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梨花又白 > 第一章

东厂督公钱宁死了!
普天同庆,四海同贺。
三年后,皇帝带着锦衣卫踏进浣衣局时,我的复仇计划开始。
01
【阿清,朕已拟旨,下月十八封你为德妃。】
萧玮紧握住我长满冻疮的手,眉眼含笑,意气风发。
【陛下,奴婢只是个洗衣婢,做不得您的妃子。】
我淡淡抽回手,眼里没有丝毫波澜。
【阿清,这是我曾许你的。】
我抬眸看向萧玮,他也曾许过钱宁,若有一日,他登上皇位,定要让钱宁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陛下,阿清福薄,做不得您的妃子。】
萧玮走了,掌事嬷嬷把我锁进柴房。
三天三夜,每日只给我一碗米汤。
寒冬腊月,我蜷着身体躺在茅草上,额头烫得吓人。
恍惚间,我看见一道白影蹲在我身边。
【阿清】
是钱宁。
钱宁一袭白衣,修长的凤眼含着温情,像是画里走出来的谪仙。
【你来看我了。】
我笑起来,干裂的嘴唇渗出血珠也全然不知。
【阿清】
钱宁如往日般轻唤我的名字。
过往岁月如潺潺流水般在我心尖淌过。
【你教我的曲子我又忘记了,你什么时候能再来教我】
钱宁宠溺地朝我笑,他对我总是很耐心。
我痴迷地看着他的脸。
面若冠玉,眼睛如黑曜石般明亮,唇边那颗我吻过的小小红痣犹在。
【钱宁,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再睁眼是龙床金黄色的围帐。
萧玮躺在我身边,眼底一片柔情。
想到这双眼亲眼见证钱宁的死亡,我恨不得将它剜出来。
【阿清,你终于醒了。】
萧玮唤来太医为我把脉,太医告诉他我只是得了伤寒。
婢女把熬好的药端过来,他端着药碗,亲自喂我喝。
药液苦涩,但我无知无觉喝下。
【阿清,你身体弱,这几天你就住在勤政殿。】
我闭上眼,不再看他。
离开浣衣局只是第一步,也是最简单的一步。
【阿清,朕已将伤害你的那个贱婢处死,以后再没人可以伤害你。】
我的身体轻颤。
果然是皇帝,想杀谁就杀谁。
我是故意将贵人的衣服洗坏,掌事嬷嬷罚我关柴房并不冤枉。
我在赌。
赌萧玮会派人监视我。
萧玮明知我被罚,还是等我烧得晕倒才将我带走。
我知道,他在有意磋磨我的性子,也在向我展示他现在拥有的权力。
【陛下,我要做皇后。】
既然如此,我便提出我的要求。
萧玮脸色黯淡了一瞬,他做不到。
因为他已经娶了当朝首辅的嫡女柳菀为皇后。
我当然知道萧玮做不到,也不会为我一个孤女放弃首辅一派的助力。
但我是在给他一个台阶。
【陛下,这是你答应我的。】
昔日誓言言犹在耳。
【阿清,待我来日登上皇位,我定让你做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可自古帝王最是无情人,钱宁和我都被他耍得团团转。
夜晚,我又看见梦见钱宁,梦见跟他的初见。
我跟他的初见是在冬月,那时我是三皇子府的婢女,他跟着六皇子萧玮来参加寿宴。
我端着酒壶站在萧玮右边,钱宁站在他左边。
萧玮不胜酒力,喝了三杯后晃晃悠悠请辞离开。
作为三皇子特指伺候萧玮的人,我跟着他进了寝殿。
我想为六皇子更衣,钱宁拦住我。
【姑娘,我来吧。】
我忽然发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
右手的冻疮裂开,血迹斑斑,肿得指节不能弯曲。
原来他怕我手上的血渍沾到萧玮的衣服。
【姑娘,擦擦手。】
钱宁双手把素色手绢递到我身前,叠得方正的手绢上绣着两截翠绿的竹子。
原来是我误会他了。
【谢谢。】
钱宁眼睛很好看,声音低而澄澈,不同于我见过的所有的男子。
当晚,我和钱宁一起守在萧玮床前。
第二天,萧玮就向三皇子讨了我,同屋的婢女们个个幸灾乐祸。
六皇子萧玮的生母只是浣衣局的洗衣婢,没有母家帮扶,他注定与皇位无缘。
可我还是很开心,因为钱宁。
02
册封大典当天,萧玮的皇后柳菀亲自送来礼服。
【记住自己的身份,你只是个奴婢。】
柳菀高昂着头,身上的珠翠是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好东西。
我下跪行礼接过礼服,借着低头掩藏眼中滔天恨意。
柳菀的父亲,柳诲志,上疏直陈钱宁的罪行,并联合内阁大臣以死相逼。
【钱宁之辈擅权干政、迫害忠良、排除异己等十大罪,人神共愤,盼皇上鉴臣血诚,即赐死刑】
萧玮为势所迫,赐死钱宁。
圣旨一出,人人奔走相告,东厂那位坏事做尽的督公被赐凌迟。
处刑那天,无数百姓聚在刑场。
每割一刀,百姓就高呼一声。
往日温良的百姓变成吃肉喝血的魔鬼,钱宁的每一寸身体和骨头都被肆意践踏。
死无全尸。
满朝文武站在太和殿门口,礼官引着我从他们中间穿过。
柳诲志一身红色官服站在队伍前列,视线与我相触的瞬间闪躲。
我内心狂笑。
柳诲志,你害怕了吗
我日日像狗一样跪在你脚边,求你放过他的时候,你可曾想到会有今天。
萧玮走上前,深情地牵起我的手。
【阿清,你终于嫁给我了。】
与他肌肤相贴,让我觉得恶心。
晚上,萧玮醉醺醺来到我的寝殿。
烛火轻晃,他坐到我身边。
【阿清,今晚过后朕就是你相公,我们再不分开。】
我握紧手中的金钗,恨意漫过全身。
他俯身吻我。
我抬手止住他的动作,轻声问。
【陛下,你爱我吗】
萧玮面色潮红,一双眼睛格外漆黑。
【阿清,我爱你。】
清早,太监宫女服侍萧玮更衣上朝。
临走时,他轻轻吻了我的额头。
【待德妃醒了,你们伺候她沐浴。】
萧玮不知道的是,我整晚都没睡。
仇人就在身侧,却不能报仇,我恨自己的懦弱。
宫女服侍我沐浴,看到我颈间和胸口的吻痕时羞赧地低头。
【你们下去吧。】
浴桶里泡着花瓣和药材,长满冻疮的手和脚泡的发烫。
中午,我照祖制去皇后宫中请安。
萧玮现在有五位嫔妃,除了皇后,我的位分最高。
我脱下狐氅,将紫红的吻痕暴露在众人面前。
看着她们愤恨的目光,我轻咳一声。
【德妃姐姐身体不适】
说话的是丽嫔,皇后的跟班,一个美丽的草包。
【皇上太粘人,昨晚没睡好。】
丽嫔的目光像是淬着毒的剑,直直射向我。
【德妃姐姐圣眷正浓,可得保养好身子。】
又是一个美丽的草包。
我装羞低头,眉眼得意飞扬。
【皇上给我准备了药浴,身体恢复得极快。】
【好了,本宫累了,你们都回去吧。】
皇后脸色极差,她知道我和萧玮的所有事,也明白只要有我在别人分不走萧玮的心。
03
果然,一连半月,萧玮夜夜与我同宿同眠。
宗人府来人劝萧玮,当晚,他留宿皇后宫中。
第二天,萧玮感染风寒,宣了太医。
除夕那天,宫里举办宴席,文武百官齐聚一堂,太和殿里笙歌不断。
皇后陪在萧玮身边,两人时不时凑近说话轻笑。
但我知道,这是他们装出来的举案齐眉。
【陛下,臣妾不胜酒力,头昏得很。】
我朝萧玮勾手,他扔下皇后和文武百官,将我抱回寝殿。
临走时,我看向柳诲志。
他眉目阴沉,握着酒杯的手颤抖不已。
【你先回休息,太医马上就来。】
我扯住他的腰带,笑容灿烂,手指拂过他的鬓角。
萧玮一时呆愣,他痴迷地咬着我的手指。
意乱情迷之时,我推开他。
【陛下,您还得回太和殿。】
萧玮喉结重重滑过,眼眸里全是对我的痴迷。
【不着急。】
太和殿的笙歌混着风声透进房间,萧玮在我身上起伏。
良久,我抚过他汗涔涔的脸颊。
【陛下,您该回去了。】
萧玮食髓知味不愿离去,见我有些疲累,只得在我肩膀上重重咬一口。
【回来再继续。】
萧玮离开后,我拉开梳妆匣的暗格,里面藏着一瓶药。
锥心的苦自舌尖漫起,似梦似醒间,思绪在各种光怪陆离的场景跳跃。
五年前的除夕,我假借酒醉吻了钱宁唇边的红痣。
他涨红着脸,往日淡薄如水的眼眸慌乱得像只受惊的小鹿。
【阿清,你醉了。】
他说这话不知是为了说服自己还是说服我。
我轻抚他的唇角,【我没醉。】
夏夜,月色似水,我趴在桌上听钱宁弹琴。
【钱宁,你教我弹琴好不好】
钱宁轻轻点头。
他将我拢在怀里,温热的掌心覆着我的手背。
【阿清,专心弹琴。】
我羞怯地收回目光,离开时我问。
【钱宁,我明天可以来找你学琴吗】
几点光芒从他眼中一闪而过,隐隐透出沉重和绝望。
【阿清,我不是真的男人。】
我看向他腿间平整的布料,他颤着手挡住。
【我不在乎。】
我喜欢的人可以不是男人,可以不是好人,但一定要是钱宁。
钱宁,我好想你。
自从我把自己给萧玮后,你就再不肯入我的梦。
是嫌我脏吗
04
窗外风雪停了,屋里炭盆早已熄灭。
萧玮没回来,想来是被皇后留住了。
婢女敲门进来。
【娘娘,柳首辅和夫人来了。】
我坐起来,归拢散乱的头发。
无人知道,刚正不阿,一心为国的柳诲志柳首辅喜欢画豆蔻少女。
三皇子府里养了几个这样的女孩,我是其中最漂亮、也最不服管的那个。
第一次见柳诲志,我刚满十二岁。
他坐在珠帘后,戴着黑色面具,亲手为我去脱衣物后磨好彩墨,提起画笔。
我从未见过他笔下的自己,但大抵应该是羞愤、恐惧、痛苦......
从十二岁到十五岁,他每个月都会为我画一幅画。
风雨无阻,哪怕父亲新丧。
思绪回拢,柳诲志走进寝殿。
我袒露肩膀,露出肩膀旖旎的咬痕。
柳诲志眼中闪过一抹戾气,就像心爱的画盖上别人的印章。
他掰过我的肩膀,拇指用力按着那处牙印,丝毫不惧怕留下深重的红痕。
【阿清,你怎么还是不记教训】
我仰头,轻蔑地笑着。
【他是皇帝。】
柳诲志一把掐住我的脖子,目光凶狠。
【那又如何皇帝谁都做得,是不是他萧玮又有什么关系】
这才是柳诲志君子外表下龌龊的真面目。
窒息感漫过全身,手脚不受控制,心脏剧烈地跳动。
濒死的感觉如此熟悉。
柳诲志放开我,厌恶地用手绢擦手。
【不要妄想抢走菀儿的恩宠,萧玮的嫡子必须从她肚子里出来。】
柳诲志警告完拂袖而去。
我冷笑着起身,从铜镜里看到颈间交错的掐痕。
嫡子
做梦去吧,我要让他们生不出孩子。
婢女推门进来,眼中一闪而过惊愕,随后又平静帮我梳妆。
我扭头,冰冷犀利的目光吓得她跪到地上。
【你是谁的人】
婢女头伏在地上,久久没有回话。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惊得我几乎失声。
【你认识钱宁】
婢女缓缓抬起头,早已泪流满面。
【督公是奴婢的救命恩人。】
钱宁之名,是百官人人可唾的阉狗,是百姓恐吓孩童的恶鬼。
时至今日,我竟然能听到有人对他充满敬意。
真好,世间又多一个人记得他的好。
【今天的事谁都不能说。】
婢女擦掉眼泪,为我戴上珠钗。
05
半个月后,我怀孕了。
当然是假的。
萧玮高兴极了,抱着我说等我们的孩子出生,就升我为贵妃。
我依偎在他怀里。
【陛下,你会让我们的儿子做太子吗】
萧玮看着我没说话。
我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他心口。
因为他的生母也跟我一样是最低贱的洗衣婢,他一生下来就被人忽视,在偏远的六皇子府自生自灭。
萧玮珍重地摸着我平坦的小腹。
【阿清,我一定会让我们的孩子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他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萧玮怕人害我,吩咐太医压下我怀孕的消息。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十天后,全宫的人都知道我怀孕了。
因为上元节宫宴,我的孩子没了。
萧玮大怒,阖宫查了个遍,最后查到一碗掺了红花的参汤。
那汤是萧玮亲手端给我的。
深夜,他坐在我床边,眼底痛色难忍。
【陛下,你怎么了】
萧玮发丝凌乱,身体颤抖。
【阿清,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我抽回自己的手,闭眼不看他。
【不怨陛下,是我福薄。】
萧玮痛苦摇头,抱着我一直道歉。
接连半个月,萧玮每天下朝都来见我,直到皇后怀孕。
流水一样的补品送进中宫,全天下都在期盼着这个孩子的到来。
萧玮来见我的次数逐渐减少。
立春宴当天,皇后流产了,因为一碗掺了红花的参汤。
那汤是萧玮亲手端给她的。
计划成功。
当晚,钱宁终于入梦见我。
他站在梨花树下,长身静立,眼神忧郁,笼着一层脆弱的美感。
【钱宁,你来了。】
雪一般的花瓣落在他发梢和肩膀。
【阿清。】
我走近,仰头看他。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你为什么不常来见我】
【是因为我是恶人吗】
我怀孕是假,柳菀怀孕是真。
我参汤里的红花是自己放的,柳菀汤里的红花是萧玮放的。
萧玮亲手杀了他自己的孩子。
福祸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我的恶报是钱宁。
萧玮的恶报是我。
我已身处地狱,萧玮也休想安然。
06
阳春三月,萧玮带我和皇后一起去北郊围猎。
萧玮对皇后宠爱至极,将猎到的白鹿送给她。
我却知道,他这是在安抚柳诲志。
萧玮现在还没能力同他撕破脸。
深夜,柳诲志摸进我的帐篷。
他一脚踹在我的小腹,恶狠狠地掐住我的脖子。
【阿清,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
我嘴角扬起冷笑,目空一切地挑衅他。
【你杀了我啊。】
柳诲志气得浑身颤抖,眼中的杀意像是要把我千刀万剐。
下一秒,他的眼神又变得疯狂,以手为笔,一寸寸描绘我的身体。
【我怎么舍得杀你,你是我见过最完美的。】
我看着他,心里涌起滔天恨意。
【柳首辅,陛下和皇后娘娘的营帐就在旁边,你不怕吗】
柳诲志手上动作不停。
【怕萧玮是我一手扶持上去皇位的,你觉得他敢动我吗他动得了我吗】
营帐外黑影一闪而过,昏暗中,我看到锦衣卫深紫色的衣角。
可惜柳诲志只专注于我。
之后几天,萧玮对柳菀更宠爱了。
除了整日相伴外,各种珍贵赏赐一箱接一箱地送。
宫里人势利得紧,每日送到我营帐的吃食都是最差的。
馒头又臭又硬,汤水馊酸。
幸而这里是山林,靠着野菜野果,我和婢女不至于饿肚子。
我知道,这是柳诲志在给我教训。
围猎十天,我瘦了十斤。
两颊深陷,气色全无,随时都能晕过去。
婢女想去见萧玮。
我不让,我就是要以这副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
好让柳诲志确定我依旧由他拿捏,更时时刻刻提醒萧玮,我受的这些苦都是因为他无能。
围猎结束,柳菀春风满面回宫,柳诲志对我惩罚也结束。
回宫后,我一病不起,形容消瘦。
钱宁果然爱我的。
每次我生病,他都会来看我。
【阿清。】
他像往常一样温柔地喊我的名字。
我靠在他腿上,他的手轻而缓地抚摸过我的头发和脸颊。
为了盖住身上的味道,钱宁腰上总是系着药包。
我有头风,发作起来疼得要命。
钱宁会从药包里挑出乳白色的香料,放到香炉中。
没多久后,温柔又甜蜜的香味溢出。
浓郁的芳香里夹杂着的微微苦味,让我内心平静。
【钱宁,我头疼。】
【钱宁,我想你了。】
07
一连两个月,萧玮没来见我。
我被所有人遗忘在深宫。
夏天到了,婢女给我送来一则消息。
今春北境风调雨顺,牧草丰茂,胡人举兵南下,现已攻破边塞第一大城云州。
柳诲志竭力举荐的将军在大战前夕不战而逃,萧玮大怒,连发三道敕书。
我放下茶杯,时机到了。
深夜,我服下毒药,濒死之际萧玮来了。
【阿清,朕允诺你的事还未成,朕不许你死。】
萧玮瘦了,目光显得格外森寒桀骜。
【陛下,阿清从不奢望未来,如今我大限已至,唯愿陛下身体康健,万事无忧。】
闭眼前,我看到萧玮眼角流下眼泪。
三天后,我醒过来。
太医说,萧玮把备给皇太后的续命丹给了我。
我攥紧他的手,【陛下,你何苦如此。】
【阿清,朕要你活着。】
我第一次抱住他,但他眼眶里久久地一片干涩,那滴泪像是我弥留之际的错觉。
养好身体后,他不再来看我,日日留宿中宫。
我猜,柳家气数将尽。
半个月后,边关传来战报,五座城池接连失守。
萧玮大怒,柳诲志从一人之下的首辅沦落为阶下囚。
深夜,婢女掩护我出宫。
监牢里,柳诲志闭眼盘腿坐在草席,手边放着美酒佳肴。
【你来了。】
他料定我会来,因为那些画。
【画在哪里】
我问。
他掀开眼皮淡淡地笑了一下,言语间一片淡然。
【阿清,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我盯着他,语调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你不是说萧玮是你扶上皇位的,他动不了你,这才过久,你就成了阶下囚。】
我的话戳中柳诲志最引以为傲的自尊,他的表情变得愤恨,眼中全是恶毒和不甘。
【救我出去,不然我们一起死。】
我蹲下身,像看狗一般看着他。
【你凭什么觉得萧玮会听我的】
【凭他爱我】
我的反问让柳诲志哑口无言。
帝王无情,他比谁都清楚。
【你不怕我把那些画暴露在天下人面前皇帝最宠爱的德妃娘娘竟然是三皇子府豢养的妓女,你说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到此刻,他依旧只能用那些艳画来威胁我,看来他已穷途末路。
我站起来,不想再看他那张苍白阴鹜的脸。
【我可以帮你,条件是,告诉我钱宁是怎么死的。】
柳诲志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浑浊的眼里全是困惑。
【滨州大旱,他可曾贪污赈灾银两】
【前年科举,他可曾私透考题,收受贿赂】
【边境互市,他可曾从中谋到一分利】
柳诲志脸色苍白,脸上每一寸褶皱的皮肤都布满着挣扎的颤抖。
【他不过一个阉人。】
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我会去求陛下,让他放过你。】
柳诲志眼中燃起生的希冀。
【但我已经把你的画放到他桌上,死到临头,竟然还敢威胁他,以萧玮对我的宠爱程度,你猜他看到画是会杀我还是杀你】
长久静默后,我看向他的眼睛。
迷茫中带着悔恨,愤怒中带着不甘。
08
萧玮亲口告诉我,柳诲志死了。
畏罪自杀。
我跪在他面前,求他赐我毒酒。
萧玮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我抱到床上,一遍又一遍的占有我。
夜晚,我梦见钱宁。
他坐在梨花树下弹琴,侧影清冷瘦削,琴音悲恸。
我靠近,头枕着他的腿,梨花似雪般飘落在他肩头。
【钱宁,我很快就来陪你。】
这年秋天,萧玮御驾亲征,仅用三个月就收复了丢失的城池。
胡人可汗来京献供,我躲在墙角,看着所有人在他面前卑躬屈膝。
萧玮惯会隐藏自己的野心,装得与世无争、软弱可欺,可最会咬人都是不叫的狗。
边关失守,由他暗中促成,为的是彻底解决柳诲志和同党,代价是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
这就是萧玮,真正的萧玮,一个杀伐果决、不择手段的帝王。
同年冬天,太后大行,举国悲痛,大丧三年。
萧玮把自己关在寝宫三天三夜。
我去看他时,他喝醉了,手里攥着已故太后亲手绣给他的荷包。
【阿清,你来了。】
萧玮枕在我腿上,一如我枕在钱宁腿上。
【陛下,你后悔了吗】
萧玮直愣愣地看着房梁,流下滚烫的泪水。
眼泪浸湿几层布料,烫到我腿根。
原来他真的会哭。
【阿清,为了你,我不后悔。】
我抬手拂过他的额头和侧脸,来到他最脆弱的咽喉。
【阿清,我好想回到过去,回到六皇子府。】
我停下手上动作,可笑,我们竟然有一样的愿望。
六皇子府的五年,是我们三个最快乐的日子。
白天,萧玮在荷花池边看书,我和钱宁随侍。
晚上,钱宁会在寝宫外弹琴为他助眠,我则坐在钱宁为他扇风驱蚊。
钱宁说自己是为萧玮而生。
我说,我是为钱宁而生。
日子于我而言悠然平淡,对萧玮和钱宁来说却痛苦煎熬。
三年前,先皇病重,太子之位空悬,每个皇子都可能成为九五之尊。
我本是三皇子安插在萧玮身边的棋子,却在关键时刻倒戈。
靠着钱宁的谋划和我的内应,萧玮联合柳诲志将逼宫的三皇子诛杀,成功登上皇位。
此后,我成了每日侍奉萧玮的大宫女,钱宁成了东厂督公。
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安宁下去,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天。
弹劾钱宁的奏章像雪花一样纷至沓来,贪污受贿、草菅人命、买卖官职。
这些罪名像压在骆驼上的稻草,而最后一根,是通敌谋反。
我全然不信,以为萧玮也不会相信。
出宫日,我照例去东厂找钱宁。
【阿清,我教你的曲子你可会弹了】
我其实早就会了,但为了他能一直教我,故意弹错了几个音。
钱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阿清,我再教你最后一次。】
当时,我以为这是他嫌我笨,没想到真的是最后一次。
第二天,钱宁被捕下狱。
我发疯似的跪在萧玮身前,求他相信钱宁。
多年相伴的情分在萧玮坐上皇位的那瞬间被斩断,钱宁早已看清,所以至死
也无半分辩驳之言。
半月后,刑场外,我和萧玮亲眼见证钱宁受凌迟之刑于万人前。
我拔出银簪,想杀他。
可惜我力孤势弱,刺杀失败,
我求他杀了我。
他只是吻了我的额头,将我困在浣衣局三年。
09
又是一年除夕,这是我和萧玮一起度过的第十个除夕。
除夕宫宴上,杜太傅身边站着个美貌女子。
【陛下,这是臣的孙女,依依。】
萧玮醉眼朦胧,殿下的女子让他有片刻失神。
杜依依眉眼、神态与我第一年入六皇子府时像极了。
而我,历经十年沧桑,眼神、模样、气质早已没了往日痕迹。
杜太傅不愧是三朝元老,一出手就拿住萧玮命门。
杜太傅是拔除柳诲志及其残余势力的功臣,同样写得一手好奏章,用杀害钱宁的方法杀害柳诲志。
这就是斗争,你方唱罢我登台,循环往复,死而不休。
可这些与我无关,我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很明确。
【陛下,臣妾头风犯了,想回寝宫歇息片刻。】
我起身离开,萧玮很快就追上来。
【阿清,你吃醋了。】
萧玮抱起我,慢而稳地走在雪地里,脸上的笑容像得了蜜糖的小孩儿。
【陛下,你可曾记得答应我的事】
萧玮点头,眼底闪动着无法掩饰的炙热情意。
【我记得,如今还在母后丧期,待三年后,我一定让你做皇后,从此母仪天下,与我共享繁华。】
回宫后,萧玮第一次为我弹琴。
琴音凄凉婉转,竟然是钱宁教我的那首无名曲。
【陛下,你还记这曲子。】
萧玮愣住,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我的话。
钱宁像一道天堑般横在我们之间,他从不敢提起。
【以前,你睡不着的时候钱宁总会弹这首曲子。】
琴弦骤断,萧玮的指尖滴血,他像感觉不到痛一般抓着我的肩膀。
【阿清,四年了,你从不愿提起钱宁。如今,是想通了吗】
我转头看向窗外飘落的新雪。
【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
萧玮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喜极而泣地抱着我,以为终于守得云开。
夜晚,我梦到了曾经。
萧玮被三皇子陷害禁足在府内,全京城的人对他避着不及。
只有我和钱宁与他日日相伴。
我烤了地瓜,满心欢喜地留给钱宁,可钱宁转头就把地瓜给了萧玮。
【钱宁,你是不是嫌我烤的不好吃】
钱宁拿手帕擦掉我嘴角的污痕,语气宠溺。
【我要是觉得你烤得不好吃就不会给殿下吃了。】
我还是生气,府里食物本就不多,他宁愿自己不吃也要留给萧玮。
【别生气,我同殿下说了,这是你特地为他做的,不会抢你的功劳。】
我踹了他一脚,我做这些难道是为了讨好萧玮
榆木脑袋。
钱宁永远也想不到,会因为这一个个地瓜让萧玮误以为我倾心于他。
有时候我忍不住在想,或许,钱宁是故意的。
他认为萧玮是我后半生最好的选择。
我恨柳诲志,恨萧玮,可我最恨的是钱宁。
他给不了我未来,就把我推向萧玮。
10
初春,梨花又开了。
满树梨花白得纯粹,没有一丝杂质,没有一点瑕疵。
我在树下弹琴,婢女匆匆跑来。
【娘娘,今日早朝,陛下......陛下竟然......遗溺,现在全太医院都在养心殿门口跪着。】
一片纯白的花瓣飘下,顺着额头停在我的红唇。
【满朝文武皆知】
【皆知。】
我仰头看着梨花,笑起来。
终于要结束了。
接连五天,皇帝闭朝,越来越多的大夫从四面八方聚集到皇宫,百官议论纷纷。
第六天,我头风发作,张太医来为我诊脉。
【头风最忌忧思,还请娘娘宽心,陛下龙体定会安然无恙。】
艾条焚烧的青烟溢满寝宫,伴着草木清香,我沉入幽深梦境。
昭狱常年阴森潮湿,墙壁上油灯昏暗,满是跳蚤和老鼠的草席散发出刺鼻的霉味和尿臭味。
钱宁穿着破旧的囚服,仰头看着那一方小窗透下来的月光。
衣服上的血迹从他脚下一直延伸到栏门边,几只硕大的老鼠在暗处窥伺。
【钱宁。】
我穿着送饭小厮的衣服,站在木栏外,泪水模糊视线。
钱宁从光影交界处缓缓看向我,他的身影被与月光拉得狭长,堪堪落在我脚边。
一栏之隔,生死之隔。
影子,成为我与他最亲密的触碰。
【钱宁,你可有悔】
钱宁轻笑着摇头,侧脸轮廓浸润在柔软的月光中,眼眸深处溺着我的身影。
好吧,你既然无悔,我便也无悔。
我坐在木栏边,静静陪他。
我与他之间,早已不需要言语,一个眼神他就知道我想陪他赴死。
他想靠近我,身上的铁链叮当作响,困得他一步也不能行。
天亮快亮时,萧玮来了。
他粗鲁地将我拽起来,撕开我的衣物,用他完整的身体侵入我。
我尖叫哀嚎,承受着身体与心理双重痛苦。
【阿清,他不过一个阉人。】
萧玮仿若恶鬼,眼底透着歇斯底里的疯狂和暴戾。
我不敢看钱宁,怕从他眼里看到厌恶,这样肮脏的交媾不该污了他的眼。
天亮了,萧玮将我抱起,掐着我的下巴逼我看钱宁。
钱宁目光呆滞,两行血泪顺着脸颊滴落。
我想问他。
【你可有悔】
可我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几声喑哑的嘶吼。
马车一路跟着囚车到达刑场。
我看着钱宁被一片片割下血肉,看着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睛变得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萧玮握着我的脖颈,声音似恶鬼低吟。
【阿清,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
眼皮肿胀得快要睁不开,我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用银簪刺向他的脖颈。
他没有防备,或者他没想防备。
血液沾湿他大片衣襟,他却用力抓住我的手。
【阿清,活着才能杀我。】
被困在浣衣局的三年里,我无数次刺杀萧玮。
无一例外,全部失败,而失败的后果也仅仅是不生不死地关在柴房。
萧玮像熬鹰般刺激我的仇恨,又一遍遍告诉我,我杀不了他。
直到他累了。
或者我累了。
11
梨花的花期只有短短十天。
我对着铜镜描眉,涂唇,带上凤冠,换上大红嫁衣。
婢女为我整理裙角,我们在彼此脸上看到真诚的笑容。
皇帝病重,宫里乱作一团,无人在意我们的离去。
六皇子府早已荒芜,唯有后院的梨花开得莹白似雪。
他在等我。
而我在等萧玮。
张太医服毒自尽,萧玮很快就会从他身上查到我。
不出所料,两个时辰后,萧玮带着大批锦衣卫来了。
我站在梨花树下,婢女安静地躺在我脚边。
【阿清,是你下的毒。】
萧玮脸色苍白,周身散发着骇人气场。
我偏头笑起来,声调清朗,带着大仇得报的愉悦。
【萧玮,你以为我是想杀你吗你错了,死是最下等的报仇手段,生不如死才是我对你最大的报复。】
【你不是看不起钱宁吗现在与阉人无异,这滋味好受吗我要你断子绝孙,亲眼看着自己奋力夺来的江山拱手他人。】
萧玮气得浑身发颤,眼神凶恶得几乎能将我生吞。
【阿清,我究竟哪里比不上钱宁为什么你眼里从来看不到我】
我慢慢后退,直至后背贴上梨树粗粝的树干。
【萧玮,你并不爱我,你只是无法接受我喜欢钱宁,我喜欢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喜欢钱宁。】
周身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心脏也不受控制地战栗,我双腿脱力,跪到在地。
萧玮下意识想过来,被随行的锦衣卫拦住。
【陛下,她身上有毒,不能靠近。】
我挣扎着坐起来,当着他所有亲信,踏破他所有的尊严。
【萧玮,你内心很自卑吧。】
【钱宁同你一起长大,学识、智计皆强于你。可他,只是你的奴才,只是个阉人,怎么能比你优秀。】
【他知道你所有的卑劣、无能,他的存在就是你无能的证明,随时都能将你从高高在上的皇位跌下来,所以你容不下他。】
萧玮双目赤红,鼻尖喷出急促暴怒的呼吸。
我的每一句话都戳着他最脆弱、敏感的自尊。
【他明知道你对他起了杀心,他还是心甘情愿成为你的爪牙,为你肃清政敌、大肆敛财,为你背上所有恶名。】
我放低声音,愤恨又恶毒望着他。
【萧玮,你不怕下地狱吗】
萧玮的表情变得模糊,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嘴里泛起浓重的血腥味。
两年的时间,毒早已侵入我的五脏六腑,这一天终于来了。
【阿清——】
像是预感到我的死亡,萧玮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搂住我。
【阿清,朕不许你死!】
明明是命令般的话语,声音却嘶哑到极致,带着难以言喻的哀鸣。
萧玮的声音远去,过往画面搅成光怪陆离的碎片,从记忆深处渐渐淡去,仅剩下不明显的光影。
钱宁踏空而来,一袭白衣,温柔地为我拭去眼泪。
【钱宁,我来了。】
【这次你愿意娶我了吗】
钱宁不再像以前那样避开我,他牵起我的双手,郑重又温柔。
【好。】
-完-
12番外-钱宁
第一次见到阿清,是在三皇子府后院。
彼时,她穿着青色夹袄,跪在雪地里,管事正用藤条抽她的手。
【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三皇子府的养女就真把自己当主子,你不过是伺候达官贵人的妓女。】
阿清身体冻得直打哆嗦,脊背却挺得很直,像傲立雪中的绿竹。
晚上宴席,她竟然站在我身边,我总能闻到她身上霜雪的味道。
寝宫里,她想为萧玮宽衣,我阻止了她。
一方面是她是三皇子的人,我不能让她靠近萧玮。
另一方面,是因为她手上狰狞的伤痕。
第二天,她跟着我们回了六皇子府。
阿清很漂亮,一双眼睛灵动有神,又活泼爱笑,府里的人都喜欢她。
当然,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我们府里只有五、六个人。
后来,三皇子设计陷害萧玮,我们被困在府里出不去。
我和萧玮每日担忧,生怕哪一天就没了脑袋。
阿清却不担忧,依旧每日笑脸盈盈,仿佛天塌下来也不在乎一般。
后来,我才知道,比起她在三皇子府里过的日子,跟我们在一起对她来说是莫大的幸福。
阿清会的东西很多,会跳舞、会弹琴,可其实她最擅长的是烤地瓜。
她很细心,会慢慢剥去烤焦的外皮,把黄澄澄、冒着热气的地瓜装到盘子里端给我。
可那时候府里粮食不多,我几乎全给了萧玮。
当然除想让他吃饱外,我还有别的心思。
阿清炙热的目光,让我害怕,我一个身体残缺之人,怎么受得起她的爱慕。
后来萧玮爱上她,没人不会爱上阿清。
也好,总比跟着我这样的人好。
萧玮成为皇帝的第一件事是想娶阿清。
目的达成,我本该开心,却在阿清吻我后方寸大乱。
阿清说不在乎我身体残缺,或许我该相信她。
于是我暗中谋划,想带阿清离开。
失败了。
我愿意承受萧玮的滔天怒火,可我的阿清,不该受这样的折磨。
匕首一刀一刀剔下血肉的时候,我早已没了痛觉。
血流尽、骨无存,这是我的报应。
data-fanqie-type=pay_tag>
阿清,我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