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沉沉地堵在喉头,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像是咽下烧红的刀子。
沈清璃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濒死的人终于破开水面,胸腔剧烈起伏,撞得生疼。眼前不再是那间弥漫着绝望药味和血腥气的冷宫囚笼,没有妹妹沈玉柔那张挂着虚伪悲悯、眼底却淬着毒汁的脸。视线所及,是熟悉的茜素红绡纱帐顶,帐角垂着半旧的流苏,在窗外透入的熹微晨光里轻轻晃动。空气里有淡淡的、属于少女闺阁的暖香。
这里是……她未出阁时的闺房在大齐侯府
她僵硬地抬起手,指尖触碰到脸颊。光滑,细腻,没有那两道丑陋狰狞、如同蜈蚣般爬在左颊的灼热疤痕,更没有后来被沈玉柔用滚烫的药汁生生烫出的溃烂。她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十指纤长,指甲透着健康的粉色,而非前世最后那两年枯槁蜡黄、指甲断裂翻卷的模样。
她回来了。
不是梦。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女儿在她怀中渐渐冰冷时那微弱的、最后一声猫儿似的啼哭,沈玉柔拿着烧红的烙铁逼近时那刺耳的笑声……都清晰得如同昨日!还有临死前沈玉柔附在她耳边,那带着胜利者快意的低语:蠢货,你根本不是父亲的种!我们不过是在等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让你和你那个贱人娘一起消失罢了!
一股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住心脏,让她几乎窒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嫩肉,尖锐的疼痛才让她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
大小姐您醒了帐外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
是春桃。那个后来被继母王氏收买,在她饮食中下慢性毒药,最终在她生产时引爆药性,害她毁容、害死她女儿,最后又在她被囚禁时帮着沈玉柔折磨她的贴身丫鬟!
沈清璃闭上眼,用力压下翻腾的杀意。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她掀开帐幔,阳光刺得她微微眯眼。
嗯。她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平淡无波,什么时辰了
卯时三刻了。春桃端着一盆温水进来,脸上堆着笑,侯爷那边刚传话过来,说让您醒了就过去一趟。侯爷……侯爷新纳的柳姨娘,带着玉柔小姐和明辉少爷,今日要正式进府了。
来了。沈清璃的心像被冰冷的铁爪攥紧。前世,就是母亲病逝的丧期未过,父亲便迫不及待地从外面接回了这所谓的柳姨娘和她的儿女。从此,她的世界彻底倾覆。
她面无表情地任由春桃伺候着梳洗,铜镜里映出一张略显苍白但难掩绝色的脸。眉如远山,眸若秋水,正是这盛极的容颜,前世成了招祸的根苗。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光洁的脸颊,前世那毒药发作时皮肉仿佛被生生撕裂、灼烧的剧痛,似乎又在神经末梢隐隐跳动。
她要去看看,看看那对即将鸠占鹊巢的母女,看看那个道貌岸然、薄情寡义的父亲!
正厅里,气氛有些异样的沉闷。侯爷沈文渊坐在主位,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时不时飘向坐在他右下首的女子。那女子穿着素雅的月白裙衫,发髻简单,只簪了一支白玉簪,容貌清秀温婉,低眉顺眼间带着一股楚楚可怜的风韵。正是柳氏。她身边依偎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穿着粉嫩的衣裙,怯生生地抬眼偷看,正是沈玉柔。
沈清璃走进厅堂,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她清晰地捕捉到柳氏眼中飞快闪过的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忌惮,沈玉柔那怯生生的眼底深处,藏着一抹与她年龄不符的、近乎贪婪的艳羡。而她的父亲沈文渊,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便移开了,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只对着柳氏和颜悦色道: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了。清璃,他终于看向沈清璃,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温和,却透着疏离,这是柳姨娘,以后便是你的母亲。玉柔是你妹妹,你要多照拂她。
母亲沈清璃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目光平静地落在柳氏脸上,我母亲新丧,灵位还在祠堂供着。柳姨娘既已入府,按规矩,也只是姨娘。父亲莫不是悲痛过度,记错了礼法规矩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砸在每个人心上。厅内瞬间死寂。沈文渊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被戳破伪装的愠怒。柳氏脸上的温婉僵住了,随即眼圈一红,泫然欲泣地看向沈文渊:侯爷,是妾身……妾身身份低微,不配……
清璃!沈文渊猛地一拍扶手,怒视着沈清璃,你这是什么态度柳姨娘温柔贤淑,以后便是这府里的女主人!你母亲已逝,难道你要让这侯府后院无人主事不成你的规矩教养都学到哪里去了
沈玉柔吓得往柳氏怀里缩了缩,怯怯地小声道:爹爹别生气,姐姐想来是心情不好……
沈清璃看着眼前这虚伪又荒唐的一幕,心头的冰寒更甚。她甚至懒得再争辩一句。前世她尚存一丝孺慕之情,试图挽回父爱,结果换来的只是更深的厌弃和羞辱。这一世,她连一丝情绪都欠奉。
女儿不敢。她微微垂下眼帘,遮住眸底翻涌的寒芒,声音平静无波,父亲既已决定,女儿自当遵从。只是女儿近来思念亡母,心绪不宁,身体也感不适,想先告退,回房歇息了。说罢,也不等沈文渊回应,转身便走,留下身后一片尴尬的沉默和柳氏那怨毒却又强自压抑的眼神。
回到那间熟悉又陌生的闺房,沈清璃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放任自己急促地喘息起来。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理智在脑海中激烈交锋。她必须离开!立刻!马上!留在这侯府,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前世那场看似意外的落水,那几场突如其来的风寒,那些让她日渐虚弱却查不出缘由的饮食……都是这对母女的手笔!她们一直在等,等一个最稳妥的机会,将她彻底抹去。
离开京城,才有活路,才有机会积蓄力量!可一个未出阁的侯府嫡女,如何能轻易远走装病……唯有重病!一场足以让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名正言顺将她发配回老家的重病!
念头一起,便如藤蔓疯狂滋长。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房内,最终落在角落那个不起眼的紫檀木箱上。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前世她沉浸在悲伤中,只草草翻看过一些衣物首饰便封存了。如今想来,或许遗漏了什么
她快步走过去,打开尘封的箱子。熟悉的淡淡馨香萦绕开来,带着母亲的气息。她一件件翻找,大多是些旧日衣物,几件不算贵重的首饰。就在她指尖触到箱底一块柔软的丝绸包裹时,一种奇异的悸动感毫无预兆地传来。
她小心地掀开那层早已褪色的丝绸。里面躺着一只镯子。通体是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素面无纹,只在光线流转间,内里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青色流光,若不凝神细看,只会以为是玉质本身的纹理。
沈清璃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这镯子她见过,母亲生前似乎并不常戴,只说是外祖母留下的念想。前世她只当是件普通首饰,从未在意过。可此刻,这玉镯却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呼唤,吸引着她去触碰。
她鬼使神差地将镯子拿起,指尖传来温润的凉意。就在这时,整理箱底时被箱角金线划破的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渗出,恰好滴落在玉镯光滑的表面。
嗡——!
那滴血如同活物般,瞬间被玉镯吸了进去!紧接着,玉镯猛地爆发出柔和的青色光芒,将整个房间映照得如同水底!一股庞大而古老的信息流,伴随着清凉的气息,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入了沈清璃的脑海!
剧烈的胀痛让她闷哼一声,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无数陌生的文字、图案、影像在意识中疯狂闪烁、炸裂!山川河流、奇花异草、吐纳周天的法门、玄奥难解的符箓、闪烁着各色光芒的奇异石头……还有一道模糊却无比清晰的女子身影,带着深深的眷恋与不舍,最后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璃儿……娘只能留给你这些了……离开这里……找到真正的……
信息洪流不知持续了多久,当那青芒缓缓敛去,沈清璃瘫软在地,浑身被汗水浸透,眼神却亮得惊人,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这玉镯……竟是一个空间法宝!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她意念微动,瞬间感觉自己的一部分心神沉入了一个神奇的空间。一方小小的天地映入眼帘:中央是一泓碧色深潭,潭水清可见底,散发着令人精神一振的清凉气息。潭边生长着几株姿态虬劲、开着淡粉色花朵的桃树。稍远处,一片小小的药圃,里面生长着几株她从未见过的奇异植物,叶片或如火焰,或似寒冰,散发着浓郁的生机。药圃旁,一座简陋却异常干净的小木屋静静矗立。
她的心神探入木屋。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一蒲团。桌上放着几枚颜色各异的玉简,旁边还有几个小巧的玉瓶和几块拳头大小、蕴藏着惊人纯净能量的透明晶石——灵石!角落里还散落着几支古朴的玉笔、一些刻画着繁复纹路的空白玉牌和兽皮。
她尝试着将意识沉入其中一枚碧色玉简。瞬间,磅礴的信息再次涌入,但这次温和了许多。这是一部名为《玄元水木诀》的基础修仙功法,属性偏于水木,温和中正,滋养万物,正适合她这具尚未筑基的身体。玉简中还附带了一些关于这个世界的惊天秘闻——她所在的大齐,乃至整个已知的疆域,竟是一个被遗忘了无数岁月的巨大秘境!这里灵气稀薄如荒漠,只有一些粗浅的凡俗武学流传,依靠锤炼肉身引动天地间微乎其微的灵力,成就所谓的武林高手。真正的修仙界,早已在秘境之外断绝了传承。
而她的母亲……并非凡人!玉简最后的信息带着母亲残留的虚弱神念:她本是一名修仙者,身怀有孕时遭逢大敌追杀,重伤之下误入此秘境,修为尽失,油尽灯枯。为了腹中骨肉,她只能以仅存的微弱法力迷惑了当时还是世子的沈文渊,成为侯府夫人,生下了沈清璃。不久,便伤重不治而亡。
原来如此!沈清璃心神剧震,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刻豁然贯通!难怪沈文渊在母亲死后态度骤变!难怪王氏和沈玉柔要处心积虑置她于死地!她根本就不是沈文渊的亲生女儿!她的存在,就是沈文渊被愚弄的耻辱柱!是王氏母子继承侯府爵位的最大绊脚石!
冰冷的杀意混杂着一种奇异的解脱感,在胸腔里激荡。前世那如附骨之疽的愧疚、自责、对父爱的卑微渴求……此刻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彻底消融。她与这侯府,与那所谓的父亲,再无一丝温情,只有不共戴天的血仇!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一枚标注着培元丹的玉瓶,倒出一粒龙眼大小、散发着草木清香的碧色丹药。这是最低阶的丹药,固本培元,正适合她这从未修炼过的身体。她毫不犹豫地将丹药放入口中。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和却沛然的暖流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冲刷着经脉中沉积的杂质,滋养着每一寸血肉。连日来因重生和心力交瘁带来的虚弱感一扫而空,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精神前所未有的清明。
时间在修炼中悄然流逝。沈清璃依靠着《玄元水木诀》和空间中那潭蕴含微弱灵气的池水(她称之为灵泉),以及母亲留下的灵石,开始了疯狂的修炼。她将前世积攒的所有心计和隐忍都用在了这上面,日夜不辍。
春桃成了她最大的掩护和挡箭牌。她以思念亡母,心绪不佳,需静养为由,几乎闭门不出,只留春桃在跟前伺候。春桃乐得轻松,也正好方便向王氏汇报这位大小姐整日恹恹,无所事事的颓废状态。王氏和沈文渊见她如此识相,也懒得过多理会,只当她是被柳氏进门刺激得自暴自弃了。
寒来暑往,整整五年光阴在枯燥的打坐、引气、冲击经脉穴窍中流过。当十四岁生辰临近时,沈清璃终于睁开了眼睛,眸中一丝清润的碧色光华一闪而逝。练气四层!在这灵气稀薄的秘境世界,依靠母亲留下的资源,她硬生生达到了这个境界!此刻的她,五感敏锐远超常人,身体轻盈充满力量,指尖微动,便能引动一丝微弱的天地灵气。
然而,她也清晰地感觉到,京城侯府稀薄的灵气,如同干涸的河床,再也无法支撑她这艘刚刚起航的小船继续前行了。空间里的灵石消耗了大半,灵泉的灵气也日渐稀薄。离开,迫在眉睫!
机会,在她十四岁生辰这天,被王氏亲手送到了面前。
傍晚,春桃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走进来,面上堆着惯常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敷衍的笑容:大小姐,生辰吉乐。这是夫人特意吩咐小厨房给您做的长寿面,加了您爱吃的山菌和鸡丝,您趁热用点吧
沈清璃的目光落在那碗面上。雪白的面条,碧绿的葱花,金黄的鸡丝,喷香的菌子,卖相极佳。然而,在她远超常人的敏锐嗅觉下,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熟悉的甜腥气味,混杂在浓郁的鸡汤香气中,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
是朱颜枯!前世毁了她容貌、侵蚀她脏腑、最终要了她命的慢性奇毒!无色无味,极难察觉,每次下微量,积少成多,最终爆发时无药可救。看来,王氏母女是觉得时机成熟了,要在她生辰这日,送上这份致命的贺礼。
沈清璃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松开。她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点病弱和感动的笑容,声音细弱:劳烦母亲记挂了。放这儿吧,我待会儿就用。
春桃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和得意,将面碗放在桌上:那您趁热,奴婢先告退了。
房门轻轻合上。沈清璃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漠然。她走到桌边,端起那碗面。练气四层修士的力量控制精妙入微,她手腕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震,一丝极其精纯的灵力如同最灵巧的手术刀,精准地探入汤底,将那些沉淀在碗底的、细微到肉眼难辨的深褐色毒粉微粒,尽数裹挟而起,牢牢束缚在灵力之中,没有一丝逸散。她拿起筷子,平静地挑起面条,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吞咽。汤也喝了几口。一切如常。
毒,入了她的口,却未能侵入她的身。那丝灵力如同最忠实的护卫,将剧毒牢牢封锁在喉头之下,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当夜,侯府大小姐的院子里便传出了惊呼和忙乱。
先是呕吐,剧烈的呕吐,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接着是高热,烧得沈清璃满脸通红,意识模糊,口中发出痛苦的呓语。春桃被吓得够呛,慌忙去禀报王氏。府里的大夫来了一个又一个,汤药灌下去如同石沉大海。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在第三日清晨急转直下,沈清璃彻底陷入了昏迷,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
侯爷!夫人!不好了!春桃哭喊着冲进正厅,大小姐……大小姐她……脸上……脸上……
沈文渊和王氏匆匆赶到沈清璃床前。只见床上的少女双目紧闭,脸色灰败,最骇人的是,她那原本光洁如玉的左脸颊上,赫然浮现出大片大片不规则的红斑!那红斑色泽暗沉,边缘微微凸起,如同被烈火灼伤后留下的丑陋印记,与她苍白的面容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这……这是何恶疾!沈文渊惊得后退一步,看着那张几乎被红斑覆盖的、昔日引以为傲的绝色容颜,眼中只剩下惊惧和厌恶,再无半分怜惜。
王氏用帕子掩住口鼻,眼中同样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化为浓浓的嫌恶,声音带着刻意的颤抖:天爷!这……这斑……看着好生吓人!莫不是什么……过人的恶疾
宫里的御医很快被请来,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仔细诊脉,翻看沈清璃的眼睑、舌苔,又仔细查看了她脸上的红斑,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他收回手,对着沈文渊和王氏沉重地摇了摇头。
侯爷,夫人,老御医的声音带着凝重,大小姐此症,脉象沉涩紊乱,热毒内炽攻于肌表。这红斑……恕老夫直言,观其色泽形态,并非寻常风疹或热症,倒像是……像是古籍中记载的‘火疔瘟’的征兆!此症……凶险异常,恐有传染之虞!
传染!沈文渊和王氏异口同声,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地又后退了几步,仿佛床榻上躺着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正是。老御医沉重地点点头,为防万一,大小姐需绝对静养,不可见风,更不宜与旁人接触。所用之物,皆需焚烧或深埋。近身服侍之人……也需谨慎观察。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一旁脸色惨白如纸的春桃。
就在这一片惊恐压抑的气氛中,床榻上昏迷了三日的沈清璃,睫毛忽然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
水……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王氏强忍着厌恶,示意一个离得最远的小丫鬟倒了杯水递过去。沈清璃艰难地就着丫鬟的手喝了两口,似乎恢复了一丝力气。她缓缓睁开眼,眼神涣散而虚弱,目光扫过床前众人,最后落在沈文渊那张写满恐惧和厌弃的脸上。
她挣扎着,用尽力气般抬起那只未生红斑的右手,虚虚地伸向沈文渊,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垂死的哀戚:父……父亲……女儿……怕是……不中用了……京城喧嚣……女儿……想……想回青州……老家……老宅清净……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求父亲……成全女儿……最后这点……念想……
说完,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手颓然落下,再次陷入昏沉。
青州沈文渊眉头紧锁。那是沈家祖籍所在,一个偏远的三面环山的贫瘠小城,老宅更是建在城外的山脚下,荒凉得很。他看向御医。
老御医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青州地处偏远,山清水秀,气候温润,倒确实比京城这喧嚣之地更利于静养。若侯爷放心,让大小姐回去……或许……唉,尽人事听天命吧。
好!好!回青州!沈文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应承下来,仿佛甩掉一个巨大的麻烦,立刻安排!找最稳妥的车马,派几个得力的人……不,老管家沈忠还在青州守着老宅吧让他照料!越快越好!
他看也没再看床榻上形容枯槁的女儿一眼,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那可怕的瘟病,拉着王氏匆匆离去,只留下满屋的药味和一片死寂。
回青州的路程并不顺利,王氏精心挑选的随行仆妇和护卫,一路上战战兢兢,看向沈清璃乘坐的那辆封闭严实的马车时,眼神如同在看一个移动的疫病源头。若非有侯爷的命令和那御医传染的断语压着,恐怕早就作鸟兽散了。
沈清璃乐得清静,大部分时间都在马车内闭目调息,默默运转《玄元水木诀》,吸收着沿途山野间比京城浓郁些许的稀薄灵气,同时以灵力小心地维持着脸上的红斑和那副病入膏肓的假象。那碗面里的朱颜枯之毒,早已被她用灵力逼至指尖,凝成一滴漆黑如墨的毒液,储存在一个空置的小玉瓶里。
半月后,风尘仆仆的车队终于抵达了青州城外的沈家老宅。老宅依山而建,青砖黛瓦,透着一股历经岁月的苍凉和宁静。老管家沈忠,一个须发花白、背脊微驼但眼神依旧锐利的老者,早已带着仅剩的两个老仆在门口等候。
当看到形容枯槁、脸上覆着大片狰狞红斑、被两个面无人色的仆妇几乎是架下马车的沈清璃时,沈忠浑浊的老眼瞬间涌上泪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奴……老奴参见大小姐!您……您受苦了!声音哽咽。
沈清璃看着这位前世在她被送走后不久就意外坠崖身亡的老管家,心头微暖,虚弱地抬了抬手:忠伯……快起来……以后……就麻烦您了……
交接的过程异常迅速。京城来的仆妇和护卫如同送瘟神一般,将沈清璃和她的几口箱子丢下,领头的管事草草交代了几句侯爷静养的吩咐,又隐晦地提了提大小姐这病恐有传染之嫌,御医叮嘱需隔离静养,便火烧屁股般带着人匆匆离去,连口水都没喝,生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老宅顿时显得更加空旷冷清。沈忠抹了把眼泪,指挥着两个老仆将沈清璃的行李搬进主院旁边一个独立的小院落——听竹轩。小院位置僻静,院墙外便是郁郁葱葱的山林。
大小姐,您看这院子可还使得沈忠小心翼翼地问,虽小了些,但胜在清净。老奴这就去城里寻几个稳妥的丫鬟婆子来伺候您
不必了,忠伯。沈清璃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我这病……御医说了,恐会过人。我自己待着就好,免得连累了旁人。您把院子里的杂役都撤了吧,日常所需,放在院门口便是。
这……这如何使得沈忠急了,您身边没人伺候怎么行
无妨。沈清璃微微摇头,目光扫过一直跟在她身后、此刻脸上写满不安的春桃,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有春桃在呢。她是我的贴身丫鬟,自小跟着我,由她照顾就好。其他人……都离远些。
沈忠还想再劝,但看着沈清璃那平静却异常坚持的眼神,又想到御医那可怕的传染断语,最终只能重重叹了口气,躬身道:是……老奴遵命。老奴就在前院,大小姐若有任何吩咐,随时让人传唤老奴。他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低眉顺眼的春桃,这才带着两个老仆退了出去。
听竹轩的门,轻轻合上。院子里只剩下沈清璃和春桃两人。
夕阳的余晖给小小的院落镀上一层暖金色,却驱不散那份刻骨的寂静。沈清璃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背对着春桃,看着墙角几竿翠竹在晚风中轻摇,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春桃,打盆水来,我要净面。
是,小姐。春桃应了一声,转身快步走进厢房去取水盆。脚步声在空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春桃弯腰从水缸里舀水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身后!快得超出了她的认知!一只冰冷的手闪电般扼住了她的后颈!另一只手精准地捏住了她的下颌,力道大得让她根本无法合拢牙齿!
春桃惊骇欲绝,魂飞魄散!她甚至来不及尖叫出声,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钳制着她,将她猛地按向地面!
砰!
她的脸被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面上!剧痛伴随着眩晕袭来,鼻梁骨似乎断了,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嘴里也满是血腥味。
呜……她只发出半声模糊的呜咽,意识都因这突如其来的重击而模糊。
紧接着,那只捏着她下颌的手猛地用力一捏!剧痛让春桃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一个冰凉的瓶口瞬间塞进了她的口中!
唔!唔唔——!春桃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死亡的阴影瞬间攫住了她。她拼命挣扎,双腿乱蹬,双手向后胡乱抓挠,却如同蚍蜉撼树。对方的力量大得可怕,如同铁铸。
一股带着浓烈腥甜气味的粘稠液体,不容抗拒地灌入了她的喉咙!那味道……熟悉得让她浑身血液都冻结了!是朱颜枯!是夫人让她下在长寿面里的毒药!
灌完毒液,那只手猛地抽离。沈清璃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蜷缩在地上、涕泪横流、痛苦地抠着喉咙试图呕吐的春桃,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块石头。
嗬……嗬……春桃徒劳地干呕着,毒液已迅速滑入食道。剧烈的灼烧感从喉咙一路蔓延至胃部,如同吞下了烧红的炭火。她抬起头,脸上糊满了血和泪,鼻梁歪斜,眼神因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而扭曲变形,死死盯着沈清璃那张依旧覆着红斑、却再也找不到半分虚弱病态的脸。
你……你……春桃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旧的风箱,你没病……你没死!你怎么……怎么可能……
沈清璃缓缓蹲下身,靠近春桃那张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夕阳的光线斜斜照在她半边完好的脸颊上,另一半狰狞的红斑隐在阴影里,形成一种诡异而冰冷的对比。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如同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一字一句地敲在春桃濒死的心上:
因为,该轮到你们了。
春桃的眼睛猛地瞪到极致,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光芒被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彻底吞噬。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几声咯咯的怪响,随即猛地一僵,眼中的神采迅速涣散,最终凝固成一片死寂的灰白。暗红色的血沫从她歪斜的嘴角和鼻孔中缓缓溢出,在她身下的青石板上蜿蜒开来,散发着甜腻的腥气。
沈清璃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看也没再看地上的尸体一眼。她走到院中的水井旁,打了一桶冰冷的井水,仔细地、一丝不苟地清洗着刚才扼住春桃脖颈和灌毒的手指,仿佛要洗去什么脏东西。
夜色如墨,渐渐浸染了天幕,吞没了最后一丝残阳。几颗疏星悄然点亮,清冷的月辉无声地洒落,将听竹轩的小院镀上一层朦胧而冰冷的银霜。
沈清璃换上了一身素净的青色布裙,脸上那骇人的红斑在月光下显得更加诡异。她打开院门,将春桃早已僵硬的尸体拖了出来,摆成蜷缩倒毙的姿态,刻意让她脸上痛苦扭曲的表情和口鼻流出的黑血暴露在月光下。做完这一切,她退后几步,静静地站着,如同夜色中一尊无情的石像。
没过多久,前院便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沈忠惊惶的呼喊:大小姐大小姐您没事吧刚才好像听到……
声音戛然而止。
沈忠和两个老仆提着灯笼冲进听竹轩外的小径,昏黄的光线瞬间照亮了院门口那具死状可怖的尸体!
啊——!一个老仆吓得失声惊叫,手里的灯笼差点脱手。
沈忠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踉跄着上前几步,借着灯笼的光,看清了春桃那张布满血污、凝固着极致痛苦的脸,以及那触目惊心的黑血。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这……沈忠的声音都在颤抖,猛地看向站在几步外阴影中的沈清璃,大小姐!这……春桃她……
她……想进来伺候……沈清璃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劫后余生的惊悸和虚弱,我刚喝了药……想出来透透气……就看见她……她倒在这里……脸上……突然也……也起了红斑……吐了好多黑血……然后就……她似乎说不下去了,身体微微晃了晃,像是承受不住这可怕的惊吓。
红斑黑血沈忠浑身剧震!御医的话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传染!火疔瘟!春桃是贴身伺候的,果然被染上了!而且这么快就……暴毙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
看着沈清璃脸上那片在月光下更显狰狞的红斑,再看看春桃脸上那被血污覆盖、但依稀可见的几处不正常的红痕,沈忠最后一丝疑虑也被巨大的恐惧淹没了。他猛地后退几步,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恐惧:快!快退后!别靠近大小姐!别碰那尸体!
两个老仆早已吓得魂不附体,闻言更是连连后退。
忠伯……沈清璃的声音带着无助的哭腔,我害怕……
大小姐别怕!老奴在!沈忠强自镇定,声音却依旧发颤,您……您快回屋去!关好门窗!千万别出来!这……这尸身……老奴来处理!您放心!绝不让这秽物污了您的清净地!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必须立刻处理掉春桃的尸体,彻底隔绝疫源!绝不能牵连到大小姐……更不能让这可怕的瘟病在老宅蔓延!
他指挥着两个几乎腿软的老仆,找来厚厚的草席和麻绳,忍着巨大的恐惧和恶心,将春桃的尸体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又找来一辆破旧的板车,三人合力,趁着浓重的夜色,将草席卷推向了后山深不见底的悬崖。
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重物滚落悬崖的沉闷声响渐渐消失,沈清璃缓缓关上了听竹轩的院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她独自一人站在清冷的月光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青州老宅依山而建,这听竹轩更是紧邻着莽莽苍苍的山林。一股远比京城、甚至比路途上任何地方都更加浓郁、更加精纯的天地灵气,如同无形的涓涓细流,温柔而持续地包裹着她。
那灵气带着山间草木的清新,带着夜露的微凉,丝丝缕缕,沁人心脾,仿佛干渴的旅人终于遇到了甘泉。体内沉寂的《玄元水木诀》功法,在这股灵气的浸润下,自动地、欢快地运转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顺畅。
沈清璃抬起手,指尖在清冷的月华下微微一动。一点比米粒还要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碧色光晕,如同最柔弱的萤火,在她指尖倏然亮起,跳跃了一瞬,又悄然隐没。
脆弱,却真实不虚。
她摊开手掌,静静凝视着那光晕消失的地方。冰冷的月光流淌在她脸上,是一张白玉无瑕的绝色脸庞,哪里还有那狰狞如鬼的红斑。
青州城外的苍梧山深处,云雾常年不散。
一处隐蔽的山坳被天然石阵巧妙遮掩,内里却别有洞天。几间简陋却异常坚固的木屋依着山壁搭建,屋前开垦出几畦药田,几株叶片泛着淡金或幽蓝光泽的灵药舒展着身姿,散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草木清气。更奇异的是,山坳中的空气似乎都格外清新,吸一口便觉四肢百骸舒泰。这便是沈清璃经营了两年的根基之地——云雾居。
一道青影在药田间穿梭,动作行云流水。沈清璃挽着袖子,露出半截莹白如玉的小臂,指尖偶尔掠过灵药叶片,一丝微不可察的碧色流光闪过,叶片上沾染的细微尘埃便簌簌脱落。她并非用手,而是以精妙的控物术完成这一切。
主人,山脚下来人了!阵仗不小!一个略带沙哑、语速极快的声音响起。
沈清璃头也没抬,指尖灵力轻点,将一株凝露草周围略显紊乱的灵气梳理顺畅。慌什么,阿七。看清了
木屋阴影里,一个穿着灰色劲装、身材精瘦、脸上带着几道陈年爪痕的青年无声无息地滑了出来,眼神锐利如鹰隼。他叫阿七,原是山中猎户,遭了狼群,被沈清璃救下时只剩一口气。沈清璃用一颗下品续骨丹和半部粗浅的炼体口诀,换来了一个对山林无比熟悉、忠诚度爆表的向导兼外围暗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沉默得像块石头、眼神却透着凶悍的壮汉铁牛,以及一个手脚麻利、眼神透着机灵的少女小蝶,都是这两年她在这青州地界捡来或救下,用丹药和一点修炼皮毛收服的心腹。
看清了!四皇子萧景琰的旗号!后面跟着玄衣卫的黑旗,还有宫里太监的仪仗!直奔老宅方向去了!阿七语速飞快,忠伯那边怕是要顶不住!
沈清璃终于直起身,目光投向山下沈家老宅的方向,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潭。练气六层的修为,让她对山下涌动的气血和隐隐的探查意念有着清晰的感知。
比预想的快了些。她声音清冷,该来的总会来。铁牛,去把‘大黑’叫醒,让它安分点。小蝶,把屋里那几件粗布衣服拿来,要最旧、沾了泥巴的。阿七,你继续盯着山下动静,随时传讯。
是,主人!三人齐声应道,迅速分头行动。
山下沈家老宅,此刻已是气氛肃杀。
四皇子萧景琰一身锦袍玉带,面容俊朗,气质温润中带着皇家威严,端坐于正厅主位。司礼监大太监赵德全侍立一旁,眼神精明。几位御医和名医垂手而立,几位宫中嬷嬷面无表情。一队玄衣卫如标枪般矗立厅外,隔绝内外。
老管家沈忠满头大汗,背脊却挺得笔直,挡在通往后山的月亮门前:殿下容禀!大小姐……大小姐她真的不能见人啊!御医当年断的‘火疔瘟’虽已无传染,但脸上那红斑……着实骇人!而且大小姐性子孤僻,这两年在后山静养,早已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连老奴都难得见上一面……
萧景琰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温声道:忠伯忠心护主,本王明白。只是父皇有旨,二哥更是心系沈小姐安危与婚约大事。这‘骇人’二字,不过是皮相,岂能因此就隔绝天家恩泽与骨肉亲情他放下茶盏,语气转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带路吧。本王亲自去瞧瞧,这位‘病弱孤僻’的侯府嫡女。
殿下!后山陡峭……沈忠还想阻拦。
嗯萧景琰身后一名玄衣卫统领踏前一步,手按刀柄,冰冷的煞气瞬间弥漫开来。沈忠脸色一白,踉跄后退一步,终究不敢再拦。
一行人穿过老宅后门,沿着一条明显是新开辟不久、却已踩踏得颇为坚实的狭窄山路向上攀登。越往上,空气越发清冷湿润,植被也愈发茂密。萧景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这山路,不像是久病之人能踏出来的。
山路尽头,豁然开朗。几间木屋,一小片生机盎然的药田(在众人眼中不过是些野花野草),以及……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还沾着不少新鲜泥点的粗布衣裙的女子背影。她正蹲在药田边,背对着众人,似乎在……抚摸一只趴伏在地、体型硕大如牛犊、毛色油亮的黑色巨狼!
那黑狼似乎极为享受,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惬意的呼噜声。女子露出的半截小臂,在秋日阳光下白得晃眼,与那身粗陋的麻衣形成刺眼对比。更刺眼的是她侧脸上那大片暗红狰狞、如同烙印般的红斑!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玄衣卫瞬间拔刀,护卫在萧景琰身前,警惕地盯着那头巨狼。御医和嬷嬷们更是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
似乎被拔刀声惊动,那女子缓缓转过身。红斑覆盖了半张脸,丑陋可怖,但未被覆盖的半边脸却依稀可见昔日倾城的轮廓,尤其那双眼睛,清澈平静,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茫然,看向众人。
忠伯她的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微哑,目光掠过紧张的老管家,落在被众人簇拥、气质卓然的萧景琰身上,似乎认出了他的身份,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局促。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那只巨大的黑狼也跟着懒洋洋地站起身,抖了抖油亮的毛发,绿幽幽的狼眼扫过众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然后踱步到女子身后,庞大的身躯如同最忠实的护卫。
沈清璃微微屈膝,姿态有些僵硬笨拙,仿佛久居山野已忘了礼数:民女沈清璃,见过四殿下,各位大人。她抬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身后的大黑狼,惊扰殿下了。这是……是我在山里捡的,养着解闷。它叫大黑,性子还算温顺,就是……就是看着唬人。说着,她还伸手安抚性地拍了拍大黑低垂下来的巨大头颅。大黑配合地蹭了蹭她的手心,喉咙里再次发出低低的呼噜声,只是那绿幽幽的狼眼依旧警惕地盯着玄衣卫的刀锋。
萧景琰的目光在沈清璃粗布衣上的泥点、脸上狰狞的红斑、以及她身后那只明显透着不凡凶悍气息的巨狼身上来回扫视,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他抬手示意玄衣卫收刀,温声道:沈小姐免礼。久居山野,与……狼为伴,倒真是……返璞归真,别具一格。他的目光落在那片药田上,看来沈小姐在此地,过得甚是……自得其乐
沈清璃微微低头,露出被红斑覆盖的脖颈,声音带着一丝认命的平静:殿下说笑了。不过是病中无聊,找些事情打发辰光罢了。种点草药,养只大狗(她故意用了更温和的称呼),看看山,望望云,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熬过来了。比不得京中繁华锦绣。
沈小姐豁达。萧景琰点点头,目光转向身后的御医和嬷嬷,既然来了,总要亲眼看看沈小姐康复得如何,父皇和二哥才能安心。烦请诸位,为沈小姐仔细诊断。
接下来的流程与沈清璃预料的分毫不差。在简陋的木屋里,在两位宫中嬷嬷和宫女寸步不离的服侍与审视下,几位御医轮番上阵。诊脉、观色、检查红斑……沈清璃体内的灵力早已沉寂如古井,敛息诀运转到极致,配合着脸上以水属性灵力模拟出的、足以乱真的毒瘢和刻意维持的虚弱脉象,将大病初愈但容颜已毁、沉疴难祛的形象演绎得天衣无缝。
启禀殿下,太医院院判擦着额头的细汗,躬身回禀,沈小姐脉象沉缓,气血亏损乃久病之故,然根基尚存,体内疫毒确已拔除殆尽,绝无传染之虞!只是这面上红斑……深入肌理,形同烙印,非药石所能及矣!
大太监赵德全脸上堆起如释重负的笑容:好好好!无传染便好!天佑二殿下,天佑我大齐!
萧景琰脸上也露出温和的笑意,看着垂首站在一旁、粗布麻衣与丑陋红斑形成强烈冲击的沈清璃,朗声道:沈小姐吉人天相,既已无碍,按父皇旨意与二哥心愿,自当迎你回京,履行婚约!沈忠,速为小姐收拾行装,明日一早,启程!
回京的队伍比来时更加庞大。沈清璃被请进了队伍中央一辆格外宽敞舒适的马车里,与她同乘的,依旧是那两位被赋予贴身照顾兼移动观察使命的宫女,春兰和秋菊。车帘厚重,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和深冬的寒风。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进着。沈清璃靠着软垫,闭目养神,脸上厚厚的面纱遮住了所有神情。大黑被她留在了云雾居,托付给了阿七他们照看。
沈小姐,路途辛苦,用些点心吧。宫女春兰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板的恭敬,端过一个描金绘彩的精致食盒。盖子掀开,里面是几块小巧玲珑、点缀着蜜饯的甜糕,旁边还有一碗温热的、散发着浓郁杏仁香气的甜羹。
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车厢。
沈清璃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那碗色泽诱人的杏仁甜羹。在凡人嗅来是甜香,在她练气六层的敏锐感知下,一丝极其淡薄、却异常熟悉的、带着微腥的苦杏仁气息,如同毒蛇的信子,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
砒霜。份量足以让一头牛顷刻毙命。
是侯府……还是宫里那位沈清璃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甚至微微前倾身体,似乎被那香气吸引,伸出手指,状似无意地轻轻拂过盛着甜羹的碗沿。
指尖接触碗壁的瞬间,一丝精纯至极的碧色灵力如同最灵巧的触手,闪电般探入羹汤之中!那无色无味、几乎完美融入甜羹的细微砒霜粉末,如同遇到了克星,被那丝灵力精准无比地、涓滴不剩地裹挟、吸附,瞬间剥离出来,顺着她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收回体内,被她以水灵力层层包裹封存。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车厢内另外两人,春兰端着食盒,秋菊在一旁垂手侍立,毫无所觉。
沈清璃收回手,重新靠回软垫,声音透过面纱,带着一丝久病的虚弱和淡淡的疏离:这杏仁羹……闻着倒香。只是我久病初愈,脾胃虚寒,御医叮嘱忌食甜腻生冷。劳烦你,端下去吧。
春兰端着食盒的手微微一僵,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失望和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掩饰过去,恭敬道:是,小姐。那您用些糕点
不必了,没什么胃口。沈清璃闭上眼,仿佛倦极。
春兰无奈,只得将食盒盖上,放到一旁的小几上。
车厢内恢复了寂静,只有车轮碾过官道的单调声响。过了许久,就在春兰以为沈清璃已经睡着时,一个清冷平静、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的声音,幽幽响起,清晰地传入她和秋菊的耳中:
替我转告做这碗羹的人。
春兰和秋菊同时身体一僵,屏住了呼吸。
沈清璃依旧闭着眼,仿佛在说梦话,只有面纱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下毒手艺太差,糟蹋粮食。
在两人惊恐的眼神中,她施展控魂术控制了两人,两人现在还不能死,死了就说不清了。
四皇子萧景琰的马车在侯府侧门前停稳时,京城细密的冬雨正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青石板路。寒意刺骨,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尘土气。没有想象中侯府倾巢而出的迎接,只有侧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一个面生的中年管事带着两个缩着脖子的粗使小厮,撑着油布伞小跑出来,对着刚下马车的萧景琰点头哈腰,眼神却飞快地掠过后面那辆载着沈清璃的马车,带着难以掩饰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
殿下辛苦!侯爷和夫人正在前厅恭候殿下。管事赔着笑,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有些模糊。
萧景琰微微颔首,目光却转向了正被宫女搀扶着下车的沈清璃。她裹在一件半旧的素色斗篷里,脸上覆着厚厚的面纱,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身形在寒风中显得单薄。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物件,递了过去。
沈小姐。他的声音温和依旧,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关怀,此去宫中复命,人多眼杂。此物予你,遮风挡尘,也免去些不必要的烦扰。
那是一个小巧的物件,入手微凉沉润。沈清璃隔着面纱垂眸一看,竟是一面以整块温润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半脸面具。造型简洁流畅,只在额角处用极细的金丝勾勒出几片云纹,内衬柔软的素锦,触感细腻。面具的弧度恰好能覆盖她左颊那骇人的红斑区域,露出完好的右脸和眼睛。既非华贵张扬,却自有一股低调的清贵。
谢殿下。沈清璃的声音透过面纱传出,听不出情绪。她并未推辞,指尖拂过那冰凉的面具,心中了然。遮丑是真,皇家颜面亦是真。这面具,是体面,也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萧景琰不再多言,转身在管事殷勤的引路下步入侯府。沈清璃在宫女的搀扶下紧随其后,却并未被引向正厅,而是在穿过一道回廊后,被两个沉默的婆子拦住了去路。
大小姐,其中一个婆子面无表情,声音平板无波,夫人吩咐了,您一路劳顿,又有宿疾在身,不宜见风。您的住处已另行安置,请随老奴来。
说罢,也不等沈清璃回应,便转身引路,方向却是朝着侯府最偏僻的西北角。
雨丝飘洒,脚下的路越来越窄,青石板缝里钻出湿冷的苔藓。沿途的景致也愈发荒凉,亭台楼阁被抛在身后,只剩下些疏于打理的花木和低矮的仆役房。最终,停在了一处小小的院落前。院墙灰扑扑的,门扉半旧,院门上连块像样的匾额都没有,只有一块被雨水打湿、颜色黯淡的木牌,隐约可见静园二字。
婆子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就是这儿了。夫人说这里清净,最是适合大小姐您静养,免得被府中杂事惊扰。热水和晚饭稍后会送来。
说完,便垂手退到一边,目光低垂,一副送瘟神到地儿的模样。
沈清璃抬步走进小院。院子极小,只有两间正房并一间小小的耳房,地面坑洼不平,积着浑浊的雨水。几株半枯的槐树在寒雨中瑟缩着,更添萧索。空气里弥漫着久无人居的霉味和湿冷。
她甚至不需要去确认。前世她住了十几年的那个位置最好、宽敞明亮、曾留下母亲无数痕迹的清芷院,此刻必然已经换了主人,挂上了玉柔阁的崭新匾额。
引路的婆子和两个宫女无声地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那扇破旧的院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隔绝了最后一点虚伪的暖意。偌大的侯府,她归来的第一刻,便被无声地钉在了这处遗忘的角落。
沈清璃独自站在冰冷的雨幕中,雨水顺着斗篷的边缘滴落。面纱下,她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很好。静园确实够静。静得……正适合唱一出好戏。
夜色,如浓墨般浸透了静园。窗外寒风呜咽,拍打着窗棂,更显得屋内死寂一片。桌上冰冷的饭菜早已被宫女收走,只留下一个粗瓷杯里半盏冷透的残水。
沈清璃盘膝坐在冰冷的硬板床上,闭目调息。体内《玄元水木诀》缓缓运转,将一丝丝稀薄的天地灵气纳入经脉。她并未深入修炼,只是将心神沉入丹田,小心翼翼地调动着那滴被她以水灵力层层包裹、漆黑如墨的砒霜精华,以及另一滴同样被封存的、来自朱颜枯的剧毒本源。
时机已到。
她意念微动,包裹着剧毒的灵力屏障悄然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瞬间,一丝阴冷、灼热、带着强烈破坏气息的毒素如同挣脱囚笼的毒蛇,猛地窜入她刻意引导的几条细小经脉!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在死寂的房中响起。
沈清璃的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金纸。豆大的冷汗瞬间从额头、鬓角渗出,沿着光洁的下颌滚落。她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粗糙的被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这颤抖并非伪装。剧毒侵蚀经脉带来的撕裂痛楚,被她精准地控制在足以引发剧烈生理反应、却又不会真正伤及根基的程度。比这更深的痛,她早已尝过。
来……来人……她的声音微弱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在寒夜的寂静中却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好……好痛……救……
守在外间耳房的两个宫女春兰和秋菊,几乎是同时被那压抑的痛呼和剧烈的喘息声惊醒。两人对视一眼,春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秋菊则更多的是惊惶。
沈小姐春兰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带着点迟疑。
回应她的,是内室里更加急促、更加痛苦的喘息,伴随着身体撞击床板的沉闷声响,仿佛里面的人正在经历着可怕的折磨。
不好!快去看看!秋菊脸色发白,顾不得许多,一把推开了内室的门。
眼前的景象让两人瞬间倒抽一口冷气!
昏黄的烛光下,沈清璃蜷缩在冰冷的床板上,身体如同濒死的虾米般剧烈抽搐着。她脸上的面纱早已在挣扎中脱落,露出那张半面倾国、半面修罗的惊悚容颜!此刻,那狰狞的暗红斑痕如同活了过来,在惨白的皮肤衬托下显得更加骇人,甚至隐隐透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冷汗浸透了她的鬓发,黏在脸颊上,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眼神涣散,瞳孔都有些放大,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
啊——!秋菊吓得失声尖叫。
快!快去禀报侯爷和夫人!叫大夫!快!春兰也慌了神,强自镇定地嘶喊着,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她扑到床边,试图按住沈清璃抽搐的身体,触手却是一片滚烫的湿冷!
整个静园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鸡飞狗跳。尖叫声、呼喊声、杂乱的脚步声在寒冷的雨夜里撕破了侯府的宁静。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路惊惶地飞进了灯火通明的前院正厅,飞进了暖阁里正享受着银耳羹的王氏耳中,也飞到了刚刚送走四皇子、正与柳姨娘说着体己话的沈文渊面前。
什么又发作了!沈文渊霍然起身,脸色铁青,眼中没有担忧,只有浓浓的不耐烦和一种被麻烦缠身的晦气,还惊动了宫里的人废物!都是废物!不是说了御医看过已无大碍吗怎么刚回来就闹出这等事端!还嫌不够丢人吗!
柳姨娘连忙放下手中的甜羹,脸上适时地堆起忧色,温声劝道:侯爷息怒!清璃那孩子……唉,也是命苦,那病根怕是去不掉了。当务之急是赶紧请大夫,莫要惊扰了宫里的贵人才是。四殿下刚走不久,若再闹出什么……她欲言又止,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沈文渊烦躁地挥挥手:快去!拿我的帖子,把太医院的刘院判请来!快!他焦躁地在厅中踱步,只觉得这刚刚回府的嫡女,简直就是个甩不脱的烫手山芋,专门回来给他添堵的!
太医院院判刘大人几乎是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拽出来的,顶着寒风冷雨,一路小跑着被请进了静园那间充斥着痛苦喘息和浓郁药味的低矮小屋。
烛火摇曳,映照着床上那张在剧痛中扭曲、半面如鬼的脸。刘院判只看了一眼,心就沉到了谷底。他强忍着不适上前诊脉,指尖传来的脉象混乱狂躁,如同沸水翻腾,又时而沉涩欲绝,气血冲撞得厉害,正是毒邪猛烈攻心、危在旦夕之兆!比他离京前诊断的沉疴要凶险百倍!
冷汗瞬间浸透了刘院判的里衣。这要是死在侯府,死在二皇子未婚妻的位置上,还是在刚刚被接回京的当夜……他简直不敢想!他立刻打开药箱,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包,手都有些发抖。
快!按住她!取艾草来!刘院判声音发颤,对着宫女和闻讯赶来的粗壮婆子吼道。几双粗糙的手死死按住了沈清璃抽搐的身体。刘院判深吸一口气,凝神静气,银针带着细微的破空声,精准地刺入沈清璃头顶的百会、四神聪,以及双手的合谷、内关等几处醒神定惊、疏导气血的大穴!
银针入穴的瞬间,沈清璃身体的抽搐猛地一僵!紧接着,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溺水之人获救般的长长抽气声,随即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呛咳!伴随着咳嗽,几口带着暗黑色血丝的浓痰被吐了出来,溅落在冰冷的床沿。
咳声渐渐平息,沈清璃急促的喘息也慢慢平复下来。她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虽然依旧虚弱不堪,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但那股濒死的狂乱气息却奇迹般地消散了。她疲惫地闭上眼,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只有胸口的微弱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刘院判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彻底湿透。他小心翼翼地收回银针,擦了擦额头的汗,对着门外焦急等候的沈文渊和王氏拱了拱手,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侯爷,夫人,万幸!万幸啊!大小姐方才乃是邪毒攻心,气血逆冲,凶险万分!幸得下官施针及时,强行疏导,暂时压制住了凶险!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无比凝重,此症凶戾异常,根深蒂固,绝非寻常药物可医!大小姐身体已是油尽灯枯之象,此番强行压下,不过是饮鸩止渴,日后……恐难再有安宁之日了!需得……需得绝对静养,万不可再受半点刺激!否则……神仙难救!
沈文渊看着床上如同破败人偶般的女儿,听着刘院判那油尽灯枯、神仙难救的断言,心头没有一丝怜惜,只有无尽的烦躁和一种甩脱包袱的隐秘轻松。他挥挥手,声音冰冷:有劳刘大人了。开方子吧。静园这边,加派人手‘照看’,没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她‘静养’!
刘院判提着药箱,脚步虚浮地离开了如同鬼蜮般的静园,马不停蹄地赶回皇宫复命。夜色深沉,养心殿内却灯火通明。皇帝萧胤身着常服,倚在软榻上,听着刘院判带着颤音的详细禀报,眉头越皱越紧。皇后坐在一旁,捻着佛珠,面色沉凝。二皇子萧景珩侍立在下首,英俊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四皇子萧景琰则垂手站在稍远处,眼神平静,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臣竭尽全力,以金针渡穴之法,方将沈小姐从鬼门关拉回片刻!然其脉象沉疴入骨,气血枯竭,邪毒深种于奇经八脉,已非药石可医!臣……臣断言,此女寿数……恐难长久!刘院判伏在地上,声音带着后怕和笃定。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皇后手中佛珠捻动的细微声响。
难长久……皇帝萧胤低声重复了一句,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脸色难看的二儿子,又瞥了一眼垂眸静立的四儿子,最终落在了侍立在龙案旁阴影里的一个身影上。
那人穿着一身深紫色的道袍,鹤发童颜,手持一柄白玉拂尘,气质出尘,正是深得皇帝信任的国师——玄微真人。
国师,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精通星象命理,医卜玄机。依你看,沈家女此等怪疾是什么情况
玄微真人缓缓睁开半阖的双眼,眸中似有星河流转。他微微躬身,声音空灵而飘渺,如同来自九天之外:陛下。臣夜观天象,又依沈家女之八字推算,其命格属阴水,生于春末,本已孱弱。而二殿下……他目光转向脸色铁青的萧景珩,二殿下乃纯阳之体,命主离火,炽烈刚猛。水火相激,阴阳相冲!沈家女久病之躯,如何能承受二殿下这煌煌天家贵胄的离火命格故而此番回京,甫一靠近,便引发其体内沉疴邪毒全面反噬,几至殒命!此非药石之过,实乃……天命相克!
天命相克皇帝萧胤的眉头锁得更紧,那依国师之见,当如何难道要朕下旨解除婚约岂非让天下人耻笑我皇家言而无信,欺凌一个病弱孤女
陛下息怒。玄微真人拂尘轻扫,一派仙风道骨,解铃还须系铃人。天命相冲,并非无解。只需换一个命格相合之人,承此婚约,以中和其阴水之质,或可保其一线生机,亦全皇家信义。
换人皇帝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几个儿子身上扫过。
玄微真人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垂手静立、气质温润平和的四皇子萧景琰身上,声音带着一丝玄妙的肯定:四殿下命格属土,厚重载物,性情温润中正。土能制水,亦能涵养万物。且据闻,四殿下在青州与沈家女有过接触,彼时沈家女并未发病。此乃冥冥中之印证!若由四殿下承此婚约,以土德滋养其阴水之体,或可化解其体内戾气,为其延寿,亦能平息此番冲克之祸。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萧景琰身上!
萧景琰猛地抬起头,温润如玉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掩饰的错愕和惊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目光却对上了皇帝那深不见底、带着审视与不容置疑的眼眸。
皇帝萧胤沉默了片刻,指节在紫檀木的龙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声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的决断:
国师所言,甚合天意。景琰温良敦厚,堪当此任。传朕旨意:沈氏清璃,贤良淑德,然身染沉疴,恐难承二皇子妃之重责。感念其门楣忠烈,特赐婚于四皇子萧景琰为妃。开春三月吉日完婚。昭告天下,以彰皇家恩德体恤!
旨意如同惊雷,瞬间传遍了寂静的宫殿,也必将以最快的速度,炸响在京城每一个角落!
萧景琰脸色微白,袖中的手悄然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看着龙椅上威严的父亲,又看了一眼身旁神色复杂、似有怨怼却不敢发作的二哥,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眼底深处一片沉寂的幽潭。他缓缓跪下,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
儿臣……领旨谢恩。
京城三月,桃花初绽,本是春光烂漫的时节,侯府门前却上演着冰火两重天的景象。
东侧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描金绘彩的八抬大轿流光溢彩,缀满珍珠璎珞,在阳光下耀得人睁不开眼。仪仗煌煌,鼓乐喧天,内务府派出的宫娥太监捧着各色珍宝器皿,鱼贯而出。沈玉柔一身正红蹙金绣百子千孙凤穿牡丹嫁衣,头戴赤金点翠九尾凤冠,珠帘摇曳,遮不住她眉眼间志得意满的娇艳。二皇子萧景珩身着大红蟠龙吉服,意气风发,亲自策马迎亲,引来围观人群阵阵艳羡的惊叹。侯爷沈文渊与王氏红光满面,在门前接受着王公贵胄们潮水般的恭贺,整个侯府都弥漫着烈火烹油般的喜庆与喧嚣。这是皇子正妃的规格,是未来储妃的尊荣,十里红妆,几乎堵住了半条朱雀大街。
与之形成刺眼对比的,是西侧门。冷冷清清,只停着一顶规制普通的四抬青呢小轿,轿身朴素,连个像样的流苏都欠奉。几个穿着四皇子府制式衣裳的仆从安静地候着,为首的管事脸上没什么表情。四皇子萧景琰甚至没有亲自前来,只派了府中长史代为迎亲。沈清璃穿着一身水红嫁衣,样式简单,料子也只是普通的锦缎,脸上依旧覆着那面冰冷的白玉半脸面具。她孤零零地站在门口,身边只有老管家沈忠和一个同样沉默寡言的老仆。没有亲人相送,没有姐妹惜别,甚至侯府的主子们,此刻都围在东门享受着那泼天的富贵与荣光,仿佛忘了这西侧还有一个今日出嫁的女儿。
两顶花轿,一东一西,在截然不同的声势中,同时抬起,驶向不同的方向。一顶承载着侯府如日中天的野心与荣宠,驶向象征着权力巅峰的东宫方向;另一顶,则载着被厌弃的棋子与不受宠的皇子,驶向京城中位置最偏、门庭最冷落的四皇子府。命运的岔路口,喧嚣与沉寂,在这一刻被分割得如此清晰。
四皇子府的婚宴,寒酸得令人心酸。宾客寥寥无几,多是些品阶不高、与四皇子同样不受待见的边缘官员,以及一些不得不给皇家颜面、象征性露个面便匆匆离去的勋贵代表。席面更是简单,几道寻常菜肴,酒水也只是普通的宫酿,与二皇子府那边流水般的珍馐美馔、琼浆玉液相比,如同云泥之别。
新郎官萧景琰,成了这场寒宴上唯一的热闹。他脸上带着温润得体的笑意,端着酒杯,穿梭在稀稀落落的宾客间,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那笑容像是刻在脸上的面具,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沉寂的疲惫与冰冷。敬酒的人带着敷衍的恭维,他回以更深的笑容,仰头饮尽。辛辣的酒液滑入喉中,灼烧着胃,也麻木着神经。他喝得又快又急,仿佛要将这满堂的冷清、这桩强加于身的婚姻、这被父皇轻贱的命运,统统灌醉、忘却。
夜色渐深,宾客早已散去。新房内,红烛高烧,却驱不散那份因主人缺席而弥漫的冷清。沈清璃早已自行掀开了盖头,摘下了那白玉面具,露出那张足以令星辰失色的绝美容颜。她安静地坐在桌旁,指尖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灵石,闭目调息,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吱呀一声,房门被撞开。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萧景琰脚步踉跄,眼神迷离,俊朗的脸上布满醉酒的酡红,几乎站立不稳。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空了的酒壶,口中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沈清璃缓缓睁开眼,清澈的眸光落在那个醉醺醺的男人身上,平静无波。她抬起手,对着萧景琰手中的空酒壶,隔空轻轻一招。
呼!
那空酒壶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瞬间脱手飞出,稳稳落入沈清璃掌中,被她随手放在桌上。
萧景琰只觉得手中一空,茫然地低头看了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量骤然笼罩全身!他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身不由己地被凌空吸了过去,踉跄几步,噗通一声,跌坐在沈清璃对面的凳子上!
呃他惊愕地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看向对面。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沈清璃放在桌下的手印悄然一变。一股清凉纯净、带着草木清香的灵力,无声无息地透体而出,精准地打入萧景琰体内!那灵力如同最高效的解酒药,在他四肢百骸中迅速游走,所过之处,翻腾的酒气如同冰雪消融,被强行逼出体外!丝丝缕缕的白气带着浓烈的酒味,从他头顶、掌心蒸腾而出。
不过几个呼吸间,萧景琰眼中的迷蒙迅速褪去,被酒精麻痹的头脑如同被冰水浇过,瞬间清醒!他猛地眨了眨眼,用力甩了甩头,再定睛看向对面——
红烛摇曳的光晕下,端坐的女子已非白日里那半面修罗的病弱模样。白玉无瑕的脸庞在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眉如远山含黛,眸似秋水凝波,鼻梁挺秀,唇色如樱。那是一种超越了凡俗、近乎惊心动魄的美,清冷,绝艳,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仙灵之气。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却深不见底,平静地注视着他,仿佛能洞穿他所有的伪装。
萧景琰彻底呆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连呼吸都停滞了。他见过无数美人,却从未见过如此……不似凡尘的姿容。醉意带来的燥热瞬间被一种更深邃的震撼所取代。
清醒了吗沈清璃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寂。清冽如山泉,平静无波。
萧景琰喉结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眼神依旧有些发直,显然还未能从那视觉的强烈冲击中完全回神。
很好。沈清璃微微颔首,开门见山,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我嫁给你,原因有二。其一,我需要一个安静、不受打扰的地方修炼。你这四皇子府,虽然冷清,倒也合用。
她顿了顿,看着萧景琰眼中迅速凝聚的惊疑和警惕,继续道:其二,是为了复仇。想想看吧,四殿下。你的父皇,他看好的是谁他不舍得让你那金尊玉贵的二哥娶我这个‘命不久矣’、‘容颜尽毁’的病秧子,怕拖了他的后腿,怕损了他的名声。所以,就把我这个‘烫手山芋’,这个‘传染病人’,丢给了你,他眼中无足轻重的儿子。
传染病人四个字,她说得轻描淡写,却让萧景琰瞳孔猛地一缩,瞬间想起了静园那晚的惊魂和刘院判的断言。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从脊背窜起。
现在,我有个提议。沈清璃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眸光深邃如寒潭,我助你,登上那个至尊之位。而你,坐上那个位置后,需倾尽全力,为我搜集我需要的修炼资源。同时,顺带手,帮我碾碎沈家,碾碎王氏和沈玉柔,碾碎所有欠我血债的人。
助我登基萧景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美得不真实的女子,眉头紧紧皱起,声音干涩,你……凭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是皇位!你知道京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有多少势力盘根错节我现在是什么实力我连一个先天大宗师的供奉都没有!凭什么去争
实力沈清璃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她缓缓抬起右手,伸出纤长如玉的食指,对着房间角落一个沉重的紫檀木花架,隔空轻轻一点。
嗡!
一道微不可察的碧色流光一闪而逝。
无声无息间,那坚硬如铁、重逾百斤的紫檀木花架,连同上面摆放的青瓷花瓶,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冰雪,瞬间化作一蓬极其细微的粉末!簌簌落下,在地毯上堆成一小撮灰烬。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一丝震动,仿佛那花架和花瓶从未存在过。
萧景琰的呼吸骤然停止!眼睛死死盯着那堆粉末,瞳孔缩成了针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的!这……这根本不是武功!这是鬼神之力!
先天大宗师沈清璃收回手指,语气淡漠得如同拂去一粒尘埃,挡不住我一招。当然,如非必要,我一般不会出手。我的存在,是底牌,不是打手。
你……你不出手……萧景琰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那……那怎么助我登上皇位巨大的冲击让他脑子一片混乱。
明天。沈清璃的语气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安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会有两个先天大宗师来投奔你。一个叫阿七,一个叫小蝶。他们会成为你明面上最强的武力依仗。
两个先天大宗师萧景琰的心猛地一跳!先天大宗师,在整个大齐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是足以镇压一方、让皇室都需礼遇的顶尖武力!就这么……明天自己送上门他感觉像是在做梦。
还有,沈清璃打断他的震惊,并指如剑,指尖萦绕着一点微弱的碧色毫光,快如闪电地点向萧景琰的眉心!
萧景琰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眉心一凉,一股庞大而冰冷的信息流瞬间涌入脑海!无数陌生的名字、官职、性格特点、隐秘关系、甚至是未来可能的升迁轨迹……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印刻在他的意识里!他闷哼一声,只觉得头痛欲裂,扶着额头,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这……这是……他喘息着,努力消化着脑海中多出来的那份详尽到可怕的名单。
这是一份名单。沈清璃收回手指,指尖的碧光隐去,上面的人,现在或许还只是些不起眼的小官、副手,甚至郁郁不得志。但相信我,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你的父皇,抬到足以影响朝局的关键位置上。这份名单,是你父皇未来打算留给你二哥的班底。现在,趁他们还默默无闻,去接触他们,施恩于他们,将他们收为己用。雪中送炭,永远比锦上添花更让人铭记。
萧景琰捂着依旧有些刺痛的额头,看向沈清璃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惊艳,不再是震惊,而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狂热和敬畏!这份名单的价值,简直无法估量!这是洞悉未来的能力!是真正的神鬼手段!刚才那点指传功……莫非是传说中的……
仙法!他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你用的是仙法!你……你是仙人这仙法……我能学吗
他的眼神充满了极度的渴望,仿佛溺水者看到了浮木。若能得到这等力量,何愁大事不成
沈清璃看着他眼中的狂热,微微蹙了下秀眉,如同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无灵根,乃凡俗浊体,无法引气入体,踏上仙途。
萧景琰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巨大的失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脸色变得灰败。
不过,沈清璃话锋一转,从袖中取出一个青色小玉瓶,放在桌上,此乃‘蕴气丹’。虽不能助你修仙,却能强健筋骨,洗涤经脉,让你习练凡俗武学事半功倍,一日千里。长期服用,亦有延年益寿、百病不侵之效。
延年益寿!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萧景琰心中的失望!对于身处权力漩涡、朝不保夕的皇子而言,还有什么比健康和寿命更具诱惑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的灰败被一种更加灼热、更加实际的贪婪所取代!
他死死盯着那个青色玉瓶,呼吸再次变得粗重。
沈清璃见到这一幕嘴角勾起一道笑容将丹药抛给他,然后不在看他而是在床上盘膝坐下开始修炼。
萧景琰手忙脚乱的接过玉瓶紧紧的攥在手中退出了这间新房。
京城的雪,无声地覆盖了永清侯府朱红的门楣,也掩盖了府内弥漫的死寂。二皇子被废圈禁宗人府的消息,如同冰锥刺穿了沈玉柔最后一点希望。赐死的白绫送到王府时,沈玉柔她昔日娇艳的脸庞只剩下惨白与扭曲的怨毒,最终化作梁上一具冰冷的尸体。
消息传回侯府,正厅里,柳氏手中捧着的暖炉哐当一声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滚烫的银炭溅落一地。她没有哭,没有闹,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眼神空洞得吓人。良久,她颤抖着从袖中摸出一个早已备好的青瓷小瓶,拔掉塞子,仰头将里面漆黑的液体尽数灌下。剧烈的痛苦瞬间攫住了她,身体蜷缩着倒下,嘴角溢出黑血,眼神死死盯着祠堂的方向,带着无尽的恨意与解脱。
沈清璃踏着薄雪,走进了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府邸。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绝望的气息。她穿过空无一人的回廊,推开祠堂沉重的大门。
永清侯沈文渊,这位曾经叱咤沙场、令漠北蛮族闻风丧胆的武勋之首,此刻正背对着她,跪在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战袍,头发散乱,背影佝偻,再无半分往日的威严。地上,躺着柳氏尚有余温的尸体。
听到脚步声,沈文渊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如同濒死的野兽,死死盯着沈清璃那张绝美却冰冷的脸。没有愤怒的咆哮,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刻骨的恨意,如同沉积了二十年的寒冰。
你来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来看我们沈家要彻底断送在你手中了
沈清璃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无波无澜,如同看着一块路边的石头。
沈文渊的目光越过她,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落在那遥远而模糊的过去:那年……我还是个小侯爷,意气风发……在青州城外,遇到了一个采药的女子……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虚幻的温柔,她叫阿柔(柳氏的闺名),像山涧边一株带着露珠的野百合……干净,纯粹。我们一见倾心。
我要娶她,父亲震怒,斥责我自甘堕落,要娶一个卑贱的平民!我不服!为了她,我抛下锦衣玉食,跟着还是太子的陛下,五次出关,血战漠北!刀头舔血,九死一生!我想着,等我立下赫赫战功,成为陛下的心腹重臣,看谁还敢阻拦我娶她!
他眼中迸发出当年那股炽热的火焰,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没。
我做到了!带着满身伤疤和无上的荣耀回京!我迫不及待地想去青州接她……可是……
他猛地看向沈清璃,眼中的温柔瞬间化为滔天的怨毒,就在我回京的路上!我遇到了你的母亲!
她穿着一身染血的素衣,倒在雪地里,美得不似凡人,却也脆弱得像随时会破碎的琉璃!她说她遭了山匪,家破人亡,恳求我收留。我……我当时鬼迷心窍!竟觉得她楚楚可怜!我收留了她,请大夫为她诊治……可她根本不是什么落难女子!
沈文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愚弄的屈辱和疯狂,她是妖女!她怀着身孕(指沈清璃),身受重伤,急需一个身份高贵、能提供庇护的地方生下孩子!她对我施了妖法!迷惑了我的心智!让我……让我以为爱上了她!让我在陛下面前求娶了她!让她成了永清侯夫人!
而我心心念念的阿柔……就在青州,苦苦等着我!等来的却是我另娶他人的消息!她一个弱女子,未婚先孕(指沈玉柔),受尽白眼唾骂,一个人拉扯着孩子,在穷困和绝望里煎熬!
沈文渊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中血泪交织,索性你母亲后来死了!她死了!那该死的妖法才渐渐消退!我才如梦初醒!我才知道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错!我对不起阿柔!对不起玉柔!
我恨!我恨你母亲!她毁了我的一生!毁了阿柔的一生!更毁了我的孩子!
他指着沈清璃,手指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你是那妖女的孩子!你身上流着那妖女肮脏的血!你就不该存在!这侯府的嫡女之位,这二皇妃的婚约,本就该是玉柔的!是阿柔的!是你和你那妖女母亲,抢走了属于她们的一切!
所以,你们就要我死
沈清璃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情绪,下毒毁我容貌,害我性命……就是为了‘让一切回到正轨’
是!
沈文渊嘶吼,状若疯魔,你该死!只有你死了,玉柔才能拿回她应得的!阿柔才能得到安慰!这个家才能干净!才能回到原本的样子!
他猛地拔出一直握在手中的佩剑!那柄伴随他征战沙场、饮血无数的宝剑,在昏暗的祠堂烛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妖女之孽!我恨不得由我这把老骨头,亲手斩了你,但我做不到!
他惨笑一声,眼中是决绝的疯狂和对人世的最后一丝眷恋,目光扫过地上王氏的尸体,喃喃道:阿柔……我来陪你了……下辈子,我们……干干净净地在一起……
话音未落,锋利的剑刃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狠狠抹过自己的脖颈!
噗嗤——!
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温热的血点,带着生命的腥气,有几滴,不偏不倚,正溅在沈清璃近在咫尺、白玉无瑕的脸颊之上!
那猩红的温热,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沈清璃所有的平静!父亲临死前那刻骨的恨意,继母服毒时怨毒的眼神,又出现了前世女儿冰冷的啼哭,产房的血腥,沈玉柔得意的笑声,二皇子冷酷的权衡……所有被压抑、被强行斩断的因果,如同被这鲜血彻底点燃的火山,轰然爆发!
呃啊——!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攫住了她的神魂!丹田内原本圆融流转的灵力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泊,瞬间狂暴、混乱、滞涩!那代表着练气九层巅峰的九滴灵液疯狂震荡,几乎要碎裂开来!一股无形的、冰冷粘稠的力量,如同最坚固的枷锁,死死封住了她的丹田气海!
修为被封!心魔反噬!
她身体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一股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席卷全身,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祠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四皇子萧景琰处理完宫变后续,心中不安,匆匆寻来。一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沈文渊倒在血泊中的尸体,王氏服毒的尸体,以及……沈清璃僵立在血泊旁,半边脸颊溅满刺目鲜血、气息紊乱、眼神涣散的骇人景象!
清璃!
萧景琰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上前,情急之下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你怎么了受伤了
肌肤相触的瞬间,沈清璃如同被毒蛇咬中!前世被囚禁折磨的恐惧、今生被利用软禁的警惕、此刻心魔缠身的暴戾,瞬间冲垮了理智!她下意识地就要运转灵力,将这胆敢触碰她的人震成齑粉!
然而——丹田空空如也!那股被封禁的力量纹丝不动!
她只能猛地用力,狠狠甩开萧景琰的手!动作是抗拒的本能,力量却只是凡俗女子的力道。
萧景琰猝不及防被甩开,踉跄一步,脸上惊愕一闪而过。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沈清璃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惊惶、虚弱,以及……那甩开他的力道,与之前那弹指间灰飞烟灭的恐怖力量,天差地别!
一个大胆而狂热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他心底疯狂滋生——她的力量……出了问题!那仙法……有机会!
他压下眼中的异色,换上更加急切的担忧:清璃!别怕!是我!你脸色很差,我们先回宫,让御医……
沈清璃却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再次伸来的手。她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血迹,那猩红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晕开,更添几分凄厉。她没有再看地上的尸体,也没有再看萧景琰一眼,踉跄着,如同逃离地狱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祠堂,冲出了永清侯府,冲进了漫天风雪之中。
萧景琰站在原地,看着雪地上她踉跄远去的脚印,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方才抓住她胳膊的手,眼神深处,那抹对力量的贪婪,再也无法掩饰。他缓缓握紧了拳头。
……
皇宫深处,那座名为栖梧宫的宫殿,成了最华丽的囚笼。重重护卫死士悄然布下,隔绝内外。殿内温暖如春,珍馐美器一应俱全,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冰冷。
沈清璃被请回宫后,便以哀伤过度,需静养为由,被软禁于此。萧景琰亲自安排的宫女太监,名为服侍,实为监视。新任禁军统领阿七亲自带人守在外围,昔日忠诚的下属,如今眼神闪烁,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与贪婪。
沈清璃盘膝坐在冰冷的玉石蒲团上,闭目凝神。但她的心神,却沉沦在无边的心魔幻境之中。
前世产房的血腥气仿佛就在鼻尖,女儿微弱的啼哭如同魔音灌耳。父亲沈文渊自刎时喷溅的温热血液,反复灼烧着她的脸颊。他临死前那刻骨的恨意——妖女之孽!如同诅咒般在她识海中回荡。继母王氏怨毒的眼神,沈玉柔得意的笑声,二皇子萧景珩冷酷的权衡……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名为愧疚与自我怀疑的网,死死缠绕着她的道心。
我是妖女的孩子……我害了他们……我夺走了属于沈玉柔的一切……我的复仇……是对的吗父亲的血……是我的罪孽吗
萧景琰、阿七、小蝶……他们背叛我,囚禁我……也是为了他们自己的道吗
心魔丛生,识海翻腾如沸!丹田气海被那无形的枷锁封得死死的,灵力如同死水,一丝都无法调动。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包裹着她,比凡人更甚。
就在这混乱与痛苦的极致,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声音,如同破开迷雾的利剑,在她混乱的识海核心轰然炸响:
痴儿!何须自困!
大道无情!阻道者,即为敌!敌,不分亲疏,不论善恶!
沈文渊于你是父,但他不认你为女,所以亦是阻你生路、欲置你于死地之敌!杀之,乃斩断因果,卫己道途!何错之有何愧之有!
王氏、沈玉柔、萧景珩、乃至今生之萧景琰、阿七、小蝶……凡阻你道途、欲夺你根基者,皆为劫!斩劫破障,天经地义!
道途争锋,唯存己身!你死我活,成王败寇!彼杀你,是彼之道成!你杀彼,是你之道彰!天道循环,弱肉强食,本无对错,唯有强弱!
执着于‘好人’、‘坏人’、‘该不该杀’,便是着相!便是心魔!便是自缚枷锁!
轰——!
如同九天惊雷劈开混沌!如同醍醐灌顶涤荡尘埃!
是啊!修仙之路,逆天而行!本就是一条孤独的、以己身为舟、破万般劫难的血火之路!在这条路上,所有阻碍你前进的存在,无论他们是谁,无论他们有何苦衷,无论他们在别人眼中是善是恶——于你而言,就是劫!是必须踏碎的绊脚石!
杀了他们,是破劫前行,成就己道!
被他们所杀,是道行不足,成全彼道!
天道至公,亦至私!何须困于世俗伦理何须背负无谓枷锁
想通此节,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道韵瞬间从识海最深处喷薄而出!如同甘霖天降,瞬间浇灭了沸腾的恨火与无谓的愧疚,涤荡了所有混乱的心神!那禁锢着丹田气海、冰冷粘稠的无形枷锁,如同春日残雪,在道心通明的光辉照耀下,轰然碎裂!烟消云散!
轰——!!!
一股沛然莫御、浩瀚如海的恐怖气息,毫无保留地从沈清璃身上冲天而起!瞬间冲破了栖梧宫坚固的穹顶!冲碎了笼罩宫殿的所有阵法!琉璃瓦、雕梁画栋在这股气息下如同纸糊般纷纷碎裂、坍塌!整座宫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摇摇欲坠!
守在殿外的宫女、太监、侍卫,以及暗处监视的阿七和他麾下的精锐,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威压如同苍穹倾覆般轰然压下!他们惊骇欲绝,想要拔刀,想要呼喊,想要逃离,却发现身体如同被亿万座大山死死镇压,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摇摇欲坠的宫殿,在无声的轰鸣中,穹顶炸开一个大洞!
风雪倒灌而入!
烟尘弥漫之中,一道身影,沐浴着殿内破碎的烛光与殿外清冷的雪光,缓缓自那蒲团上坐起,她一步一步的走出宫殿,脚踏虚空来到皇城上空!
素淡的宫装无风自动,脸上溅落的血迹早已消失不见,肌肤莹润无瑕,流转着玉质般的光泽。那张脸,完美得超越了凡尘的想象,眉目如画,眸光清澈深邃,仿佛蕴藏着宇宙生灭的至理。她的足下,虚空中凭空凝结出一朵晶莹剔透、流转着淡淡青碧光华的莲花,稳稳托住她的玉足。
一步踏出,足下生出一朵青莲!
步步生莲!凌空虚渡!
她无视了下方面如土色、被威压定身、眼中只剩下极致恐惧与卑微敬畏的宫人侍卫,与一脸惊骇的大宗师,目光穿透重重宫阙,望向风雪弥漫的宫外。
身影飘然,踩着虚空凝结的莲台,朝着皇宫之外,一步一步走去。所过之处,风雪自动分开,为她让路,隐隐有五彩霞光在云层中汇聚。
仙人!是仙人下凡了!
神女!是神女娘娘!
叩拜神女娘娘!
消息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整个死寂的京城!无数百姓、官员推开窗户,冲上街头,不顾刺骨的寒风与积雪,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当看到那踏着虚空莲台、周身萦绕着淡淡霞光与神圣气息、如同九天玄女降临凡尘的身影时,震撼、狂喜、敬畏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所有人!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潮水般跪伏在冰冷的雪地上,虔诚的叩拜声汇成震天动地的洪流,响彻云霄!他们忘记了寒冷,忘记了身份,只剩下对神迹的无限膜拜!
沈清璃神情无悲无喜,目光澄澈如洗,穿透了跪拜的人群,穿透了巍峨的城墙,落在了京城南郊那座刚刚举行完盛大祭天仪式、象征着人间至高权力、此刻正被肃杀气氛笼罩的天坛之上。
此刻,天坛庄严肃穆。
新登基的皇帝萧景琰,身着十二章纹的明黄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正强作镇定地接受着文武百官战战兢兢的朝贺。禁军甲胄鲜明,却掩不住眼中的惶恐。阿七(禁军统领)与小蝶(宫中供奉)侍立在新帝身侧,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死死盯着天际那道踏莲而来的身影。
就在这万民跪拜、山呼万岁却难掩恐慌的诡异时刻,那道沐浴着霞光、踩着虚空莲台的身影,如同划破阴霾的神迹,缓缓降临在天坛正上空,悬停在离地数十丈的高度。风雪在她身周自动平息。
清璃!
萧景琰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最温和甚至带着一丝讨好的笑容,试图维持帝王的尊严与夫妻的情分。他排开身前护卫的禁军,快步走下丹陛的台阶,朝着悬浮在空中的沈清璃走去,声音带着刻意的亲近与担忧:爱妃……不,清璃!你身体可好些了朕正欲回宫看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做出想要去迎接、搀扶的姿态,仿佛她还是那个可以被他掌控在掌心的、虚弱无助的棋子。他的目光,在沈清璃完美无瑕的脸上飞快扫过,那滴血的噩梦仿佛只是幻觉,但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她恢复了!而且……更强了!
沈清璃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那眼神,如同九天之上的神明在俯视一只在尘埃中挣扎的蝼蚁,淡漠得不含一丝人间情绪。
就在萧景琰的手即将做出触碰姿态的刹那——
嗡!
一股浩瀚如宇宙初开、沉重如万星压顶的纯粹精神威压,毫无征兆地降临!无形无质,却带着碾碎一切意志的恐怖力量,瞬间作用在萧景琰的灵魂之上!
噗通——!!!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
这位刚刚登基、志得意满、身着明黄龙袍的大齐新帝,连一声闷哼都来不及发出,双膝如同被无形的太古神山狠狠砸中,以最屈辱的姿态,狠狠地、毫无缓冲地砸在了冰冷坚硬的汉白玉天坛地面之上!膝盖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刺耳!他整个人如同被钉死在地面的蛤蟆,脸朝下匍匐在地,动弹不得,只有身体因极致的痛苦和无法言喻的屈辱而剧烈抽搐!
冕冠滚落,龙袍沾满尘土,帝王威仪,荡然无存!
整个天坛,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以及无数倒吸冷气、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文武百官面无人色,禁军握刀的手抖如筛糠。阿七和小蝶更是面如死灰,几乎瘫软在地。
沈清璃看都未看地上如同烂泥的萧景琰一眼。她缓缓闭上了双眸,将全部心神沉入丹田气海。
丹田之中,九滴代表着练气九层巅峰的、精纯凝练如液态翡翠的灵液,正围绕着中心一朵虚幻缥缈、含苞待放的青色莲花缓缓旋转,散发出勃勃生机。
凝基!
随着她道心通明,神念引动,九滴灵液如同受到无形召唤,排着玄奥的序列,一滴接着一滴,朝着那朵虚幻的青莲莲心,坠落!
滴答……第一滴融入,虚幻的青莲微微一颤,莲瓣边缘泛起凝实的玉色光华,一股玄奥的道韵弥漫开来。
滴答……第二滴融入,莲瓣轮廓清晰显现,脉络如大道符文隐现。
……
滴答……第九滴灵液,如同最后一颗凝聚了所有精华的星辰,滴落莲心!
轰——隆——!!!
丹田内,那朵青莲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无量光华!九片莲瓣瞬间次第怒放!每一片莲瓣都晶莹剔透,如同最完美的青玉雕琢,其上天然铭刻着玄奥的大道纹路,散发出永恒不朽、纯净无暇的生命本源气息!一股圆满、超脱、凌驾于凡俗之上的磅礴力量,瞬间充斥沈清璃的四肢百骸、神魂识海!
就在青莲彻底凝实、道基铸成的刹那——
轰隆隆——!!!
原本被霞光映照的天空,瞬间被无边无际、厚重如铅的漆黑劫云笼罩!云层翻滚如墨海沸腾,亿万道刺目的电蛇在云层中疯狂游走!一股令天地万物都为之窒息、为之臣服的恐怖天威,死死锁定了天坛上空那道渺小却散发着逆天气息的身影!
九道!整整九道、银白色、蕴含着毁灭一切生机的恐怖雷霆,如同九条暴怒的灭世雷龙,撕裂厚重无边的劫云,带着令空间都为之扭曲的毁灭气息,朝着沈清璃轰然劈落!雷光之炽烈,将整个天地都映照得一片惨白!
沈清璃依旧闭目,悬浮于空。在她周身,那朵刚刚凝实的青莲虚影瞬间放大百倍,将她整个人温柔而坚定地包裹其中!莲影流转,清光湛湛,散发出一种万法不侵、亘古长存的无上道韵!
轰!咔——!!!
第一道神雷狠狠劈在青莲虚影之上!雷光炸裂,声震九霄!狂暴的雷霆之力疯狂肆虐,天坛坚硬的汉白玉地面被炸开一个巨大的深坑,碎石如同炮弹般四射飞溅!
紧接着——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八道毁天灭地的雷霆接连轰下!一道比一道猛烈!一道比一道恐怖!整个天坛仿佛化作了雷霆炼狱!刺目的雷光连成一片,淹没了所有人的视线!震耳欲聋的巨响让京城地动山摇!将阿七与小蝶震飞出去。
然而!
当最后一道、也是最粗最恐怖的第九道神雷的余威终于不甘地散尽,那刺破天地的雷光缓缓消退——
那朵包裹着沈清璃的青莲虚影,依旧稳稳地悬浮在空中!莲瓣之上,只有几缕细微的紫色电弧如同调皮的小蛇般跳跃闪烁了几下,随即彻底隐没,仿佛只是被清风拂过。莲影中心,沈清璃宫裙飘飞,纤尘不染,发丝都未曾凌乱半分!
九重劫雷,竟未能损其分毫!
劫雷散尽,那厚重无边、令人绝望的漆黑劫云,如同被一只无形的神圣大手轻轻拨开。万丈金光,纯净、温暖、蕴含着无尽生机与大道祝福,如同九天之上最神圣的天河之水,从被拨开的云层缝隙中倾泻而下,精准无比地笼罩在沈清璃身上!
沐浴在这神圣的接引金光之中,她周身的气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质变!肉身无瑕无垢,泛着淡淡的玉光,神魂澄澈通透,与天地大道的感应前所未有的清晰!生命层次在这金光中跃迁、升华!褪去凡胎,铸就道基!
她缓缓睁开了双眼。那双眸子,清澈依旧,却仿佛蕴藏了星辰生灭、宇宙轮转的无尽奥妙,深邃得令人不敢直视,带着一种超脱凡尘的淡漠与神圣。
目光扫过下方。扫过那被雷霆余波正面波及、距离太近又无防护、此刻已化作一堆焦黑扭曲、勉强能看出龙袍轮廓的残骸(萧景琰)。扫过砸在天台下废墟中、面如死灰、瑟瑟发抖如同鹌鹑的阿七和小蝶。扫过无数跪伏在雪地碎石中、磕头如捣蒜、口呼神女的文武百官和黎民百姓……
最终,她的目光越过芸芸众生,投向那被金光涤荡得澄澈如洗、浩瀚无垠的天穹。
只见那金光垂落的源头,一道由纯粹金光凝聚而成、铭刻着玄奥道纹、看不到尽头的通天阶梯,自无尽虚空垂落而下!阶梯的尽头,是一座巍峨庄严、散发着永恒不朽、至高无上气息的擎天巨门!天门洞开,门内仙乐缥缈,瑞气千条,霞光万丈,隐约可见琼楼玉宇,仙鹤翱翔,一片神圣祥和的仙家景象!
沈清璃的唇角,终于勾起一丝极淡、极淡的弧度。那是斩断尘缘、得见大道、放下一切执念后的解脱与欣然。
她足下轻点虚空莲台,身影飘然而起,踏上了那道金光璀璨的通天仙梯。
一步踏出,足下金莲绽放,道韵流转。
再踏一步,身后霞光相随,瑞气千条。
她步履从容,身姿缥缈绝尘,如同行走在时光与法则的画卷之中。五彩的霞光在她周身汇聚成华丽的霓裳,天地间的仙乐为她奏响送行的乐章。在无数凡俗众生震撼、敬畏、狂热、乃至呆滞的目光注视下,在那道神圣接引金光的笼罩中,她的身影沿着天梯步步登高,越来越淡,越来越神圣。
最终,在那座洞开的、象征着仙凡永隔的巍峨天门之前,她微微驻足,回首望了一眼下方那片承载了她无尽爱恨情仇、血火挣扎的尘世。目光平静无波,再无丝毫留恋。
旋即,身影化作一道流光,彻底没入了天门之中!
天门缓缓闭合,金光消散,霞光隐去,仙乐渐歇。只留下被九重雷劫劈得一片狼藉、如同废墟般的天坛,一具焦黑难辨的龙袍残骸,和满城久久无法回神、依旧跪伏在地、沉浸在那震撼灵魂的神迹之中的凡人。
……
多年后,大齐史官以无比虔诚又略带颤抖的笔触,在《神异志·后妃传》中郑重记下:
幽帝(萧景琰谥号)元妃沈氏,讳清璃,永清侯嫡女也。生而神异,有仙姿,然幼遭‘火疔’毁容,避世青州。后归京,以无上仙法助幽帝靖难登基,廓清朝纲。幽帝践祚,本应敬天法祖,然为妖孽迷心(暗指其觊觎仙法,悖逆囚禁),悖逆神妃,亵渎天道。神妃悲悯,不忍降罚于苍生,唯于祭天封禅大典之上,引九霄紫府神雷,诛尽盘踞帝侧之妖氛!幽帝身染妖秽,亦殁于雷劫余威,实乃天罚。妖氛既除,神妃足踏金莲,身披五彩云霞,入天门飞升而去。是日,京城万民亲睹,伏地呼‘神女’之声震天动地,经久不息。自此仙踪渺邈,唯留圣迹传说于人间,警醒后世帝王,敬天畏道,莫生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