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的暑假,天气格外炎热,田里的稻子都晒得蔫头耷脑。那年由于母亲工作忙,大姐被招工到省城一个玻璃厂工作,不得已,五岁的我被送到了离我们家一百多公里的县城的外婆家。
临走前,我紧紧抱住母亲的腿,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我不去外婆家!我要跟妈在一起!”
母亲蹲下来,擦掉我的眼泪,柔声说:“宁宁乖,外婆家可好玩了。屋前还有一条小河,春天可以抓蝌蚪,夏天能洗澡、抓鱼,摸螃蟹呢!冬天还能滑冰……”
我抽泣着摇头:"可、可是没有妈妈和姐姐!”
母亲把我搂进怀里:“外婆家离这儿不远,妈放假就去看你。你表哥表姐都在那儿,还有小表弟可以陪你玩儿,多热闹啊!”
我抬起泪眼:“真的能抓螃蟹?”
母亲笑着点点头:“当然!让你表哥带你去,他可有经验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那...…妈要常来看我。”
母亲亲了亲我的额头:“一定!妈保证。妈妈把你送到外婆家,再陪你住三天。”我这才不情愿的点点头。
到外婆家的第三天,和我熟识了的表哥王晓峰和表弟王小涛,就约我干一件让我终身难忘的事。那天一大早,我高兴地穿着外婆用蓝布给我改的小褂子和妈妈给我让的酒红色的平绒鞋,在院子边唱边跳,转圈圈。
“快点!小涛都比你走得快!”十岁的表哥王小峰在大门外面给我招手,他瘦得像根麻秆,晒得黝黑的脸上沁着汗珠,活像条小泥鳅。哎呀,穿上新鞋子,咋把昨天我们三个的约定忘了——去野外摘果子吃。我蹑手蹑脚的跑出门外,四岁的表弟紧跟在我屁股后面,小手揪着我的衣角,嘴里还含着半块冰糖,口水把前襟都打湿了。我回头看他,他立刻咧开嘴笑,露出两颗小门牙,糖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上。
“小涛,你把糖吐了,一会儿给你摘酸枣吃。”我学着大人的口气说。小涛摇摇头,把糖块往腮帮子里藏得更深了。
村口的老槐树下,知了叫得震天响。小峰蹲在树根底下扒拉,突然举起一个知了壳:“看!金蝉脱壳!”那知了壳透明发亮,像件精致的琉璃工艺品。我伸手要拿,小峰却一缩手:“想要自已找去。”
我们穿过一片玉米地,叶子边缘像小锯子似的,划得我胳膊生疼。小涛被叶子绊了一跤,坐在地上哇地哭起来。表哥赶紧捂住他的嘴:“别哭!让大人听见我们就去不成小河了!”
我帮小涛拍掉裤子上的土,他抽抽搭搭地站起来,把口袋里剩下的一块糖塞给了我。糖已经化得只剩指甲盖大小,黏糊糊地粘在糖纸上。我舔了舔,甜得眯起眼睛。
小河藏在山坳里,水清得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晓峰脱得只剩裤衩,扑通跳进水里,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和小涛坐在岸边把脚丫伸进水里,凉丝丝的溪水漫过脚背,小鱼苗好奇地啄我们的脚趾头,痒得我们咯咯直笑。
“快来!那边有野山楂!”小峰指着对岸一片灌木丛,红艳艳的小果子像无数颗红宝石缀在绿叶间。我咽了口唾沫,嘴里立刻泛起酸水。去年吃过一次野山楂,酸得我直打哆嗦,可过后又老想着那个味儿。
表哥已经游到对岸去了。我拉着小涛的手,小心翼翼地踩着露出水面的石头过河。石头长记青苔,滑溜溜的。小涛一脚踩空,我赶紧拽住他,结果两人一起跌进水里。溪水没到腰际,凉得我倒吸一口气。小涛吓得直扑腾,我搂住他的腰把他拖上岸,两人都成了落汤鸡。
“笨蛋!”表哥在对岸笑得前仰后合,“衣服湿了回去要挨揍的!”
我们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会儿,衣服半干不干地贴在身上,痒痒的。表哥已经摘了一大把野山楂,吃得龇牙咧嘴。我和小涛钻进灌木丛,那些红果子就藏在带刺的枝条间,得小心避开尖刺才能摘到。
“这个红,肯定甜。”我踮着脚去够高处的一串果子,手腕突然像被火钳夹了一下。我猛地缩回手,看见一条土灰色的蛇飞快地钻进草丛,而我手腕上多了两个小红点,火辣辣地疼。
“表哥…...”我声音发颤,举着手腕给他看。那两个小孔已经开始发肿,周围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色。
表哥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他一把抓过我的手腕,低头看了看,突然扯下一把草,搓成绳子紧紧扎在我胳膊上。“是土斑蛇!得赶紧回去!”他的声音在发抖,手上却利索得很,勒得我胳膊发麻。
小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蹲在地上捡掉落的野山楂往嘴里塞,酸得整张小脸皱成一团。小峰背起我就跑,我趴在他瘦骨嶙峋的背上,看见他后颈上沁出的汗珠一颗颗往下滚。
“小涛!快跟上!”表哥边跑边喊。小涛这才发现不对劲,扔了野山楂追上来,边跑边哭:“等等我......”
我的手腕肿得像发面馒头,疼得眼前发黑。表哥跑得气喘吁吁,有几次差点被树根绊倒。我听见他心脏咚咚直跳,像面小鼓似的震着我胸口。
“大人说被蛇咬了会死,对吗?”我小声问。
“别瞎说!”表哥喘着粗气,“爷爷被蛇咬过,用半边莲捣烂敷上就好了。”
我们抄近路穿过稻田,稻穗扫过我的脚心,痒酥酥的。小涛落在后面老远,哭声像只迷路的小羊羔。我的胳膊开始发麻,手指头胀得难受,眼泪不知不觉流了记脸。
村口的老黄狗看见我们,汪汪叫起来。表哥一脚踢开院门,扯着嗓子喊:“奶奶!快出来!妹妹被蛇咬了!”
外婆正在院子里晒被单,闻言扔下木盆就跑过来。她那双粗糙的大手托起我的手腕,眉头皱成个疙瘩。“是土斑蛇,”她声音很稳,“去灶房拿菜刀来。”
我吓得直往后缩,以为外婆要砍了我的手。表哥却立刻明白了,冲进灶房拿了菜刀和一只粗瓷碗。外婆用刀背在我手腕的伤口上刮了几下,然后突然俯身用嘴吸住伤口,吸一口吐一口,暗红的血水溅在粗瓷碗里。
“去摘些半边莲来,”外婆吐掉最后一口血水,对表哥说,“就在后山脚下。”他像支箭似的射了出去。
母亲正在屋里收拾下午要走的行李,闻声从屋里跑出来,看见我的手腕,腿一软差点跪下。“我的老天爷啊......”她把我搂进怀里,我闻到她身上熟悉的皂角味儿,混合着田里带来的泥土气息。
小涛终于跑回来了,记脸鼻涕眼泪,扑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姐姐被蛇咬了会不会死呀?”母亲手忙脚乱地哄他,眼睛却一直盯着我的手腕。伤口周围已经泛起青紫色,火辣辣的疼变成了钝痛,像有根烧红的铁钉慢慢往肉里钻。
表哥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攥着一把开蓝花的野草。外婆接过来放在石臼里捣烂,碧绿的汁液顺着石臼边沿往下流。她把那团糊糊敷在我手腕上,清凉感立刻压住了灼痛。
“幸亏小峰处理得及时,”外婆用布条包扎好我的手腕,“再晚点毒血攻心就麻烦了。”
母亲倒了碗温水给我,我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水里掺了香灰,涩得舌头发麻。“都得喝下去,”母亲红着眼睛说,“解毒的。”
那天晚上我发了烧,迷迷糊糊看见外婆坐在床边,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母亲用湿毛巾一遍遍擦我的额头和手心。小峰和小涛挤在床尾睡着了,小涛脸上还挂着泪痕。
第二天早上,烧退了。我手腕上的肿消了大半,留下两个发黑的小痂。外婆说这痂得自然脱落,不然会留疤。表哥得意洋洋地向村里小孩炫耀他如何英勇救人,小涛则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好像我会突然消失似的。
母亲破天荒地没骂我们乱跑,反而煮了红糖鸡蛋给我们吃。还留下来多陪了我一星期。
我手腕上的疤到现在还留着,像两个小小的句号,标记着那个惊心动魄的夏日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