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北,我是百年难遇的窥探死局者,可我救不了主君的妹妹,更救不了被自己拖累的同袍。
死局面前,只得向死而生。
西北的风,裹着砂砾和血腥气,刀子般刮过雁回关斑驳的城墙。残阳如血,泼洒在城头猎猎作响的残破军旗上,也泼洒在关外那片刚刚沉寂、依旧弥漫着焦糊与铁锈味的战场上。
我单膝跪在冰冷的城砖上,玄铁重甲覆满血污和尘土,沉重地压着肩膀。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肋下那道被弯刀划开、草草包扎的伤口,带来一阵钝痛。汗水混着血水,沿着额角滑落,滴进脚下干涸发黑的血迹里。
目光,越过垛口,死死钉在关外那片尸横遍野的焦土上。
败了。
又是一场惨烈的败仗。西戎的铁骑像黑色的潮水,一次次冲击着这座摇摇欲坠的雄关。而守关的将士,如同被投入磨盘的麦粒,血肉成泥。我能看见,清晰地看见——那些倒下的同袍,在他们冲向死亡的前一刻,眉宇间骤然凝聚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气。那是死兆,是只有我能窥见的、来自幽冥的冰冷印记。
它悬停于眉心,如墨汁滴落,粘稠欲滴。我嘶吼过,试图拽开那些被黑气笼罩的身影。可战场不是朱雀大街,没有闪避的人潮。只有呼啸的箭矢,劈砍的刀光,和踩踏着尸体冲锋的铁蹄。每一次冲撞,都只换来更深的绝望和飞溅的血肉。指尖触到的,永远是冰冷的铁甲,或者,是刚刚失去温度的尸体。
惊鹊!
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喝在身后炸响。
我猛地回神,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铠甲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我撑着墙砖站起身,动作因伤痛而微微迟滞。
来人身材高大,身披玄色蟠龙纹明光铠,肩甲上的狰狞兽吞在残阳下泛着幽冷的寒光。正是镇守雁回关的主将,靖王萧彻。他脸上沾染着烟尘和几点暗红的血渍,下颌线条紧绷如刀削,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深潭,正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审视、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今日左翼溃败,你身为前锋营副尉,所部伤亡最重!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砸在城头死寂的空气里,也砸在我的心上,临阵之时,你数次迟疑,目光游离!惊鹊,告诉本王,你的刀,你的眼,还在为谁而战!
他的质问,如同冰冷的铁鞭,狠狠抽打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上。我看见了!看见左翼那个年轻的百夫长冲出去时眉间骤然凝聚的黑气!我嘶喊着让他退回来!可震天的喊杀声淹没了我的声音,一支流矢精准地洞穿了他的咽喉!那抹黑气瞬间消散,快得如同从未出现!
巨大的无力感和深沉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我张了张嘴,喉头干涩发紧,所有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只是垂下头,避开他凌厉的目光,声音沙哑:末将…无能。
无能
萧彻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他猛地抬手,指向关内方向,声音里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痛楚,你可知,就在昨日,西戎游骑绕过关隘,奇袭了三十里外的青石镇!
青石镇!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阿鸾…就在青石镇别院!
萧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和焚心的焦灼,她才十五岁!本王唯一的胞妹!她若有事…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那眼中瞬间爆发的、如同濒死凶兽般的恐惧和暴怒,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那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上。
阿鸾…那个像春日山雀般灵动、总爱追在我身后喊惊鹊姐姐的小姑娘…她眉心…
不!不可能!
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我猛地抬起头,失声道:王爷!末将愿…
够了!
萧彻厉声打断,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冻结,只剩下冰冷的命令和深不见底的失望,你的‘愿’,本王今日不敢再信!传令!前锋营副尉惊鹊,即刻卸甲,押回王府地牢!待查明青石镇之事,再行论处!
王爷——!
我试图上前一步。
锵!
两柄闪着寒光的佩刀瞬间交叉,挡在我面前。萧彻的亲卫,面无表情,眼神冷漠如铁。
萧彻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包含了太多我无法解读、也不敢解读的情绪。最终,他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在血色残阳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度。
看好她!若再出差池,提头来见!
沉重的脚步伴随着铁甲铿锵声远去,消失在通往关下的阶梯口。
冰冷的刀锋贴着脖颈,寒意刺骨。我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亲卫粗暴地卸去我沉重的肩甲、护臂。当最后一片胸甲被扯下,肋下的伤口被牵动,剧痛传来,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一只手,带着薄茧和熟悉的力度,猛地托住了我的手臂。
是卫峥。前锋营校尉,也是我在军中唯一能称得上旧识的人。他脸上同样布满血污和疲惫,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低声道:惊鹊…先跟我走。
没有挣扎的力气,也没有挣扎的意义。我被卫峥和另一名亲卫一左一右挟持着,踉跄地走下染血的城墙。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关内伤兵的哀嚎、医官急促的呼喊、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草药混合的绝望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
青石镇…阿鸾…那团浓黑如墨的死气…是否已经…
心口的位置,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靖王府的地牢,深藏于王府最幽暗的地下。
没有窗户,只有墙壁高处几个拳头大小的透气孔,透进几缕微弱的、带着霉味的光线。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潮气、腐土味和淡淡的血腥气。墙壁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不断滴落,在死寂中发出单调而瘆人的嗒…嗒…声。
我被粗暴地推搡进最深处一间狭小的囚室。
沉重的玄铁栅栏在身后哐当落下,锁链绞紧的声音刺耳。囚室四壁是坚硬冰冷的岩石,角落里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烂气味的干草。地面湿滑粘腻。
肋下的伤口在寒冷和潮湿的刺激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我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囚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指尖触碰到腰间一个硬物——那是贴肉藏着的,半块温润微凉的血玉髓。玉髓呈半圆状,边缘断裂处参差,内里蜿蜒着几道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纹路。
这是当年离开师门时,师父予我的唯一物件。他曾言,此玉通灵,可护心脉,亦能…在生死大劫前示警,温凉变化。十年戎马,贴身佩戴,它从未有过异样。
可此刻,掌心中的半块血玉髓,却隐隐透着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寒意。
阿鸾…
心猛地一沉!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绕收紧!我死死攥紧那半块玉髓,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想从这冰冷的石头里汲取一丝力量,又仿佛想将这刺骨的寒意驱散。
不…不会的…她只是去别院小住…青石镇有驻军…有高墙…
自我安慰如同脆弱的蛛网,在无边的不祥预感面前,不堪一击。
时间在无边的黑暗和死寂中,如同凝滞的冰河,缓慢地流淌。每一滴水珠落地的嗒声,都像是敲在紧绷的神经上。肋下的伤痛、心口的冰冷、对阿鸾未知命运的恐惧,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人死死困住,几乎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时辰抑或是一整天
地牢入口处,传来沉重的、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铁链哗啦作响的声音!
我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囚室外!火把跳跃的光芒,将栅栏的影子拉得扭曲狰狞,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
透过栅栏的缝隙,我看到了萧彻。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蟠龙纹明光铠,但肩甲上狰狞的兽吞沾染了更多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那张素日里冷峻威严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石化的惨白和死寂。那双深邃的眼眸,曾经燃烧着战场烽火和深沉谋略,此刻却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映着跳跃的火光,却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绝望和…毁灭一切的冰冷。
他站在栅栏外,高大的身影被火光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枯井般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囚室角落里的我。
空气凝固了。连水滴落下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他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压抑着某种滔天巨浪的喘息。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他身上铁甲的冰冷和尘土的味道,蛮横地灌入我的口鼻。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攥着血玉髓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冰冷的玉髓里!那玉髓上传来的寒意,瞬间刺透了掌心!
王…王爷…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阿鸾…她…
她死了。
三个字。冰冷、死寂、毫无起伏。如同三块万载玄冰,从萧彻口中吐出,狠狠砸在死寂的地牢里,也砸碎了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轰——!
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一片空白!紧接着是灭顶的、冰冷的黑暗和剧痛!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肋下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却远不及心口那瞬间被掏空的万分之一!
阿鸾…那个会甜甜地笑、会摘野花编花环、会小心翼翼给我受伤手臂吹气的小姑娘…死了
眼前瞬间闪过她眉心那团浓黑如墨、沉滞欲滴的死气…原来…原来那不是幻觉!那是真的!是我…是我又一次眼睁睁看着那黑气降临,却…却无能为力!甚至…因为我的迟疑,因为我的无能,因为我的囚禁…连赶去的机会都没有!
巨大的愧疚、悔恨、和一种被命运反复嘲弄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
不…不可能…
破碎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带着血沫的味道。
不可能
萧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终于爆发的、近乎疯狂的尖啸!他猛地一步上前,铁手套包裹的拳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狠狠砸在粗壮的玄铁栅栏上!
砰——!!!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在狭小的地牢里轰然炸响!火星四溅!整个囚室仿佛都随之震颤!
本王亲眼所见!
他嘶吼着,声音如同受伤濒死的孤狼,充满了血泪和毁天灭地的恨意!那双枯井般的眼睛瞬间被点燃,燃烧着地狱之火,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
青石镇…已成焦土!别院…只剩残垣断壁!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裹挟着滚烫的岩浆和锋利的碎冰,阿鸾…阿鸾她…被…被吊在镇口的枯树上…身中十七箭!十七箭啊——!
他猛地顿住,高大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残酷的景象彻底压垮。他死死地抓住冰冷的栅栏,指关节捏得死白,发出咯咯的声响。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死寂中拉扯。
西戎…西戎那些畜生…在箭杆上…刻了字…
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的、刻骨的恨意,一字一顿,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惊鹊旧部,血债血偿’!
惊鹊旧部,血债血偿!
八个字,如同八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脏最深处!瞬间将所有的愧疚、悔恨、悲伤,都焚烧殆尽!只剩下一种灭顶的、冰冷的荒谬和…滔天的冤屈!
惊鹊旧部
是了…当年在北境…我麾下确有一支由死囚、流民组成的敢死营…他们骁勇,却也桀骜…在一次追击溃敌的行动中,因杀红了眼,曾误屠了一个依附西戎的小部族…那部族的图腾,正是一支断裂的箭矢…可那已是三年前!朝廷早已论过罪责!我也因此被褫夺主将之职,贬为副尉,发配这苦寒的雁回关!
如今…西戎竟以此为由,屠戮青石镇!虐杀阿鸾!更将这滔天血债,刻在箭上,指名道姓,扣在我惊鹊旧部的头上!
不…不是我…
我挣扎着,试图辩解,声音嘶哑颤抖,王爷!那旧案早已了结!是西戎…是他们借机报复!是他们…
闭嘴!
萧彻猛地打断,眼中燃烧的恨意几乎要喷薄而出,将我焚成灰烬!了结血债如何了结!阿鸾的命如何了结!
他猛地直起身,隔着冰冷的栅栏,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死死地锁住我,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
若非你当年在北境纵兵屠戮,种下祸根!若非你今日临阵‘迟疑’,致使左翼溃败,让西戎游骑有机可乘!若非你…你这妖星降世,带来不祥!阿鸾…阿鸾她怎会…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妖星降世!带来不祥!
这八个字,如同最后的判决,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狠狠砸下!将我彻底钉死在耻辱和罪孽的十字架上!
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辩解在失去至亲的滔天恨意面前,在刻着血字的箭矢面前,在惊鹊旧部这个无法洗脱的烙印面前…我的任何辩解,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
巨大的冤屈和冰冷的绝望,如同两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咽喉。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失控地冲出眼眶,混合着嘴角渗出的血丝,狼狈地滑落。
萧彻看着我脸上的泪,眼中的恨意非但没有消减,反而燃得更烈!那泪水,在他眼中,成了最恶毒的伪善,最无耻的狡辩!
哭你有什么资格哭!
他低吼着,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扭曲变形,阿鸾的血…还没冷透!
他猛地转身,对着守在甬道口的亲卫,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
传令!前锋营副尉惊鹊,勾结旧部,暗通西戎,致使青石镇罹难,郡主…殒命!罪无可赦!明日午时三刻,辕门…斩首示众!以慰郡主在天之灵!
斩首…示众!
最后四个字,如同丧钟,在死寂的地牢里轰然敲响!
我身体猛地一颤,支撑着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沿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眼前一片模糊,只有栅栏外跳跃的火光,和萧彻决绝离去的、被恨意彻底吞噬的背影。
甬道深处,传来铁甲铿锵远去的、冰冷的回音。
我蜷缩在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背靠着刺骨的石壁。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和心口位置,那半块血玉髓传来的、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刺骨的寒意。
阿鸾死了。被刻着我旧部之名的箭矢射杀。
而我,成了勾结外敌、害死郡主的罪魁祸首。
明日午时三刻,辕门外,斩首示众。
巨大的冤屈如同冰冷的巨石,沉沉压在胸口,几乎无法呼吸。但更深的,是一种彻骨的冰凉和…荒谬的平静。十年戎马,血染征袍,最终换来的,竟是这样一顶沾满至亲鲜血的叛国污帽,和身首异处的结局。
也好。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半块冰冷的血玉髓。断裂的边缘硌着指腹。师父…您说此玉通灵…可它…终究没能护住阿鸾…也没能…护住我…
也好。
黑暗中,我缓缓闭上眼。肩头那道在雁回关守城战中留下的、深可见骨的箭伤,在寒气的侵袭下,开始隐隐传来一阵熟悉的、如同被烙铁灼烧般的刺痛。
正午的日头惨白刺眼,毫无温度地泼洒在台下一张张被风霜和绝望刻满的脸上,泼洒在台前那面沾满尘土的破旧战鼓上,也泼洒在台中央那个孤零零的、被五花大绑、按跪在地的身影上。
惊鹊。
玄铁重甲早已卸去,只余一身染血的、破败不堪的靛青色军中劲装。长发被胡乱束在脑后,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苍白如纸的脸上。肋下那道未愈的伤口,在粗糙绳索的捆绑下,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但她跪得笔直,背脊挺得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
台下,是黑压压的、沉默的士兵。无数道目光,复杂的、麻木的、愤怒的、同情的,如同无形的芒刺,密密麻麻扎在她的背上。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臭、血腥气,还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名为叛徒的唾弃味道。
监刑官尖利刺耳的声音,裹挟在呼啸的风沙里,断断续续地传来,宣读着那份盖着靖王大印、字字诛心的判词:…前锋营副尉惊鹊,勾结旧部,暗通西戎…致使青石镇罹难…郡主萧鸾殒命…罪证确凿…依军法…斩立决…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勾结旧部暗通西戎阿鸾…那支刻着惊鹊旧部,血债血偿的箭…
巨大的冤屈如同冰冷的巨石,沉沉压在胸口,几乎窒息。但更深的,是一种荒谬的平静。十年饮冰,血染黄沙,最终不过落得个身负叛国污名,在袍泽鄙夷的目光下引颈就戮的下场。
也好。
她缓缓抬起头。刺目的日光让她微微眯起眼,目光却越过喧嚣的人群,越过监刑官那张刻板的脸,精准地钉在了高台侧面,那个端坐在乌木大椅上、一身玄色蟠龙纹常服的身影上。
靖王萧彻。
他端坐如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精心雕琢的寒冰面具。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死死地锁在她身上。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悲痛,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纯粹的、冻结一切的冰冷恨意,和一种…审判者居高临下的漠然。
仿佛她不是曾与他并肩浴血、在死人堆里互相拖拽出来的袍泽,而只是一个肮脏的、亟待被清除的毒瘤。
目光交汇的刹那,惊鹊的心湖深处,最后一丝微弱的涟漪也彻底平息。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荒原。她甚至,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干裂的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讽这荒谬绝伦的命运,以及眼前这个被恨意彻底吞噬的男人。
萧彻的瞳孔,在她唇角那抹转瞬即逝的弧度映衬下,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那冰封的眼底,似乎有极其细微的裂纹一闪而逝,随即被更深的寒意覆盖。
午时三刻——到!
监刑官拖长了调子的嘶喊,如同丧钟敲响!瞬间撕裂了辕门前压抑的死寂!
咚!咚!咚!
沉重的鼓槌,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蒙尘的战鼓鼓面上!沉闷而巨大的鼓声,如同地狱传来的召唤,一下,又一下,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死亡韵律,重重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也敲打在惊鹊绷紧的神经上!
鼓声震荡着空气,也震荡着她肋下那道撕裂的伤口。剧痛如同毒蛇噬咬,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背。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腥甜,才将那一声几欲冲口而出的痛哼死死压回喉咙。
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刽子手,踏着沉重的鼓点,一步步走上高台。一人手持沉重的鬼头大刀,刀锋在惨白的日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寒芒;另一人则粗暴地抓住惊鹊被反绑的手臂,用力将她本就挺直的脊背向下按去,露出那段纤细、脆弱、沾满尘土的颈项。
冰冷的、带着铁腥气的刀锋,缓缓贴上了颈侧的皮肤。寒意瞬间刺透了皮肉,直抵骨髓。身体的本能让她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微微战栗。
台下死寂一片。只有呼啸的风声,和那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的催命鼓点!
咚!咚!咚!
最后一记鼓槌高高扬起,裹挟着千钧之力,即将落下!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刹那——
刀下留人——!!!
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嘶吼,如同濒死的孤狼哀嚎,骤然从辕门外由远及近地炸响!那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硬生生穿透了震耳欲聋的鼓声和呼啸的风沙!
王爷——!冤枉!冤枉啊——!!!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齐刷刷地射向辕门方向!
只见一个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破守卫的阻拦,连滚带爬地扑向高台!他身上的皮甲破碎不堪,露出里面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一条手臂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脸上糊满了血污和尘土,唯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高台之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是老车夫!那个曾隶属惊鹊麾下敢死营、后来因伤退役、在青石镇外驿站赶车的老卒——刘三!
他扑倒在台前,用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抠进泥地里,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朝着萧彻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哭喊:
王爷——!不是惊鹊将军!不是啊——!青石镇…是西戎左贤王帐下的‘血狼’亲卫队干的!他们…他们抓了小的!逼小的指认…指认将军通敌!
轰——!
如同平地惊雷!整个辕门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哗然!
萧彻一直如同冰雕般端坐的身体,猛地绷直!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瞬间掀起滔天巨浪!震惊、怀疑、以及一丝被强行撕裂的、混乱的痛苦,在他眼中疯狂翻涌!
刘三的声音带着泣血的绝望,继续嘶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淋淋的喉咙里挤出来:
他们…他们屠了镇子!找到郡主…认出她是王爷的妹妹…就…就故意用刻着旧部箭纹的箭…射杀她!还…还把小的推出来…让小的在‘认罪书’上按手印!说…说若敢翻供…就屠了小的全家啊——王爷!!!
血狼亲卫队!刻着旧部箭纹的箭!故意嫁祸!
真相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带着血淋淋的剧痛,狠狠捅进了萧彻的心脏!他猛地从乌木大椅上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微微摇晃,那张冰封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他死死地盯着台下状若疯魔的刘三,又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钉在高台上,那个依旧被按跪在地、颈侧贴着冰冷刀锋的身影!
惊鹊!
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沉冤得雪的激动,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只有那双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翻腾的风沙,目光仿佛穿透了高台,穿透了这污浊的天地,落到了很远很远、一片虚无的所在。
仿佛这一切的喧嚣、指控、冤屈、乃至此刻血淋淋的真相…都早已与她无关。
巨大的悔恨和灭顶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间缠绕住萧彻的四肢百骸,带来灭顶的窒息感!他张了张嘴,想嘶喊住手,想冲上高台,喉咙里却像是被滚烫的岩浆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台上,那名持刀的刽子手,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住。但他手中的鬼头大刀,却因为巨大的惯性,在最后一声鼓槌落下的瞬间,依旧裹挟着千钧之力,朝着惊鹊那脆弱的颈项,狠狠劈落!
不——!!!
萧彻目眦欲裂!一声裹挟着无尽恐惧和绝望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
就在那寒光凛冽的刀锋即将吻上肌肤的刹那——
一直如同木偶般被按跪在地的惊鹊,身体里最后一丝属于战士的本能,被那刺骨的死亡寒意彻底激发!她猛地将全身力量灌注于被反绑的手臂,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狠狠向侧面一挣!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粘稠!
血光,瞬间迸溅!
滚烫的、带着生命热度的鲜血,如同泼洒的朱砂,在惨白的日光下,喷溅而出!溅落在刽子手惊愕的脸上,溅落在斑驳的高台木板,也溅落在…惊鹊自己左侧肩颈处!
那把沉重的鬼头大刀,并没有砍中她的脖颈。千钧一发之际,她拼死的侧身,让刀锋狠狠地、深深地劈砍进了她的左肩!沉重的刀锋撕裂了本就残破的靛青色劲装,深深嵌入皮肉骨骼!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依旧冲破喉咙的痛哼,从惊鹊紧咬的牙关中迸出!巨大的痛苦瞬间席卷全身,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向前扑倒!被反绑的双手无法支撑,额头狠狠磕在冰冷的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流,从她左肩那道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中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身下的木板,并迅速沿着木板的缝隙,滴滴答答地落下高台,在干燥的尘土中洇开刺目的暗红!
而她扑倒的身体下方,那紧贴着心口的位置,被刀锋和巨力撕裂的衣襟处,一个用粗绳系着、紧贴皮肉的东西,也被迸溅的鲜血彻底染红,滚落出来——
是半块温润的血玉髓!
此刻,那半块玉髓被惊鹊滚烫的鲜血彻底浸透!原本内里暗红的纹路,在饱吸了鲜血后,变得如同真正的凝固血块,在惨白的日光下,散发出一种妖异、凄艳、令人心悸的红芒!玉髓表面,沾满了尘土和刺目的血污,那抹惊心动魄的红,如同泣血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这片污浊的天地!
萧彻如同被那道刺目的血光和那半块泣血的血玉髓狠狠钉在了原地!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金纸,瞳孔因极致的震骇和恐惧而缩成了针尖!他看到了!清晰地看到了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看到了那汹涌而出的、属于她的滚烫鲜血!更看到了…那半块被鲜血彻底染红、从她心口滚落的血玉髓!
这半块玉…这伤…
一个被他强行尘封、几乎遗忘的画面,如同被这道血光狠狠撕裂,带着焚烧灵魂的剧痛,瞬间撞回脑海!
三年前!北境风雪关外!那场惨烈的突围战!
一支涂了剧毒的西戎冷箭,如同毒蛇般射向他的后心!是惊鹊!是她如同鬼魅般从斜刺里冲出,用身体狠狠撞开了他!那支本该洞穿他心脏的毒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狠狠射穿了她的左肩胛!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战甲!而她倒下去时,手中死死攥着的,正是这半块从怀中滑落的血玉髓!那玉髓,也被她的血染红过!
惊鹊——!!!
一声撕心裂肺、裹挟着滔天悔恨和恐惧的嘶吼,终于从萧彻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王爷威仪,什么军法如山!高大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股毁灭性的疯狂,不顾一切地冲向高台!
他粗暴地推开挡路的刽子手和亲卫,踉跄着扑跪在惊鹊身边!
触目所及,是刺目的红!是不断从她左肩那道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中汩汩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手,染红了他的衣袍,也染红了他的整个世界!
军医!快传军医——!!!
他嘶吼着,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颤抖的手徒劳地想去按住那汹涌的伤口,却又怕加重她的痛苦,只能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
惊鹊的脸贴在冰冷的、沾满自己鲜血的木板上,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沉沉浮浮。耳边是萧彻那撕心裂肺、充满悔恨的嘶吼,还有台下士兵们因这惊天逆转而爆发的巨大哗然和混乱的脚步声。
好吵…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视线开始模糊,周遭的一切都旋转着褪色,最终凝聚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粘稠的、温暖的血红。
在彻底沉入那片象征着终结的、温暖的黑暗之前,她涣散的目光,似乎极其缓慢地、无意识地掠过自己染血的手,掠过那半块浸泡在血泊中、散发着凄艳红芒的血玉髓,最终…极其轻微地,落在了身边那个跪在血泊里、浑身颤抖、发出绝望嘶吼的男人脸上。
那张曾经冷峻威严、此刻却因巨大的恐惧和悔恨而扭曲的脸,在她模糊的视线里,竟显得有些…陌生而遥远。
也好…
也好。
最后一丝微弱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轻轻摇曳了一下。
紧攥着染血玉髓的手指,终于,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半块泣血的红玉,从她再无一丝力气的掌心滑落,轻轻跌入身下那片粘稠的、温热的、不断扩大的血泊之中,溅起几滴细小的、暗红的血珠。
如同最后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辕门前的风,依旧在呼啸,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血腥气,呜咽着掠过这片刚刚经历了死亡、冤屈、真相与鲜血洗礼的土地。
刑场上的血,是滚烫的。
粘稠的、带着生命最后热度的液体,从惊鹊左肩那道深可见骨的恐怖豁口里汹涌而出,洇透了靛青色的残破劲装,染红了身下粗糙的木板,沿着高台的缝隙,滴滴答答,在干燥的尘土上砸开一朵朵刺目的暗红之花。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混合着西北风沙的粗粝,灌入每个人的口鼻。
萧彻扑跪在血泊里。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瞬间浸透了他玄色常服的下摆。他高大挺拔的身躯此刻佝偻着,剧烈地颤抖,如同狂风中的残烛。那双曾执掌千军万马、深谋远虑的眼中,此刻只剩下灭顶的恐惧和一片空茫的死灰。他颤抖的双手悬在半空,徒劳地想要按住那不断涌出血沫的狰狞伤口,却又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般不敢落下。
军医!军医——!!!
嘶吼声早已变了调,裹挟着撕裂喉管的绝望和焚心的悔恨,一遍遍在死寂的辕门前回荡。那声音不像命令,更像濒死野兽的哀鸣。
混乱终于被这凄厉的嘶吼点燃。
台下死寂的士兵群如同炸开了锅!巨大的哗然和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浪轰然爆发!监刑官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刽子手握着沾满鲜血的鬼头大刀,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亲卫们如梦初醒,慌乱的脚步踩踏着尘土,有人冲向营内去寻军医,有人试图维持秩序,场面一片混乱。
让开!都让开——!
卫峥如同疯虎般撞开挡路的人群,第一个冲上高台。他看到血泊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看到那几乎被劈开的肩胛骨,看到萧彻跪在一旁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惊鹊!撑住!
他嘶吼着,扑到惊鹊身边,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里衣还算干净的布条,用尽平生所学战场上最粗暴的止血手法,死死勒住她肩头那道恐怖的创口!布条瞬间被汹涌的鲜血浸透、染红!
剧痛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惊鹊残存的意识。她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涣散的瞳孔似乎因这剧痛而凝聚了一瞬,茫然地扫过卫峥焦急的脸,扫过自己身下那片不断扩大的、温热的粘稠,最后…极其缓慢地,落回身边那个跪在血泊里的男人身上。
萧彻。
他的脸离得很近。惨白,毫无血色,下颌紧绷的线条如同刀刻,沾着几点她喷溅出的血珠。那双曾经深不见底、此刻却只剩下巨大空洞和恐惧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
祈求她活下去。
惊鹊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小股带着血沫的气息。肋下那道旧伤,左肩这道新创,失血的眩晕和冰冷,如同巨大的漩涡,拉扯着她不断下沉。心口的位置,那枚紧贴皮肉的血玉髓,似乎也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变得和她指尖一样冰凉。
也好。
也好。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浮木,在她即将沉没的意识里轻轻飘过。
眼皮沉重得如同坠着铅块。视线里萧彻那张因恐惧和悔恨而扭曲的脸,台下混乱晃动的人影,卫峥沾满血污的手…所有的色彩和声音都在飞速褪去、模糊。最终,只凝聚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粘稠的、温暖的黑暗。
也好。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紧攥着那半块染血玉髓的手指,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极其轻微地松开。
暗红的、沾满血污和尘土的玉髓,从她再无生气的掌心滑落,轻轻跌入身下那片粘稠温热的血泊之中,溅起几滴细小的血珠。
如同最后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惊鹊——!!!
萧彻的嘶吼声,在这一刻,彻底破碎,化作一片绝望的呜咽。
靖王府的暖阁,隔绝了外面西北的严寒。
地龙烧得很旺,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药味,混合着名贵沉水香也压不住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厚重的锦缎帷幔低垂,将光线过滤得昏暗而压抑。
惊鹊躺在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如同风中残烛。左肩被层层叠叠的雪白细麻布紧紧包裹,厚厚的药膏渗透出来,在布面上洇开暗黄的痕迹。即便如此,那包裹的轮廓依旧透着一种触目惊心的塌陷和脆弱。
床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军医,枯瘦的手指搭在她纤细得几乎只剩骨头的腕脉上,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身后侍立着两个药童,捧着药箱,大气不敢出。
萧彻就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阴影里。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蟠龙纹常服,只是衣摆处暗红的血渍再也无法洗去,如同一个永恒的烙印。几日不眠不休,让他的眼窝深陷下去,布满了骇人的青黑,下颌冒出了凌乱的胡茬。他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冻土里的标枪,周身却散发着一种近乎腐朽的疲惫和死寂。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如同两口枯竭的深井,没有任何光彩,只是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床上那个毫无生气的身影上,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时间在浓重的药味和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终于,老军医缓缓收回手,发出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他站起身,动作迟缓地走到萧彻面前,深深一揖,声音干涩嘶哑:
王爷…惊鹊将军…外伤虽险,幸未伤及心脉要害…卫校尉止血及时…命,暂时是保住了…
萧彻紧绷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眼中那口枯井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点一闪,随即又被更深的阴霾覆盖。
但是…
老军医话锋一转,语气更加沉重,将军失血过多,本源大损…左肩胛骨碎裂,筋脉尽断…此伤…恐已伤及根本…日后…恐再难提刀挽弓,更遑论披甲上阵了…
再难提刀挽弓…再难披甲上阵…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锥,狠狠凿在萧彻的心上。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捏得死白,发出咯咯的轻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撕裂般的痛楚。
沙场!那是惊鹊的命!是她十年饮冰、血染黄沙刻入骨血的骄傲!如今…却因他的一道昏聩军令,被他亲手推上的断头台,被那刽子手的鬼头大刀…彻底斩断!
…更要紧的是…
老军医的声音带着一种医者的悲悯和无奈,压得更低,将军心脉…似受重创…脉象浮散无力,沉疴郁结…此非药石可愈…乃是…乃是心死之兆啊…
心死之兆!
最后四个字,如同丧钟,在萧彻死寂的心湖里轰然敲响!
他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老军医,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和一种濒临疯狂的恐惧!
心死…
是因为他亲手将她推上刑台是因为他刻骨的恨意和不分青红皂白的指控是因为阿鸾的死和他加诸其身的污名还是因为…这十年来,她早已在一次次窥见死亡却无力阻止的绝望中,耗尽了所有生的热望
所有的画面——她在城头看向那些被黑气笼罩同袍时眼中深沉的无力,她在刑台上面对他冰冷恨意时唇角那抹转瞬即逝的弧度,她在血泊中最后看他时眼中那片荒芜的死寂…所有的画面,都在这一刻,被心死二字,赋予了最残酷的注脚!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萧彻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齿间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撞在冰冷的紫檀木桌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出去。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和毁灭气息。
老军医不敢再多言,深深一揖,带着药童无声退下。
沉重的雕花木门轻轻合拢。
暖阁内,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死寂,和两个同样被痛苦彻底掏空的人。
萧彻靠着冰冷的桌案,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目光越过几步的距离,再次落回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安静得如同已经…
不!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床榻边!高大的身躯半跪在地,颤抖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小心翼翼地伸向惊鹊露在锦被外、同样苍白冰冷的手。
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刹那,却又猛地顿住,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
他怕。
怕这冰冷的触感,印证了军医那心死的宣判。怕惊扰了她这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的生机。更怕…她醒来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只剩下对他刻骨的恨意和彻底的…漠然。
惊鹊…
破碎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唇间挤出,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尽的痛苦,…对不起…
这三个字,轻飘飘地落在死寂的空气里,却重逾千钧,砸得他自己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床榻上的人,毫无反应。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着这具躯壳里,尚存一丝游魂。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他颓然地垂下头,额头重重抵在冰冷坚硬的紫檀木床沿上。宽阔的脊背剧烈地起伏着,压抑的、沉闷的呜咽,如同受伤濒死的孤兽,终于再也无法抑制,从喉咙深处一下下撞击出来,回荡在这间奢华却冰冷死寂的暖阁之中。
泪水,混合着无尽的悔恨和自我唾弃,滚烫地砸落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由昏黄转为深沉的墨蓝。
暖阁里没有点灯,只有地龙微弱的红光透过镂空的铜罩,在墙壁上投下摇曳而诡异的光影。
萧彻依旧半跪在床前,维持着那个近乎卑微的姿势,仿佛一尊凝固的石像。只有肩背细微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床上,惊鹊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极其缓慢地,那双紧闭的眼睛,掀开了一条缝隙。
没有光。只有一片混沌的、模糊的黑暗,和浓重得令人窒息的药味、沉水香味…还有一丝…极其淡薄的、属于男性的、混合着汗意和某种熟悉铁锈气的味道。
意识如同沉睡了万年的冰川,缓慢而艰难地解冻。沉重的疲惫感深入骨髓,每一寸筋骨都像是被拆开又草草拼凑起来,尤其是左肩,传来一阵阵沉重而麻木的钝痛,提醒着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她费力地转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珠。
视线模糊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繁复的、深色的锦缎承尘,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压抑而陌生。这不是军营的帐篷,也不是冰冷的地牢。
然后,她看到了。
看到了床沿边,那个半跪着的、高大的、被阴影完全笼罩的身影轮廓。
萧彻。
即使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即使隔着昏暗的光线,她依旧能清晰地辨认出那股深入骨髓的、属于他的气息——冰冷、威压、带着铁与血的味道,此刻却又混杂着一种陌生的、浓烈的…痛苦和绝望。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惊醒的毒蛇,瞬间噬咬回脑海!
青石镇的焦土…阿鸾被吊在枯树上的小小身影…刻着惊鹊旧部的箭矢…萧彻眼中淬毒的恨意…冰冷的地牢…辕门外高悬的鬼头刀…颈侧刺骨的寒意…还有…左肩那撕裂天地般的剧痛和汹涌而出的温热…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冤屈、痛苦、冰冷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意识刚刚筑起的脆弱堤坝!
一股冰冷的、灭顶的寒意,从心脏最深处,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比肩头的伤口更痛,比失血的眩晕更令人窒息!
是他。
是他将她推上死路。
是他亲手…几乎斩断了她的一切。
巨大的排斥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让她残存的意识瞬间绷紧!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她猛地想要抽回露在锦被外的手,想要离那个散发着痛苦气息的身影远一点!
然而,身体的虚弱远超想象。这个微小的动作,只牵动了左肩的伤口,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她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细微的动静和痛苦的低哼,如同惊雷,在死寂的暖阁中炸响!
一直如同石像般半跪在阴影里的萧彻,猛地抬起了头!
昏暗的光线下,他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枯井般的眼眸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亮!那是混杂着狂喜、恐惧、希冀和无边痛楚的复杂光芒!
惊鹊!你醒了!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他几乎是扑到床边,颤抖的手下意识地想要去触碰她,却在看到她因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眼中瞬间升腾起的冰冷排斥时,猛地僵在半空!
那眼神…冰冷、空洞、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疏离和…恨意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萧彻!刚刚燃起的狂喜被这冰冷的目光狠狠浇熄!他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高大的身躯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微微晃了晃。
我…
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破碎的三个字,…对不起…
声音干涩,充满了无力和悔恨。
惊鹊没有回应。她甚至没有看他。只是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别过头,将脸转向床榻内侧的阴影里。这个微小的动作,耗尽了她刚刚凝聚起的所有力气。
锦被下,她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执着,摸索着,探向自己心口的位置。
指尖触到的,只有层层叠叠的细麻布绷带,和绷带下那道狰狞的、麻木钝痛的伤口。
那枚紧贴皮肉、浸染了她鲜血的半块血玉髓…不见了。
指尖在绷带边缘徒劳地摸索着,只触到一片冰凉的空荡。
心口的位置,仿佛也随之空了一块。最后一丝微弱的、与这尘世相连的牵绊,似乎也随着那枚玉髓,彻底消失了。
也好。
也好。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小片沉寂的阴影,隔绝了外面那个男人痛苦而绝望的目光,也隔绝了这间奢华牢笼里所有令人窒息的气息。
只有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证明着这具躯壳里,尚存一丝游魂。
萧彻僵立在床边,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维持着一个想要触碰却又不敢的、可悲的姿势。他看着惊鹊别过去的侧脸,看着她紧闭的双眼,看着她那只徒劳摸索后无力垂落的手…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暖阁里,只剩下地龙微弱的热气,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他自己沉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压抑着无边痛苦的喘息。
窗棂外,西北的风,卷着雪沫,呜咽着掠过王府高耸的飞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