公司大楼时,夕阳刺得他眼睛发疼。
晚上九点,门铃响了。
程远从沙发上爬起来,手里还攥着半瓶没喝完的廉价白酒。开门时,刺眼的走廊灯照进来,他眯起眼,看清了站在门口的人——赵辉,他大学室友,为数不多能称得上兄弟的人。
操,你他妈还活着啊赵辉一把推开他,径直走进屋,把手里拎着的烧烤和啤酒往茶几上一扔,电话不接,消息不回,老子担心死你了。
程远没说话,关上门,慢吞吞地走回沙发,重新瘫坐下去。
赵辉环顾四周,眉头越皱越紧,茶几上堆满泡面盒和空酒瓶,烟灰缸里的烟头溢出来,窗帘紧闭,空气里弥漫着酒精和腐朽的味道。
你……赵辉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在程远旁边坐下,开了一罐啤酒递给他,喝点
程远接过来,仰头灌了一口。
沉默了几秒,赵辉终于开口:林夏的事……节哀。
程远盯着啤酒罐上的水珠,突然笑了:赵辉,我其实没爱过她。
赵辉的手顿在半空,转头看他:……什么
我说,程远语气平静,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我没爱过林夏。
赵辉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嗤笑一声:你他妈喝多了吧
没有。程远摇头,她死了,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赵辉的表情慢慢变了。他放下啤酒,声音沉下来:程远,你认真的
嗯。
操……赵辉抓了抓头发,像是在组织语言,那你现在……心里什么感觉
程远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猛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抓起鞋柜上的钥匙,推门而出。
赵辉愣了一秒,追出去:程远!你他妈去哪儿!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程远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赵辉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那罐没喝完的啤酒。
6
疼痛
程远回到家,钥匙插进锁孔时,仿佛还能听见林夏的声音——
回来啦
他推开门,屋内一片寂静。
玄关处,林夏的拖鞋还摆在那里,粉色兔耳朵微微翘着,像是等着主人回来。程远习惯性地弯腰,想把它摆正,手伸到一半又停住,最终只是踢开自己的皮鞋,赤脚踩进客厅。
浴室的水龙头在滴水。
嗒、嗒、嗒……
这声音从三个月前就开始有了,林夏说过好几次:程远,水龙头坏了,修一下。他总是敷衍地嗯一声,然后继续埋头工作,想着明天再说。
现在,他终于决定修了。
他翻出工具箱,蹲在洗手台前,拧开螺丝,拆下水龙头阀芯。锈蚀的金属部件黏连在一起,他用力过猛,一颗小螺丝突然从指间滑落,叮叮当当地滚进下水管道里,消失不见。
程远盯着黑洞洞的排水口,愣了两秒。
然后——
操!
他突然暴怒,一拳砸向洗手台上的镜子。
哗啦——
玻璃碎裂,尖锐的疼痛从指节炸开,鲜血顺着裂纹蜿蜒而下,滴在陶瓷台面上,像绽开的红梅。
程远喘着粗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血珠一颗颗滚落,染红了林夏的牙刷杯。
这是她死后,他第一次感觉到疼,真正的、尖锐的、无法忽视的疼。
他缓缓滑坐在地上,背靠着浴缸,血在瓷砖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镜子的碎片里,映出无数个破碎的程远。
每一个程远都在哭,可他摸上自己的脸,却是干的。
水龙头还在滴水。
嗒、嗒、嗒……
像倒计时的钟。
7
清洁
急诊室的灯很亮。
护士给程远包扎伤口时,他盯着天花板发呆。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让他想起那天夜雨。
伤口别碰水,三天后换药。护士把纱布缠好,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还好吗
程远点点头,没说话。
回到家,他躺在沙发上,麻木地刷着手机。
同城推送里,一个视频跳出来——
《堆积三年的房间,清洁后焕然一新!》
画面里,逼仄的出租屋堆满外卖盒和脏衣服,up主戴着口罩和橡胶手套,一点点清理、擦拭、消毒。最后镜头一转,房间变得明亮整洁,阳光透过干净的窗户照进来,像某种重生。
程远盯着屏幕,手指悬在关注按钮上,然后鬼使神差地点了私信。
我可以帮你做清洁,不要钱。
对方很快回复:啊为什么
程远想了想,打字:我喜欢打扫。
第二天,up主带着摄像机来了。是个年轻男孩,叫小陈,说话时总带着笑:哥,你真不要钱啊那至少让我请你吃顿饭吧
程远摇头,戴上橡胶手套,开始清理对方指定的房间——一个独居老人的公寓,堆满杂物和灰尘。
他擦得很仔细。
窗户的缝隙、踢脚线的角落、冰箱背后的陈年污渍……一点一点,像在擦拭某种陈旧的记忆。
小陈举着相机,有些惊讶:哥,你以前做过家政
程远没回答,只是继续擦。
他喜欢这种感觉。
——污渍被抹去,灰尘被扫净,杂乱无章的东西被分类归位。
像某种可控的、有序的悲伤。
程远喜欢上了保洁,回到家后,程远跪在卧室的地板上,手里攥着抹布,正一点一点擦拭着床头柜的缝隙。
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帘照进来,灰尘在光束里浮动,像无数细小的、悬浮的记忆。
他打开床头柜,发现一张对折的纸片。
XX医院妇产科
妊娠检查报告
姓名:林夏
孕周:12周+3天
检查结果:宫内早孕,胚胎发育正常
程远的手指僵住了。
纸上的日期是车祸前两周。
林夏怀孕了。
她没告诉他。
或者说,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他盯着报告单,耳边突然响起林夏最近几个月说过的话——
程远,我们周末去趟超市吧,买点……嗯,维生素。
我最近好容易累啊,是不是该锻炼了
你觉得小孩取什么名字好听
他当时以为她在闲聊。
现在想来,每一句都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程远摸出手机,拨通了岳母的电话。
妈,他的声音很平静,林夏怀孕了,您知道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岳母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她知道你工作忙,想等结婚纪念日再告诉你……她说要给你个惊喜……
程远没说话。
岳母哽咽着:我怕你太难过,一直没敢提……
窗外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
程远低头,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林夏怀孕了。
——他们本来会有一个孩子。
——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电话那头,岳母还在说着什么,但程远已经听不清了。
他缓缓蹲下来,把那张报告单折好,放进口袋里。
然后,他继续擦地。
一下,一下,用力地擦。
仿佛只要擦得足够干净——
那些没能说出口的惊喜,那些本该存在的未来,就会重新出现。
8
告别
程远坐在地板上,周围散落着林夏的遗物——发圈、笔记本、半管口红、一沓电影票根。
他拿起那本《小王子》,封皮有些旧了,边角微微卷起,像是被人翻过很多次。
他翻开扉页。
要好好长大,但不要变成无聊的大人——2013.9
林夏
她的字迹圆润可爱,像她的人一样,带着点孩子气的认真。程远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仿佛能触碰到九年前写下这句话的林夏——那时候的她,还没遇见他,还不知道自己会嫁给一个叫程远的男人,更不会知道,自己的生命会停在二十七岁。
他的喉咙突然发紧。
然后,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重重地落在纸页上,晕开一片水痕。
他慌忙去擦,可越擦越多,直到整张扉页都变得潮湿。
他终于哭了出来。
不是沉默的流泪,不是压抑的哽咽,而是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哭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无人应答。
林夏不会再回来了。
不会再笑着骂他木头人,不会再偷偷把脚冰凉的脚贴在他小腿上,不会再在深夜拽着他的胳膊说程远,我饿了。
她死了。
连同那个没来得及出生的孩子,一起消失在了那场雨夜里。
程远蜷缩在地上,哭到浑身发抖,哭到喉咙嘶哑,哭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最后,他慢慢坐起来,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孕检单——已经被他折了太多次,边缘有些磨损。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展平,然后放进钱包的夹层里,和结婚证放在一起。
他爱林夏,也知道以后的生活里,再也不会有林夏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