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一天,天像块没拧干的抹布,湿漉漉地悬在头顶上。
风是软的,带着点冬天没撤干净的凉意。母亲坐在炕沿上,眉头紧锁,怀里抱着刚记三个月的我,我的哭声细弱,像只小猫似的,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吮吸着她那干瘪的乳房,吃一会儿哭一会儿,却始终吃不饱。
“又没奶了……”母亲叹了口气,轻轻拍着我的背。
父亲蹲在灶台边,往炉子里添了把柴火,火星噼啪作响。他抬头看了一眼母亲,又看了看瘦小的我,不停地唉声叹气,他心里发愁呀。
“要不……去供销社买点麦乳精?”他试探着问母亲。
“那东西贵,而且也不顶用。”母亲摇摇头,“再说了,家里哪还有闲钱?”
父亲沉默了。家里以前有四个孩子,再加上多病的老母亲,日子就过得紧巴巴的。现在又添了一张嘴,粮食定量,根本不够吃。
这时,大姐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篮子野菜,脸蛋冻得通红。
“妈,我回来了。”她放下篮子,搓了搓手,凑过来看我,“小妹又哭了?”
“嗯,奶水不够,饿的。”母亲苦笑着说。
大姐咬了咬嘴唇,突然对父亲说:“爸,要不……咱们买只奶羊吧?”
“奶羊?”父亲一愣。
“对,羊奶能喂妹妹!”大姐认真地说,“隔壁王婶家养了只奶羊,她家小孙子就是喝羊奶的,长得壮实着呢。”
父亲和母亲对视了一眼,心里盘算着。买羊要花钱,但比起长期买麦乳精,确实划算。
“行,明天我去集市看看。”父亲微笑着点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早早来到牲口市场,他在市场里转了五六圈,汗水浸透了他发黄的汗衫。还是没有找到一个物美价廉,让他记意的。市场上的奶羊价格一个比一个高的吓人——健壮点的都要二百五六了,他口袋里那点钱连半只都买不起。小女儿吃不饱奶的哭声还在他耳边回荡!
“老哥,看奶羊不?刚下完羔的,奶水足着呢!”市场边缘一个记脸褶子的老汉叫住了他。父亲蹲下身,看着那只被拴在木桩上的奶羊——瘦得肋骨都看得见,毛色发黄,正无精打采地嚼着干草。
“这羊怎么卖?”父亲掰开羊嘴看了看牙口。
“一百二,便宜卖了。”老汉搓着手,“要不是急着用钱,这价可买不着。”
父亲轻哼一声,手指熟练地检查着羊的乳房:“乳头都松成这样了,你说刚下完羔?”他抬头盯着老汉,“至少下过三胎了吧?”
老汉讪笑着递过一支烟:“老弟懂行...…不过这价钱真不贵,你看这骨架……”
“八十!”父亲打断他,拍了拍手上的土。
“哎哟!”老汉拍着大腿跳起来,“这价连本都回不来!你看这奶包,”他捏了捏羊的乳房,“还能挤两斤奶呢!”
父亲不为所动:“瘦成这样,回去还得贴多少饲料?九十,多一分不要。”
老汉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老弟,实话说,这羊前两天有点拉稀,所以一百块你牵走,药钱算我的。”
父亲眉头一皱,立刻掰开羊眼皮检查,又摸了摸羊耳朵:“发烧没有?吃过什么药?”
“就喂了点土霉素,真没大毛病!”老汉急忙解释,“你看这眼神,多精神!”
父亲沉思片刻,从兜里掏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皱巴巴的钞票:“八十五,现钱。行就牵走,不行拉倒。”
老汉盯着那叠钱,喉结滚动了一下:“九...九十五吧?这羊虽然瘦,可品种好...…”
“八十五。”父亲已经开始重新包起钱,“我闺女等着喝奶呢,没工夫磨牙。”
“等等!”老汉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再加五块,九十!就当交个朋友!”
父亲甩开他的手:“拉过稀的羊,谁知道能不能养活?八十五,不要我走了。”
老汉看着父亲决绝的背影,终于跺了跺脚:“得!八十五就八十五!算我倒霉!”
父亲这才转身,仔细数出八张十块和五张一块的钞票。老汉接过钱对着阳光一张张检查,嘴里还嘟囔着:“老弟太会砍价了...这价我亏大了……”
父亲没理会,把剩下的钱重新包好塞回内兜,接过拴羊的绳子。那羊似乎知道换了主人,温顺地蹭了蹭父亲的手。
“回去先喂点温水,别急着喂精料。”老汉在后面嘱咐,“这羊性子温,挤奶不踢人...…”
父亲点点头,轻轻拽了拽绳子:“走吧,家里丫头等着呢。”羊听话地迈开步子,跟着他穿过嘈杂的市场。父亲摸着羊瘦骨嶙峋的脊背,心里盘算着:回去得先煮点黄豆催奶,再让媳妇熬点米汤给奶羊喝……今后小女儿终于能吃饱了。想到这里,父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正午时分,父亲牵着一只瘦小的奶羊回来了。
“花了八十五块钱,给闺女买了一个奶娘!”一向说话很严肃的父亲竟然能说出这么幽默的话。他拍了拍羊背,羊“咩”地叫了一声,怯生生地站在院子里。
大姐兴奋地跑过去,摸了摸羊的脑袋:“爸,它真乖!这下小妹不会饿肚子了!”
听说羊奶回来了,母亲赶忙抱着我跑出来,看着这只瘦小的奶羊,母亲心里既期待又忐忑:“这羊……真能产奶?”
“卖羊的说,每天能挤两碗奶,够孩子喝的。”父亲兴奋地说。
大姐立刻蹲下,摸了摸羊的乳房,回头对母亲说:“妈,我现在就试试!”
她拿来一个蓝边搪瓷碗,放在地上,碗底还带着昨夜烫过的余温。手指刚碰到乳房,奶羊就轻轻“咩”了一声,却不动弹。大姐的手法并不熟练,但奶水却出奇地顺畅——先是几滴,而后汇成细流,白花花的奶汁溅在碗底,泛起细小的泡沫。
“真的出奶了!”大姐惊喜地喊。
母亲眼眶一热,差点哭出来。
那天晚上,大姐把羊奶煮热,小心翼翼地喂给我。她盘腿坐在炕沿上,把我裹在褪了色的蓝布襁褓里。她左手托着洋瓷碗,碗里羊奶还冒着热气,右手捏着小铝勺,勺把儿被磨得发亮。
“慢点儿,烫着呢。”她舀起半勺奶,先在碗边轻轻刮一下,又凑到嘴边吹了吹。奶皮被吹皱,荡开细小的波纹。
勺沿刚碰到我嘴唇,那股带着青草气的奶香就钻进了鼻子。我急慌慌去够,大姐却把勺子往后撤了半寸:“小馋猫,舌头伸出来接。”
温热的奶滑进嘴里时,大姐的拇指顺势抹掉我下巴上的奶渍。她每喂一勺都要吹三下,碗里的热气扑在她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窗外传来羊羔的咩叫,大姐忽然笑了:“听见没?你的奶娘催着要吃草料哩。”
“慢点喝,别呛着。”大姐轻声哄着,眼里记是温柔。
母亲看着这一幕,心里既欣慰又酸楚。
“小琴,以后……喂妹妹的事,就交给你了。”
“嗯!”大姐用力点头,“妈,你就放心,我一定把妹妹喂得白白胖胖!”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渐渐的学会了爬,学会了走路,也学会了说话。
而那只奶羊,成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存在。
每天傍晚,大姐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牵着羊去村口的草坡放。羊吃饱了,奶水才会充足。
而我呢?只要一听到羊的“咩咩”声,就会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拍着小手喊:
“羊妈妈回来了!羊妈妈回来了!”
大姐听了,总是忍不住笑:“傻丫头,在厨房让饭的那位才是你妈妈,羊可不是你妈妈。”
可我不管,我只知道,羊的奶水让我不再挨饿,羊的温暖让我安心。在我小小的世界里,“羊妈妈”就是最亲的存在。
有一次,大姐故意逗我:“妹妹,要是有一天,羊妈妈不在了,你怎么办?”
我愣住了,随即/“哇”地哭出来:“不要!羊妈妈不能走!”
大姐赶紧抱住我,哄道:“好好好,羊妈妈不走,一直陪着你。”
我这才破涕为笑,小手紧紧抓住羊的尾巴,生怕它真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