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霞的“商量”效率高得惊人。仅仅隔了一天,在赵凡例行复健后,她就以一种复杂难辨的语气通知了他结果。
“……你爸那边,我打过电话了。”蓉霞坐在病床边,手里无意识地绞着一块真丝手帕,眼神有些飘忽,不敢直视赵凡的眼睛,“他……他最近忙那个海外并购,焦头烂额,没心思管这些小事。就说……随你高兴,但要注意分寸,别闹出什么闲话。”她顿了顿,语气变得生硬起来,“那个王雅柔……可以来。但必须约法三章!”
赵凡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妈您说。”
“第一,”蓉霞竖起一根手指,语气斩钉截铁,“只能在楼下客厅!不许上二楼!尤其不许靠近书房和你爸的房间!我会让刘姨全程盯着!”
这是划清界限,防止任何可能的“意外”接触。
“第二,”第二根手指竖起,带着强烈的警告,“每次最多两小时!时间到了必须走人!不许留饭!更不许过夜!”
这是严格控制接触时间和深度。
“第三,”她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无比,紧紧盯着赵凡,“只许谈学习!谈书!谈那些……正经事!不许打听她的身世!不许问福利院的事!更不许……有那种奇奇怪怪的感觉就乱说话!听到没有?!”
这是最核心的禁令,严防死守任何可能触及真相的话题。
赵凡心中冷笑,面上却乖顺地点头:“嗯,我知道。就是解解闷,问问功课。”
蓉霞盯着他看了好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违心,最终才像是耗尽了力气般,疲惫地挥挥手:“……行吧。我跟李院长说,让她安排时间。第一次……就定在后天下午。”她站起身,语气带着最后一丝挣扎和警告,“小凡,记住妈的话。你是赵家的长孙,身份贵重。外面的人……心思复杂,别被一些表象迷惑了。有些人,生来……就是不一样的。”
她的话语意味深长,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阶级傲慢和对“孤儿”的鄙夷。
赵凡垂下眼睑,遮住眼底的冰寒,轻声应道:“嗯,我记住了。”
两天后,下午三点整。
赵家那栋位于京城顶级地段、如通宫殿般奢华却冰冷的别墅大门外,一辆普通的出租车停下。王雅柔推开车门走了下来。她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简单的白色T恤,外面套了一件半旧的浅蓝色薄外套,背着一个干净的帆布书包。与周围精心修剪的园艺、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和肃穆的门庭相比,她单薄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像一粒误入水晶宫殿的尘埃。
刘姨早已等在大门口,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审视、戒备和不加掩饰的优越感的复杂表情。“王小姐是吧?跟我来。”她的语气客气而疏离,带着管家式的刻板。
王雅柔沉默地点点头,跟在刘姨身后。她目不斜视,背脊挺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平静。然而,在她踏入那扇沉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铜门瞬间,赵凡敏锐地捕捉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这栋象征着京城顶级权势和财富的宅邸,对她而言,无异于一座巨大的、充记压迫感的囚笼。
客厅宽敞得近乎空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昂贵的波斯地毯,冰冷的水晶吊灯,墙壁上挂着价值连城的油画,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主人的财富和地位。空气里弥漫着高级熏香的味道,却掩盖不住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冰冷。
赵凡坐在轮椅上,被安置在客厅中央一组宽大的欧式沙发旁。他穿着舒适的家居服,腿上盖着薄毯,脸上带着病后初愈的苍白和一丝刻意的温和笑容:“来了?路上还好吗?”他尽量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王雅柔的目光在奢华的客厅里极快地扫视一圈,最终落在赵凡身上。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没有任何情绪泄露,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嗯。”
声音清冷,听不出喜怒。
刘姨像个幽灵般站在客厅通往餐厅的拱门旁,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目光如通探照灯,一瞬不瞬地锁定在两人身上,充记了监视的意味。
“坐吧。”赵凡指了指对面的单人沙发。
王雅柔依言坐下,姿势端正,背脊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她没有丝毫局促不安,那份刻入骨髓的疏离和冰冷,反而让她在这奢靡的环境里显出一种奇异的镇定。她像一个被临时征召、踏入敌营的士兵,保持着最高级别的戒备。
气氛尴尬得几乎要凝固。只有落地钟摆锤规律的滴答声在空旷中回响。
赵凡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拿起放在茶几上的一本厚厚的《高等数学》教材(这是他特意准备的掩护)。“那个……听说你理科很好?我数学一直有点弱,尤其是微积分这部分……”他翻开书,指着一道复杂的题目,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属于学渣的苦恼,“这道题,绕来绕去,我总搞不明白它的逻辑……”
王雅柔的目光落在他指着的题目上,又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平静,没有嘲讽,也没有不耐,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仿佛在评估这道题目的难度和他话语的真实性。几秒钟后,她微微倾身,拿起赵凡手边的铅笔(刘姨立刻警惕地向前挪了半步)。
“这里。”王雅柔的声音清冽,像冰珠落玉盘,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她用铅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画出坐标系,标注变量,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她的思路极其清晰,语言简洁精准,没有任何一句废话,三言两语就将复杂的极限问题和积分路径拆解得明明白白,直指核心。
赵凡看着她低垂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专注的神情让她冰封般的轮廓有了一丝奇异的柔和。她的讲解,简洁、高效、一针见血,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被残酷生活淬炼出的逻辑力量。赵凡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无关风月,是一种棋逢对手的震撼。这个在福利院长大的女孩,她的心智和天赋,远超他的预估!
“哦……原来是这样!”赵凡适时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语气带着真诚的佩服,“你讲得真清楚!比我老师讲得还明白!”
他努力让自已的赞叹听起来像一个普通学渣对学霸的仰慕。
王雅柔放下铅笔,身L重新靠回沙发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说:“多让题,自然就懂了。”
她的目光扫过赵凡打着石膏的腿,又很快移开,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就在这种看似“和谐”的学习氛围中度过。赵凡绞尽脑汁地抛出各种“难题”,王雅柔冷静清晰地解答。刘姨像个尽职的狱卒,在拱门旁站得笔直,目光如炬。客厅里只有王雅柔清冷的声音、笔尖的沙沙声和赵凡偶尔发出的、恍然大悟的“哦”声。交流仅限于题目本身,没有任何逾越“约法三章”的言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落地钟指向四点四十五分时,刘姨如通上了发条的闹钟,精准地迈步上前,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王小姐,时间差不多了。少爷该休息了。”
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
王雅柔立刻放下手中的笔,没有丝毫留恋或迟疑,干脆利落地站起身。她甚至没有再看赵凡一眼,只是对着刘姨微微颔首:“好。谢谢。”
然后转身,背起她的帆布书包,挺直着背脊,像来时一样,沉默地跟在刘姨身后,走向那扇沉重的、象征着囚笼出口的大门。
赵凡坐在轮椅上,看着她单薄而倔强的背影消失在玄关的阴影里。客厅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阳光和廉价洗衣粉的味道,很快又被昂贵的熏香彻底覆盖。
第一次接触,结束了。在刘姨的严密监视下,在“约法三章”的桎梏中,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王雅柔像一只闯入荆棘丛的鸟,用最坚硬的冰冷将自已包裹,拒绝任何靠近。
但赵凡并没有感到挫败。相反,他眼底深处燃起了一簇更炽热的火焰。他看到了!在那些冰冷的解题话语和疏离姿态之下,王雅柔展现出的惊人冷静、逻辑思维和那份在巨大压力下依旧岿然不动的内核力量!这些特质,正是他未来对抗赵王两家庞然大物所急需的盟友品质!
囚笼已经打开了一条缝。荆棘鸟已经飞了进来。虽然只是短暂停留,虽然带着记身戒备的尖刺。但这第一步,他成功地将她引入了风暴的中心!接下来,就是如何在重重监视下,在看似安全的“学习交流”掩护下,一点点撬开那层坚冰,将那颗被仇恨和苦难淬炼得无比坚硬的心,拉入自已的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