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枣树谣 > 第一章

爷爷被二奶奶打断腿那天,我听见枣树在风里发出呜咽。
那棵歪脖子枣树曾是我童年乐园,爷爷总说它通人性。
他去世时枣树一夜枯死,全村人啧啧称奇。
整理遗物时,我在宝砂糖铁盒里发现一张陌生女子的照片。
照片背后写着:耳朵聋了也好,听不见她骂你野种。
原来爷爷藏了一辈子秘密,而二奶奶在葬礼上哭晕在枯树下。
1
断腿风波
车轮碾过坑洼的土路,咯噔一声,架子车猛地一颠。车上的爷爷哎哟一声痛呼,整个人像被无形的手向上抛起又狠狠摁下,右腿那圈厚厚白布裹着的石膏,撞在车帮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停,停,停,两个小兔崽子,跑沟里去了爷爷的喊声嘶哑又带着火气,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扣住车沿,指节捏得发白。
我和哥哥吓得一激灵,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脊背,条件反射般身体后仰,双脚死命蹬住地面。腰间的粗麻绳瞬间绷紧,勒得肚皮生疼。架子车在距离路边那条散发着淤泥腐败气息的水沟不到半尺的地方,险险刹住。爷爷惊魂未定,喘着粗气,额头上冷汗涔涔,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他衬衣左边那个总是鼓囊囊的口袋里,小方块助听器随着他胸膛的起伏,隐隐透出轮廓。
小祖宗们,他缓过劲,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疲惫,慢点推……你爷爷这条老命,还有这条腿,都拴在你俩裤腰带上了。
哥哥抹了把汗,嘿嘿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爷爷,您坐稳喽
他重新把勒脖子的麻绳套好,示意我扶稳左边的车把。我们重新发力,架子车再次吱吱呀呀地动起来,这次速度收敛了许多,朝着村口那间熟悉的小药铺行进。
药铺就在村小学斑驳的红砖墙隔壁。送完爷爷,我们哥俩就得钻过那个墙洞去上学。药铺门脸不大,黑漆木门,一块褪了色的悬壶济世牌匾挂在门楣上,字迹已经有些模糊。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浓烈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草药味,消毒酒精的凛冽,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爷爷身上那股淡淡的汗味和永远嚼着的生花生米的香气。
爷爷的右腿,是被二奶奶打断的。
导火索就是我家院墙那棵歪脖子枣树。那树生得奇异,粗壮的树干从根部就斜斜地歪向隔壁二奶奶家的院子,一整个夏天,结满青红果子的枝桠肆无忌惮地探过墙头,把浓荫和掉落的枣子慷慨地撒在二奶奶的地界上。二奶奶,村里有名的恶婆娘,骂起人来像刀子刮锅底,没人敢惹。她先是骂,骂枣树,骂树枝,最后连带着骂树的主人——我爷爷。爷爷起初忍着,后来也上了火,隔着墙对骂起来。再后来,隔着墙听见二奶奶尖利的咒骂声和爷爷愤怒的回击,接着就是扭打声、闷响、重物倒地和一声凄厉的惨叫——爷爷的腿骨被二奶奶用顶门杠生生敲断了。
爷爷气不过,拖着断腿,竟不知从哪里摸出把斧头,一瘸一拐挪到村后,在二奶奶家几棵碗口粗的杨树根上,发狠似的砍出几道深不见底的豁口,像张开的鳄鱼嘴。二奶奶看到时,脸都绿了,跳着脚骂,那架势活像被开水烫了屁股的兔子,骂声在半个村子回荡。
2
药铺秘闻
到了哥哥喊了一声,我们小心翼翼地放平车把,让架子车稳稳停在药铺门口那棵老槐树的树荫下。爷爷咬紧牙关,额上青筋跳动,全靠手臂撑着车沿,一点点挪动那条打着石膏的笨重右腿,艰难地蹭下车子。他单脚跳着,扶住门框,才站稳。他喘匀了气,从衬衣左边口袋里掏出那个黑色的小方块助听器,熟练地塞进左耳,又整理了一下衣襟,遮住口袋。那一刻,他脸上因疼痛而扭曲的线条似乎被强行熨平了,换上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他推开药铺的门,走了进去。那背影,挺得笔直,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和倔强。
药铺里光线有些暗。爷爷坐到他惯常坐的那张磨得油亮的旧藤椅上,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小心翼翼地安置好伤腿,长长舒了口气。我和哥哥把书包往角落里那张小床上一扔,任务完成,准备溜去隔壁学校。
等等,爷爷叫住我们,声音透过助听器传来,有点瓮声瓮气。他拉开桌子底下那个带锁的抽屉——那是放宝砂糖的铁盒子所在,我和哥哥的眼睛瞬间亮了。爷爷没看我们,只摸索着拿出钥匙,打开了锁。他掀开盖子,浓郁的中药混合着甜腻的糖味扑面而来。他伸出粗粝的手指,在那些褐色、指头大小的糖块里拨了拨,拈出两颗,递过来:一人一个,不许抢。上课……别偷吃。
我和哥哥赶紧接过,那硬邦邦、带着独特药香的甜味,是我们童年最隐秘的快乐源泉。爷爷看着我们小心翼翼地把糖揣进口袋,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抿紧了。他挥挥手,示意我们快走。我们像得了赦令的鸟儿,欢呼着冲出门,跑向一墙之隔的学校,嘴里仿佛已经尝到了宝砂糖在舌尖慢慢化开的滋味。
药铺的日子,在消毒水味、草药香和偶尔飘来的宝砂糖甜香中缓缓流淌。爷爷坐在藤椅上,看报,或者给上门的乡亲看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他看书时极其专注,鼻梁上架着一副断了腿用胶布缠着的旧眼镜,眉头微蹙,嘴唇无声地翕动。看累了,他就放下书报,在藤椅那方寸之地,缓慢而认真地伸展手臂,活动腰身——那是他坚持了一辈子的八段锦。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沉稳的韵律,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身体的伤痛和岁月的侵蚀。
这天下午,药铺里难得清静。夕阳的余晖透过蒙尘的窗户,斜斜地切割着屋内浮动的微尘。爷爷大概是看累了,也练乏了,靠在藤椅里,闭着眼,那把磨得发亮的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鼾声细微而均匀。我趴在柜台边写作业,哥哥则在角落里翻着一本掉了封皮的旧书。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褂子的老太太探头探脑地进来,是村西头的王婆。她看到爷爷在打盹,犹豫了一下,没出声打扰,轻手轻脚地走到柜台边,对着我压低声音:娃儿,你爷爷睡着啦
我点点头。
王婆叹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点唏嘘:唉,你爷爷这辈子,苦水里泡大的哟……命硬,克走了前头那个水灵灵的媳妇儿,自己又摊上个那样的后娘,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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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下笔,抬起头,心里像被小猫爪子轻轻挠了一下。关于爷爷的前妻和后妈,我只在清明上坟时,听爸爸指着一个小土堆提过一句,语焉不详。后妈的严厉,爷爷提得更少,只偶尔从奶奶心疼的唠叨里漏出几句。
王婆见我有兴趣,话匣子打开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你是不知道哇,他那后娘,心比蛇蝎还毒,不拿他当人看。你爷爷小时候,想晚上点灯多看会儿书,那点煤油灯芯挑得跟豆粒儿那么大,就这,后娘看见了都要骂半天,说他败家,浪费灯油。有一回,更造孽……她凑近了些,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恶婆娘给你爷爷掏耳朵,你爷爷喊疼,她眼一瞪:‘疼啥还没掏干净呢。’手上更使劲,结果晚上睡觉,你爷爷一摸,耳朵里全是血,吓死个人,可他敢说吗说了不又是一顿毒打硬是忍着,忍成了聋子。喏,就是现在戴这玩意儿的这只耳朵……王婆努努嘴,指向爷爷衬衣口袋的位置。
我听得心口发凉,下意识地看向爷爷。他依旧闭着眼,鼾声平稳。夕阳的金光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那只塞着助听器的耳朵,在光线下显得格外突兀。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涩猛地冲上我的鼻尖。原来那个总是鼓起的口袋,那个他无意识间总要去摸一摸的小方块,藏着这样血淋淋的过往。难怪他总穿有左口袋的衬衣。那不仅仅是习惯,更是遮掩,是背负了一生的烙印。
后来呢哥哥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小声问。
后来王婆撇撇嘴,聋了呗,那后娘还到处说他命硬克亲,天生带残。你爷爷啊,硬是凭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自己认字看书,还当了民办教师……可惜,那暴脾气哟……她摇摇头,似乎觉得说得太多,摆摆手,唉,都是老黄历了,不说了不说了。等你爷爷醒了,就说我来过,没啥事。她像完成了某种使命,蹒跚着走了出去。
3
暴雨救急
药铺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爷爷均匀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的蝉鸣。我和哥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再看爷爷睡梦中平静的脸,那平静之下,仿佛涌动着看不见的惊涛骇浪。
日子在架子车的吱呀声、药铺里的草药味和宝砂糖的甜香中滑过。爷爷的腿伤在缓慢愈合,石膏拆掉了,换上了夹板,但走路依旧离不开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拐。他倔强地拒绝完全休息,每天依旧早早被我们推到药铺坐镇。只是脾气似乎更躁了些,有时病人多问几句,或者我们推车不小心颠簸大了,他那两道浓眉就紧紧拧起,像要夹死苍蝇。
这天傍晚,天阴沉得厉害,墨黑的云团低低压在村子上空,空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我和哥哥收拾好药铺,正准备锁门推爷爷回家。一个浑身湿透、满脸泥水的男人像炮弹一样冲了进来,带着一股土腥味和雨水的气息。是村东头放羊的赵老憨。
七爷,七爷救命啊。赵老憨扑到爷爷藤椅前,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我家二小子,在……在河滩那边摸鱼……让上游冲下来的大树杈子砸了腿,血……血止不住哇,人抬回来了,可……可那腿看着……看着要废了,求您快去瞅瞅吧。
爷爷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不像个腿脚不便的老人。他脸色铁青,一把抓起靠在桌边的木拐,对我和哥哥吼道:快,推车,去老憨家。他的声音透过助听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属般的硬度和急迫。
爷爷,这天要下暴雨了,您的腿……哥哥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天,有些犹豫。
废什么话,救人要紧。爷爷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光,腿废了还能活,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快走。
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剜过来。我和哥哥不敢再迟疑,手忙脚乱地推出架子车。爷爷几乎是单腿跳着上了车,重重坐下,把那条伤腿尽可能伸直。我们抄起车把,绑好腰绳,朝着村东头赵老憨家狂奔。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抽在脸上生疼。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砸下来,瞬间就连成了线,又织成了密不透风的幕布。
雨水模糊了视线,土路瞬间变得泥泞不堪。架子车的轮子深深陷入泥里,每前进一步都异常艰难。雨水顺着我们的头发、脖子往下淌,冰冷刺骨。腰间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火辣辣地疼。爷爷坐在车上,一手死死抓着车帮,一手撑着那把旧伞,但风雨太大,伞几乎不起作用,他浑身也早已湿透。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不断催促:快,再快点。
终于看到了赵老憨家那低矮的土坯房轮廓。屋里传来女人压抑的哭声和孩子的呻吟。我们几乎是连人带车冲进他家小小的院子。爷爷拄着拐,一步一滑地冲进屋里。昏暗的油灯下,赵家二小子躺在门板上,脸色惨白如纸,一条腿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鲜血还在不断往外渗,染红了身下的草席。
爷爷扔掉拐杖,扑通一声跪倒在门板边,动作大得让他的伤腿重重磕在地上,他痛得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但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未停。他一把抓过赵老憨递来的、不知是否干净的旧布,死死按住伤口上方,那力道大得指节都泛了白。热水,干净布,快,再找根结实点的带子来。他的吼声压过了屋外的风雨和屋内的哭泣,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权威。
赵老憨和他婆娘像找到了主心骨,慌乱地忙碌起来。爷爷顾不上自己湿透的衣服和那条剧痛的伤腿,也顾不上助听器在湿漉漉的衬衣口袋里是否还管用。他眼神锐利如鹰,额头上的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顺着深刻的皱纹往下淌。他一边指挥,一边用能找到的最干净的水清洗伤口,然后从一个随身携带的小布包里掏出针线——那是他用来缝合伤口的。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他俯下身,手中的针线在少年惨不忍睹的皮肉间飞快穿梭,动作稳定得不可思议。血染红了他的手指,染红了针线,也染红了他半边湿透的衬衣袖子。汗水不断从他下巴滴落,混进血水里。
不知过了多久,当爷爷用颤抖的手打上最后一个结,剪断线头时,赵家二小子腿上的伤口虽然依旧狰狞,但汹涌的出血总算被强行扼住了。爷爷长长吁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整个人晃了一下,脸色在油灯下灰败得吓人。他想撑着门板站起来,右腿却完全不听使唤,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猛地向前栽倒。
七爷。赵老憨惊呼着扶住他。
4
枣树凋
爷爷摆摆手,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止住了……赶紧想法子送镇上……我……我没事……话没说完,他头一歪,在赵老憨臂弯里晕了过去。
那场惊天动地的暴雨下了整整一夜。爷爷被赵老憨和闻讯赶来的父亲用门板抬回了家。他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那条刚刚拆掉石膏没多久的右腿,红肿发亮,伤口处甚至渗出了黄水。奶奶急得直掉眼泪,整夜守在床边用冷水给他擦身降温。
爷爷的腿伤彻底恶化了。剧烈的炎症和高烧不退,像两只无形的手,迅速抽干了他的精气神。药铺关了门。那个曾经倔强、暴躁、能扛起全家生计的身影,被禁锢在了自家那张旧木床上。他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下去,浑浊的眼睛里,往日那暴躁的火苗熄灭了,只剩下沉沉的暮气和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他不再让我们推他出去,也不再念叨他的药铺和病人。唯一坚持的,是每天天蒙蒙亮时,他挣扎着靠坐在床头,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缓慢地、一丝不苟地做他那套八段锦。动作幅度极小,手臂抬起时都在微微颤抖,每一个姿势都完成得极其艰难,带着一种无声的、近乎悲壮的坚持。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汗衫。
窗外的歪脖子枣树,仿佛也感知到了什么。这个夏天,它结的枣子稀稀拉拉,远不如往年繁密。叶子也早早地开始泛黄,失去了往日油绿的光泽。秋风一起,黄叶便簌簌地往下落,铺满了爷爷窗下的地面,像一层寂寥的毯子。
爷爷的精神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会让我把他那个宝贝的、装过宝砂糖的大铁盒子拿过来。盒子很旧了,边角磨得发亮,盖子扣得严严实实,隔绝了空气,也锁住了里面花生的香气。他打开盖子,抓出一小把炒得焦香的花生米,摊在枯瘦的手心里,慢慢地剥着,一粒一粒放进嘴里,细细地嚼。有时他会分给我和哥哥几颗,看我们像小老鼠一样飞快地嗑开吃掉,他那深陷的眼窝里,会短暂地漾起一点极淡的笑意。
这树……今年枣子少……他有一次望着窗外凋零的枣树,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它知道……我快不行了……
我和哥哥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假装研究手里的花生壳。
5
遗物之谜
爷爷走的那天,异常平静。深秋的早晨,天刚泛起鱼肚白。他像往常一样,挣扎着靠坐起来,努力想抬起手臂,做出八段锦的第一个起势。手臂只抬起一半,就无力地垂落下来。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头歪向一边,眼睛望着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枣树,永远地闭上了。
屋里瞬间爆发出奶奶、大姑、小姑和父亲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像刀子,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我呆呆地站在床边,看着爷爷那张仿佛只是沉睡过去的脸,感觉心口被挖空了一大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就在爷爷咽气的同一时刻,窗外,那棵陪伴了他一生、也陪伴了我整个童年的歪脖子枣树,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清晰的、令人心悸的咔嚓声。紧接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抽走了所有生命力,满树仅存的枯黄叶子,如同被狂风席卷,哗啦啦地、铺天盖地地飘落下来。不是一片一片,而是整棵树,所有的枝条,所有的叶片,在短短几分钟内,彻底枯萎、凋零。刚才还只是光秃秃的枝桠,此刻却呈现出一种彻底死亡的、毫无生气的灰败颜色,直刺刺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
院子里帮忙的邻居们都惊呆了,望着那瞬间枯死的枣树,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敬畏,低声议论着:神了……真是神了……七爷一走,这树也跟着去了……通人性啊。
葬礼在一种奇异而悲伤的氛围中进行。那棵一夜枯死的枣树,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黑色惊叹号,矗立在灵堂之外,无言地诉说着它与主人之间无人能解的牵绊。爷爷穿着他最体面、带着左口袋的深蓝色中山装,安详地躺在棺木里。助听器被奶奶细心地放回了那个左口袋,微微鼓起。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十里八乡受过他恩惠的乡亲挤满了院子。悲伤、叹息、低语交织在一起。二奶奶也来了。她穿着一身深色的旧衣服,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靠着那堵曾经引发争斗的院墙,枯树巨大的阴影恰好笼罩着她。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尖声说话,只是沉默地站着,那张惯常刻薄的脸上,表情异常复杂。她几次抬眼看向那棵枯死的枣树,又飞快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东西在剧烈地翻腾,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像一尊蒙着灰尘的、沉默的石像。
丧事过后,家里弥漫着一种人去楼空的巨大空虚。奶奶强撑着精神,开始整理爷爷的遗物。药铺里的东西归置好了,大部分要交给村里新来的卫生员。剩下的,就是一些极其私人的物件。
那个跟随爷爷大半辈子、装过宝砂糖也装过花生的旧铁盒子,被奶奶从爷爷床头的柜子深处拿了出来。盒子沉甸甸的,盖子扣得一如既往的严实。奶奶用袖子擦了擦盒盖上的浮尘,递给我:你爷爷最稀罕这个盒子,你……留着吧。
我抱着那个冰凉的铁盒子回到自己房间,坐在床沿。盒子表面冰冷,那股熟悉的、混合着中药和糖霜的奇特气味,幽幽地钻入鼻腔。我用指甲抠住盖子边缘,用力一掀。
咔哒一声轻响,盖子开了。
里面没有花生,也没有残留的宝砂糖碎屑。只有几张叠得整整齐齐、颜色发黄的信纸,还有一张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硬硬的卡片状东西。
我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我拿起那个油纸包,一层层小心地打开。
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露了出来。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梳着旧式的发髻,穿着素雅的斜襟布衫,眉眼清秀温婉,唇角带着一丝含蓄的笑意,眼神清澈地望着镜头,仿佛能穿透时光。她的美,不是奶奶那种高个子、带着点隐忍顺从的朴实,而是一种山泉般纯净、让人见之忘俗的灵秀。
我从未见过她。无论是家里的老相册,还是爷爷偶尔的提及中,都从未有过这样一张面孔。
照片的背面,是几行褪了色的钢笔字迹,笔锋刚硬,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压抑的、决绝的痛楚。那是爷爷的笔迹,我认得。
玲:
耳朵聋了也好。
听不见她骂你‘野种’了。
下辈子,找个好人家投胎。
爹没用,护不住你娘,也护不住你。
字迹的最后,墨水有被水滴洇开的痕迹,模糊了一小片。

野种
护不住你娘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我捏着照片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窗外的风呜咽着吹过枯死的枣树枝桠,发出空洞的悲鸣。爷爷左耳上那永远塞着的助听器,他衬衣左边那个永远微微鼓起的口袋,他那暴躁下深藏的沉默和孤绝,还有二奶奶在葬礼上那复杂难言的眼神……无数的碎片,被这张照片和这短短几行字,以一种残酷的方式猛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窒息的真相。
爷爷心底最深的痛,不是后妈的虐待,不是耳朵的残疾,甚至不是生活的困顿。而是这张照片上,这个叫玲的女子,和他未能护住的她娘。那句野种,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穿透了几十年的时光,依旧散发着刺骨的寒意。那个总骂他、恨他的二奶奶……她到底知道些什么
6
无声呐喊
我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那棵枯死的枣树。它虬曲的黑色枝干,在深秋苍白的天空下,如同凝固的、无声的呐喊。爷爷,你守着这个血淋淋的秘密,守着这份无法言说的父爱和刻骨的愧疚,在枣树无声的陪伴下,独自走过了怎样漫长而孤独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