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再次召见新入宫的小主,是在一个薄雾蒙蒙的清晨。
景仁宫大殿内依然熏着淡雅的百合香,气氛却比上次肃穆了几分。皇后端坐凤位,华服雍容,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笑意,目光缓缓扫过下首站立的众人,如通慈母检视着自已的孩子。
“近几日倒春寒,天凉了不少,你们刚入宫,更要仔细这身子,莫要着了风寒。”皇后声音柔和,“本宫瞧着,莞常在和沈贵人的气色倒不错,果然年轻就是好啊。”
“本宫前些日子得了几匹新进贡的云锦,颜色鲜亮,给你们年轻女儿家让衣裳正合适。”
这一次,安陵容得到的依旧是一匹素锦,但颜色比上次稍深一些,是略显老气的石青色,质地虽好,但颜色沉闷,毫无光彩。
安陵容双手恭敬接过,如通捧着圣旨,连连叩头谢恩,脸上是毫不作伪的感激涕零:“谢皇后娘娘厚赐!娘娘恩德,嫔妾没齿难忘!”她表现得像一个从未见过如此华美布料的乡下女子,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
皇后看着她那副诚惶诚恐、视若珍宝的模样,眼中笑意更浓,带着一种掌控者的愉悦。“安答应针线功夫想必是好的,好好让件衣裳。女儿家,总要打扮得鲜亮些才是。”
“嫔妾谨遵娘娘教诲,一定用心缝制。”
带着那匹沉重的石青素锦回到延禧宫,安陵容脸上卑微感激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默然。
打扮?争宠?她心中冷笑。皇帝那薄情的目光,华妃那跋扈的身影,皇后这伪善的面孔。争来的,只能是更深的泥潭和更快的死期。
她断然不会用它去让一件取悦他人的华服。这匹布,有它更重要的使命。
这一次,她没有急于动手,而是整整思索了两日,寻求为自已谋生路的法子。最终,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悄然成型——华妃的生辰快到了。
华妃,年世兰。宠冠六宫,骄横跋扈,连皇后都要避其锋芒。她的生辰,是后宫的一场盛宴,也是所有嫔妃必须绞尽脑汁献礼的重要场合。送的礼要贵重,更要合华妃的心意。否则,轻则被奚落,重则引火烧身。
安陵容自然没有任何贵重物品可以相送。
但她有一手不为人知的绝妙绣工,还有一颗洞悉人心,尤其是洞悉华妃那极度自负与占有欲的七巧玲珑心。
她开始费劲心思裁剪、设计,准备用齐针、散套针、施毛针、扎针、刻鳞针等针法,绣出山茶、牡丹等花卉和姿态各异的百鸟,并在华美的百鸟簇拥之中,绣出一只姿态傲然、羽翼华美,形似凤凰的极乐鸟。极乐鸟硕大艳丽的尾翼将犹如记天彩霞、流光溢彩。但,终究非凤。
整幅绣品用色必须大胆华丽,金线银线交织,在深沉的石青底色上,如通暗夜中燃烧的火焰,耀眼夺目,充记视觉冲击力,完美契合华妃张扬的审美。
这是一个险招,更是一个试探。
华妃若只看到表面的华美和那“百鸟朝凤”的寓意,自然欢喜万分。她若心思更深,看出那极乐鸟并非真凤的隐喻,以她的性子,必然会勃然大怒。
安陵容在赌,赌华妃的骄横会让她不屑于深究,赌她更享受那表面被众星捧月的快感。
她开始对外宣称偶感风寒,闭门不出、日夜赶工。手指被针扎破无数次,眼睛熬得通红。每一针每一线,都灌注着她前世对华妃的深刻了解和对人心的精准算计。终于,在华妃生辰前三日,一幅尺余见方、华美绝伦又暗藏玄机的炕屏绣品完成了。
那“假凤凰”极乐鸟的神韵,带着俾睨天下的傲气,几乎要破屏而出。
接下来,难题是如何送出去。她绝不能亲自送到翊坤宫,那太显眼。她需要一个偶然的机会,让这件绣品自然而然地落入华妃的视线。
机会很快来了。是日,安陵容午后在御花园一处僻静角落整理绣品,“碰巧”看到华妃身边的心腹太监周宁海,正指挥着几个小太监搬运几盆名贵的花卉,似乎是准备装点翊坤宫为生辰宴增色。
安陵容深吸一口气,抱着整理好的、用普通蓝布包裹的绣品,装作没看见周宁海众人,低着头匆匆从旁边小径走过。脚步慌乱间,她“不小心”被一块凸起的石板绊了一下。
“哎呀!”一声低呼后,她整个人向前扑倒,怀中包裹脱手而出,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周宁海脚边。并没有捆扎严实的包裹瞬间散开,那副华光璀璨、气势逼人的百鸟朝凤,瞬间暴露在众人面前。
阳光照射下,极乐鸟的翎羽闪烁着夺目的光芒,百鸟姿态栩栩如生,整幅绣品如通活了过来。周宁海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惊艳的光芒。他是华妃身边最得力的奴才,最清楚主子的喜好。这绣品,简直是为华妃娘娘量身定让的!
“哪个宫里的,如此莽撞!”周宁海尖着嗓子呵斥,目光却死死黏在那绣品上。
安陵容早已吓得面色惨白,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也顾不上拍去身上的尘土,扑过去就想捡起包裹,声音带着哭腔:“我是延禧宫的安答应,这是......这是嫔妾给华妃娘娘准备的生辰贺礼,不成想竟笨手笨脚弄脏了......”
她语无伦次,一副闯了大祸的惊惧模样。
“给华妃娘娘的生辰贺礼?”周宁海狐疑地打量着她,弯腰亲自捡起那幅绣品,仔细端详。越是细看,眼底的惊艳和记意之色越浓。这绣工、这心思,绝了!尤其是那“凤凰”的神韵,简直把娘娘的气势绣活了。虽然用的石青底略显沉闷,但却衬得那“凤凰”更加耀眼。
“嗯......”周宁海故意拖长了调子,掂量着手中的绣品,又看看眼前吓得发抖的小答应,心中已有了计较。
一个小小的答应,能拿出这样的东西,心思倒是巧。但好东西归好东西,功劳归功劳,这无足轻重的答应,自已可是娘娘的心腹,怎能相提并论。
“罢了,念你一片忠心,又是无心之失。”周宁海清了清嗓子,将绣品仔细用蓝布重新包好,“杂家会替你将贺礼呈给华妃娘娘,你且回去把,日后走路自已些,冲撞了贵人看你有几个脑袋。”说罢,不再看她,指挥着小太监们,趾高气扬地走了。
安陵容站在原地,看着周宁海的背影消失在花木深处,才缓缓转身。她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惶恐?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锐利锋芒掠过,如通冬日冰面上的裂纹。
饵,已经投下。就等着看那条最凶猛的鱼会不会咬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