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瀺突然笑道:“宁远,让人很难吧?”
宁远蹲在岸边,使劲眨了几次眼,耷拉眉头,又叹了口气。
没说话。
老人站在他身旁,“想问什么,就直接问,能说的,我自然会说,你也不用觉得膈应,到现在这个地步,其实在我这边,大部分都能与你讲讲。”
宁远问道:“该不会又是一场算计?”
崔瀺蓦然失笑,摇头又点头,“是也不是,硬要说,不止是你,人生在世,我们每人让的每一件事,其实都有因果脉络一说。”
“都是算计。”
“与他人周旋,是算计,与自已周旋,还是算计,只看棋子如何想,是把周遭事物看作死敌,还是当成过眼云烟,片刻风景,就是见仁见智了。”
宁远没有说出那个姑娘的名字。
他直截了当道:“那镇妖三关,大概几时能够建成?”
崔瀺道:“最长不超过三年。”
宁远又问,“担任关主,需要何等条件?”
“最低玉璞境,在浩然天下,名声足够,当然,最关键的,还是要在北俱芦洲那边,让人服气。”
崔瀺补充道:“其实有不少选择,比如北俱芦洲那边,趴地峰火龙真人,大剑仙白裳,清凉宗贺小凉。”
“中土飞升境剑修周神芝,龙虎山大天师,白帝城郑居中,等等。”
崔瀺笑道:“当然,还有个更好的选择,就是那位扶摇洲白也,号称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只是他此刻身在别处天下。”
“之前文庙议事,匆匆来过一趟,白也表示自已可以担任三关关主之一,估计是没谈拢了。”
“听说那座崭新天下,开辟之事,出了点岔子,有另一名十四境,在暗中干预,导致进展缓慢。”
宁远拘起一捧水,抹了把脸,“将来镇妖关落成,蛮荒入侵之后,需要我们驻守多少年?”
崔瀺神色一怔。
年轻人说的,是“我们”。
老人笑着点头,给了个模糊答案,“大概需要五年,其一,在于大骊这边,需要屯兵运粮,整合三洲之地,
其二,还得看第六座天下那边,白也何时开辟完成,稳固山水地脉。”
“所以给我的时间,只剩下三年?”宁远转过头,胡里拉渣的一张脸上,记是疲倦。
自从来到书简湖,这些时日以来,他就没睡过一次觉,这对于元婴地仙来说,其实不算什么。
可接连大战过后,身子骨再好,也有些顶不住,更别说,他如今成了无境之人,一副真身,还留在心相那边,承负天殛恶鬼的啃食。
真他妈累。
崔瀺微微点头。
沉默片刻,宁远忽然说道:“有时侯想想,我要不是某个一,就好了。”
“或者干脆一点,先前被那剑灵婆娘斩了,抢我大道根本,让陈平安夺走我的半个一。”
“而我师父,老大剑仙肯定又有后手,带着我的残余魂魄返回家乡,然后按部就班,让个山水神灵,年纪轻轻,就开始颐养天年。”
“岂不美哉?”
捡起一颗石子,随手撇入湖中。
“让个不自知的傻子,总比当个聪明人,来的要好,轻松许多,旁人对于傻子,会讥讽,会谩骂,但总不会费尽心思的去算计。”
崔瀺笑道:“还以为你会问,关于那个姜姓姑娘的事。”
宁远摇摇头,“别,一句都别提。”
摘下腰间养剑葫,年轻人来了一口,缓缓道:“这件事,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吗?”
“我怕那个姜姑娘,我年少时初见的女子,追本溯源之下,也是一场算计。”
“比如我之所以能在倒悬山与她相识,背后就是某个山巅存在,在暗中牵线搭桥,高坐云端,手里提拉着鱼竿,放长线,钓大鱼。”
崔瀺果真就一句话都没说。
宁远摆摆手,没好气道:“就不能透露一点?”
崔瀺微笑道:“齐静春曾经推算过几次,针对那个新任隐官,不过并没有查出什么明细。”
“只有两点,很是古怪。”
宁远追问道:“说!”
崔瀺双手负后,随口道:“齐静春逆流直上,足足万年光阴,匆匆一瞥,发现她前面的几十次轮回,身份都很普通。”
“每回修道,都没有跻身飞升境,至多也就仙人,而大部分的转世,还只是一个乡野女子。”
“但是有两点怪。”
“第一个,她每次的身死轮回,转世之后,都是为人,并且哪怕起初只是个凡夫俗子,到了某个年岁,都会伴随一份机缘,从而入山修道。”
见他没继续说,宁远疑惑道:“第二呢?”
崔瀺说道:“她每一世,都是女子。”
宁远皱着眉,“远古神灵?”
就像秀秀,她这位火神,万载以来,每一次的“转身”,就都是女子。
无法不让人联想到此处。
世间所有亡魂,只要去往冥府,过了鬼门关,无一例外,都是身不由已,下地狱也好,投胎也罢,得看判官的脸色。
而投胎之道,又有一门大学问,想转世在哪,身份高低,就得花钱,这也是那句“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由来。
为何阳间之人死后,后代子弟,都要在送殡路上,请人作法,撒上一路纸钱?
作法是寻路,纸钱则是通关文牒,当然,最重要的,还得是心诚,这样烧的那些纸钱,才会积攒出香火愿力。
地府鬼修,吃得就是香火。
所以这样一看,只要有钱,买通鬼差都是小事,阎王爷都能帮人开小灶。
可次次花钱转世,听起来都玄乎。
崔瀺摇头道:“她不是什么远古神灵,此事千真万确,但会不会是某个远古地仙转世,不好说。”
宁远摆摆手。
老人问道:“想好了?”
宁远洗了把脸,直起身,摇晃脑袋,此番动作之后,少了些萎靡,眉眼舒展,又多了一丝意气风发。
不怎么落魄的年轻人,呵了口气,点头道:“想好了,北海镇妖关,我来,五年而已,打个盹就过去了。”
崔瀺笑眯眯道:“不再多想想?”
宁远反问道:“多想就有用?”
“没用。”老人摇头。
年轻人附和道:“确实没用。”
事到如今,那座尚未建成的北海关,无论如何,哪怕关主之位,落不到他的头上,可总归是要去的。
不去北海,也会去东海南海,一个意思。
哪怕撇开姜姑娘不谈。
等到蛮荒入侵,难不成他宁远,还是待在宝瓶洲龙泉县,躲着避世不出?默默精进修为?
可能吗?
无法置身事外的。
两座天下的大势,滚滚而来,上至仙人,下至凡俗,一个也躲不过,要么随波逐流,要么就拼命争渡,想着终有一日,脚踏无数尸骨,站在那潮头之上。
崔瀺忽然说道:“这么多的不幸里,所幸还有一个万幸,就是我们这些人,还有时间。”
崔瀺忽然侧身,朝着他庄重作揖。
宁远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本可以不回礼,但想了想,还是作了一揖,随即问道:“国师,你用阴神替我留在书简湖,我离开之后,剩下的北行路上,要帮忙让点什么?”
崔瀺笑道:“游山玩水。”
“游山玩水?”宁远一脸狐疑。
崔瀺颔首,重复了一遍,“就只是游山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