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四年的临安城,那可真是一片祥和安宁的景象!大运河上的画舫一艘接一艘,船头挂着亮堂堂的羊角灯笼,船舱里传来的弹唱声和酒杯碰撞的叮当响,仿佛是在演奏一场欢乐的音乐会。歌女们唱着新编的曲子,那尾音拖得长长的,就像春天里的小燕子一样,顺着河水飘得老远老远。
河岸边的柳树刚刚抽出嫩绿的新芽,那嫩绿的枝条被春风轻轻一吹,就像小姑娘们的发辫似的,晃悠来晃悠去。树下总有那么几个提着篮子卖花的老婆子,一见到那些穿着绸衣缎裙的夫人小姐,就赶紧凑上去,热情地兜售着新摘的茉莉花。
御街的青石板路被南来北往的轿子和马车打磨得闪闪发光,晴天的时侯,甚至能映出人的影子呢!挑着担子的货郎们走街串巷,担子的这头是各种各样的针头线脑,那头则摆着一个糖画摊子,熬糖的铜锅冒着热气,那香甜的味道,引得放学的孩子们像小蜜蜂一样,围了一圈又一圈。街两边的店铺生意兴隆,绸缎庄的伙计站在门口大声吆喝,酒楼二楼的食客们则是一边推杯换盏,一边时不时地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嘿,你瞧瞧,这可不就是一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好年景嘛!
若是往城中那深宅大院密集之处行去,便会目睹另一番景象。秦相府的朱漆大门较别家更为高耸,门檐下悬挂的大红灯笼终年不灭,然而门墩儿旁的石狮子身上,却似乎总笼罩着一层寒气。尤其是自今年开春以来,相府门前的卫兵尽数更换,一个个皆面色紧绷,沉默不语,腰间所佩刀鞘擦拭得光亮如镜,过往百姓皆下意识地绕道而行。
此时,相府内院的暖阁中,秦桧正斜倚于一张紫檀木交椅之上,椅背铺陈着整张洁白如雪的狐裘,其毛茬柔软至极,似能陷住人的手指。他身着一袭玄色便服,手中端着一只白瓷茶盏,指尖缓缓地碾着漂浮于水面之上的茉莉花瓣,将花瓣碾碎后,茶汤中便泛起一圈圈淡绿色的汁水。
下首站着个穿青色长衫的门生,手里捧着一卷黄纸名单,念名字时声音有点发颤,每念一个就抬眼偷瞄秦桧的脸色。秦桧微微眯着眼,听着“黄龟年”“白锷”这些名字从门生嘴里蹦出来,嘴角慢慢往上翘,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褶子里好像都藏着笑意,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反而让眼皮底下的青黑显得更重了。暖阁里烧着银丝炭,热得人穿单衣都冒汗,可那门生却觉得后脖子凉飕飕的,像是有风吹进了衣领。
“白锷的家眷……安置妥当了?”秦桧忽然开口,鹤氅袖口滑落,露出腕上那串蜜蜡佛珠。珠子被摩挲得透亮,却在“阿弥陀佛”的佛头处缺了颗——据说是当年弹劾岳飞时,被他攥碎了的。
门生怀里的名单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慌忙将纸卷翻到第二页:“回相爷,已按您上月定下的‘编管法’,将其长子发配琼州儋州,女眷没入教坊司……”话音未落,秦桧忽然抬手将茶盏掷向铜火盆,白瓷碎成几片,浸着血字的诗稿飘起来,火星舔过“岳”字时,纸灰突然蜷成个狰狞的人脸形状。
“蠢货!”秦桧抓起狐裘上的玉镇纸砸过去,镇纸擦着门生耳边撞上博古架,青瓷瓶里插着的孔雀翎羽簌簌掉落,“教坊司?白锷那婆娘懂些诗书,若在勾栏里胡说些‘和议误国’的话,岂不是给老夫添堵?”他踩着碎瓷片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窗棂——相府花园里的太湖石上凝着薄冰,几个仆役正往井里倾倒什么,木桶提上来时滴着暗红的水。
门生跪在地上,额头磕着冰凉的青砖:“相爷赎罪……小的这就去办,定将白氏女眷‘妥善’安置在临安北里的暗坊,断不会让她们见天日。”他偷瞄秦桧袍角绣的獬豸纹在烛火下扭曲,忽然想起上个月在大理寺诏狱,白锷被杖毙前吐着血沫骂“秦贼必遭天谴”,当时负责监刑的正是自已。
“安置?”秦桧忽然笑起来,笑声像冰锥刮过窗棂,“当年岳飞的家眷,不也在岭南‘安置’了么?”他转身时,狐裘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瓷,某片残片映出他半边脸——眼尾的皱纹里还凝着笑意,瞳孔却黑得像古井,“记住了,对付这些乱臣贼子,要学那西湖的断桥,看着是整的,底下早被水沤空了,等他们一踩上去……”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秦熺端着个描金漆盘进来,盘里放着份新誊抄的《日历》稿本,封皮上“绍兴十四年春正月”的题字底下,用泥金写着行小字:“太师秦桧监修国史”。秦桧拿起狼毫,笔尖在“白锷”二字上顿了顿,忽然蘸饱朱砂,将那名字涂成个血糊糊的墨团,恰在此时,窗外传来远处更夫敲三更的梆子声,梆子声里还混着隐约的妇孺啼哭,被北风一吹,散成细碎的冰碴落进相府的瓦当里。
檐角的冰棱又坠下一块,砸在石阶上碎成齑粉。秦桧望着窗外飘起的细雪,忽然笑了。那笑意从眼角的皱纹里渗出来,像墨滴入宣,先染灰了鱼尾纹,再慢慢洇黑了整个眼窝。
他想起昨晚曾惇送来的《圣相赞》诗稿,还压在茶盏底下呢。诗里写着“力挽天河洗甲兵”,他当时拿朱砂笔在这句旁边画了个圈,圈里头歪歪扭扭写了个“岳”字。现在茶盏底渗出水渍,把那个“岳”字泡得模模糊糊,红兮兮的颜色晕开,看着倒像是宣纸上沾了血点子。
昨儿曾惇送诗来的时侯,点头哈腰地说这诗是照着秦相爷的胸襟气魄写的,夸他有本事让大宋太平。他当时看着诗稿笑了笑,心里头却想着岳飞——当年岳飞在朱仙镇打了胜仗,眼看就能收复失地,却被十二道金牌召回来,最后冤死在风波亭。现在看到这“洗甲兵”的句子,又拿朱砂笔写了“岳”字,也不知道是啥滋味,就觉得这茶盏底下的纸慢慢洇了红,跟心里头那点别扭劲儿似的,散都散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