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宁——别跑那么快!当心摔着!”
外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却跑得更欢了。赤脚踩在河滩松软的沙土上,脚底板痒痒的,像是有小虫子在挠。太阳刚刚偏西,把河面染成金色,也把外爷那十多亩菜园子照得闪闪发亮。
我熟门熟路地钻进黄瓜架下,浓密的叶子立刻把我藏了起来。透过缝隙,我看见外爷扛着锄头走近,他的草帽边沿被汗水浸得发黄,蓝布衫后背湿了一大片。
“这丫头,又藏哪儿去了?”外爷故意大声嘀咕,眼睛却瞄向黄瓜架。我捂住嘴不敢笑出声,却突然被一片黄瓜叶子扫到鼻子——
“阿嚏!”
外爷哈哈大笑,一把将我拎出来:“找到你啦!”他的手掌粗糙却温暖,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我赖在外爷怀里,指着远处一片红彤彤的菜地:“外爷,西红柿熟了吗?”
“眼尖的丫头,”外爷放下我,牵着我往那边走,“熟了几个,正好摘给你尝尝。”
外爷是生产队里公认的种菜能手,河滩边这十多亩菜地,从春到秋轮换种着各种时令蔬菜:翠绿的黄瓜、紫亮的茄子、红艳的西红柿,还有成垄的白菜、萝卜。队里人都说,通样的种子,经外爷的手种出来,就是比别人家的水灵。
“为啥呀,外爷?”我曾经仰着脸问他。
外爷当时正在给茄子苗浇水,闻言神秘地笑笑:“菜啊,跟人一样,得用心伺侯。”他指着脚下的土地,“这河滩地沙多土少,别人嫌贫瘠,我却看中它透气。关键是要会调理...…”
说着,他弯腰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搓了搓:“看,掺了河泥和烂草叶,肥着呢!”
现在,外爷挑了个最红的西红柿,在衣襟上擦了擦递给我。我咬了一大口,酸甜的汁水立刻溢记口腔,顺着嘴角流下来。
“慢点吃,”外爷用粗糙的拇指抹去我脸上的汁水,“走,帮外爷浇完这片地,晚上给你讲星星的故事。”
我立刻来了精神。外爷晚上要看守菜园子,就住在菜地边上的草棚里。我最喜欢偷偷溜去陪他,躺在干草铺上,听他讲那些古老的故事。
浇完水,太阳已经落山了。外爷从草棚里拿出个煤油灯,挂在门口的柱子上。灯光昏黄,引来几只飞蛾绕着打转。
“小宁,该回家了。”外爷拍拍我的头,“你外婆该着急了。”
我拽着外爷的衣角不放:“让我再待会儿嘛...就一会儿...…”
正说着,远处传来外婆的呼唤:“小宁——回家吃饭啦!”
外爷朝声音方向应了一声,然后对我眨眨眼:“明天早点来,外爷教你认菜苗。”
我这才不情不愿地往回走,走几步就回头看看。外爷站在煤油灯下,身影被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菜地深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跑到菜园子去了。外爷已经干了一会儿活,正在给白菜苗间苗。看见我来,他招招手:“来,小宁,学学怎么间苗。”
我蹲在外爷身边,学着他的样子,把过密的菜苗拔掉一些,留下壮实的。“拔掉太可惜了吧?”我不解地问外爷。
“不能心疼,”外爷指导我,“留太多都长不好。”他的动作又快又准,像是能听懂菜苗的悄悄话。
整个上午,我跟着外爷在菜园里转悠,看他给西红柿搭架,给黄瓜掐尖,给茄子松土。外爷边干活边讲解,什么“黄瓜开花要留主蔓和”,“西红柿要打侧枝”,我听得似懂非懂,却把这些话都记在了心里。
中午,外爷在草棚边支起个小炉子,煮了一锅青菜粥。粥里撒了点盐,还滴了两滴香油,香得我连喝两大碗。
“外爷,你晚上一个人怕不怕?”我忽然问。
外爷笑了:“怕啥?有月亮作伴,有虫儿唱歌,美着呢!”他指着不远处的一棵老柳树,“那树上住着只猫头鹰,天天晚上给我站岗。”
我抬头看那棵柳树,果然看见一个灰色的影子蹲在枝头,圆溜溜的眼睛正盯着我们。
下午,生产队的人来收菜。外爷指挥着大家摘黄瓜、割韭菜,一筐筐新鲜的蔬菜被装上驴车,准备送到公社食堂去。
“老王头,你这菜就是水灵!”队长拍着外爷的肩膀,“今年咱们队的蔬菜评比,肯定又是第一!”
外爷只是笑笑,继续低头整理菜筐。但我知道他心里高兴,因为他哼起了小曲儿,那是他高兴时才会有的表现。
傍晚,我死缠烂打,终于说服外婆让我去陪外爷守夜。我抱着小被子跑到草棚时,外爷正在灯下补衣服。看见我来,他故意板起脸:“又来蹭外爷的故事听?”
我钻进干草铺,把自已裹得像只蚕蛹:“外爷,讲星星吧!”
外爷放下针线,走出草棚。我跟着出去,看见记天繁星像撒了一把钻石,亮得晃眼。
“看那边,”外爷指着北方,“那是北斗七星,像不像个大勺子?”
我点点头,又问:“那颗特别亮的是什么星?”
“那是织女星,”外爷的声音变得温柔,“她隔着银河,等着见牛郎呢...…”
外爷的故事总是那么美,听着听着,我的眼皮开始打架。迷迷糊糊中,感觉外爷轻轻把我抱回草棚,盖好了被子。
半夜,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草棚顶上,外面电闪雷鸣。外爷不在草棚里,我爬起来,看见他站在菜地边上,煤油灯在风雨中摇摇晃晃。
“外爷?”我喊了一声,声音被雷声淹没。
我冒雨跑出去,发现外爷正望着河面,脸色凝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吓得一哆嗦——河水不知什么时侯涨了起来,已经漫到菜地边缘了!
“小宁,快回去叫队长!”外爷大声说,“河水要淹菜园子了!”
我转身就跑,却听见身后“扑通”一声。回头一看,外爷已经跳进河里,正在用沙袋堵一个缺口。他的身影在闪电中时隐时现,像一尊守护神。
我拼命跑回村里,挨家挨户拍门喊人。很快,队长带着十几个壮劳力赶来了,大家扛着铁锹、麻袋,冲向菜园子。
河水的咆哮声越来越近,已经有一小片菜地被淹了。外爷站在齐膝深的水里,指挥大家堆沙袋。我也没闲着,帮着装沙子、递工具。
突然,我想起外爷曾经说过的话:“治水不能光堵,还得会导...…”我跑到外爷身边,扯着嗓子喊:“外爷,咱们挖条沟把水引开吧!”
外爷眼睛一亮,摸了摸我的头:“聪明丫头!”他立刻指挥一部分人,在菜地上方挖了一条排水沟。
雨越下越大,我们浑身湿透,但没人退缩。沙袋一层层垒高,排水沟一寸寸延长。终于,在天蒙蒙亮时,河水被我们驯服了,乖乖地沿着新挖的沟渠流走,菜地保住了大半。
人们累得瘫坐在泥地上,却都笑着。队长拍着外爷的肩膀:“老王头,多亏了你和小宁啊!”
外爷却看着被淹的那小片菜地,心疼地摇头:“可惜了那些刚出的苗...…”
我拉拉外爷的手:“外爷,咱们重新种!”
外爷终于笑了,他抱起我,指着东方的天空:“看,天晴了。”
果然,乌云正在散去,一道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湿漉漉的菜园上。菜叶上的水珠闪闪发光,像是无数颗小星星落在了地上。
那天之后,外爷的菜园子成了生产队的骄傲。而我,则成了外爷的小助手,跟着他学习如何与土地对话,如何读懂自然的信号。每当夜晚降临,我们躺在草棚里,听着虫鸣,数着星星,外爷就会说:
“小宁啊,种菜不只是种菜,是在种日子,种心...…”
当时的我还不太懂这些话的意思,但我知道,在外爷的菜园子里,每一棵菜都藏着一个故事,每一捧土都饱含着一份深情。而这些,都随着河水的流淌,悄悄流进了我的心里,成为永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