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血色重阳糕 > 第一章

重阳糕的甜香,像一只暖烘烘、毛茸茸的小手,从灶房敞开的门缝里溜出来,蛮不讲理地挠着我的鼻子尖。我蹲在门槛外头,背靠着被日头晒得暖洋洋的木头柱子,眼睛却像被灶房里那团白蒙蒙的雾气粘住了,怎么也挪不开。娘亲的身影在雾气里晃着,像一幅洇了水的水墨画。她那双巧手,沾满了白扑扑的面粉,正把蒸笼里那些胖乎乎、冒着热气的糕团一个个小心地请出来。那糕,软糯糯、颤巍巍的,蒸透了,黄澄澄的,顶上还嵌着几颗红得发亮的枣子,像是裹了一层蜜糖做的衣裳,甜香一股一股地往我鼻子里钻,勾得我肚子里的馋虫使劲儿地闹腾。
娘——我拖长了调子,声音黏黏糊糊的,像刚出锅的糯米糕,饿啦!童童饿啦!我眼巴巴地瞅着,口水偷偷咽了好几下。
娘亲转过身,那张总是带着点愁绪的脸,今日被灶火映得格外柔和,眼角细细的纹路都舒展开了。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弯起:馋猫!急什么先敬了祖宗,少不了你的。她用沾着面粉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留下一个白白的印子。那指尖带着点面粉的凉意,又有点灶火的余温。
我摸着额头,嘿嘿地傻笑。敬祖宗那供桌上的点心,最后不都进了我的肚子这个秘密,我可谁也没告诉。我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是枣多的那块好呢,还是豆沙馅更足的那块更香
村子里的声音,隔着院墙,热热闹闹地涌了进来。王婶那又尖又亮的嗓子,像是在跟谁吵架,其实准是在跟李二叔说笑。村东头老张家那头倔驴,又开始昂昂地叫唤,叫得人心烦。还有狗吠,小孩的嬉闹,男人们粗声大气的招呼……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嗡嗡地响,像夏天午后恼人的蝉鸣。可今天不一样,今天是重阳,是登高、喝酒、佩茱萸的日子,连这些嘈杂声里都透着一股子懒洋洋的、让人想打盹的欢喜。
听说了没老佛爷和万岁爷……都没了!
墙外头,不知是谁压低了嗓子,那声音像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的枯叶子,飘进我的耳朵,天要塌了哇!
嘘!作死啊!小声点!另一个更苍老的声音慌忙打断,带着惊惧的颤抖,管他谁坐龙庭,咱老百姓,有口饭吃,有块糕尝,就是太平年景!今儿重阳,莫谈国事!
是喽是喽!今朝有糕今朝饱!
头一个声音立刻附和,声调扬了上去,像是要甩掉刚才的晦气,喝酒!喝酒去!
那些模糊不清、带着点惊惶的议论声渐渐被吆喝喝酒的喧闹盖过去了。我听得懵懵懂懂,老佛爷万岁爷没了天怎么会塌呢我抬头看看天,蓝汪汪的,高得很,几片云慢悠悠地飘着,稳稳当当。我心里那点疑惑,很快就被灶房里更浓的甜香冲散了。塌就塌吧,反正有娘亲的糕在呢。
娘亲把最后一块糕稳稳地放在大竹匾里,转过身,撩起围裙擦了擦手。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我这才发现,娘亲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她的眼睛,平日里总是盛着点化不开的疲惫,此刻却亮晶晶的,像是藏了两颗小小的星星在里面,正对着我温柔地闪烁。她伸出手,没有像往常那样先摸摸我的头,而是探进了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里,摸索着。
童童,她的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来,娘给你个好东西,压压惊。
我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好东西比重阳糕还好吗
娘亲的手从衣襟里抽出来,掌心摊开。那是一只银镯子。样式很古旧了,圈口小小的,上面刻着些弯弯曲曲的花纹,被摩挲得有些发乌,却依旧闪着温润的、不刺眼的光。最特别的是,镯子上面,紧紧地缠裹着半块红布。那红布颜色很深,像是浸透了什么,又像是被岁月磨旧了,边角都起了毛。红布上,用黄色的线,绣着一个古怪的图案——像是个歪歪扭扭的十字,四个尖角又都拐了个弯,钩子似的。我认得这个字,庙里那些菩萨坐的莲花台底下,好像就有这个,娘说过,那叫卍字,念万,是好运气的意思。
娘亲小心翼翼地解开那缠得紧紧的红布条。银镯子露了出来,带着娘亲身上的体温。她把镯子轻轻套在我的左手腕上。冰凉的银圈触到我的皮肤,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那镯子空荡荡的,在我细细的手腕上晃着,感觉随时会滑落。

我抬起手腕,疑惑地看着那镯子,又看看娘亲亮得有点异常的眼睛,给童童的太大了呀。
傻丫头,娘亲笑了,那笑容很深,眼角的细纹都堆了起来,可那眼底深处,却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我完全看不懂的东西,像是一点水光,又像是一点……决绝等你长大,就正好了。这是娘压箱底的念想。
她拿起那半块红布,仔仔细细地、一圈又一圈,重新把银镯子密密实实地缠裹起来,直到那点银光完全被深红吞没,只剩一个缠着厚厚红布的鼓鼓的圈,牢牢地固定在我腕子上,再也不会滑脱。
戴着它,娘亲的手按在我缠着红布的手腕上,她的手心滚烫,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摘下来。听见没死也不能摘!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极其严厉,眼神像锥子一样刺着我,里面是我从未见过的紧张和一种近乎恐惧的坚持。我被她的眼神吓住了,懵懵懂懂地点着头:嗯……童童不摘……死也不摘……
手腕被红布缠裹的地方,沉甸甸的,又闷又热,像套上了一个小小的、滚烫的枷锁。那银镯子本身的分量,透过厚厚的布层,固执地提醒着我它的存在。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那些热热闹闹的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住了脖子。
所有的狗吠、人声、驴叫……全都消失了。
死寂。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沉甸甸的死寂,毫无预兆地笼罩下来。刚才还喧闹得让人心烦的村子,瞬间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空无一人的坟墓。连风都停了。灶房里,蒸糕的雾气还在袅袅地飘,可那甜香,忽然间变得冰冷而诡异。
娘亲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灶台上那层白面还要惨白。她眼中那点温柔的光,瞬间被巨大的、冰封的惊恐取代。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像被火燎了毛的猫,一把将我死死地搂进怀里。她的怀抱那么紧,勒得我肋骨生疼,几乎喘不上气。她全身都在抖,筛糠似的,那剧烈的颤抖透过薄薄的衣衫,清晰地传到我身上。我的心也跟着那颤抖,疯狂地、毫无章法地乱跳起来,撞得胸口咚咚作响。
别出声……童童……娘亲的声音贴在我耳边响起,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带着剧烈的战栗,像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来了……他们来了……
谁来了我惊恐地睁大眼睛,想问,喉咙却像被棉花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娘亲的恐惧像冰冷的水银,瞬间灌满了我的四肢百骸。
几乎就在娘亲话音落下的同时,院门——那扇老旧的、闩得好好的木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吱嘎——砰!
门闩断裂的声音,清脆得如同骨头被生生掰断!
两个影子,像鬼魅一样,裹挟着门外黄昏骤然暗淡下去的天光,闯了进来。他们堵在灶房门口,高大,沉默,像两座骤然压下的山。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吝啬地只勾勒出他们黑黢黢的轮廓,脸孔完全隐没在深重的阴影里,模糊一片,只有两点冰冷的光,大概是眼睛的位置,毫无感情地扫视着灶房,扫过冒着热气的糕,最后,钉子一样钉在紧紧抱着我的娘亲身上。
娘亲把我护得更紧,她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却又抖得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我能感觉到她心脏在我背上疯狂擂动的声音,几乎要破开她的胸膛跳出来。
那两个黑影动了。没有一句话。没有任何警告。其中一个,向前踏了一步。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长条状的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冰冷、流畅、令人心悸的微光。
娘亲猛地把我往后一推!力道之大,让我踉跄着撞在堆满柴草的墙角,松散的柴禾哗啦一声塌下来,差点把我埋住。就在我摔倒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那道冰冷的微光,像毒蛇的信子,又快又狠地一闪。
噗嗤!
一声极其沉闷、极其怪异的轻响,像是钝刀狠狠扎进了装满湿棉花的布袋子里。
时间好像停滞了。
灶房里弥漫的甜香,瞬间被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铁锈味粗暴地撕开、覆盖、吞噬。那味道猛地钻进我的鼻腔,直冲脑门,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魂飞魄散的腥甜。
娘亲还保持着把我推开的姿势,身体微微前倾。她脸上的惊恐凝固了,像一张僵硬的面具。一道细细的、蜿蜒的深红,从她脖子一侧慢慢渗出来,蚯蚓般向下爬,迅速染红了她的粗布衣领。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直直地看着前方灶台上那些依旧冒着热气、黄澄澄的糕,眼神空洞得吓人,里面所有的光,所有的情绪,都在那噗嗤一声后,彻底熄灭了。
她像一截被伐倒的木头,直挺挺地、重重地向前扑倒下去。
娘——!
一声凄厉到变了调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我的喉咙,带着无法承受的剧痛和绝望。可那声音在巨大的恐惧中扭曲变形,冲出喉咙时只剩下嘶哑微弱的气流。
另一个黑影动了,快如鬼魅,一步就跨到了我面前。巨大的阴影瞬间将我完全吞没。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铁腥味扑面而来,几乎让我窒息。我蜷缩在倒塌的柴禾堆里,手脚冰凉,连牙齿都在咯咯作响,连尖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巨大的黑影居高临下,阴影里,似乎有两点寒光落在我身上。他缓缓抬起了手,手里同样握着一样东西,闪着和刚才那道微光一模一样的、冰冷噬人的寒芒。
我要死了。和娘亲一样。这个念头像冰锥一样刺穿我的大脑。
就在那寒芒即将落下,死亡冰冷的触感几乎要贴上我皮肤的瞬间——
当家的!后院!快!有个带崽的想翻墙!
院子外面,一个粗嘎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带着点急促和狠厉,穿透了灶房的死寂,猛地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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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前那个举着凶器、即将落下的黑影,动作骤然一滞。他侧过头,似乎在倾听。那两点寒光般的眼睛,在我脸上极快地扫了一下,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收回了手,猛地转身,像一阵黑色的旋风,和另一个黑影一起,迅疾无比地冲出了灶房,消失在昏暗的院子里。脚步声急促地远去,奔向屋后。
灶房里只剩下我和扑倒在地的娘亲。死寂重新降临,比刚才更加沉重,更加粘稠。那浓烈的血腥味肆无忌惮地弥漫着,塞满了每一个角落,钻进我的每一个毛孔。柴禾散乱地压在我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重量,整个人像是飘在半空,又像是被冻在了冰窟里,只有心口那里,有什么东西在一阵阵地抽痛,痛得我蜷缩成一团,像只被抛弃的虾米。
娘亲……娘亲不动了。她脸朝下趴着,身下深色的液体正无声地、缓慢地蔓延开来,浸湿了地上的浮灰,形成一滩越来越大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暗红。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我麻木的神经。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出来的。离开这里!离开这全是血腥味的灶房!离开一动不动的娘亲!离开那两座带来死亡的黑影山!
手脚并用,我拼命地从压着的柴禾堆里往外爬。手指抠进冰冷的地面,沾满了灰尘和娘亲的血。我甚至不敢再看娘亲一眼,连滚带爬地冲出灶房的门。
院子里的景象,让我瞬间停止了呼吸。
黄昏最后的微光,给这个熟悉的小院涂抹上了一层诡异而凄凉的暗金色。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人。隔壁常给我糖吃的张爷爷,趴在磨盘边,头歪着。总爱揪我小辫的李二叔,仰面倒在鸡笼旁,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望着越来越暗的天空。王婶……王婶就倒在院门内侧不远的地方,离我只有几步。她的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身下也是一大滩深色的东西。她的脸侧着,正对着我跑出来的方向,嘴巴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整个院子,像一个巨大的屠宰场。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泥土和死亡的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刚才那声粗嘎的吆喝之后,整个村子又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没有哭喊,没有惨叫,只有风穿过空荡荡的门窗,发出呜呜的低咽,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跑!快跑!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尖叫。我跌跌撞撞,像没头的苍蝇,本能地冲向院门,想逃到外面去。可就在经过王婶身边时,她那只沾满了泥污和暗红血迹的手,突然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手指痉挛似的勾住了我的脚踝!
呃……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气音,从她微张的嘴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我猛地僵住,吓得魂飞魄散,差点直接瘫软下去。低头看去,王婶的眼睛竟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瞳孔死死地聚焦在我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还有一丝……最后燃烧的、急切的警告
她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着,每一次开合都耗尽了她残存的生命力,发出破碎不堪的气流声:
跑……别……别信……穿……红……鞋的……人……
每一个字都像沾着血的冰渣子,砸进我的耳朵里,带着她生命最后的重量和寒意。
穿红鞋的人是谁
她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要把这句话刻进我的骨头里。那勾着我脚踝的手指,力道骤然消失,软软地垂落下去。她眼中的光,像被风吹灭的最后一粒烛火,彻底黯淡、凝固。只有那微微张开的嘴,还凝固着那个无声的人字形状。
王婶也死了。就在我眼前。她最后那句话,带着冰冷的恐惧,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脑子里:别信穿红鞋的人!
更大的恐惧攫住了我。穿红鞋的人他们也是那些黑影吗他们要来了他们杀了娘亲,杀了王婶,杀了所有人!
我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猛地弹开,踉跄着后退。目光惊恐地扫过整个死寂的院子,像被烫到一样。磨盘边,张爷爷歪着的脸上;鸡笼旁,李二叔圆睁的眼睛下;还有院角阴影里,一个模糊的身影……他们的嘴角,竟然都诡异地向上弯着!像是在做一个无声的、凝固的、极其满足的微笑!
死人……都在笑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头皮瞬间炸开!这比满地的血更让我毛骨悚然!
跑!不能待在这里!必须躲起来!不能被穿红鞋的人找到!
脑子一片混乱,像被塞满了乱麻。躲到哪里去哪里才安全目光像受惊的兔子,在死寂的院子里疯狂地跳跃、搜寻。柴房太小!水缸太浅!鸡窝太臭!
我的眼睛,猛地钉在了堂屋角落里那口黑沉沉的物件上——寿材!那是前些日子,给村西头久病的刘老太爷预备下的,崭新的杉木寿材,还没来得及上最后一道漆,散发着浓重的木头气味,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静静地卧在阴影里。
棺材!又大又深又黑!能把我整个装进去!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了恐惧的混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棺材盖没有完全合拢,虚虚地搭在上面,留着一道缝隙。我用尽吃奶的力气,又推又顶,沉重的木头摩擦发出沉闷的嘎吱声。那道缝隙终于被我推开了一个勉强能容我钻进去的口子。一股混合着新鲜木头和桐油味道的、冰冷的气息从里面涌出来。
我回头看了一眼院子。娘亲还趴在灶房门口,王婶倒在血泊里,那些凝固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诡异。整个村子死寂无声,只有风还在呜咽。
我一咬牙,抓住棺材冰冷的边缘,像条滑溜的小鱼,哧溜一下钻了进去。里面又黑又冷,空间比我想象的还要狭窄,刚够我蜷缩着躺下。浓烈的木头味和桐油味呛得我直想咳嗽,我死死捂住嘴。
刚把自己塞好,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把沉重的棺材盖往回拉。粗糙的木头边缘刮擦着我的手指,火辣辣地疼。终于,咔哒一声轻响,盖子被我拉回了原位,只留下头顶一道细细的、透着一丝微光的缝隙。黑暗,像冰冷沉重的湿布,瞬间将我彻底包裹。
我蜷缩在这狭小、黑暗、冰冷、充满陌生气味的空间里,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手腕上,娘亲给我缠上的、裹着银镯子的那半块红布,紧贴着皮肤,沉甸甸的,像一块烙铁。王婶临死前那沾血的字句,在耳边一遍遍回响:别信穿红鞋的人……别信穿红鞋的人……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声音,也放大了无边的恐惧。时间在这口木头的囚笼里,似乎失去了意义,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小会儿,也许漫长得像一生。外面那令人窒息的死寂,终于被打破了。
脚步声。
不是一两个。是很多!沉重、杂乱、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铿锵声,由远及近,像闷雷滚过死寂的大地,重重地踏在村中的土路上。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最后,轰然停在了我家院门之外!
咣当!
院门被粗暴地撞开了,发出更大的呻吟,门板拍在土墙上,震落簌簌的灰尘。
搜!挨家挨户仔细搜!看看还有没有喘气的!一个洪亮、威严、不容置疑的男声在院子里炸响,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
是!赵队长!几个声音同时应和,干脆利落。
杂沓沉重的皮靴声立刻在院子里散开,踩在干硬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尖上。他们来了!是官兵还是……那些穿红鞋的人王婶的话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拼命蜷缩,把自己缩得更小,恨不得嵌进棺材板里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对抗着想要尖叫的冲动。
皮靴声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翻动东西的声音、踢开障碍物的闷响、偶尔压低的话语……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从棺材盖那道细缝里钻进来,紧紧勒住我。
报告队长!灶房发现一个女的,刚断气不久,一刀毙命!一个声音在离棺材不远的地方响起,带着点公事公办的麻木。
嗯。那个被称为赵队长的男人淡淡地应了一声,声音就在堂屋门口!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沉重的皮靴声不紧不慢地踱了进来,每一步都踩得地面微微震动。他似乎在堂屋里缓缓踱步,审视着。那脚步声,最终停在了我藏身的棺材旁边!近在咫尺!
这寿材……赵队长的声音带着点探究的意味,就在棺材上方响起,清晰得可怕,新的
是,队长。看这木料,应该是给村西刘老头备下的,还没用上。另一个兵丁回答。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粘腻冰冷。他发现了他要开棺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棺材外,只有那赵队长细微的呼吸声,还有他靴子底在地面上极其轻微的摩擦声。
啧……赵队长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叹,那沉重的皮靴声终于挪开了。他似乎转向了别处。外面情况怎么样
队长,都……都没了。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整个村子,老少……一个活口没见着。死法都一样,干净利落,像是……像是行家干的。就是……就是那脸上的笑……
笑赵队长的声音陡然一沉,带着一丝凌厉的寒意。
是……是笑。怪瘆人的,都带着笑,像是……像是遇着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短暂的沉默。堂屋里的空气仿佛都沉重了几分。赵队长似乎在思考。
哼!一声冰冷的哼笑打破了沉寂,装神弄鬼!查!给我掘地三尺也要查清楚!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老子眼皮底下屠村!
是!
沉重的皮靴声再次在堂屋里踱步,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线索。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神经上。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极其尖锐的剧痛,猛地从我左手腕传来!是那缠着银镯子的半块红布!它像是突然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又像是被无数根钢针同时狠狠扎刺!那股剧痛来得毫无征兆,瞬间穿透皮肉,直抵骨髓!
呃——!一声短促、压抑到极致的痛呼,像濒死的小兽哀鸣,完全不受控制地从我死死咬住的牙关里漏了出来!
虽然极其微弱,几乎被外面兵丁翻查的动静掩盖,但在棺材里这狭小密闭的空间里,在我自己听来,却如同惊雷炸响!
完了!
我死死捂住嘴,牙齿深深陷进下唇,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绝望。我暴露了!那声痛呼……他听到了吗
棺材外,那沉稳踱步的皮靴声,骤然停顿!
死寂。
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堂屋,甚至压过了外面兵丁们翻动的声响。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像一面破鼓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咚!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腕上那钻心的剧痛。
棺材盖上那道透光的细缝,光线似乎也凝固了。
几秒钟,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终于,那双沉重的皮靴,动了。
一步。两步。缓慢,沉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从容和压迫感,径直走到了棺材边。最终,停在了我的头顶正上方。巨大的阴影,透过那道缝隙,彻底笼罩了我藏身的狭小空间。
呵……一声极轻极缓的、带着点玩味意味的轻笑,从棺材上方飘了下来,像冰冷的羽毛拂过我的皮肤。
紧接着,一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大手,猛地搭在了沉重的棺材盖边缘!那黑色的皮革,在透过缝隙的微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嘎吱——
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响起,沉重无比的棺材盖被那只手毫不费力地、缓缓地推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
更多的光线涌了进来,刺得我眼睛生疼。同时涌入的,是一股浓烈的皮革、汗水和硝烟混合的气味,带着强烈的男性侵略感,霸道地冲散了棺材里原本的木头和桐油味。
我蜷缩在棺材底部,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惊恐地瞪大眼睛,透过那条被推开的缝隙向上看去。
一张男人的脸,逆着门外透进来的光线,出现在缝隙上方,挡住了大部分光亮。光线勾勒出他硬朗的下颌线条,鼻梁很高,帽檐在他上半张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只能隐约看到一双眼睛的轮廓,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仔细打量着棺材里的发现——一个吓得魂飞魄散、浑身抖得像筛糠的小女孩。
他的嘴角,慢慢地、慢慢地向上弯起,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很浅,却像用刀刻上去的,冰冷,坚硬,没有丝毫暖意。嘴角的线条绷得紧紧的,透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兴味。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刻意放得柔和了些,带着一种哄孩子似的腔调,却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过我的耳膜,原来这里,还藏着只小耗子
他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探针,在我脸上、身上一寸寸地扫过。那目光带来的压力,几乎要将我脆弱的神经压垮。手腕上,那半块红布下的银镯子,再次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对眼前这张脸的强烈抗拒。王婶临死前沾血的话语,如同丧钟般在我脑海里疯狂撞击:别信穿红鞋的人……别信穿红鞋的人……
是他吗他是穿红鞋的人吗
我的视线,在极度的恐惧驱使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向下移动,越过他笔挺的深色军裤,落到了他脚上那双擦得锃亮的、厚重的黑色皮靴上。
然后,我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靴子本身是黑色的,但就在那靴筒靠近脚踝的位置,牢牢地系着一根鞋带!那鞋带,不是常见的黑色或棕色,而是极其刺眼的、鲜血一般的——
猩红!
像刚刚凝固的血!像王婶身下蔓延开的那片暗红!像娘亲脖子上蜿蜒而下的那道深红!
红鞋带!那刺目的猩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我的眼底!
就是他!穿红鞋(带)的人!王婶用命警告我不要相信的人!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几乎将它捏爆!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起来,咯咯作响。
吓着了赵队长似乎很满意我剧烈的反应,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那冰冷的弧度扯得更开,却显得更加森然。他微微俯低了身体,那张逆着光的、带着阴影的脸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贴上棺材盖的缝隙。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虚伪的安抚,别怕,孩子。我们是官兵,是来抓坏人的。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我惊恐的眼睛,像毒蛇盯住了猎物,缓慢地、一字一顿地问出了那个如同毒刺般的问题:
告诉叔叔,你看见……那些杀人的凶手了吗
他的声音轻柔得像耳语,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魔力,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钩子,试图撬开我紧闭的嘴巴。
他们……他顿了顿,那双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锐利得如同实质,紧紧钉在我脸上,捕捉着我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是不是……穿着红鞋
红鞋!
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子弹,狠狠射穿了我混乱的脑海!王婶染血的警告在尖啸!娘亲倒下的身影在晃动!手腕上那半块红布下的银镯子,仿佛被投入了冰火交加的炼狱,那尖锐的刺痛感猛地炸开!冰寒刺骨,又滚烫灼人!那痛楚如此剧烈,如此诡异,像是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骨髓里搅动,又像是有滚烫的烙铁紧贴着皮肉!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几乎让我眼前发黑,蜷缩的身体猛地一抽,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抽气。
这剧烈的反应,一丝不落地落入了赵队长眼中。他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洞悉猎物恐惧的了然和掌控一切的笃定。他耐心地等待着,像一只盘踞的毒蛛,等待着我被恐惧和痛苦碾碎意志,吐露他想要的答案。
凶手……穿红鞋……王婶的警告……官兵……赵队长脚上那刺目的猩红鞋带……还有手腕上这要命的剧痛……无数碎片在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搅得我天旋地转。
不能信他!王婶用命告诉我的!可是……他是官兵啊……官兵不是抓坏人的吗
混乱和剧痛中,我下意识地、拼命地摇头。小小的脑袋在冰冷的棺材板上蹭着,头发散乱地粘在冷汗涔涔的额头上。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破碎的声音:没……没看见……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这显然不是赵队长想要的答案。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如同被寒风吹过的水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而危险的阴沉。帽檐下的阴影似乎更浓重了,那双眼睛里的锐光,像淬了毒的冰棱,寒意刺骨。
没看见
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彻底剥去了那层伪装的柔和,只剩下金属般的冷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好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他那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依旧稳稳地按在棺材盖边缘,维持着那条缝隙。他的身体,却再次向下俯低了一些,离我更近。那股混合着皮革、硝烟和汗水的压迫性气息,几乎将我完全淹没。
再想想他慢条斯理地说,每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头砸下来,躲在棺材里,多闷啊。想出来透透气吗只要你告诉叔叔实话……他的话语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和诱惑,目光却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最终,落在了我因为剧痛和恐惧而死死攥紧的左手腕上——那里,缠裹着厚厚的、深红色的布条。
嗯他似乎对我的手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就在他审视的目光落在我手腕红布上的刹那,那股钻心剜骨的剧痛再次猛烈爆发!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撕扯,我的左手不受控制地向上抬了一下,手腕剧烈地抽搐着。与此同时,棺材底部似乎有什么硬物,在我身体的扭动下,被我的右手无意中按住了。
那东西小小的,硬硬的,带着金属的冰凉,硌着我的掌心。
我的右手,在剧痛和恐惧的混乱驱使下,几乎是本能地、痉挛般地抬了起来,指向了棺材外俯视着我的赵队长。小小的手指,因为恐惧和腕上的剧痛而剧烈颤抖着,指尖却异常精准地、笔直地戳向他腰间的位置!
我的眼睛,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而盈满了泪水,视线一片模糊的水光。但在那片朦胧中,我依旧死死地盯着他腰间晃动的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皮囊,大概用来装印章或私人物品,系在他深色的武装带上。皮囊本身很普通,深褐色。
但!就在那皮囊的束口处,系着一块布!
一块布!半块!深红色!边缘毛糙,像是被硬生生撕裂的!颜色、质地,和我手腕上缠裹着银镯子的那半块红布,一模一样!
更让我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是——那半块红布上,用黄色的丝线,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如同鬼画符般的图案!
一个卍字!
娘亲银镯子上缠着的布!上面绣着的卍字!一模一样的布!一模一样的字!
娘亲给我戴上的时候,是完整的一块,缠裹在镯子上。现在,它只剩半块缠在我手上。另外半块……竟然在这个赵队长的腰带上!
嗡——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兵丁的翻查声、风声、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消失了。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像无数根针在脑子里疯狂搅动。手腕上的剧痛仿佛也麻木了,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冻僵了四肢百骸。
娘亲……银镯子……红布……卍字……被撕裂的红布……系在凶手腰带上……
一个可怕的、足以摧毁一切认知的碎片,带着血腥味,轰然拼凑起来!
是他!是他杀了娘亲!是他夺走了娘亲的银镯子,撕下了上面的红布!他就是那个闯进灶房的黑影!他就是凶手!穿红鞋带的人!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海倒灌,瞬间将我淹没。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赵队长顺着我颤抖的指尖,低头看向自己腰间那半块红布。当他看清那布时,他那张一直维持着冰冷审视或虚伪安抚的脸,第一次出现了极其明显的、无法控制的波动!
他那双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滚烫的针狠狠刺了一下!脸上所有的肌肉线条瞬间绷紧,如同岩石般僵硬!那抹刻意维持的、冰冷或虚假的表情,如同被重锤击中的面具,出现了清晰的裂痕,一种混合着极度震惊、难以置信以及瞬间被戳穿底牌的暴戾,如同风暴般在他眼底深处疯狂涌现!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棺材里外,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而压抑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和他骤然变得同样粗重、带着戾气的呼吸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交织、碰撞。
他那双戴着黑皮手套、按在棺材盖边缘的手,指关节因为瞬间的极度用力而发出咔的一声轻响,皮革被绷紧到极致。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不再是审视,不再是探究,而是一种被彻底冒犯、被蝼蚁窥见秘密的、赤裸裸的、择人而噬的凶光!
他腰间的半块红布,还在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微晃动,那个歪扭的卍字,像一只嘲讽的鬼眼。
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如同在油锅里煎熬。
赵队长脸上的震惊和暴戾如同潮水般退去,快得令人心悸,重新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所覆盖。那平静之下,翻涌着的是冰冷的杀意。
他嘴角的肌肉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缓缓地、缓缓地,向上扯开。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冰冷的、虚伪的、或带着玩味的笑。这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毫不掩饰的、如同恶鬼般狰狞而扭曲的笑容!那笑容扯开了他硬朗的面部线条,露出森白的牙齿,在逆光下闪着寒光。
他没有再看腰间那块暴露一切的红布,甚至没有再试图掩饰。他那双如同淬了毒液的眼睛,重新聚焦在我脸上,牢牢锁住我因为极度恐惧而放大的瞳孔。
然后,他动了。
他没有直起身,反而更加俯低。他的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带着一种缓慢而极具压迫性的姿态,向我藏身的棺材深处探来。那张扭曲着狰狞笑容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要完全塞满棺材盖上那道缝隙!浓烈的皮革硝烟味和他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血腥的杀意,如同实质般灌入棺材狭小的空间,将我死死钉在冰冷的棺底。
他那只戴着黑皮手套、骨节分明的大手,缓缓抬起,不再是按着棺材盖,而是探向了缝隙之内,目标明确地朝着蜷缩在棺材底部的我伸来!那动作看似缓慢,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如同山岳倾轧般的恐怖力量!
就在那只死亡之手即将触碰到我蜷缩的身体的前一刹那,他咧开的嘴里,吐出了最后几个字。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在耳边吐信,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冻结的、甜蜜的残忍:
真乖……
那只黑手套包裹的手,离我的脸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再想想
冰冷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我脸颊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