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像是要把整座城市都洗刷一遍。豆大的雨点砸在老旧的玻璃窗上,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啪啪声,汇成一道道水帘,将窗外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模糊成了一片片暧昧的霓虹光晕。
我叫温黎,是这家温记面馆的老板,兼厨子,兼服务员,兼洗碗工。
看了一眼墙上那个因为受潮而总是慢半拍的老式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这个点,除了偶尔几个刚下夜班的工人或者醉醺醺的酒鬼,基本不会再有客人了。我打了个哈欠,准备收拾东西,拉下那扇吱呀作响的卷帘门,结束这疲惫而又一成不变的一天。
面馆不大,也就三十来个平方,摆着六张擦得发亮的四方桌。桌椅都是老式的木质结构,边角已经被磨得圆润,透着一股温和的岁月感。空气中,永远弥漫着骨汤的浓郁香气,混合着葱花、香菜和辣油的味道,这是独属于温记的味道,也是我从记事起,就最熟悉的人间烟火味。
这家店,是我爸妈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三年前,他们在一场车祸中双双离世,留给我一屁股的债务,和一个还在上高中的弟弟。为了还债,为了供弟弟上大学,我退了学,接手了这家小店,从此,我的世界,就只剩下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和那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面。
我将最后一张桌子用抹布仔细地擦了一遍,正准备去关掉门口那个写着温记面馆的、有些接触不良的灯箱时,吱呀一声,那扇被雨水浸得有些发胀的木门,被推开了。
伴随着一阵潮湿的冷风,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我的目光,在看到他的瞬间,有片刻的凝滞。
1
他很高,目测超过一米八五,宽肩窄腰,身材比例好得不像话。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只是那昂贵的面料,此刻早已被雨水淋得透湿,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结实而流畅的肌肉线条。他的头发也在滴着水,几缕黑色的发丝不羁地垂在额前,遮住了部分眉眼,但依然能看清他那挺直的鼻梁和轮廓分明的下颌线。
这是一个,一看就和我们这条老旧的街区,格格不-入的男人。
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被金钱和权力浸润出来的矜贵与傲慢,即便是在如此狼狈不堪的状态下,也依旧清晰可辨。就像一颗不小心掉进沙砾堆里的钻石,即便蒙上了灰尘,也掩盖不住自身的光芒。
他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和衣角,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很快就汇成了一小滩水渍。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的、带着几分审视意味的眼睛,环顾着我这间狭小而破旧的面馆。那眼神,不像是在找地方吃饭,更像是一个君王,在巡视自己版图里,最偏远、最贫瘠的一块领地。
不好意思,我们已经要打烊了。我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客气,但带着一丝疏离。我见过太多深夜来这里的客人,但没有一个,是像他这样的。
他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目光穿过我,落在了我身后那块用粉笔写着菜单的小黑板上。
他的视线,从最上面五十块一碗的豪华海鲜牛肉面,一路向下,掠过三十块的招牌红烧肉面,二十块的香菇鸡汤面,最终,定格在了菜单最下面,那一行最小的字上。
阳春面……8元。
他收回目光,终于将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他的嘴唇很薄,此刻因为寒冷而微微有些发白。
来一碗阳春面。他的声音,比我想象中要沙哑,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也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口吻。
我皱了皱眉,不太喜欢他这种态度。但开门做生意,没有把客人往外推的道理。
稍等。我言简意-赅地应了一声,转身走进了后厨。
所谓的阳春面,其实是最简单的东西。滚水下面,捞出,浇上一勺用猪油和酱油熬成的底料,再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前后不过三分钟的时间。
我将那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阳春面,端到了他的面前。
他看着碗里那清汤白面和几点葱花,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似乎是有些嫌弃这过于简单的卖相。
我懒得理会,自顾自地开始收拾后厨。
他没有立刻动筷子,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发呆。他的背影,挺拔,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落魄。
我心中有些好奇,这样一个人物,为什么会在这样的雨夜,出现在我这个连导航都未必能找到的小面馆里,点一碗最便宜的阳春面
过了许久,他才拿起筷子,夹起一撮面,缓缓地送入口中。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他吃下第一口面的时候,我看到他那一直紧绷着的、如同雕塑般的肩膀,似乎,有那么一丝丝的放松。
他吃的很慢,很安静,但也很干净。一碗面,连汤带水,被他吃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吃完,他放下筷子,用餐巾纸,优雅地擦了擦嘴角。那动作,仿佛他刚才吃的不是一碗八块钱的阳春面,而是米其林三星的盛宴。
老板,结账。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几分清冷。
八块。我走到他面前,指了指桌上那个早已褪了色的二维码。
他看了一眼二维码,然后,抬起头,看着我,说出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我没钱。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没钱。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脸上没有任何尴尬或者羞愧的表情,仿佛在陈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实,手机、钱包,都被收走了。
我彻底呆住了。我看着他手腕上那块在灯光下闪着幽光的、我叫不出牌子但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手表,又看了看他那张写着我很贵的脸,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没钱……你还吃面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我饿了。他的回答,依旧是那么理直气-壮。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那股想直接抄起板凳把他打出去的冲动。
所以呢我冷冷地问,你是想吃霸王餐
他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近乎于施舍的、不容置疑的口吻,对我说道:
我没地方去了。
在你这打工还债。
管饭就行。
2
当管饭就行这四个字从他那两片薄薄的、看起来就格外矜贵的嘴唇里吐出来时,我感觉我二十二年的人生里所建立起来的、所有关于逻辑和常识的认知,都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
我,温黎,一个为了八块钱面钱都要跟供货商磨半天嘴皮子的小面馆老板,现在,要收留一个穿着高定西装、戴着限量版名表,却声称自己身无分文的……疑似神经病的男人
我上下打量着他,试图从他那张英俊得过分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然而,没有。
他的表情很认真,眼神很平静,平静中,还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属于上位者的傲慢。仿佛,他提出要在我这个破面馆里打工,不是他的落魄,反而是我的荣幸。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干巴巴地开口,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从不开玩笑。他靠在椅背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那双长腿随意地交叠着,即便是在我这油腻腻的小店里,也依旧像一幅赏心悦目的画报,我叫秦燃。从今天起,我是你的员工。工作内容,你安排。工资,就抵那碗面钱,直到还清为止。
秦燃。这名字,听起来也像是偶像剧里才会出现的。
我被他这番理所当然的宣言,气得有点想笑。
这位……秦先生,我刻意加重了先生两个字,首先,我这里不缺人。其次,就算缺人,我也请不起您这么贵的员工。最后,我这小店,恐怕没有适合您做的工作。您看,那边,我指了指后厨那个堆满了油腻碗筷的水槽,那是洗碗池。这边,我又指了指墙角那个黑乎乎的拖把,那是清洁工具。您……会用吗
我的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我以为,他这种天之骄子,被我这么一说,一定会恼羞成怒,然后拂袖而去。
然而,他只是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个对他而言,可能比外星生物还要陌生的水槽和拖把,然后,皱了皱眉,用一种仿佛在点评什么惊世骇俗的艺术品的口吻,说道:看起来,确实不怎么干净。你这里的卫生状况,有待提高。
我:……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不要跟神经病一般见识。打人是犯法的。
行,我扯出一个假笑,既然秦先生您这么看得起我这小店,那不如,就从洗碗开始吧那边水槽里,有三十四个碗,十二个盘子,还有一堆筷子勺子。你把它们都洗干净,这碗面钱,就算两清了。怎么样
我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等着看他出丑。
秦燃站起身,优雅地、慢条斯理地,解开了自己手腕上那块百达翡丽手表的表带,将其随意地放在桌上。然后,他走到那个对他而言,堪称灾难现场的水槽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堆油腻的碗碟。
他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见的、混合着嫌恶、好奇和茫然的复杂表情。
他犹豫了足足半分钟,才终于,伸出那双骨节分明、堪比手模的、一看就没沾过阳春水的矜贵的手,拿起了……一块百洁布。
然后,他打开了水龙头,却没有挤洗洁精,就那么拿着百洁布,在第一个油腻腻的盘子上,来回地,毫无章法地,擦拭着。
油污,被他成功地,均匀地,涂满了整个盘子。
我靠在门框上,差点笑出声来。
这是一个连洗洁精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少爷。
停!我终于还是看不下去了,再让他洗下去,我这套碗碟怕是要直接报废,你过来。
他转过头,用一种带着几分困惑和不解的眼神看着我。
你,我指了-指旁边那张唯一还算干净的桌子,坐那儿,别动。今天雨大,外面也不安全,你就在这儿待一夜。明天一早,天亮了,雨停了,你就走。面钱,算我请你的。就当是……日行一善了。
我承认,我心软了。
看着他那副笨拙又倔强的样子,我实在没办法,真的把他赶到这瓢泼大雨里去。
更何况,他身上那股子虽然落魄,但依旧掩盖不住的贵气和……危险气息,也让我有些忌惮。万一真是哪个黑帮大佬的儿子,离家出走体验生活,我把他得罪了,明天我的小面馆可能就要被人给掀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秦燃看着我,没有说话。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情绪难辨。
过了许久,他才低声说了一句:我不会走的。
什么
我说,我不会走的。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执拗,我说过,我要在这里,打工还债。
……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我终于忍不住了,一碗面而已,八块钱!我还不起吗我请你!我求你走还不行吗!
这不是钱的问题。他打断我,语气不容置疑,这是……尊严的问题。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了尊严的、英俊的脸,感觉自己快要被他逼疯了。
一个连碗都不会洗的人,跟我谈尊严
就在我们大眼瞪小眼,僵持不下的时候。
咕——
一声清晰的、不合时宜的、代表着饥饿的声音,从他的肚子里,传了出来。
空气,瞬间凝固了。
秦燃那张一直维持着高傲表情的脸,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我看着他那副明明饿得要死,却还在硬撑着维护自己可笑尊严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心里的火气,突然就消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啼笑皆非的无奈。
我叹了口气,认命般地,走回了后厨。
算了,我说,你就在这儿待着吧。但是说好,只此一晚,明天必须走。
另外,我从冰箱里,拿出一个昨天剩下的、还算新鲜的卤蛋,扔给了他。
这个,也算在你账上。
一共,九块钱。
3
第二天,我是被一阵乒乒乓乓的、堪称魔音灌耳的噪音吵醒的。
我睡在面馆阁楼的小床上,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还以为是店里遭了贼。我抓起身边的一根擀面杖,蹑手蹑脚地走下楼。
然后,我就看到了让我毕生难忘的一幕。
秦燃,那个昨晚还像个落难王子的男人,此刻,正站在那个油腻的洗碗池前,与那堆积如山的碗碟,进行着一场殊死的搏斗。
他显然是研究了一晚上,终于搞明白了洗洁精的用法。此刻,他的面前,堆满了白色的、滑腻的泡沫,泡沫多到几乎要溢出水槽。而他,则穿着那身依旧笔挺但袖子被高高挽起的名贵西装,用一种做化学实验般的严谨姿态,拿着百洁布,在一个碗的内壁上,进行着地毯式的摩擦。
他的动作,充满了生涩和抗拒,仿佛他手里拿的不是一个普通的瓷碗,而是一个沾满了剧毒的生化武器。
而那乒乒乓乓的噪音,则来自于他脚边——那里,已经躺着两只英勇就义的、碎成了好几片的……我的碗。
我的心,在滴血。
那可是我特意从批发市场淘来的、加厚防摔的仿古青花瓷碗啊!三块五一个呢!
住手!我发出一声悲痛的怒吼,冲了过去,从他手中,夺下了那只即将成为第三个牺牲品的无辜的碗。
秦燃被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他转过头,那张英俊的脸上,沾着几点白色的泡沫,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和被我打断了神圣工作的……些许不满。
你干什么他皱着眉问。
我干什么!我指着地上的碗骸,气得浑身发抖,我再不来,我这家店,就要被你给拆了!秦燃,你到底是来打工的,还是来搞破坏的!
我是在工作。他理直气壮地回答,甚至还用沾满了泡沫的手,抹了一下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你说过,打碎一个碗,加洗五十个。我现在,欠你一百个。
我看着他那副我很有契约精神的无辜表情,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你给我起开!我把他推到一边,自己站到水槽前,拿起一只油腻的碗,开始进行标准示范。
看好了!洗洁精,挤一点就够了!不是让你拿来当泡泡浴!
先用百洁布粗糙的那面,把碗里的残渣和重油污刷掉!对,就像这样!用力!你没吃饭吗!
然后,用清水,冲两遍!第一遍冲泡沫,第二遍冲干净!水流不用开那么大!你想让水费账单也上天吗!
最后!放进消毒柜!而不是让你像扔飞盘一样,扔到旁边的沥水篮里!
我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在短短几分钟内,洗完了十几个碗。
秦燃就站在我旁边,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光。像是在学习,又像是在……研究什么新奇的物种。
等我洗完,我把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转头对他说:看会了吗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极其诚实地,摇了摇头。
我感觉自己的血压,又开始飙升了。
就在这时,面馆的门被推开了,第一个客人,来了。
是住在街对面的张大爷,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都要来我这里,吃一碗小面,加一个卤蛋。
小黎丫头,早啊!张大爷精神矍铄地打了声招呼。
张大爷早!我连忙挤出笑脸,迎了上去,今天还是老样子
对,老样子!张大爷说着,目光却落在了我身后的秦燃身上,他好奇地上下打量着这个与面馆格格不入的年轻人,咦,丫头,这是你……新请的伙计长得可真俊啊!
秦燃似乎很不习惯被人这么观赏,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浑身散发出一种闲人勿近的冷漠气场。
我怕他把我的老主顾给得罪了,连忙打圆场:啊,是啊,张大爷。这是……我远房表弟,叫阿燃,过来体验生活的。
体验生活张大爷乐了,现在的年轻人,花样就是多。小伙子,好好干啊,能吃苦,才是福气!
秦燃没有理会张大爷的教诲,只是冷冷地,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我赶紧把张大爷引到座位上,然后,转身进了后厨。
我很快就煮好了面,端出去的时候,却发现,秦燃竟然还站在那个洗碗池前,手里拿着一个碗,似乎是在……模仿我刚才的动作。
虽然依旧笨拙,但看得出来,他很认真。
我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似乎……也并非完全一无是处
至少,他没有因为我的训斥而恼羞成怒,也没有因为张大爷的平民说教而拂袖而去。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倔强地,试图融入这个他完全不了解的世界。
我将面放到张大爷面前,然后,走回了秦燃身边。
算了,我说,语气不自觉地,软化了一些,碗我来洗。你去……把外面的地拖一下吧。
洗碗太考验技术,拖地,总该会了吧
秦燃看了我一眼,放下了手中的碗,默默地,走向了那个墙角的拖把。
五分钟后。
秦燃!我的怒吼声,再次响彻了整个面馆,我是让你拖地!不是让你给我的地板做水疗!你看看!这水多得都能养鱼了!
看着那个因为用力过猛、把拖把头都甩飞出去、自己则一脸无辜地站在一片汪洋之中的男人,我捂住了脸,发出了绝望的呻吟。
我收留的,到底是个员工,还是个祖宗
这九块钱的债,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啊!
4
秦燃在面馆的职业生涯,就在这种鸡飞狗跳和我的忍耐极限被反复拉扯的状态下,开始了。
事实证明,我严重高估了他。也严重低估了,一个真正的豪门少爷,在生活自理能力上,到底能有多么的残废。
他不会用扫帚,扫出来的地,永远是中间干净,灰尘全在角落。他不会拧拖把,拖完的地,能让我滑倒三次。他甚至分不清生抽和老抽,差点给客人的清汤面里,倒进去半瓶颜色漆黑的老抽。
短短三天,他打碎了五个碗,两个盘子,烫到了一次手,还差点因为把洗洁精当成洗手液,而引发一场泡沫灾难。
我每天,都在心疼我的碗和担心他把自己作死这两种情绪之间,反复横跳。
而他,似乎也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自我怀疑。
他不再像第一天那样,带着理所当然的傲慢。更多的时候,他会沉默地,看着我熟练地下面、调味、招呼客人,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名为挫败的情绪。
他开始学着观察,学着模仿。
虽然依旧笨手笨脚,但至少,他不会再犯把拖把甩飞出去这种低级错误了。
就在我以为,我们的生活,就要在这种诡异的教学与被教学的氛围中,慢慢走向正轨时。
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这份脆弱的平静。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面馆里没什么客人。我正在教秦燃,如何用最快的速度,切出粗细均匀的葱花。
他学得很认真,虽然握刀的姿势依旧像在拿手术刀,但切出来的葱花,已经有模有样了。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极具炫耀意味的跑车轰鸣声,由远及近,最后,一个漂亮的甩尾,停在了我们面馆那破旧的门口。
那是一辆骚红色的、我叫不出牌子,但一看就知道比我整个面馆加起来都贵的兰博基尼。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花衬衫、戴着大墨镜,头发染成奶奶灰的年轻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网红脸美女。
他们一出现,就和我们这条充满了市井气息的老街,形成了强烈的、滑稽的对比。
男人摘下墨镜,那张轻浮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惊讶。他的目光,直接越过我,落在了穿着我爸那件旧围裙、手里还拿着一把菜刀的秦燃身上。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秦家的大少爷,秦燃吗男人的声音,充满了夸张的戏剧性,怎么着秦大少这是……厌倦了山珍海味,来体验民间疾苦,当上厨子了
他身后的两个美女,也立刻发出了配合的、刺耳的娇笑声。
秦燃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冰冷。他握着菜刀的手,因为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我认识这个男人。我在财经杂志上见过他,是城东那个暴发户王氏集团的公子哥,王思明。据说,一直跟秦燃不对付,是圈子里有名的死对头。
看来,秦燃落难的消息,已经在他们那个圈子里,传开了。
王思明,秦燃缓缓地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哎哟,脾气还这么大呢王思明笑得更开心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厚厚的、崭新的人民币,至少有两三万,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扔在了秦燃脚下的地上。
行了,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王思明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钱,语气充满了施舍的意味,拿着这些钱,去买几件像样的衣服,找个好点的酒店住下。算我……可怜你的。毕竟,当狗,也得当条体面的狗,不是吗
这句话,充满了恶毒的侮辱。
我看到秦燃的身体,猛地一颤,眼中,迸发出一股骇人的、几乎要杀人的怒火。
我甚至有些担心,他会直接拿着手里的菜刀,冲上去。
然而,他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死死地,瞪着王思明。
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才会有的眼神。充满了不甘,屈辱,和……无能为力。
王思明似乎很享受他这副样子,笑得更加得意。
而就在这时,我,这个一直被他们当成背景板的人,开口了。
这位先生,我擦了擦手,从后厨走了出来,挡在了秦燃的前面,不好意思,小店地方小,不欢迎不消费的客人。如果您不点单,麻烦您,带着您的人,离开。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平静。
王思明这才正眼看了我一下,他轻蔑地一笑:你谁啊他新找的……小情人眼光可真不怎么样啊。
我是他老板。我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现在,在我这里打工。他的工作,就是切葱。所以,如果你不吃面,就不要打扰我的员工,影响我们面馆的正常营业。
老板王思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就你这个破店哈哈哈!秦燃,你可真是越混越回去了!
我没有理会他的嘲笑,只是平静地,看着秦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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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他眼中的那股滔天怒火,在听到我说出我是他老板和我的员工时,竟然,有那么一丝丝的……平息。
他似乎,也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我没有再给他犹豫的机会。
我转身,对秦燃说:还愣着干什么客人都等着呢!葱切完了吗切完了去把那筐豆芽摘了!
我的语气,是命令式的,是真正老板对员工的语气。
秦燃看着我,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他竟然,真的,默默地,转过身,继续duang
duang
duang地,切起了他的葱。
这个举动,彻底把王思明给整不会了。
他看着那个对他言听计从的秦燃,又看了看我这个其貌不扬的面馆老板,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最终,他大概是觉得自讨没趣,狠狠地呸了一声,骂了句没骨气的废物,然后,就带着他的两个美女,钻进跑车,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那沓被他扔在地上的钱,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面馆里,恢复了宁静。
只剩下秦燃那富有节奏感的、一下又一下的切菜声。
我走过去,弯下腰,将那沓钱,一张一张地,捡了起来。
然后,我走到秦燃身边,将钱,拍在了他的砧板上。
你的。我说。
他切菜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没有看钱,而是抬起头,看着我,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极其沙哑的声音,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我
我看着他那双充满了困惑和不解的眼睛,突然觉得,这个不可一世的少爷,其实,也挺可怜的。
我撇了撇嘴,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别误会。我不是在帮你。
我只是……单纯地,看不惯那个白痴,在我店里,大呼小叫,影响我做生意。
还有,我指了指他,你,是我的人。就算要骂,要训,也只能我来。别人,没这个资格。
5
王思明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很快就消失了,但那荡开的涟-漪,却久久没有平息。
那件事之后,秦燃变得更加沉默了。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时不时地抱怨工作的繁琐和环境的脏乱。他只是,默默地,做着我交代给他的每一件事。
洗碗,拖地,切葱,摘菜。
他的动作,依旧笨拙,却比之前,多了一丝专注和……认命。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知道,王思明那句没骨气的废物,一定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他那颗高傲的心里。
一个天之骄子,沦落到被昔日的死对头当众羞辱,甚至还要靠一个开破面馆的女人来解围,这种屈辱,恐怕比让他去死还要难受。
我开始,有意识地,教他一些更核心的东西。
喂,一天下午,我把一团和好的面,扔到他面前的案板上,别切葱了,来学和面。
他愣了一下,看着那团白色的面团,眼神里有些抗拒。
怎么嫌脏我挑了挑眉。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脱掉了那件他已经穿了好几天、有些发皱的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走到案板前。
看好了,我一边示范,一边讲解,和面,讲究的是‘三光’——面光,盆光,手光。水的比例很重要,要分次加,不能一次倒进去……
我教得很仔细,他也学得很认真。
我发现,这个少爷,抛开那些可笑的自尊和四体不勤的毛病,其实,非常聪明。他的学习能力和领悟力,强得惊人。
我只教了他两遍,他就能将和面的力道和技巧,掌握得七七八八。虽然依旧生疏,但那架势,已经有模有样了。
不错,我难得地,夸了他一句,比你洗碗有天赋。
他闻言,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双总是布满阴霾的眼睛里,似乎,有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光亮,一闪而过。
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相处和教学中,我们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不再是单纯的老板与欠了九块钱的打工仔。
更像是……一对严格的师父,和一个别扭的徒弟。
他开始,慢慢地,接触到这家面馆,真正的灵魂。
他知道了,骨汤要用最新鲜的猪骨,慢火熬上至少八个小时,才能熬出那奶白色的、浓郁的鲜香。
他知道了,辣油要用十几种不同的香料,配上三种不同的辣椒,用菜籽油,一点一点地,熬制出来,才能做到香而不燥,辣而不呛。
他知道了,每一碗面,从和面,到下锅,再到调味,每一个步骤,都藏着我爸妈传下来的,小小的秘诀和心意。
他也开始,和那些来吃面的客人们,有了交流。
虽然大部分时候,他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但当张大爷问他小伙子,今天心情不错啊的时候,他会僵硬地,点点头。
当王阿姨八卦地问他阿燃啊,有女朋友了吗阿姨给你介绍一个的时候,他会用一种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死给你看的眼神,把对方吓退。
然后,在我的瞪视下,不情不愿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不用。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时常会忍不住,偷偷地笑。
我感觉,这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王子,正在被我们这个充满烟火气的市井世界,一点一点地,同化。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秦燃。
他是我们温记面馆的……伙计,阿燃。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
这天下午,面馆门口,再次,停下了一辆骚包的跑车。
还是那辆兰博基尼,还是那个王思明。
这一次,他没有带那两个网红脸美女,而是独自一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哟,还在呢他一进门,就看到了正在角落里,认真摘着豆芽的秦燃,脸上立刻露出了那种熟悉的、欠揍的笑容,秦大少,你这体验生活,体验得还挺上瘾啊怎么是不是发现,当个厨子,比当个继承人,有意思多了
秦燃抬起头,看到是他,眼神瞬间又冷了下去。
但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暴怒,或者隐忍。
他只是,平静地,看了王思明一眼,然后,低头,继续摘他的豆芽,仿佛,眼前这个人,只是一团空气。
这种无视,比任何反击,都更让王思明感到不爽。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聋了吗王思明提高了音量。
秦燃依旧没理他。
我擦了擦手,从后厨走了出来。
这位先生,吃面吗我问。
王思明看到我,冷哼一声:怎么想通了准备替你的‘废物员工’,把上次那笔钱,还给我了
还钱我笑了笑,你想多了。我是问你,吃不吃面。吃,就坐下点单。不吃,就请你出去,不要打扰我们做生意。
你!王思明被我的态度噎了一下。
我什么我我走到他面前,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上一次,你来我店里,大呼小叫,影响我做生意,我看在你是客人的份上,不跟你计较。这一次,你要是再敢撒野,信不信,我立刻报警,告你寻衅滋-事
王思明大概是没想到,我一个开破面馆的,竟然敢这么跟他说话,一时间,竟有些愣住了。
而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秦燃,站了起来。
他擦干净手,走到我身边,对我说:老板,他不是来吃面的。
然后,他转向王思明,用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说:王思明,你想看我笑话,是吗
王思明回过神来,抱着双臂,冷笑道:是啊,我就是想看看,堂堂秦家大少,是怎么给人当牛做马的。这可比任何电影,都有意思多了。
好,秦燃点点头,那我就让你看个够。
说完,他竟然,转身,走进了后厨!
在我和王思明都无比错愕的目光中,他熟练地,起锅,烧水,下面,调味……
几分钟后,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加满了所有顶级配料的、堪称豪华版的牛肉面,走到了王思明的面前。
那碗面,香气四溢。大块的、炖得软烂的红烧牛肉,金黄的溏心蛋,翠绿的青菜,红亮的辣油,铺了满满一大碗。
这……王思明都看呆了。
我请你。秦燃将面,重重地,放在王思明的面前,汤汁都溅出来几滴。
他看着王思明,眼神冰冷,却又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的气场。
以前,我花钱,是为了看你们这群人,围着我转的笑脸。
现在,我流汗,是为了能挺直腰杆,看我自己的脸。
这碗面,是我亲手做的。里面,有我的汗水,有我的劳动。这是我,用我自己的双手,挣来的尊严。
你,不懂。
所以,他指着那碗面,一字一句地,说道:
吃完,滚。
6
王思明最终还是没吃那碗面。
他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刺激和羞辱,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后,狠狠地瞪了秦燃一眼,骂了句你他妈疯了,就灰溜溜地钻进他的跑车,一溜烟地跑了。
看着那辆骚红色的兰博基尼,狼狈地消失在街角,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走到秦燃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可以啊,阿燃。有长进。都会用劳动成果,来打架了。
秦燃看着我,那张总是紧绷着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是他太弱了。他依旧嘴硬。
那碗被王思明嫌弃了的豪华牛肉面,最终,进了我的肚子。
味道,居然还不错。
虽然火候和调味,还比不上我,但至少,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厨子,该有的水准了。
我一边吃,一边在心里感慨,这少爷,不去当厨子,真是屈才了。
从那天起,秦燃在我们这条街,彻底出名了。
街坊邻居们,都知道了,我那个破面馆里,来了一个长得像大明星一样的、落难的远房表弟。
于是,每天来我店里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
小黎丫头,这就是你那个表弟啊哎哟,这小伙子,长得可真精神!爱八卦的王阿姨,每天都要借口买菜,从我店门口路过八遍,每一次,都要对着正在拖地的秦燃,评头论足一番。
秦燃一开始,还会冷着脸,把王阿姨当空气。
后来,被我用眼神警告了几次之后,他终于学会了,在王阿姨经过时,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僵硬的、比哭还难看的……王阿姨好。
哎哟!这孩子,还会叫人了!王阿姨立刻喜笑颜开,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第二天,就端来了一盘她自己包的饺子,阿燃啊,来,尝尝阿姨的手艺!看你这孩子,瘦的,多吃点!
秦燃看着那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脸上,再次露出了那种我是谁我在哪儿的迷茫表情。
还有每天雷打不动,来我店里下棋的张大爷和李大爷。
他们两个,把我这面馆,当成了他们的楚河汉界。
以前,他们是来看我。现在,他们是来看秦燃。
阿燃啊,张大爷一边走着他的炮,一边对正在擦桌子的秦燃说,你这擦桌子的姿势,不对!腰要挺直,力要用到手腕上!你看你,虚头巴脑的,一看就没干过活!
秦燃的脸,黑得像锅底。
老张头,你懂个屁!李大爷立刻反驳,人家阿燃这叫斯文!你个老粗,懂什么叫优雅吗!
我粗我粗我身体好!你看他,白斩鸡似的,风一吹就倒!
你!
眼看着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的老爷子,就要为秦燃的正确劳动姿-势而打起来,我赶紧端着两碗面,上去劝架。
而秦燃,则早已习惯了这一切,默默地,拿着抹布,换了个他们看不见的角落,继续擦他的桌子。
还有附近大学的几个穷学生,他们是这里的常客。因为我这里的面,便宜,量大。
以前,他们来了,都是低着头,匆匆地吃完就走。
现在,他们来了,却总是偷偷地,拿手机,拍正在端面的秦燃。
哇,这个服务员小哥哥也太帅了吧!简直是小说里走出来的豪门贵公子啊!
什么贵公子你看他穿的围裙,都起球了。我觉得,他肯定是那种,家道中落,出来打工还债的落难少爷!啊啊啊,这人设,我太可了!
姐妹们!以后我们天天来这家面馆吃饭!就当是……支持他的事业了!
听着这些小姑娘们压低了声音的、充满了粉红色泡泡的议论。
我看着那个穿着我爸的旧围裙、正笨拙地给客人端上一碗阳春面的秦燃,忍不住,又笑了。
我感觉,他正在被这个社区,用一种最朴素、最直接、也最温暖的方式,慢慢地,接纳。
他不再是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他成了我们温记面馆的招牌,成了我们这条老街的……团宠。
而他自己,似乎也开始,慢慢地,习惯了这种充满了烟火气的、吵闹的、却又无比真实的生活。
他身上的那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傲慢,正在一点一点地,被这碗热腾腾的面,和这些善良可爱的人们,融化。
虽然,他嘴上,还是不承认。
但有一天晚上,打烊后,我看到他,一个人,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看着天上的月亮,竟然,在无声地,笑。
那笑容,很淡,却很真实。
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7
日子就在这种吵吵闹闹、平淡又温馨的氛围中,一天天地过去。
秦燃的工作,也越来越上手。
他已经能独立地,完成切菜、和面、甚至下面这些基本工作。虽然速度还是比我慢很多,但至少,不会再出什么大的纰漏了。
我甚至,开始放心地,将收银和招呼客人的活儿,交给了他。
凭着他那张堪比明星的脸,我们面馆的生意,竟然,真的比以前好了三成。尤其是一些年轻的女学生,几乎天天都来打卡。
我看着每天晚上,营业额上多出来的那几百块钱,第一次觉得,收留这个废物少爷,好像……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然而,平静的生活,总是会被一些不和谐的音符打破。
我们这条老街,人员混杂,治安,算不上太好。
总有那么几个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喜欢到处惹是生非,欺负我们这些老实本分的小商户。
以前,我爸在的时候,凭着他那高大的身材和不怒自威的气场,那些人,还不敢太放肆。
我爸妈走后,我一个年轻女孩子,独自撑着这家店,就成了他们眼中的软柿子。
每隔一两个月,他们就会来我店里,象征性地,收一点保护费。
不多,也就三五百块。
我知道,他们是故意的。他们享受的,不是那点钱,而是那种欺凌弱小的、病态的快感。
我势单力薄,不想惹事,所以每次,都只能忍气吞声,破财消灾。
这天下午,他们又来了。
还是那三个熟悉的面孔。为首的,是个留着黄毛、胳膊上纹着一条丑陋带鱼的男人,大家都叫他带鱼哥。
哟,温丫头,带鱼哥一脚踹开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身后的两个小弟,立刻将门堵住,不让其他客人进来。
最近生意不错嘛。是不是……又到了该孝敬哥哥们的时候了带鱼哥说着,就一屁股坐在一张桌子前,将脚,翘到了对面的凳子上。
店里仅有的两个客人,看到这架势,吓得赶紧扔下钱,匆匆跑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知道今天又免不了一顿敲诈。
我从抽屉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五百块钱,准备像往常一样,息事宁人。
然而,这一次,有人,拦住了我。
是秦燃。
他从后厨走了出来,身上还系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围裙。他看着那三个流里流气的小混混,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老板,他走到我身边,低声说,报警。
别!我立刻拉住了他,不能报警!他们就是这一带的地头蛇,报警了,他们最多被关两天,出来之后,会变本加-厉地报复我们!到时候,我们的店,就别想安生了!
这是小人物的悲哀。我们不怕惹事,但我们怕……惹上无休无止的麻烦。
怕他们秦燃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解和……轻蔑。
我知道,在他那个世界里,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可能连给他提鞋都不配。一个电话,就能让他们从这个城市消失。
但他忘了,他现在,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秦少了。
他只是,一个面馆的伙计。
哟,哪儿来的小白脸带鱼哥也注意到了秦燃,他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秦燃,新来的不懂规矩啊不知道,在这条街上,谁说了算吗
秦燃没有理会他的叫嚣,他只是,转头,问了我一句。
你,信不信我
我愣住了。
我看着他那双黑沉沉的、异常认真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竟然,点了点头。
好。
他得到了我的授权,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然后,他解下身上的围裙,慢慢地,朝着带鱼哥走了过去。
你想怎么样想动手吗!带鱼哥看着他那超过一米八五的身高和迫人的气场,有些心虚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色厉内荏地喊道。
不。秦燃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请三位,吃碗面。
说着,他竟然真的,转身,走进了后厨。
带鱼哥三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也一样。
几分钟后,秦燃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出来。
托盘上,放着三碗热气腾腾的面。
不是普通的阳春面,而是……三碗红得发黑、上面漂浮着一层厚厚辣椒的……地狱辣特制面。
这是我店里,最辣的一款面。平时,只有那些嗜辣如命的川渝地区的客人才敢挑战,一般人,吃一口,就得哭爹喊娘。
秦燃将三碗面,重重地,放在了他们面前的桌子上。
三位大哥,辛苦了。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和善的笑容,那笑容,却看得人心里发毛,小店没什么好招待的,这三碗面,我请了。算是……我们老板,孝敬三位大哥的。
带鱼哥看着那三碗还在冒着杀气的面,咽了口唾沫。
这……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秦燃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就是想请三位大哥,品尝一下我们店的……招牌特色。三位大哥给面子,就把这三碗面,吃完。如果不给面子……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一双筷子,双手用力,啪的一声,那双结实的木筷,竟然被他,硬生生地,掰成了两段!
他将断掉的筷子,扔在桌上,依旧笑着说:那我们,可能就得用别的方式,来谈谈‘保护费’的问题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那话语里的威胁意味,却毫不掩饰。
带鱼哥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看着秦燃那双冰冷的、毫无笑意的眼睛,又看了看那三碗红得吓人的面,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知道,今天,是碰到硬茬了。
眼前这个小白脸,绝对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最终,在秦燃那和善的注视下,带鱼哥三人,硬着头皮,拿起筷子,哭丧着脸,开始吃那三碗地狱辣面。
只吃了一口,三个人就同时,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水!水!辣死我了!
咳咳咳!我的妈呀!这是辣椒还是硫酸啊!
整个面馆,都回荡着他们鬼哭狼嚎的声音。
秦燃就那么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他们。
直到他们三个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那三碗面,连汤带水地,全都吃干抹净。
吃完,三个人都已经辣得嘴唇红肿,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三位大哥,味道怎么样秦燃关切地问。
好……好吃……好吃……带鱼哥哭着说。
那……以后还来吗
不来了!再也不来了!!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滚吧。秦燃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那三个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我的面馆。
看着他们狼狈的背影,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转头,看着秦燃。
他站在那里,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个不可一世的少爷,好像……也挺帅的。
至少,比那碗被他浪费了的豪华牛肉面,要帅多了。
8
自从秦燃用三碗地狱辣面,赶走了那群地痞流氓之后,他在我们这条街上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街坊邻居可怜和投喂的落难少爷。
他成了……我们温记面馆的守护神。
虽然,这个守护神,大部分时候,依旧是个连地都拖不干净的废柴。
但街坊们看他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哎哟,小黎丫头,你这个表弟,不简单啊!真人不露相啊!王阿姨又一次,提着篮子,在我店门口,感慨道。
阿燃啊,张大爷一边下棋,一边对正在擦桌子的秦燃,竖起了大拇指,有种!像个爷们!
秦燃对于这些赞美,依旧是那副爱答不理的酷拽模样。但-我能看到,他那总是紧抿着的嘴角,会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而我,也因为他的存在,感受到了久违的、安稳的感觉。
以前,我一个人守着这家店,每天最怕的,就是天黑。我怕打烊后,一个人走夜路的孤单,也怕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但现在,有了秦燃。
他虽然笨手笨脚,但只要他那高大的身影,站在店里,就仿佛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将所有的是非和麻烦,都挡在了外面。
我开始,习惯了他的存在。
习惯了每天早上,被他制造的噪音吵醒。习惯了在他犯错时,没好气地训斥他。习惯了在打烊后,和他一起,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一人一瓶汽水,看着天上的星星,聊一些有的没的。
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在说,他在听。
我发现,他其实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话不多,但总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安静地,陪在我身边。
这种安稳,让我有些沉溺。
也让我,放松了警惕。
我忘了,我的身体,不是铁打的。
连续几个月的劳累,加上前几天为了进货,淋了一场大雨,我终于,病倒了。
那天晚上,打烊后,我正在后厨盘点第二天的食材,突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阁楼的小床上。
身上,盖着我那床洗得有些发白的小被子。额头上,还贴着一块凉凉的、已经不怎么冰了的退热贴。
床头,放着一杯温水,和一碗……看起来,极其可怕的东西。
那是一碗白粥。
或者说,曾经,它想成为一碗白粥。
但现在,它更像是一坨……黏糊糊的、烧焦了的、白色不明物体。米是米,水是水,泾渭分明,底下还有一层厚厚的、黑色的锅巴。
我:……
我不用想也知道,这碗粥,出自谁的手。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酸软,一点力气都没有。
别动。
一个沙哑的、带着一丝紧张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我转过头,看到了秦燃。
他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就守在我的床边。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一圈青色的胡茬,看起来,憔-悴又狼狈。
你醒了他看到我睁开眼,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我……我怎么了我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你发烧了。他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后怕,昨天晚上,你突然就晕倒了。烧到三十九度二。
我愣住了。
是你……送我去医院的
他摇了摇头:外面下着大雪,车也打不着火。我只能,先把你抱上来。然后,去药店,买了退烧药和退热贴。
我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
我能想象到,昨天晚上,我突然晕倒时,他该有多么的手足无措。
这个连碗都洗不好的少爷,竟然,照顾了我一夜
那碗粥……我指了指床头那碗生化武器。
秦燃的脸,瞬间,又红了。
他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咳了一声:我……看电视里,人生病了,都要喝粥。我就……试着煮了一下。可能……火候没掌握好。
我看着他那副明明很关心,却又死鸭子嘴硬的别扭样子,不知怎么的,就想笑。
笑着笑着,眼眶,却有些湿润了。
傻瓜。我轻声说。
你说什么他没听清。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然后,看着他,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秦燃,谢谢你。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说谢谢。
不是因为他赶走了流氓,不是因为他帮我干了活。
而是因为,在我最脆弱的时候,他用他那笨拙的方式,守护了我。
这种守护,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我感到……心动。
秦燃看着我,似乎也有些不自在。
他站起身,将那碗可怕的粥,端了过来。
医生说,要多补充水分和能量。他用勺子,舀起一勺,递到我嘴边,语气,依旧是那么生硬。
吃。
我看着那勺堪比毒药的粥,又看了看他那双充满了不容拒绝的、倔强的眼睛。
最终,我还是,张开了嘴。
嗯,味道……
果然,和它看起来的一样,一言难尽。
但我的心里,却莫名地,感到了一丝……甜。
9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
这两天,秦燃成了我的全职保姆。
面馆,暂时歇业了。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变着法儿地,给我创造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病号餐。
比如,咸到发苦的青菜肉丝面。
比如,一整块没有切、直接扔进水里煮的、半生不熟的鸡胸肉。
再比如,那个让我永生难忘的、焦黑的白粥的2.0升级版——加了盐的焦黑白粥。
我每次,都在被他毒死和被他蠢死的边缘,反复横跳。
但看着他那副明明很努力,却总是搞砸一切的笨拙样子,我却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病,在他的精心照料下,竟然,奇迹般地,好得很快。
病好之后,我们的关系,似乎,又进了一步。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少爷,我也不再是那个只会对他呼来喝去的老板。
我们之间,多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默契和……亲近。
他开始,会主动地,分担店里更多的活儿。
虽然,大部分时候,还是需要我跟在后面,给他擦屁股。
但他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
他甚至,学会了,做一碗像模像样的阳春面。
而我,也开始,慢慢地,向他敞开了我的心扉。
一个打烊后的夜晚,我们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吹着晚风。
秦燃,我看着天上的月亮,突然开口问,你为什么……会和你家里人闹翻闹到……被赶出来
这个问题,我一直很好奇,但从没问过。
秦燃喝酒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缓缓地,开口。
因为……一桩婚事。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自嘲。
我爸,想让我,娶一个我根本不认识,也根本不喜欢的女人。就因为,那个女人的家族,能给我们秦家的生意,带来巨大的利益。
我拒绝了。
他说,如果我敢拒绝,他就冻结我所有的一切,让我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然后,他耸了耸肩,喝了一口酒,我就滚出来了。
他的语气,说得云淡风-轻,但我却能听出,那风轻云淡之下,隐藏的,是怎样的决绝和……失望。
我看着他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落寞的侧脸,心中,涌起了一丝心疼。
原来,这个不可一世的少爷,也有着自己的无奈和抗争。
那你呢他突然转头,看着我,你为什么……一个人,守着这么一家小店你的家人呢
我的心,被他这个问题,轻轻地,刺了一下。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前,那片被月光拉长的影子,轻声说:我没有家人了。
我爸妈,三年前,出车祸,走了。
这家店,是他们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他们走的时候,还欠了外面一大笔债。我弟弟那时候,还在上高中,马上就要高考了。
我没办法,只能退了学,接手这家店。一边还债,一边供我弟弟上学。幸好,他很争气,考上了很好的大学,现在,已经大二了。
我说得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三年,我是怎么一个人,咬着牙,撑过来的。
我身边的秦燃,久久没有说话。
我转头,看到他,正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同情,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深刻的东西。
所以,他沙哑地开口,你一个人,撑了三年
嗯。我点点头,然后,对他笑了笑,想让气氛轻松一点,都过去了。现在债也还得差不多了,我弟也上大学了。一切,都在变好。
温黎。他突然,叫了我的名字。
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

你……他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只是,伸出手,用他那温热的、干燥的手掌,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动作,笨拙,却又……无比温柔。
以后,他说,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有我。
10
秦燃说出以后有我那句话之后,我们的关系,彻底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他不再仅仅是我的伙计和徒弟。
他开始,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试图为我,撑起一片天。
虽然,大部分时候,他撑起的那片天,都摇摇欲坠,甚至还会漏雨。
比如,他会学着张大爷的样子,在我被邻里那些爱八卦的阿姨们围着追问什么时候找男朋友时,站出来,用他那冷冰冰的气场,将她们吓退。
结果就是,第二天,王阿姨会端来一碗给未来女婿补身体的十全大补汤,并语重心长地教育我:小黎啊,阿燃这孩子,就是脸皮薄,你可得主动点啊!
再比如,他会抢着,去跟那些难缠的供货商打交道。
他会穿上他那身唯一还算体面的西装,人模狗样地,学着商业谈判的架势,跟对方说:李老板,关于下一季度的面粉采购价格,我认为,我们还有至少五个百分点的下调空间。根据市场行情分析……
结果就是,李老板被他那套霸道总裁的理论,搞得一头雾水,最后,以看在这小子长得帅的份上,给我便宜了五毛钱。
虽然,过程总是充满了啼笑皆非的波折。
但他的心意,我感受到了。
我也开始,越来越习惯,甚至……依赖他的存在。
我会习惯性地,在遇到麻烦时,第一个想到他。
我会因为他笨手笨脚地,为我做了一碗能吃的面,而开心一整天。
我甚至会,在他被那些来吃饭的小姑娘们多看了几眼时,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舒服。
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越来越暧昧。
像一锅即将沸腾的水,只差最后一把火。
而这把火,很快就来了。
这天下午,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白手套、气质严谨得像英式管家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了我们面馆的门口。
他一出现,秦燃的脸色,就瞬间,沉了下去。
福伯。秦燃的声音,冷得像冰。
少爷。那个被称为福伯的男人,对着秦燃,恭敬地,鞠了一躬,但那眼神里,却没有任何温度,老爷让我来接您回家。
我不回。秦燃的回答,简单而决绝。
少爷,福伯的语气,依旧是那么恭敬,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压力,老爷说了,只要您肯点-头,答应和林家的婚事。您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恢复。您的银行卡,您的车,您的房子,都会回到您手上。
您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秦家大少爷。
福伯的话,像一颗炸弹,在我耳边炸开。
林家婚事
原来,他当初,是为了反抗一桩商业联姻,才被赶出来的。
我看着秦燃,心中,五味杂陈。
我看到,他的拳头,死死地握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福伯似乎没有看到他压抑的怒火,继续说道:少爷,您又何必呢在这种地方,跟这些……下等人,混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他说话时,那轻蔑的目光,扫过我,扫过我们这家破旧的面馆,像是在看什么垃圾一样。
你住口!秦燃终于忍不住,怒吼出声,这里比秦家那个冷冰冰的、充满了算计的笼子,干净一万倍!他们也比你们那些戴着假面具的所谓‘上流人’,要高贵一万倍!
这里,才是人待的地方!
福伯的脸色,沉了下去。
看来,少爷是铁了心,要让老爷失望了。
既然如此,福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支票,放在桌上,这是老爷给您的,最后一点体面。一百万。足够您,离开这里,去过一个普通人的,富足生活了。
老爷说,从今往后,您与秦家,再无瓜葛。
说完,福伯再次鞠躬,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整个面馆,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看着桌上那张写着一连串零的支票,又看了看身边那个浑身散发着悲伤和愤怒气息的男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百万。
这个数字,对我而言,是天文数字。
有了它,我可以还清所有债务,可以把这家店重新装修,甚至,可以送我弟弟出国留学。
但我也知道,这个数字,对秦燃而言,是一个……选择。
一个,是回到那个虽然充满算计,但却无比富足的旧世界。
一个,是留在我这个虽然贫穷,但却充满了烟火气的……新世界。
他会怎么选
我不敢想,也不敢问。
我看到,秦燃缓缓地,伸出手,拿起了那张支票。
我的心,也随之,沉到了谷底。
然而,他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我,彻底呆住了。
他拿着那张支票,走到门口,然后,当着我的面,毫不犹豫地,将它,撕了个粉碎!
纸屑,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
他转过身,看着我,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破釜沉舟的决心。
温黎,他说,我跟他们,两清了。
从现在起,我只是,你温记面馆的伙计,阿燃。
老板,你……还收留我吗
11
秦燃撕掉那张一百万支票的举动,像一场无声的、却又惊天动地的宣言。
他用最决绝的方式,斩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也彻底,留在了我的世界里。
从那天起,他好像,真的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被动接受改造的落难少爷,而是开始,主动地,想要为这家小小的面馆,做些什么。
温黎,一天晚上,打烊后,他拿着一本画满了草图的笔记本,走到我面前,我觉得,我们面馆的经营模式,可以优化一下。
我愣了一下,接过来一看,彻底被震惊了。
那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的商业分析和规划。
从目标客户群体画像分析,到产品线优化与升级建议,再到线上营销与外卖平台引流策略,甚至,连员工(目前只有他一个)绩效考核与激励机制,都写得清清楚楚。
那份方案,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充满了前瞻性和可行性。专业程度,比我当初在大学里,看到的那些所谓商业企划书,要高出无数个等级。
我这才想起来,他,秦燃,虽然是个四体不勤的废物少爷,但同样,也是世界顶级商学院毕业的、真正的天之骄子。
这些东西,早已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你……你什么时候写的我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就……平时没事的时候,瞎想的。他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流。
这个男人,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用他最擅长的能力,来守护我们这个小小的家。
你觉得……怎么样他有些紧张地问。
很好!我毫不吝啬地,给予了肯定,非常好!就按你说的办!
于是,在秦燃这个首席战略官的指导下,我们温记面馆,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
我们重新设计了菜单。在保留了阳春面、红烧肉面这些经典款的基础上,秦燃利用他那挑剔的、被顶级食材喂养出来的味蕾,和我那传承自父母的、朴素的烹饪手艺,相结合,研发了一款全新的招牌面。
我们叫它——秦时明月。
这名字,是秦燃起的。他说,温记的温,加上他秦燃的秦,就是秦时明月汉时关的秦。寓意着,传承与新生。
这款面,用料极其考究。汤底,是用牛骨和走地鸡,加上十几种秘制香料,慢火熬制十二个小时而成。面条,是他亲手和面,用最传统的竹升压面法,压制出来的,口感劲道爽滑。上面的浇头,则是用M9级的和牛,切成薄片,用滚烫的汤底,现场浇熟,肉质鲜嫩,入口即化。
最后,再配上我亲手做的、爽口的酸萝卜和炸得酥脆的蒜蓉。
这款面,一经推出,就立刻,引爆了我们这条老街,甚至,是整个美食圈!
定价,88元一碗。
这个价格,在我们这个平民街区,堪称天价。
但所有吃过的人,都只有一个评价——值!太值了!
天呐!这是什么神仙面条!汤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了!牛肉也好吃到哭!
我宣布,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牛肉面!没有之一!
一时间,我们这家破旧的小面馆,门庭若市,甚至,还吸引了不少美食博主和网红,开着豪车,专程前来打卡。
温记面馆,彻底火了。
而秦燃,也从一个只需要负责切葱和拖地的伙计,正式晋升为我们店的……合伙人,兼首席产品官。
他每天,都穿着干净的厨师服,站在明亮的后厨里,认真地,为客人们,做着那一碗碗凝聚了我们两人心血的秦时-明月面。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别人保护的落难少D爷。
他用自己的才华和努力,成为了这家面馆,最闪耀的,新招牌。
12
面馆的生意,越来越好。
我们每天,都从清晨,忙到深夜。
虽然累,但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
我和秦燃之间的关系,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并肩作战中,变得越来越亲密。
我们之间,已经不再需要太多的言语。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他会在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的时候,默默地,从后面,递过来一杯温热的、加了红糖的姜茶。
我也会在他因为研发新菜品而熬了通宵后,为他,煮上一碗最简单的、只加了葱花和荷包蛋的阳春面。
我们之间的相处,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没有惊天动地的浪漫。
有的,只是这厨房里,升腾的热气;案板上,富有节奏的切菜声;和那一口大锅里,永远翻滚着的、充满了人间烟火味的浓汤。
这天晚上,我们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拉下了卷帘门。
两人都累得,一句话也不想说,就那么瘫坐在椅子上。
温黎,秦燃突然开口,打破了宁静。
嗯我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我……想跟你谈谈。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坐直了身体,看着他。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很陈旧的U盘,递给了我。
这是什么我有些疑惑。
我……和我爸决裂的,真正原因。他说。
我的心,跳了一下。
我将U盘,插到店里那台老旧的、只能用来记账的电脑上。
里面,只有一个加密的文件夹。
秦燃输了一长串复杂的密码,文件夹打开了。
里面,是大量的、触目惊心的资料。
有财务报表,有秘密的转账记录,有工程的偷工减料的证据,甚至……还有几段模糊的、像是偷拍的视频。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一个人——秦燃的父亲,秦氏集团的董事长,秦正雄。
以及,他主导的一个,名为海豚湾的填海造陆项目。
这个项目,存在着巨大的安全隐患和环境污染问题。如果建成,一旦遇到极端天气,后果,不堪设想。
而秦燃,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个秘密,并试图阻止他父亲,才被逼到绝境的。
他想让我,娶林家的女儿。秦燃的声音,沙哑而苦涩,林家,是负责这个项目环保测评的。只要我们两家联姻,那份假的测评报告,就会变得‘真实’。这个项目,就能顺利通过审批。
我爸说,这是商业,商业,就是不择手段。
他说,我太天真,太幼稚,不懂得牺牲。
他说,如果我不肯为了家族的利益,牺牲我的原则和婚姻,那我就……不配当他秦家的儿子。
我看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证据,又看着身边这个男人,那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的眼睛,心中,像是被一块巨石,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终于明白,他那身桀骜不驯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坚持和……孤独。
他不是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少爷。
他是一个,在整个污浊的世界里,试图坚守自己最后一点干净和原则的……理想主义者。
只是,他的抗争,显得那么的,势单力薄,不自量力。
我关掉电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然后,我伸出手,轻轻地,抱住了他。
我什么也没说。
但这一刻,我知道,他都懂。
他的身体,先是僵硬,随即,慢慢地,放松下来。
他伸出手,也用力地,回抱住了我。
将我整个人,都紧紧地,揉进了他的怀里。
仿佛,要将他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孤独和不甘,都融进这个拥抱里。
窗外,月光如水。
窗内,两个孤独的灵魂,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彼此的,归宿。
我们,不再是老板和伙计,不再是师父和徒弟。
我们是,这世间,唯一的、可以相互取暖的……同类。
13
就在我和秦燃的关系,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变得愈发蜜里调油的时候。
一个真正的、来自他过去世界的不速之客,找上了门。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店里生意正好。
门口,停下了一辆黑色的、低调但奢华的宾利。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拎着爱马仕铂金包、妆容精致得像假人的年轻女人,踩着高跟鞋,走了下来。
她的出现,让周围那些正在排队等位的食客们,都下意识地,安静了几分。
她身上那股子高高在上的、属于顶级名媛的气场,与我们这家充满了油烟味的小店,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她推开门,无视了所有人的目光,径直,走到了正在忙着收银的秦燃面前。
阿燃,她开口,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玩够了没有该回家了。
秦燃看到她,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眼神也变得冰冷。
林菲菲,他说,我跟你,不熟。我的事,也用不着你管。
不熟那个叫林菲菲的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笑了起来,秦燃,你别忘了,我们两家的婚约,还在。只要你一天不回去,我林菲菲,就一天,还是你名义上的,未婚妻。
未婚妻。
这三个字,像一根针,狠狠地,扎在了我的心上。
虽然,我已经知道了这桩婚事的来龙去脉。
但当这个所谓的未婚妻,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还是,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难堪和……自卑。
我看着她那一身加起来,可能比我这家店还要贵的行头,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那件沾着油点的、洗得发白的围裙。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童话故事里,不小心闯入了王子和公主舞会的……灰姑娘。
不,连灰姑娘都不如。
我只是一个,收留了落难王子的,面馆老板娘。
林菲菲,我再说一遍,秦燃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怒意,那桩婚事,我从没承认过。你想嫁,就让你爸,去找我爸。别来这里,烦我。
烦你林菲f菲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我的身上。
她上下打量着我,那眼神,充满了轻蔑和不屑,像是在看什么不入流的东西。
就是因为她吗她指着我,问秦燃,阿燃,你的品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低了放着我林家的大小姐不要,竟然,会看上这么一个……卖面的
她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秦燃毫不犹豫地,将我拉到他的身后,挡住了林菲菲那充满敌意的目光,她干净,真实,靠自己的双手生活。而你,除了你爸给你的姓氏和金钱,你还有什么
你!林菲菲被他这句话,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
她大概是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委屈。
她深吸一口气,从她的爱马仕包里,拿出了一本支票簿,和一支万宝龙的钢笔。
她刷刷刷地,在上面写下了一串数字,然后,撕下来,像扔垃圾一样,扔在了我的面前。
给你,一百万。她的下巴,抬得高高的,像一只骄傲的孔雀,离开他。拿着这笔钱,去过你该过的生活。你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
又是这一套。
我看着那张支票,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些有钱人,是不是都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钱来解决
我没有去捡那张支票。
我只是,抬起头,看着林菲菲,笑了笑。
这位小姐,我说,我想,你搞错了。
第一,秦燃,不是你的。他是一个独立的、活生生的人,他有权利,选择他自己想过的生活。
第二,我,也不是你能用钱打发的人。这家面馆,虽然破,虽然小,但它是我用我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撑起来的。我在这里,活得,比你,有尊严。
第三,我顿了-顿,然后,伸出手,主动地,挽住了秦燃的胳膊,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用一种最温柔,也最挑衅的语气,说道:
我们两个世界的人,能不能在一起,就不劳您费心了。
因为,他现在,是我的。
所以,请你,拿着你的钱,离开我的店。
我们这里,不欢迎你。
14
林菲菲最终,还是灰溜溜地走了。
她大概是没想到,我和秦燃,这两个在她眼里的底层人物,竟然,没有一个,肯向她的金钱和地位,低下高贵的头颅。
她走后,秦燃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感激,有欣赏,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浓烈的、几乎要将我融化的深情。
温黎。他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

刚才……帅爆了。他说。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场风波,并没有影响我们的生活。反而,让我们的心,靠得更近了。
我们一起,经营着那家小小的面馆。
一起,研发着新的菜品。
一起,和那些可爱的街坊邻居们,插科打诨。
一起,在打烊后的深夜,坐在门口,看着天上的星星,规划着我们那虽然平凡,但却充满了希望的未来。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直,平静地,过下去。
直到,那个男人的再次出现。
是福伯。
秦家的老管家。
这一次,他不再是开着豪车,带着盛气凌人的气势。
他只是一个人,悄悄地,在深夜,来到了我们已经打烊的面馆门口。
他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冷漠和高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哀伤。
少爷。他看到秦燃,眼眶,竟然,红了。
秦燃的心,咯噔了一下。
出什么事了他问。
老爷他……福伯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他病了。很重。医生说……可能,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他……想见您最后一面。
这个消息,像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地,劈在了秦燃的头上。
他愣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虽然,他和父亲,早已决裂。
虽然,他恨那个男人的冷酷、专制和不择手段。
但,血浓于水。
那个男人,终究,是他的父亲。是那个,曾经在他小时候,将他高高举过头顶,带他去骑马,教他下棋的……父亲。
他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涌了上来。
我看着他那副痛苦挣扎的样子,心中,充满了心疼。
我走到他身边,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回去吧。我轻声说。
他猛地抬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温黎,你……
回去看看他吧。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无论你们之间,有多少恩怨。他终究是你的父亲。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可是……公司,还有林家那边……
我不在乎。我打断他,秦燃,我爱上的,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秦家大少。而是那个,会在我店里,笨手笨脚地洗碗,会为了我,去跟小混混打架,会在我生病时,守我一夜的……阿燃。
所以,去做你该做的事。
我,还有这家店,都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的话,像一股温暖的溪流,瞬间,抚平了他心中所有的焦躁和不安。
他看着我,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盛满了感动的、璀璨的星光。
温黎,他将我,紧紧地,拥入怀中,等我。
好。我点头,我等你。
第二天,秦燃坐上了福伯的车,回到了那个,他已经离开了一年多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家。
而我,则一个人,守着我们的面馆。
我相信,他会回来的。
因为,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15
秦燃回去了三天。
这三天,对我而言,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面馆里,少了他那高大的身影,少了他那笨拙却认真的忙碌,少了他那虽然嘴上不说、但总是默默关心着我的眼神,一切,都变得空落落的。
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像空气一样,渗透到了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我开始,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他会不会,就这么,不回来了
他会不会,在家人的亲情攻势和巨大的利益面前,选择妥协
他会不会,最终,还是娶了那个林家的大小姐,回归他原本的生活轨迹
我越想,心就越乱。
就在我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第四天一早,面馆的门口,停下了一辆我再熟悉不过的,黑色的宾利。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车门打开,走下来的,是秦燃。
他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色风衣,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他不再是那个穿着旧围裙的伙-计阿燃,又变回了那个,我初见时,矜贵而强大的秦家大少爷。
只是,他的眼神,在看到我的瞬间,就立刻,融化了所有的冰冷,变得无比温柔。
他快步地,走到我面前,一把,将我紧紧地,拥入怀中。
我回来了。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你……你爸他……我哽咽着问。
他没事。秦燃笑了笑,老头子身体硬朗得很。病重,只是他骗我回去的借口。
啊我愣住了。
我们谈了很久。秦燃牵着我的手,走进店里,将我按在椅子上坐下,然后,他亲自,走进了后厨。
很快,他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香气四溢的阳春面,放到了我的面前。
他跟我道了歉。秦燃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缓缓地说道,他说,他老了,也累了。他承认,他在‘海豚湾’项目上,犯了错。他说,他愿意,撤销那个项目,并承担所有的后果。
他还说,他同意,取消我和林家的婚约。
他说,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我能回家,继承秦氏集团。
我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
那你……
我拒绝了。秦燃看着我,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跟他说,秦氏集团,需要的是一个合格的、能带领它走向正确方向的继承人。而我,已经找到了比经营一个商业帝国,更有意义的事情。
什么事我下意识地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从风衣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丝绒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设计简约,但却璀璨夺目的钻戒。
然后,他当着我的面,单膝下跪。
温黎,他仰起头,看着目瞪口呆的我,那双曾经桀骜不驯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全世界最温柔的星光。
他们都说,我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可那口金汤匙,差点把我呛死。
直到遇见你,吃到你那碗什么都没加的阳春面,我才觉得,活着,原来是这个滋-味。是热的,是香的,是能暖到心底里的。
我爸给了我一家上市公司,但我拒绝了。
我跟他说,我想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创造一个,属于我自己的王国。
而那个王国里,必须,要有你。
他举起手中的戒指,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所以,温黎老板,你愿意……嫁给我吗
你愿意……让我,用我的一辈子,来还那碗阳春面,和那个卤蛋的,九块钱的债吗
你愿意……和我一起,把这家小小的面馆,变成我们自己的,最温暖的,王国吗
我看着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
但我脸上,却绽放出了,有生以来,最灿烂的笑容。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
窗外,阳光正好。
一碗面,两个人,三餐四季。
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美好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