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寒雨当途
万历二十三年,暮春。北京城笼罩在一片缠绵的料峭寒雨里。这雨下得细密,不似瓢泼,却如千万根冰冷的银针,刺透单薄的春衫,直往骨头缝里钻。崇文门外,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润得油亮,倒映着两旁低矮灰暗的铺面和行色匆匆、缩着脖子的路人。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柴火的湿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属于帝都的、沉淀了百年的繁华与压抑混杂的气息。
沈墨紧了紧肩上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蓝布包袱,里面裹着他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和几本翻烂了的经义集注。他刚从通州码头下船,一路步行至此,鞋袜早已湿透,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心头。更冷的,是他胸中那团几乎熄灭的火——会试再次落榜的挫败,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十年寒窗,两度赴京,换来的依旧是名落孙山。家中田产早已变卖殆尽,供他读书,如今他囊空如洗,连回乡的盘缠都成了难题。前途茫茫,如同这晦暗的雨天,看不到一丝光亮。
得先找个地方安顿,把这身湿衣服换了。沈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目光扫过街边的店铺。当铺那黑底金字的當字招牌,在雨帘中格外刺眼。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一咬牙,低头走了进去。
当铺内光线昏暗,一股陈年的霉味混合着樟脑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高高的柜台后面,一个留着山羊胡、戴着瓜皮帽的朝奉(掌柜),正就着油灯的光,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算盘珠。听见脚步声,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沈墨走到柜台前,踮起脚尖,才勉强将头探过那冰冷坚硬的台面。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一支青玉笔杆的毛笔。笔杆温润,顶端微有磕碰的痕迹,一看便知是主人心爱之物,常年摩挲所致。
掌柜的,烦劳看看,这支笔……能当多少沈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父亲生前留给他的遗物,也是他作为读书人的最后一点体面。
朝奉这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伸出枯瘦的手指,拈起毛笔,对着昏暗的光线眯眼瞧了瞧,又用指甲在笔杆上轻轻刮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声响。沈墨的心也跟着揪紧了。
啧,玉质普通,青中带灰,非上品。笔头是寻常狼毫,用过不少年头了,毛锋都秃了。顶多……朝奉拖长了调子,慢悠悠地伸出两根手指,二两银子,死当。
二两沈墨失声道,脸上血色褪尽,掌柜的,您再仔细瞧瞧,这玉……
不当你拿走!朝奉不耐烦地将毛笔往柜台上一丢,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仿佛敲在沈墨的心上。穷酸措大,就这点破烂玩意儿,也值得啰嗦后面还有人等着呢!他下巴朝门口努了努,那里果然又进来两个湿漉漉的人影。
屈辱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墨。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十年寒窗的傲骨,此刻在冰冷的现实面前,碎得不堪一击。他盯着柜台上那支孤零零的毛笔,父亲临终前殷切的目光仿佛又在眼前。最终,他颤抖着手,拿起笔,重新仔细包好,塞回怀里,一言不发,转身冲进了茫茫雨幕。
冰冷的雨水再次将他浇透,却浇不灭心中那团屈辱的火焰。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该去向何方。恍惚间,他拐进了一条更狭窄、更破败的小巷——椿树胡同。雨水在坑洼不平的地面汇聚成浑浊的小水洼,踩上去溅起肮脏的水花。
巷子深处,一间摇摇欲坠的小门脸引起了沈墨的注意。门楣上挂着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旧木匾,依稀可辨翰墨遗珍四个隶书大字。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昏黄的光。
鬼使神差地,沈墨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浓烈而复杂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是陈年宣纸的清香、墨的沉郁、浆糊的微酸,还有木头、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交织在一起。店内空间狭小而局促,四壁被高大的书架挤满,上面堆满了卷轴、册页和散乱的书籍,层层叠叠,几乎要倾塌下来。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破损的家具、瓷瓶、木匣,上面都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整个店铺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杂乱无章,却又隐隐透着一股沉静的气息。
一个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口,伏在一张巨大的条案上,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极其专注地摆弄着什么。他动作缓慢而稳定,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条案上铺着一幅残破不堪的绢本画,旁边散落着各种小刷子、镊子、刀具、浆糊碗和一些沈墨叫不出名字的工具。
老丈沈墨轻声唤道,声音在寂静的店内显得有些突兀。
老者动作顿住,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如同风干的核桃,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明亮,带着洞悉世事的沉静,此刻正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微愠看着沈墨。
何事老者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
晚生……晚生沈墨,路过此地,雨大难行,想……想进来避避雨。沈墨有些局促,躬身行礼。
老者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目光在他湿透的衣衫和脸上残留的失落、倔强上停留了片刻,那丝愠怒慢慢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了然。哦,落第的举子进来吧,墙角有火盆,自己烤烤。他指了指角落里一个烧着几块炭、发出微弱红光的破旧火盆,便又转过身,继续专注于案上的画作,仿佛沈墨不存在一般。
沈墨感激地走到火盆边蹲下,冰冷的身体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暖意。他搓着手,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老者手中的工作吸引过去。那幅绢本画破损得极其严重,画面中心部分大片剥落、污损,边缘满是虫蛀的小洞和撕裂的痕迹,几乎看不出原貌。只能从残留的一角山石纹理和几笔枯涩的墨线中,隐约感受到一种苍劲古拙的意境。
老者正用一把极细的羊毫小刷,蘸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胶水,极其小心地刷在画心背面破损的绢丝边缘。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婴儿的肌肤,屏息凝神,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旁边一个白瓷碟里,放着一些被染成深浅不同褐色的极细的纸纤维丝线,显然是他精心配出来补绢的。这是一种极其考究、需要深厚功力的全色接笔技艺,非数十年浸淫此道者不能为。
沈墨看得入了神。他出身书香门第,虽家道中落,但自幼耳濡目染,对书画鉴赏颇有心得。眼前这老者看似潦倒,手上功夫却深不可测。那专注的神情,那对待古物如同对待生命的虔诚,让沈墨心中的浮躁和屈辱,竟在不知不觉间沉淀下来。
老丈,沈墨忍不住轻声开口,带着由衷的敬意,您这是在修复古画
老者头也没抬,只是鼻子里嗯了一声。
这幅画……损毁得如此严重,几乎看不出原貌了。修复起来,怕是极难吧
老者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拿起旁边一块微湿的细棉布,擦了擦手,然后端起一个缺了口的粗瓷茶碗,啜了一口冷茶,才缓缓道:难当然难。千疮百孔,绢丝朽脆,墨色漫漶,连画的是什么都快看不清了。他浑浊的老眼望向那幅残破的画,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仿佛能穿透层层污损,看到画作原本的神采。可越是难,越要沉下心。这画啊,和人一样,遭了劫难,蒙了尘,但根骨还在,气韵未绝。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值得救。他顿了顿,看向沈墨,就像你们读书人,科场失意,难道就不是读书人了根骨气韵,难道就丢了
沈墨浑身一震,如同被当头棒喝。老者的话,朴实无华,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郁结的心锁。是啊,落第,只是功名路上的挫折,难道自己十年寒窗读的书,胸中的丘壑,骨子里的清高,就因此荡然无存了吗他怔怔地看着那幅在老者手下一点点恢复生机的残破古画,又看了看自己湿透的衣衫和空空的行囊,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涌上心头。
老丈教训得是。晚生……受教了。沈墨深深一揖,语气诚挚。
老者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继续埋头于他的修复工作。
屋外,暮色四合,雨势渐歇。狭小的翰墨遗珍内,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老者偶尔翻动工具的轻微声响,以及沈墨在火盆边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一种奇异的宁静与力量,在这堆满旧物的陋室中,悄然滋生。
第二章:翰墨遗珍
沈墨在翰墨遗珍的角落里,靠着火盆的余温,囫囵睡了一夜。清晨,他是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的。只见那白发老者——陈伯,佝偻着背,扶着墙壁,咳得撕心裂肺,苍老的脸涨得通红。
沈墨连忙起身,找到角落一个破旧的铜壶,在门口接了雨水,放在将熄的火盆上烧热。又寻摸半天,在乱糟糟的杂物堆里翻出一个积满茶垢的粗瓷碗,倒了半碗热水,小心翼翼端到陈伯面前。
老丈,喝点热水润润喉吧。
陈伯喘息稍定,浑浊的眼睛看了沈墨一眼,没说什么,接过碗,小口啜饮着。热水似乎缓解了他的不适,脸色也缓和了些。
多谢。陈伯声音沙哑地道了一声谢,又指了指墙角一个缺腿、用砖头垫着的破凳子,坐吧。看你也是无处可去
沈墨脸上微赧,点了点头:晚生落第,盘缠用尽,归乡无路。昨夜多谢老丈收留。
陈伯沉默片刻,目光扫过沈墨洗得发白的青衫和眉宇间尚未完全褪去的书卷气:读过书,懂字画
略知一二。家父生前好此道,晚生从小也看过些。沈墨如实回答。
嗯。陈伯不置可否,放下碗,又蹒跚地走到那张巨大的条案前,看着那幅依旧破损严重的古画,眉头紧锁。这画,是前几日一个落魄旗人硬塞来的,说是祖上传下,抵债。送来时比这还糟,卷在一个破竹筒里,差点烂透了。我瞧这绢丝……是宋绢!墨色也古拙,残存的笔力透着不凡,不忍心它就这么毁了,才接下这烫手山芋。
他拿起一把细小的刮刀,小心翼翼地剔除画心上一块顽固的霉斑。可我这把老骨头……咳咳……眼睛花了,手也抖了。这画损得太厉害,需要极精细的活儿,接笔全色,补绢续命,一步错不得。我这身体,怕是……他重重叹了口气,满是无奈和惋惜,仿佛在看着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
沈墨的心猛地一跳。他看着陈伯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手,又看看那幅承载着古老气韵的残画,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条案边,躬身道:老丈,若不嫌弃晚生笨手笨脚,晚生……愿助老丈一臂之力!晚生虽技艺粗疏,但眼力尚可,也略懂些书画装裱修补的皮毛,更有一份耐心和敬畏之心。恳请老丈给晚生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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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伯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射向沈墨,审视着他眼中的真诚、热切,还有那抹属于读书人的清亮底色。良久,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是冰河初融。
你他沙哑地开口,不怕这活计又脏又累,耽误你读书求功名
沈墨挺直了背脊,语气坚定:经此一挫,晚生方知,读书明理,修身养性,未必只在科场。此画虽残,亦是先贤心血,文化遗珍。能参与修复,护其一线生机,亦是功德,胜读死书万卷!
好!陈伯眼中精光一闪,重重拍了一下条案,震得灰尘簌簌落下,有点意思!那你留下。管你吃住,没有工钱。活儿,就从打下手开始。他指了指墙角一堆沾满污垢的卷轴,先把那些,分门别类整理好。宋元纸绢、明清绫本,分开放。手要轻,眼要准。
是!沈墨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力量,仿佛重新找到了方向。他立刻挽起袖子,走向那堆小山似的卷轴,小心翼翼地开始整理。
日子,就在这弥漫着纸墨陈香和浆糊微酸气息的陋室里,缓慢而充实地流淌起来。沈墨白天帮陈伯整理堆积如山的旧物,清洗裱画用的棕刷、排笔,研磨各种颜料、调配浆糊(陈伯有秘方,用黄明胶、明矾、白芨汁按特定比例熬制,粘稠度、透明度都极讲究)。晚上,陈伯精神好些时,便在油灯下指点他辨识不同年代纸绢的特性、墨色的微妙差异、装裱的流派技艺,以及最重要的——那份对待古物的敬畏之心。
你看这绢,陈伯指着案上那幅残画,宋绢经纬细密,韧而不僵,有‘绢丝如发’之说。补它,得用同年代的旧绢丝,还得染成相近的旧色,一根根挑出来,用‘游丝描’的手法织补上去。补得不好,就是块疤,毁了画的神韵!
再看这墨,他用细针轻轻挑起画心上一小片剥落的墨块,虽是残片,但墨色深沉内敛,泛着紫玉光,这是上等松烟墨历经岁月沉淀才有的宝光。全色时,新墨要追摹这种古意,不能浮、不能艳、不能死板。要‘气接’,要让新补的墨色,顺着古画的‘气’走,像是它自己生出来的一样。
沈墨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他发现,这看似匠气的手艺,实则是与古人对话的桥梁,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精妙的艺术哲学。每一次小心翼翼地清洗画心污垢,每一次屏息凝神地挑丝补绢,每一次反复试色以求全色无痕,都让他浮躁的心更加沉静,也让他对眼前这幅神秘残画,产生了更深的敬畏和好奇。
这画的根骨气韵到底是什么它究竟出自何人之手为何会流落到如此破败的境地
这天傍晚,陈伯精神稍好,示意沈墨将画小心地翻转过来。在画背右下角一处未曾完全污损的绫边内侧,沈墨借着油灯的光,发现了一行极其细微、几乎与绫色融为一体的墨书小字:丙子秋月,观米氏云山真迹有感,信笔摹之,愧不能得其神髓万一。——*墨道人*
米氏云山米芾、米友仁父子!沈墨失声惊呼。米氏云山,以水墨点染烟云山树,天真烂漫,自成一家,乃文人画之典范!这幅残破的画,竟然是临摹米氏云山的作品而落款——墨道人一个在画史上寂籍无名的号。
陈伯浑浊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激动:果然!我观其残存笔意,虽不及米颠(米芾)之狂放,米友仁之氤氲,却自有一股清刚峻拔之气,非寻常画手可为!这‘墨道人’,怕也是明初一位深藏不露的高士隐逸之辈!此画价值,不在其是否为名家真迹,而在于它承载的这份独特的艺术探索与时代气息!
两人对着这行小字和那残存的画意,激动地讨论了半天,更加坚定了要将其修复如初的决心。沈墨心中的使命感也愈发强烈。这不仅是一项工作,更是一次穿越时空,与这位墨道人的灵魂对话。
然而,平静的日子很快被打破。
几天后,一个身着簇新绸缎长衫、头戴六合一统帽、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男子,带着两个一脸横肉的家丁,大摇大摆地闯进了翰墨遗珍。他手里摇着一把洒金折扇,眼睛像探子一样在堆满杂物的店内扫视,最后定格在条案上那幅正在修复中的古画上。此人正是京城有名的古董掮客兼放印子钱(高利贷)的刁三爷。
哟!陈老头,还没咽气呢刁三爷阴阳怪气地开口,声音尖利刺耳,爷我算着日子,你那死鬼儿子欠我的五十两银子,连本带利,今儿个可到期了!
陈伯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身体晃了晃,被旁边的沈墨一把扶住。他颤声道:刁……刁三爷,老朽……老朽实在凑不出那么多钱……那幅画……您再宽限些时日……
宽限刁三爷用折扇点着条案上的画,嗤笑道,就凭这幅破烂玩意儿当初那败家子拿它抵了二十两,说是什么宝贝!我找人看了,破烂一堆,糊墙都嫌寒碜!爷我看你可怜,才应承下来。现在想赖账门儿都没有!他三角眼一瞪,露出凶光,今天要么还钱!要么……就拿你这破店里的东西抵债!我看这堆破烂里,说不定还能挑出几件能换钱的!
两个家丁立刻撸起袖子,就要动手翻抢。
住手!沈墨一个箭步挡在条案前,护住那幅画,怒视着刁三爷,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岂容你们强抢豪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总要给人筹措的时间!陈伯年事已高,你们如此相逼,还有王法吗
王法刁三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在这四九城里,爷的话就是王法!你算哪根葱一个酸腐穷措大,也敢管爷的闲事给我打!
两个家丁狞笑着扑向沈墨。
沈墨虽是一介书生,但自幼也随护院学过几手粗浅拳脚,危急关头,一股血性涌上心头。他侧身躲过一个大汉的拳头,顺势抓住对方手腕一扭,同时脚下使绊。那大汉猝不及防,哎哟一声摔倒在地。另一个家丁见状,挥拳砸来,沈墨躲闪不及,肩膀重重挨了一下,痛得闷哼一声,却死死护住条案,不让对方碰到画分毫。
店内顿时乱作一团,书架被撞得摇晃,卷轴书籍散落一地。陈伯急得连连咳嗽,嘶声喊道:别打了!别打了!刁三爷,画……画我们不要了!您拿走!求您别为难这位小哥!
呸!刁三爷啐了一口,现在知道怕了晚了!连这多管闲事的穷酸一起打!打到他娘都认不出来!
就在这危急关头,门外传来一个清朗而威严的声音:
住手!何人在此喧哗闹事
第三章:慧眼识珠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位身着素雅道袍、头戴逍遥巾的中年文士。他面容清癯,三绺长须飘洒胸前,眼神温润中透着洞察世事的睿智与久居上位的威严。他身后跟着两个青衣小帽、神态恭谨的随从。
这文士一出现,原本嚣张跋扈的刁三爷脸色陡然大变,如同见了猫的老鼠,瞬间收起凶相,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腰也弯了下去:哎哟!是……是董……董大人!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惊扰了大人清静!小的只是……只是来收点旧账……
来人正是时任翰林院侍讲学士、名满天下的书画鉴赏大家、收藏巨擘——董其昌!
董其昌并未理会刁三爷的谄媚,他的目光锐利如电,瞬间扫过一片狼藉的店铺,最后精准地落在了条案上那幅残破的画作上。当他的目光触及画心残留的那一角山石和枯涩墨线时,瞳孔骤然一缩,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和震动!
他无视了刁三爷和一众打手,径直走到条案前,俯下身,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仔细端详起来。他看得极其专注,时而凑近细察绢丝纹理和墨色,时而退后几步,眯眼感受画面整体的气息,手指甚至悬在空中,仿佛在临摹那残存的笔意。
店内一片死寂,只剩下陈伯压抑的咳嗽声和众人的呼吸声。刁三爷脸上的谄笑僵住了,额头渗出了冷汗,他再蠢也看出来,这位董大人似乎对那幅破烂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沈墨捂着疼痛的肩膀,紧张地看着这位名动天下的董学士。只见董其昌看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缓缓直起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眼中闪烁着激动和赞叹的光芒,转向陈伯和沈墨,语气竟带着一丝急切:
老丈,小哥,此画……从何而来
陈伯连忙将画是抵债得来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并提到了画背那行墨道人的落款小字。
墨道人……墨道人……董其昌喃喃念着这个名号,眉头微蹙,似乎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忽然,他眼睛一亮,猛地一拍手:是了!是他!明初隐逸高士张宇初!他曾自号‘墨道人’!此人精通道法,亦擅书画,尤喜米氏云山!因其行事低调,画作传世极少,多为同道间秘藏赏玩,世人罕知!此画虽为摹作,但观其残存笔意,清刚峻拔,气韵高古,直追米氏本源!非深得其中三昧者不能为!此乃遗珠!沧海遗珠啊!
董其昌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他转向刁三爷,眼神瞬间变得冷冽如冰:刁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强夺此等文脉瑰宝还想纵奴行凶你可知此画若毁,罪莫大焉!
刁三爷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董大人饶命!董大人饶命!小的有眼无珠!小的该死!小的再也不敢了!那……那五十两银子,小的不要了!就当孝敬陈老丈和这位小哥压惊!画……画小的也不要了!求大人开恩!开恩啊!他带来的两个家丁也早已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董其昌冷哼一声:滚!再敢来此滋扰,定不轻饶!
是!是!谢大人!谢大人!刁三爷如蒙大赦,带着家丁连滚爬爬地逃出了小店,连头都不敢回。
店内瞬间恢复了平静,只剩下董其昌、陈伯、沈墨三人。
董其昌再次看向条案上的残画,眼神变得无比凝重和痛惜:可惜……损毁至此!老丈,小哥,你们……在修复它
陈伯连忙躬身道:回大人,正是。老朽不才,正与小徒沈墨尽力施为。奈何……画损太重,老朽年老力衰,技艺有限,恐……恐有负此画神韵。他指了指沈墨,眼中带着一丝期许和托付。
沈墨也连忙躬身行礼:晚生沈墨,见过董大人。
董其昌的目光落在沈墨身上,见他虽衣衫朴素,面带伤痕,但眼神清澈明亮,眉宇间有股坚韧的书卷气,又想起他刚才挺身护画的举动,眼中露出几分赞许:沈墨好名字。你懂修复
晚生粗通皮毛,正在跟随陈老丈学习。沈墨恭敬回答。
董其昌点点头,再次仔细审视了画作的破损情况,特别是陈伯和沈墨已经修复的部分。当他看到那些几乎天衣无缝的绢丝补缀和过渡自然的全色痕迹时,眼中再次流露出惊讶。
好手艺!董其昌由衷赞叹,绢丝补得细密如织,全色追摹古意,浑然一体。老丈技法精湛,小哥眼明手稳,配合得极好!此画,有救了!他看向陈伯和沈墨的眼神充满了敬意,此画修复,非一日之功,更需静心凝神,万不能受外物滋扰。老丈身体欠安,小哥……他沉吟了一下,沈墨,你可愿随我回府我府中有一处清净院落,藏有修复所需的各种珍稀材料、典籍图谱,更有我历年收集的米氏云山真迹及摹本可供参照。你与老丈可安心在此专事修复,一切用度,皆由我承担。如何
这简直是天降之喜!沈墨心中狂跳。董其昌的收藏和资源,是天下书画修复者梦寐以求的宝库!更重要的是,能近距离观摩米氏真迹,对修复这幅摹作,乃至对他自身的书画修养,都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他看向陈伯。陈伯眼中也满是激动和欣慰,用力地点点头:能得董大人青眼,是此画的造化!更是沈墨的造化!大人,老朽……老朽这身体怕是难以挪动,也离不开这老窝了。就让沈墨随大人去吧!他悟性好,手也稳,定不负大人所托!
沈墨不再犹豫,对着董其昌深深一揖到底:晚生沈墨,愿随大人前往!定当竭尽全力,修复此画!
董其昌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好!事不宜迟,收拾一下,即刻随我回府。他又对陈伯郑重道:老丈放心,待此画修复完成,我必亲自送回。您安心在此静养,我会派人送些药材和用度过来。
就这样,沈墨带着那幅承载着墨道人遗韵和董其昌厚望的残破古画,也带着陈伯的殷殷嘱托,踏入了位于京城显贵之地的董府。他的命运,与这幅古画紧密相连,开启了一段新的、充满挑战与机遇的旅程。
第四章:董府匠心
董府的书画修复院落在府邸深处,紧邻着董其昌那藏书万卷、珍品琳琅的画禅室。小院清幽雅致,青砖铺地,几丛翠竹掩映着白墙。三间宽敞明亮的轩室被打通,靠墙是顶天立地的博古架,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色宣纸、绢帛、绫锦、轴头、玉别子、浆糊盆、颜料碟、大大小小的排笔、棕刷、镊子、刮刀、砑石……琳琅满目,无一不精。空气中弥漫着上等墨锭的松烟香、宣纸的檀皮清香和名贵木料的淡淡幽香。
最让沈墨震撼的,是董其昌亲自为他打开的一幅幅珍藏:米芾的《春山瑞松图》(摹本)、米友仁的《潇湘奇观图》(真迹!)、高克恭的《云横秀岭图》……一幅幅米氏云山体系的巅峰之作,或烟云变幻,或山树迷离,或清润华滋,磅礴的水墨气象扑面而来,冲击着沈墨的感官和心灵。他如同干渴的旅人骤然置身于清泉之中,贪婪地汲取着其中的养分。
修复之道,首在‘识’。董其昌指着这些画作,对沈墨谆谆教诲,不识其源,不明其法,不解其意,何以续其命你当先观其气,感其韵,悟其笔法墨趣。待心中有了米家山水的气象格局,再动手修复那幅摹作,方能气脉贯通,神韵相接。
沈墨深以为然。他每日除了必要的休息,几乎所有时间都泡在画禅室和修复轩中。对着米氏真迹,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反复揣摩其用笔的侧锋横点(米点皴)、水与墨的交融渗透、烟云的虚实变幻、山石林木的疏密节奏。他甚至尝试用清水在宣纸上临摹那些难以言传的氤氲气韵。董其昌偶尔会来指点一二,寥寥数语,往往切中肯綮,让沈墨茅塞顿开。
同时,修复工作也进入了最核心、最艰难的阶段——接笔全色。
那幅《溪山秋霁图》摹作,画面主体部分损毁严重,大片山峦和云气缺失,只留下边缘一些断断续续的林木、水口和远景峰峦的轮廓。如何根据残存的笔意、构图规律以及米氏云山的精髓,将缺失的部分无中生有地接续上去,做到天衣无缝、气韵生动,这考验的不仅是手上功夫,更是对画理画史、对原作者艺术风格乃至心性境界的深刻理解。
沈墨如履薄冰。他先用极淡的墨线,在特制的透明薄绢(命纸)上,反复勾勒推演缺失部分的结构。一次次尝试,一次次推翻。有时为一个山头的走势是否符合整体气韵,为一片云烟的聚散是否自然,他能枯坐半日,茶饭不思。董其昌从不催促,只是在他遇到瓶颈时,提点一句米家山水贵在‘写意’而非‘写形’,取其神而略其迹,或是云山之法,虚处见实,实处化虚,当于有无之间求之。
经过无数次的推演和董其昌的首肯,沈墨终于定下了接笔的方案。真正落墨时,他心如止水,手腕悬空,屏住呼吸。笔尖饱蘸着精心调配、力求接近原画古墨色调的松烟墨,点在破损的边缘,顺着那残存笔意的气,或点、或染、或拖、或扫。每一笔落下,都仿佛在与几百年前那位墨道人进行着无声的对话。他努力让自己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不是我在画,而是让画通过我的手在延续。
补全山峦的雄浑轮廓,渲染云气的迷离变幻,点染林木的萧疏秋意……墨色由淡而浓,层层叠加,与原有的残画部分自然过渡,融为一体。他全神贯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身处的环境,眼中只有笔下渐渐复苏的山川云树。
修复的过程漫长而枯燥。有时为了一个局部色彩的过渡自然,他需要反复试色数十次,在废弃的绢片上一点点调试,直到颜色与古画完全融合,看不出丝毫补缀痕迹。董其昌提供的珍稀矿物颜料(石青、石绿、赭石、朱砂)和古墨,为全色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窗外的竹影从新绿转为深翠,又染上淡淡的秋黄。沈墨的手指被颜料染上了洗不掉的色彩,眼中也因长期专注而布满了血丝,但他心中的那团火却越烧越旺。看着那幅曾经千疮百孔的古画,在自己手中一点点重现生机,逐渐显露出完整的《溪山秋霁图》面貌——远山如黛,云海苍茫,近树萧疏,寒潭清澈,一股清冷高旷、寂寥而又蕴含生机的秋日气象跃然绢上。虽然是他接笔补全,但那笔意、墨韵,却努力追摹着墨道人的清刚古拙,与米氏云山的写意精神一脉相承。
当最后一笔全色完成,沈墨放下笔,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他看着眼前这幅焕然一新的画作,心中百感交集,有完成使命的释然,有技艺突破的喜悦,更有一种与古人神交、穿越时空完成某种约定的感动与满足。他不再是那个只知死读经书的落第举子,而是在这方寸绢素之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价值与道。
第五章:秋霁澄怀
深秋,董府花园的菊花开得正盛。董其昌在画禅室内设下清茶,郑重其事地请来了几位至交好友:同为书画大家的李日华、陈继儒,以及一位精于鉴赏的致仕老尚书。室内檀香袅袅,气氛宁静而庄重。
沈墨小心翼翼地捧出已经完成装裱的《溪山秋霁图》。新配的浅米色云纹宋锦包首,深青色的古玉轴头,天青色的绫边,将画面衬托得更加古雅沉静。
当画卷徐徐展开,完整的《溪山秋霁图》呈现在众人面前时,室内瞬间陷入一片寂静。
远山层叠,在氤氲的云气中若隐若现,峰峦的走势雄浑而内敛,透着一股清刚之气。中景云海翻腾,墨色淋漓变幻,浓淡干湿之间,将云烟的流动感、体积感表现得淋漓尽致,深得米氏墨戏之精髓。近处坡石树木,笔法简练苍劲,几株秋树姿态虬劲,枝叶萧疏,点染着淡淡的赭石和朱砂,点明秋意。一泓寒潭清澈见底,倒映着山光云影,更添空寂幽远之意。整幅画气韵高古,意境清旷,虽为摹作,但那股独特的、融合了米家氤氲与个人清刚的笔意墨韵,扑面而来,撼人心魄。
李日华率先抚掌赞叹:妙!妙极!云山苍茫,秋气澄澈!观此画,如置身空山新雨后,肺腑为之一清!此等笔力意境,绝非俗手可为!这位‘墨道人’,当是明初隐逸高士无疑!其胸中丘壑,不输米颠!
陈继儒则凑近细观,手指虚悬在画面上空,沿着补笔的痕迹细细揣摩,越看越是惊讶:更难得是这修复功夫!若非提前知晓,老夫几乎看不出何处是补缀!这绢丝续接,细如毫发,天衣无缝!全色之处,古意盎然,新旧墨色浑然一体,毫无滞碍生硬之感!尤为难得的是这接笔!他指着画面中心一片连绵的山峦和流动的云海,气势连贯,笔意相通,完全融入了原画的‘气’中!补笔者非但技艺超群,更难得是深谙米氏三昧,且对这位‘墨道人’的笔性心领神会!此乃‘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的境界!董兄,府上竟有如此高人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董其昌,充满了惊叹与询问。
董其昌捋须微笑,眼中满是欣慰和赞赏,他侧身让出一直恭敬侍立在侧的沈墨:非我之功。修复此画者,正是这位沈墨,沈小友。
他李日华和陈继儒等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眼前这年轻人,衣着朴素,面容尚带青涩,实在无法与那鬼斧神工的修复技艺联系起来。
沈墨连忙上前,对着几位前辈大家深深一揖:晚生沈墨,惶恐。全赖董大人提供宝地典籍、陈伯启蒙教导、以及诸位先贤真迹指引,晚生方能勉力为之。修复过程,如履薄冰,唯恐有负古人心血。其中不足之处,还请诸位前辈大家不吝指正。
他态度谦恭,言语得体,更将功劳归于他人,这份气度让在座众人暗暗点头。
董其昌笑道:沈小友过谦了。修复古物,材料典籍固然重要,但最核心的,还是那颗‘与古为徒’的敬畏之心和手上的真功夫。你能数月如一日,沉潜其中,心无旁骛,于残损处见精神,于无墨处生云烟,这份定力、悟性和匠心,尤为可贵!他看向沈墨的目光充满了期许,经此一役,想必你对书画之道,对古人精神,已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吧
沈墨心中激荡,对着董其昌再次深深一揖:大人教诲,晚生铭记于心。此次修复,于晚生而言,不啻于一次脱胎换骨的修行。晚生明白了,书画之道,贵在传神写意,贵在气韵生动,更贵在创作者灌注其中的精神魂魄。技艺可学,唯此心此境,需以毕生之力去追寻、去体悟。晚生虽科场失意,然能于此道中窥见一方天地,护持一缕文脉,已觉此生有托,不复彷徨!
他这番话,发自肺腑,情真意切,带着历经磨砺后的沉静与通透。几位大家听罢,纷纷动容。
好!好一个‘不复彷徨’!老尚书击节赞叹,科场功名,不过一时浮云。能于此艺道中安身立命,护持文脉,其功其德,远胜一纸功名!沈小友,前途无量!
李日华也笑道:董兄慧眼识珠,又为这世间发掘了一位可造之材!此画能遇沈小友,亦是其幸事!
董其昌含笑点头,对沈墨道:此画修复已成,当归原主。你明日便随我,亲自将它送回‘翰墨遗珍’,交还陈老丈吧。他必是翘首以盼了。
尾声:薪火相传
深秋的椿树胡同,比沈墨初来时更显萧瑟。落叶铺满了坑洼的路面,在寒风中打着旋儿。
翰墨遗珍的破木门依旧虚掩着。沈墨捧着那个装着《溪山秋霁图》的紫檀长匣,怀着近乡情怯的心情,轻轻推门而入。
店内景象依旧杂乱,但似乎被细心整理过一番,多了一丝生气。陈伯披着一件旧棉袄,坐在火盆旁,火光映照着他苍老而期待的脸庞。听到门响,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沈墨和他怀中长匣的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回……回来了陈伯的声音颤抖着,挣扎着想站起来。
沈墨快步上前,扶住他,将长匣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张熟悉的条案上。陈伯,我回来了。画……也回来了。他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他缓缓打开匣盖,取出画卷,在陈伯急切而紧张的目光注视下,与董府随行的小厮一起,将这幅焕然新生的《溪山秋霁图》徐徐展开。
当完整的画面呈现在陈伯眼前时,老人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画,嘴唇哆嗦着,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想要触摸那曾经破损不堪、如今却气象万千的山川云树,却又怕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圆满。泪水,无声地从他深陷的眼窝中涌出,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
好……好……好啊……陈伯泣不成声,反复念叨着这一个字。他看到了米氏云烟的流淌,看到了墨道人笔力的清刚,更看到了沈墨倾注其中的心血与神韵完美融合的奇迹。这幅画,不仅被修复了,更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新生。
小墨……你……你做到了!你做到了!陈伯紧紧抓住沈墨的手,老泪纵横,我老头子……死也瞑目了!这画……这手艺……有传人了!
沈墨也红了眼眶,用力回握着陈伯冰冷枯瘦的手:陈伯,是您给了我机会,是董大人给了我指引,是这幅画……给了我新生。从今往后,我就留在这里,守着‘翰墨遗珍’,跟着您学艺,也……也守着这些蒙尘的旧物,尽我所能,让它们重见天日。
陈伯闻言,又是哭又是笑,连连点头:好!好孩子!这店……这店以后就是你的!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一天,就教你一天!
冬日温暖的阳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破旧窗棂,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落在展开的《溪山秋霁图》上。画面上,远山沐着淡淡的金色,云海仿佛在光线下缓缓流动,秋树也显得不那么萧瑟。墨痕深处,历经劫波,终见霁色。那沉淀的时光,那古人的心迹,那今人的守护,都在这静谧的光影里,交融生辉。
沈墨站在光晕里,看着画,又看看身边激动落泪的老人,心中一片澄澈安宁。功名路上,他是失意者;但在这条与古为徒、以手传心的道路上,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秋霁澄怀。他知道,这间名为翰墨遗珍的陋室,将成为他安身立命的道场,而那些承载着岁月与文明的旧物,将是他穷尽一生去对话、去守护、去传承的永恒知音。
窗外,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飞向远方。陋室内,墨香依旧。有些相遇,要隔世才懂;有些守护,在尘埃中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