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深渊的回响。
火葬场里永远是那股味儿,消毒水混着点若有若无的焦糊气,阴沉沉的,吸进肺里都觉得凉。
我叫李卫,在这儿当焚化工三年了,早干麻木了。迎来送往,每天面对的都是终点,再多的情绪也给磨平了。
小李,13
号炉的家属来了。师父王德发拍了拍我的肩膀。
王师父快六十了,是场里的元老,技术好,人也稳,对我跟亲儿子似的。
我点点头,从档案柜里取出
13
号的骨灰盒。家属是一对头发全白了的老夫妻,来领他们独生子的。我把骨灰盒递过去,老太太一沾手就哭瘫了,老大爷强撑着接过来,抱着盒子,那两条干瘦的胳膊却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全是困惑,声音嘶哑地念叨:不对……俺家小军没这么胖,这骨灰……咋这么沉
我心里没啥波澜,甚至觉得有点荒唐。这种话听得多了,悲伤总能让人产生各种错觉。
我换上职业性的温和语气,熟练地安慰:大爷,骨灰的重量跟人生前骨骼密度有关,烧出来都差不多的。您别想太多,节哀。
王师父走过来,宽厚的手掌按在老大爷的肩膀上,用他那股特有的、让人信服的沉稳劲儿说:烧得很干净,也很完整,放心吧,老哥哥。
老两口半信半疑地,被悲伤裹挟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我在交接登记簿上签字,眼角的余光扫到王师父走回操作间,顺手把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布袋塞进了他自己的储物柜里,还上了锁。我当时没往心里去,谁还没点私人物品呢。
这事儿我很快就忘了,直到一个礼拜后。
那天下午,办公室的门咣一声被撞开。一个穿金戴银的中年女人带着俩壮汉冲了进来,眼珠子通红,上来就把一个骨灰盒狠狠砸在主任的办公桌上。
砰!
盒子裂了,灰白色的粉末撒了一桌一地。
你们看!这是什么!女人尖叫着,伸出涂着红指甲的手,从那堆粉末里捏起一片扭曲变形、边缘发黑的金属片,举到我们面前,我爸身体里从来没有什么金属植入物!你们他妈的把什么玩意儿跟我爸烧一块儿了!
主任赶紧起身安抚,场面乱成一锅粥。
我站在旁边,看着那片金属,心里咯噔一下。上周老大爷那句太沉了,毫无征兆地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一股凉气,顺着我尾巴骨就窜上了天灵盖。
王师父闻讯赶来,他往那片金属上扫了一眼,脸色都没变,就把主任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可能是逝者衣服上的金属扣,或者皮带扣,家属情绪激动,可以理解。
他的解释听起来滴水不漏,完全说得通。但我看得清清楚楚,王师父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下意识地躲开了那片金属,就像那玩意儿烫眼一样。
第二章:亲人的骨灰。
出租屋里闷得像个蒸笼,吃剩的泡面碗还搁在桌上。那股消毒水和焦糊气好像渗进了我的骨头,回家了也散不掉。
手机嗡嗡震动时,我正对着天花板发呆。是我妈打来的。
电话一接通,那头就传来姨妈尖锐的哭嚎声,我妈的声音也抖得厉害:小卫……你陈辉表哥,出事了……工地上的架子倒了,人……人没了……
我脑子嗡的一下,手机差点从手里滑下去。
陈辉表哥,大我三岁,从小就护着我,去年过年还勾着我脖子说,等他攒够了钱就带我出去旅旅游,别老在火葬场那种鬼地方待着。
……遗体,就送到你们那儿去了。我妈哽咽着说。
挂了电话,我僵坐在床边,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之前那些事,是别人的故事,别人的悲伤。我隔着一层玻璃看着,麻木地递上骨灰,说一句节哀。
可现在,要被推进那滚烫炉膛的,是我的亲人。
老大爷那句太沉了,和那个女人手里捏着的、带血的金属片,这两件事像两条毒蛇,猛地缠住了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我绝不能接受,我表哥干干净净地来,最后却要带着别人的罪恶,变成一捧被污染的、沉甸甸的脏东西。
不行。
我必须在表哥火化前,弄清楚王师父到底在搞什么鬼。
第二天回到火葬场,我强压下心里的翻江倒海,主动凑到王师父身边,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师父,我想跟您多学学核心技术,以后也能给您多分担点。
王师父正在准备火化一具登记为无名氏的遗体。他听了我的话,赞许地点点头,但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行啊,有上进心是好事。
他说着,一边检查焚化炉的仪表盘,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我:正好,小李,你去储藏室帮我把那箱新的耐火手套搬过来,这边的快用完了。
又是这样。跟处理之前那几具特殊遗体时一模一样的套路。
我应了声好嘞,转身朝储藏室走。但我没走远,在拐角处停了下来,躲在一个废弃的铁柜后面,只探出半个脑袋。
我看见王师父警惕地朝我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确认我走远了,才快步走到他的储物柜前。钥匙插进去,锁芯咔哒一响,他从里面拿出了那个黑色的、沉甸甸的小布袋。
他没立刻把布袋里的东西加进去,而是先将遗体送入了炉膛。炉门启动,他站在控制台前,手指在上面熟练地调整着。我眯着眼死死盯着,他设定的初始温度比常规高了五十度,燃烧时长也多了十分钟。旁边的燃气表,数字跳动的频率明显比平时要快。
做完这一切,他才不紧不慢地打开布袋,将里面的东西倒进了一个专用的长柄铁斗里,从加料口送进了已经燃起熊熊烈火的炉膛。
等忙完这一切,我才从储藏室搬着手套箱子慢悠悠地走回来,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王师父已经清理完了现场,正用一块湿布擦着手。他看到我,像是等了很久,脸上挂着那种我熟悉的、和蔼的微笑。
他走过来,那只宽厚粗糙的手掌又落在了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小李啊,他声音不大,却像钉子一样钻进我耳朵里,咱们这行,最重要的是『眼不见为净』。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别问,心放宽,才能干得长久。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里充满了关切:你表哥的事,我听说了,节哀。放心,明天送来了,师父亲自给你操办,保证烧得漂漂亮亮的。
那只手明明是温热的,我却觉得像一块冰压在身上。这番话,哪里是安慰,分明是警告。所谓的漂漂亮亮,就是要把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和我表哥一起,烧成一捧再也分不清彼此的灰。
我喉咙发干,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谢谢师父。
第三章:深夜的黑袋。
王师父那番话,像一盆冰水,从我天灵盖浇到脚后跟。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所谓的漂漂亮亮,就是要把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和我表哥一起,烧成一捧再也分不清彼此的灰。
我喉咙发干,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谢谢师父。
回到宿舍,我一屁股坐在床上,后背的冷汗把工服都浸湿了。警告、拉拢、威胁……王师父的每一句话都在我脑子里盘旋。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笃定,这背后藏着天大的猫腻。
表哥的遗体明天就要送来。我没时间了。
我翻出手机,给夜班的同事小胖打了个电话。
喂,胖儿,我,李卫。我捏着嗓子,让自己听起来又虚弱又着急,我妈刚打电话来,说我爸老毛病犯了,让我赶紧回去一趟。今晚的班,咱俩能换换吗我请你吃一个礼拜的烧烤。
小胖人实在,没多想就答应了。
挂了电话,我关了灯,把自己扔进黑暗里,强迫自己冷静。
深夜十一点,我估摸着小胖已经接班,整个火葬场也该彻底安静下来了。我换上一身黑衣黑裤,像个贼一样,从宿舍楼的后窗翻了出去,贴着墙根的阴影,溜回了那个我白天无比熟悉,此刻却陌生得可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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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火葬场,死一样地寂静。
只有存放遗体的冷藏柜压缩机,发着永不停歇的嗡嗡声。风吹过院子里的那几棵老槐树,枝叶摇晃,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我躲在焚化车间外的工具室里,猫着腰,透过满是油污的窗户缝隙,死死盯着里面。
车间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工作灯,王师父一个人站在那儿,身影被拉得又细又长。
他没急着干活,只是抽着烟,时不时抬手看一眼表,像是在等什么人。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一束车灯的光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扫了进来。一辆黑色的面包车,连牌照都没有,像幽灵一样滑到门口停下。
车门拉开,下来两个穿着黑夹克的壮汉,还有一个男人,脸上从眉骨到嘴角,拖着一道狰狞的刀疤。
我心脏猛地一缩。
他们没抬遗体袋,而是从车上合力抬下来一个墨绿色的铁箱子,看起来像是军用的那种,沉重,密封。
刀疤脸走到王师父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塞过去,声音压得很低,但在这寂静的夜里,我听得一清二楚。
老王,还是老规矩,烧干净点,这批货有点『硬』。
王师父接过信封,用手指掂了掂厚度,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剩下一片麻木的冷漠。
放心,他开口,声音嘶哑,我的炉子,能把阎王爷的骨头都烧成灰。
我的呼吸停住了。
我看见王师父领着他们,把那具无名氏的遗体推了出来,然后和那个沉重的铁箱子并排放在一起。在他们调整角度,准备将铁箱送上传送履带的时候,箱盖不小心被磕开了一道缝。
就那一眼,我几乎把自己的舌头咬破。
箱子里,是几把被暴力扭曲的枪支零件,几块被烧得焦黑的硬盘,还有一把匕首,刀刃上凝固着暗红色的、像是血迹的东西。
就是这些玩意儿!
就是这些东西,混进了那些无辜者的骨灰里,让骨灰超重,让亲人捧着挚爱的遗骸,却感受到陌生而罪恶的重量。
王师父熟练地将这些东西和那具无名氏遗体一同送进了焚化炉。接着,他走到控制台前,调整了焚烧温度和时长,数值远远超过了常规标准。
我终于全明白了。那些无法通过正常渠道销毁的犯罪证据,都在这里,借着逝者的名义,合法地人间蒸发。
我脑子嗡的一声,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身体晃了一下,手肘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工具架。
哐当!
一个扳手掉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清脆得能刺破耳膜的巨响。
谁!
刀疤脸那双凶狠的眼睛瞬间扫了过来。王师父的脸也唰地一下白了,猛地回头看向工具室的方向。
完了。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求生的本能让我拔腿就跑。
操!有人!抓住他!
身后的叫骂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像催命的鼓点。我疯了一样在火葬场里乱窜,这里我太熟了,哪儿有拐角,哪儿有台阶,都刻在我脑子里。我冲过告别厅,撞开虚掩的门,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不敢回头,拼尽全力冲向后院的围墙。那墙两米多高,我手脚并用,也顾不上墙头上防盗的玻璃碴子,手掌被划得鲜血淋漓也感觉不到疼。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了过去,重重摔在墙外的草地上,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第四章:致命的猫鼠游戏。
我一夜没敢合眼,天一亮就给单位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吃坏了肚子,得请天假。挂了电话,我把自己扔在床上,像一具被抽走了骨头的尸体。
我不敢去上班,更不敢回家。我怕,怕那伙人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浑浑噩噩地熬到下午,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才壮着胆子回到我那间破旧的出租屋。
刚走到门口,我的心就凉了半截。门锁上,有几道清晰的、新鲜的划痕。有人撬过我的锁。
我推开门,屋里的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空气里有一种陌生的、冰冷的闯入感。
然后,我看到了桌上的东西。
一张我表哥的遗体登记卡,上面用红得刺眼的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旁边,静静地躺着一把扳手。就是我昨晚在工具室撞掉的那一把。
这是一个无声的警告,却比任何叫骂都更让我恐惧。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他们不仅知道我是谁,还精准地抓住了我最在乎的软肋。
报警我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又立刻被自己掐灭。我有什么证据跟警察说我在火葬场撞见了黑帮交易说我德高望重的师父在用焚化炉销毁罪证警察只会把我当成疯子。王师父在单位干了三十年,口碑好得跟活菩萨似的,谁会信我这个刚来三年的毛头小子
这事,只会打草惊蛇。
巨大的恐惧像一张网,把我牢牢地困在原地。我第一次感到这么无助。
我想到了我爸的一个远房亲戚,张叔,一个干了一辈子刑警、刚退休的老警察。他是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救命稻草。
我找了个公共电话亭,哆哆嗦嗦地拨通了他的号码。电话一接通,我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把昨晚的经历说了出来。
电话那头的张叔听完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沉默压得我喘不过气。
小卫,他终于开口,声音异常凝重,听叔一句劝,这件事,水太深了。凭你一个人,就是螳臂当车。你立刻辞职,离开这个城市,走得越远越好,别再管了。
张叔的反应,比直接拒绝我更让我心寒。他甚至没质疑我说的是真是假,这说明,他可能知道些什么。这个犯罪集团的势力,远比我想象的要庞大。
我不甘心,又偷偷跑到网吧,匿名给本地一个以调查报道出名的记者发了封邮件,把我看到的一切都写了上去。
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那封邮件就像一颗石子丢进了大海,没有半点回音。我明白了,没有铁一样的证据,我的话,一文不值。
第三天,也就是我表哥要火化的前一天,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小李,是我。
是王师父的声音。
出来见个面吧,城南那个老茶馆,我等你。他的语气很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
我捏着手机,手心全是汗。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摊牌。
老茶馆里很安静,只有老旧风扇吱呀作响。王师父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面前是一壶沏好的茶。他没穿工作服,一身灰色的中山装,看起来像个普通的退休老头。
但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那个和蔼的长辈,那眼神冷得像冰,像在审视一具即将被推进炉膛的尸体。
我在他对面坐下,他给我倒了杯茶。
怕了他开口,语气平淡得可怕。
我没说话。
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二十年前,我女儿得了白血病,要骨髓移植,家里锅都揭不开了。那时候,有个老板找到我,让帮忙处理点『东西』。我收了钱,救了女儿的命。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神飘向窗外:从那以后,我就上了这条船。黑帮火拼的凶器,贪官的账本,见不得光的命案物证……这二十年,我烧过的玩意儿,能让这个城市翻好几个个儿。
他转回头,看着我,嘴角扯出一个麻木的弧度:干久了,就觉得人和东西,没什么不一样。推进炉子,开关一按,轰的一声,最后都是一把灰。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小卫,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我面前,这里面是二十万,够你在老家盖个好房子,娶个好媳妇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现在,你有两条路。一,闭上嘴,拿上这笔钱。明天你表哥的后事,师父亲自给你办,保证烧得干干净净。以后,你就是我的接班人,这行的油水,够你吃一辈子。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眼神瞬间变得狠戾:二,你继续查下去。那明天推进炉子的,可能就不止是你表哥一个人了。
茶馆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看着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这个待我如子的师父,此刻正用最平静的语气,对我进行最残忍的威胁。
是同流合污,保全自己,还是为了表哥最后的尊严和那点可笑的正义,赌上自己的命
我看着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表哥生前咧着嘴对我笑的样子。
第五章:炉火中的对决。
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师父,我想通了。
我没有去拿那个信封。我只是站起身,对着他,像以前一样,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对面,王师父的声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想通了就好。小卫,师父不会亏待你的。
离开茶馆,我立刻去了二手电子市场,在最角落的摊位上,买了一支比手指头还小的录音笔。回到出租屋,我把它用黑胶布死死地缠在了我工作服的内衬里,一个最不容易被搜到的地方。
然后,我去了网吧。
我开了一个临时邮箱,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飞快敲击。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写了下来:没有牌照的黑色面包车,王师父上锁的储物柜,他和刀疤脸的交易,茶馆里的对话,那二十万的封口费,以及对我和我表哥的威胁。
我把这封信设置了定时发送,收件人是那个调查记者和市公安局的公开举报邮箱。发送时间,就定在明天下午三点——我表哥预定火化时间结束后的一个小时。
这封信,是我的遗书,也是我的报案信。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但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我翻出火葬场的登记簿照片,找到了那个来闹事的中年女人的信息。我用公共电话亭的电话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年轻男人,声音很冲。
喂谁啊
大哥,你还记得你爸骨灰里的金属片吗我压低了声音。
对面沉默了几秒:你是什么人
一个想把真相捅出来的人。我没给他思考的时间,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话说完:王德发一直在利用焚化炉销毁见不得光的东西,你爸的骨灰就是被污染了。我现在被他们盯上了,我需要你帮忙。明天下午两点,我表哥火化,他们肯定会故技重施。你到火葬场外面等着,什么都别干。只要你看到火葬场总电源跳闸,整个厂区一黑,你就立刻报警。就说……就说焚化车间有人火拼,要销毁杀人证据。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寂。我赌他骨子里的血性,赌他为一个屈死的父亲讨回公道的决心。
终于,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第二天,我表哥的遗体被送了过来。告别厅里,姨妈哭得撕心裂肺。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沙哑地说:姨妈,我会亲自送表哥最后一程,保证……干干净净。
焚化车间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王师父穿着一身崭新的工作服,表情严肃,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像铁钳:小卫,打起精神来。好好看,好好学。
话音刚落,后门被推开。刀疤脸带着两个壮汉走了进来。他们没说话,只是把一个沉重的、军绿色的铁箱子哐地一声放在了地上。那箱子比我上次看到的更大,密封得更严实。刀疤脸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在我脸上刮过,然后转向王师父,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里面是比枪支和匕首更要命的东西。
传送带缓缓启动。我亲手将表哥的棺木推了上去。然后,一个壮汉走上前,将那个军用铁箱,紧紧地挨着棺木,一起送向了焚化炉的入口。
炉门开始关闭,炽热的红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忽明忽暗。
就是现在。
我的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我假装脚下一滑,身体猛地失去平衡,整个人朝着墙边的总电闸箱扑了过去。
小心!王师父喊了一声。
晚了。
我的肩膀狠狠撞在那个老旧的铁皮箱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我早就研究过,用尽全力撞向那个最脆弱的节点。
啪!
整个车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操!怎么回事!黑暗中传来刀疤脸的怒骂。
别乱动!我去手动重启!王师父经验老到,大吼一声,摸黑冲向焚化炉的控制台。
而我,在撞倒电闸的瞬间,就地一滚,像一头捕食的野兽,朝着焚化炉的方向猛扑过去。炉门还没有完全关死,借着炉膛里透出的暗红光芒,我能看到那个铁箱已经进去了一半。
我的手刚碰到铁箱冰冷的边缘,一只手就从黑暗中狠狠地抓住了我的衣领。是王师父!
你找死!他嘶吼着,声音里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情,只剩下被背叛的暴怒。
昔日的师徒,在炙热的炉门前扭打在一起。他虽然年老,但下手又黑又狠,招招都冲着我的要害。我年轻力壮,此刻却只剩下拼命的本能。炉膛的高温烤得我后背生疼,汗水和血混在一起,流进眼睛里,又咸又涩。
一个壮汉反应过来,抄起旁边的一根钢管,对着我的后背就狠狠抡了下来。
咔嚓!
我只觉得脊椎像是断了一样,剧痛让我眼前一黑。但这一击,也把我整个人往前推了一把。我倒向控制台,在那一瞬间,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颤抖的手,摸到了那个我早已在脑中演练过千百遍的、凹陷下去的圆形按钮。
紧急排渣系统。
我用尽全身的重量,狠狠地按了下去。
呜——!
刺耳的警报声瞬间撕裂了黑暗。高压冷却剂伴随着巨大的蒸汽和轰鸣声,被强行喷入炉膛。整个车间像发生了一场小型爆炸。
紧接着,在哗啦啦的巨响中,焚化炉底部的排渣口猛地弹开。一堆被水浸透、冒着白烟的滚烫残渣,裹挟着那个被烧得半熔、扭曲变形的铁箱,从里面滚了出来。
我扑了过去,不顾一切地死死抱住那个滚烫的铁箱。金属的烙铁一样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工作服,烫得我皮肉滋滋作响。
但我没有松手。
我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警笛声。我知道,我赌赢了。
第六章:未尽的余烬。
警笛声由远及近,像一把锋利的刀,划破了车间里的混乱。
刺眼的红蓝光束透过弥漫的蒸汽,疯狂地切割着黑暗,照亮了我们每个人扭曲的脸。
最先冲进来的是那个大哥,他身后跟着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
不许动!警察!
吼声和金属撞击声混在一起。王师父身边那两个壮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死死按在了地上,手铐咔哒一声锁死。
我瘫在地上,背后的剧痛让我几乎昏厥,可我还是死死抱着怀里那个滚烫的铁箱,像是抱着我的命。
混乱中,我看见刀疤脸的身影在后门一闪而过,消失在夜色里。他跑了。
我的视线,最终落在了被两个警察架起来的王师父身上。
他没有反抗,也没看别人,只是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复杂,穿透了闪烁的警灯和弥漫的水汽。那里面没有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烧尽了一切之后的、死灰般的平静。甚至,我还在那片死灰里,看到了一丝解脱。
就像一个背着沉重麻袋走了几十年的人,终于被人一脚踹翻,麻袋破了,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他反而能喘口气了。
我的定时邮件和这个烫手的铁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警方从铁箱里起获的东西,据说让整个市局都震动了。顺着这条线,他们挖出了一个盘踞本市多年的犯罪网络,好几起陈年悬案也因此告破。
火葬场被彻底整顿,王师父数罪并罚,被判了重刑。据说在法庭上,他对自己做过的事供认不讳,一字未辩。
我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后背的伤到现在一到阴雨天还隐隐作痛。
出院那天,我回了趟火葬场。
是时候送表哥最后一程了。
我谢绝了所有同事的帮忙,亲自为表哥举行了火化仪式。从遗体交接、入炉前检查,到焚烧参数的设定,每一步,我都做得一丝不苟,就像一场神圣的仪式。
炉火再次燃起,但这一次,我知道,炉子里干干净净,只有逝者的安宁。
几个小时后,我捧着一盒骨灰,交到了早已哭成泪人的姨妈手中。
姨妈抱着骨灰盒,哽咽着说:不沉,刚刚好……这才是我的孩子……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填满了。我守护的,不只是表哥最后的尊严,也是我自己心里那点没被烧掉的良心和规矩。
我烧掉了罪恶,留下了清白。
康复后,我辞了职,离开了那个让我压抑的地方,准备换个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就在我打包好所有行李的那个下午,门铃响了。
门口放着一个没有任何寄件信息的快递盒子。
我拆开它,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部最老款的、一次性的诺基亚手机。
在我拿起手机的瞬间,它突兀地响了起来。
我迟疑了一下,按下了接听键。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经过处理的、像金属摩擦一样冰冷的声音。
你烧了我们的货,坏了我们的规矩。
是刀疤脸。
游戏,才刚刚开始。
电话被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我握着那部手机,站在午后明媚的阳光里,却感到了一阵比焚化炉旁的寒冬更刺骨的冷意。
我这才明白,当我选择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的阴影,也永远地烙在了我的身上。
我为逝者赢得了安宁,却为自己的未来,招来了永无止境的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