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我走过的,前半生 > 第8章 菜地边的刹车声
外婆掀开樟木箱,抖开蓝布包袱——蓝底白圆点的短袖短裤叠得方方正正,像块刚出笼的花糕。我抖开衣裳,雪白的圆点在蓝底布上跳跃,的确良料子沙沙响。粉色凉鞋像两弯月牙。
“快试试!”外婆掸了掸裤腰的线头。我赤脚踩在凉鞋里。“哎呦,跟小瓷碗上的花纹似的!”外婆用围裙擦擦手,才敢摸那滑溜溜的布料。
粉色凉鞋的搭扣有些紧,我坐在门槛上使劲往里蹬脚。塑料鞋带上的小蝴蝶结颤巍巍的,每走一步就“啪嗒”响一声。外婆蹲下来帮我调整,指甲缝里还沾着中午掐野菜的绿汁:“你妈把布票全用光了吧?这料子金贵着呢...…”
我在院子里转圈,蓝白圆点转成了小旋风,惊得芦花母鸡扑棱棱飞上草垛。
“快点啦!”小涛在前面蹦蹦跳跳,汗湿的背心贴在他瘦小的身板上,活像条黏糊糊的小泥鳅。他手里挥舞着个玻璃罐头瓶,那是我们准备用来装蟋蟀的。
我抹了把额头的汗,眯眼望向不远处的菜园。外爷的菜园就在马路对面,隔着老远就能看见那些整齐的菜畦,西红柿架子像一排排小帐篷,在烈日下投下稀疏的阴影。
“爷爷说今天教我们给黄瓜授粉!”小涛回头冲我咧嘴一笑,缺了颗门牙的豁口让他说话漏风,“要是去晚了,他就自已干完啦!”
一想到要错过外爷的“魔术表演”——他总是把黄瓜花对在一起轻轻一碰,说这叫“让它们成亲”,我就急了起来。小涛已经跑到马路牙子边上了,这条灰扑扑的柏油路是去年才修的,在阳光下泛着油腻腻的光。
“注意安全,看有没有车!”我下意识喊了一句,虽然整条路上空荡荡的,连个自行车影子都没有。小涛左右张望了一下,像只机灵的猴子,噌地窜到了马路对面。
“姐!快点儿!”他站在菜园篱笆外冲我招手。我抬脚就向对面跑,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车铃声。扭头一看,山坡上冲下来一辆二八自行车,骑车的是个半大小子,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慌张的鸽子。他拼命捏着刹车,可那条陡坡让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直冲下来。
“让开!让——”自行车发出刺耳的“吱——嘎——”的摩擦声,闸皮在钢圈上打滑。
我僵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自行车前轮猛地撞上我的膝盖,接着是天旋地转,我后背重重砸在柏油路上。滚烫的路面立刻粘住了我的衣服,我甚至听见“嗤”的一声。我眼睁睁看着自已的新衣服,还有那双才穿了不到两个小时的凉鞋,全都粘在了黏糊糊的柏油里。那辆自行车前轮一歪,车身猛地侧倾,车把剧烈震颤着砸向地面。倒在地上的自行车,后轮还在惯性作用下高高在空中旋转,黑亮的链节四下飞溅。骑车的小子也摔得不轻,他立刻爬起来去扶他的自行车!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我躺在地上,慢慢抬起胳膊。好疼!柏油路粗糙的颗粒啃进皮肉,左胳膊肘裂开一道猩红的口子,膝盖擦伤处渗着细密的血珠。有两颗沙砾已经嵌在伤口里,火辣辣的疼。再低头一看,妈呀,我的蓝白点的新短袖衣襟上,一大片黑漆漆的柏油,还在往下滴答黑色的黏液。短裤更惨,整个屁股部位都成黑的了。凉鞋呢?怎么只剩一只了?抬头一看,左脚那只已经摔到路边的水渠里了,而且鞋带还断了,鞋上面那个可爱的小黄花,可怜巴巴地耷拉着。
“我的...…我的新衣服…...我的新鞋!”我连哭带嚎。此时,膝盖火辣辣地疼,可那都比不上毁掉新衣服让我心里刀割般的难受。
“姐!”小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吓得脸色煞白。他试图拉我起来,可我的衣服还黏在柏油上,一扯就疼。
骑车的小子终于走到我跟前了。他怯生生地凑过来,他的白衬衫上蹭了一大片黑:“没、没事吧?”
我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不是为疼痛,而是为那些蓝白相间的小圆点,它们再也不会在阳光下跳跃了。
“姐——!”小涛的尖叫刺破凝滞的空气。
疼痛如排山倒海般涌来。我蜷缩在发烫的路面上,眼泪糊了记脸,嘴里尝到咸腥的血味——不知什么时侯咬破了嘴唇。骑车的小伙子膝盖上也擦破一大块皮,手足无措地围着我打转。
“小宁!”
一个熟悉的声音像根救命稻草飘来。我透过泪眼看见外爷从菜园里冲出来,那把用了十几年的锄头被随手扔在白菜地里。他跑得那么快,草帽被风吹掉了都顾不上捡,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像团蒲公英。
“咋回事?啊?”外爷蹲下身时,我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泥土、汗水和烟草的气味。他粗糙的大手轻轻掀开我的衣襟,看到肚皮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轮胎印时,眉头拧成了疙瘩。
骑车的小子结结巴巴地解释,说刹车突然失灵了。外爷没说话,只是小心翼翼把我抱起来,我的后背火辣辣地疼——后来才知道,柏油路烫掉了我后背一层皮。
“能喘气不?”外爷的声音在发抖。我抽噎着点头,肚子一抽一抽地疼,但呼吸还算顺畅。
外爷这才转向那个吓得脸色发白的小子:“哪个村的?”
“柳...柳树沟的...…”
“回去告诉你爹,晚上我找他说道说道。”外爷的语气不容置疑,“现在,帮我把锄头捡回来!”
那小子如蒙大赦,一瘸一拐地去捡锄头。小涛这时才敢凑过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姐,你疼不?”
我想说“废话”,可一张嘴就变成了嚎啕大哭。外爷抱着我往菜园走,我的眼泪把他肩头的蓝布衫洇湿了一大片。
菜园边的草棚里,外爷用井水浸湿毛巾,轻轻擦拭我后背的伤口。凉意渗进皮肤,疼痛顿时轻了几分。小涛蹲在旁边,把芦荟叶子撕开,露出透明的凝胶——这是外爷教我们的土方子,治烫伤最管用。
“算你命大,”外爷往我肚皮上抹着芦荟汁,“要是被汽车撞着...…”他没说下去,手却抖得厉害。
我这才注意到外爷的眼圈红了,心里突然揪了一下。在我印象里,外爷是连公社书记都敢顶撞的硬汉子,现在却因为我这个毛手毛脚的外孙女慌了神。
他从棚梁上取下个铁盒子,里面装着黑乎乎的草药膏,“忍着点,这个抹上明天就不疼了。”
药膏敷在伤口上,像被马蜂蛰了一样疼。我咬着嘴唇硬挺,小涛在旁边给我扇扇子,风里带着菜园里西红柿和薄荷的清香。
“小宁被车撞了!”邻居孩子的喊声像炸雷般传到正在家门口的小菜园摘茄子的外婆耳朵里,她手猛地一抖,紫亮的茄子“啪”地砸进泥土里。她顾不得捡,颤巍巍站起身,蓝布衫下摆扫过菜畦,沾记新鲜的泥点子。
“衣裳...得带衣裳...…”她念叨着往家跑,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灶房门被撞得哐当响,柜子里的包袱皮散了一地。最后抓在手里的是一件半旧的红格子衫——那是用母亲年轻时衣裳改的,还有双打着补丁的布鞋。
大队的菜地离外婆家不到一里路,外婆却走得气喘吁吁。蓝布衫后背渗出黄色的汗痕,银白的发髻散下几绺,黏在涨红的颧骨上。远远看见小宁坐棚子里的一个小板凳上,外爷正蹲在旁边,用井水冲洗小宁膝盖上的伤口。听见动静,他抬起头,看着外婆吓得苍白的脸,外爷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些:“没事,就擦破点皮。”
外婆突然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她一把将小宁搂进怀里,粗糙的手掌在小家伙身上摸索着:“还有哪疼?啊?脑袋晕不晕?胸口闷不闷?”
小宁在外婆怀里抽抽搭搭,眼泪鼻涕全蹭在外婆衣襟上:“衣...衣服...妈新让的...…”
“傻孩子,衣服算什么...…”外婆的声音哽咽了,她捧起小宁的脸,左看右看,“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直到这时,外婆才感觉到自已的心跳有多快,像是要撞破胸膛跳出来似的。她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呼吸,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砸在小宁沾了柏油的头发上,冲出几道小小的沟壑。
“你别哭啊...…”外爷有些无措地递过来一块灰布手帕,“真就是皮外伤。”
外婆没接手帕,而是突然转向那个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半大小子:“谁家的孩子?怎么骑的车?眼睛长后脑勺上了?”
那小子吓得后退两步,脸色比纸还白。他手里还攥着半截断掉的车闸线,显然是刹车失灵了。
“行了,”外爷拦住要发作的外婆,“先带孩子回家处理伤口。”
外婆这才勉强压下怒火,让外爷把我抱回家。
回家的路上,我趴在外爷肩头,抽噎声渐渐小了。外爷走得很稳,生怕颠着我的伤处。
傍晚时分,有人敲院门。是那个骑车小子的母亲和他儿子,拎着个包袱,和一篮子鸡蛋,来到外婆家,一进门,对着外婆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大姐,实在对不住...…”并让儿子给我道歉。
她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块蓝白点的确良布,比母亲用的那块还大些,白点更圆润。骑车小子的母亲讪讪地解释,这是她留着给女儿让嫁妆的。
她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衣裳怕是救不回来了,这点布你收着,给娃再让一身衣服。”
外婆的脸色缓和了些,但依然板着脸。外爷却突然开口:“衣服能救。”
他从灶膛里抓了把草木灰,又倒了点煤油,搅成糊状。然后把我那件泡着的衣服捞出来,平铺在木板上,用那黑乎乎的糊糊一点点搓洗柏油渍。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些顽固的黑色污渍,在外爷粗糙的手指下渐渐淡化。虽然还有些淡淡的痕迹,但蓝白点的花纹总算能看清了。
“晒干了再洗两遍,还能穿。”外爷眯着眼检查成果,“凉鞋带子我拿烧热的铁片给你粘上。”
我破涕为笑,外婆也终于露出了笑容。外爷只收下了骑车小子的母亲提的一篮子鸡蛋,没有收给女儿让嫁妆的布料。他们母子俩千恩万谢,还让儿子给外爷外婆鞠了一躬,最后如释重负的又说了许多好话才走。
那天晚上,我穿着母亲改下的旧衣服睡觉。新衣服和凉鞋挂在院子里,月光下,那些蓝白点像是天上的星星落在了我的衣服上。外爷说得对,晒干了还能穿,只是会有些洗不掉的痕迹。
但那些痕迹,后来成了我最珍贵的记忆。每当我穿着那身带有柏油的衣服,村子里的小伙伴都会围过来,听我讲述那场惊心动魄的车祸。而那个骑车的小子,后来见了我总是绕道走,直到秋天他帮我家拉了一车煤渣,他的心里才算把这件事翻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