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陈家馆的味道拼图 > 第一章

1990年的纽约华埠,像被打翻的调色盘。勿街的柏油路面还沾着圣诞夜的彩灯带,红的绿的缠在路灯杆上,被北风扯得哗哗响。陈阿福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子,正把红灯笼一串串往门楣上挂。他年过五十,背有点驼,是早年在码头扛活落下的毛病。灯笼穗子扫过隔壁永发杂货的招牌,那块掉了漆的木牌上,永发两个金字旁边,不知被谁用马克笔添了行歪歪扭扭的英文Forever
Lucky。
阿福,又挂灯笼啊杂货铺的王老板探出头来,他手里正数着一沓绿票子,今年进了批台湾来的年糕,要不要留点
陈阿福没回头,手里的麻绳在钩子上绕了三圈:不了,我家阿阳他妈生前做的年糕,比台湾的糯。他顿了顿,梯子晃了晃,对了,黄老板家的印尼亲戚啥时候到
说是后天,王老板把钱塞进铁皮盒,昨晚他侄子打越洋电话来,特意问你家的鱼翅备好了没。
陈阿福嗯了一声,从梯子上下来,揉了揉发酸的腰。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有点疼。他抬头望了望这条街,从街头的牌坊到街尾的邮局,不过百十米,却挤着二十多家店铺,像个被压缩的小中国。
陈家菜馆藏在勿街中段,门脸不大,玻璃上的恭喜发财是陈阳他妈生前写的,笔锋软乎乎的,被晨雾晕成金色。对门的越南河粉店飘来柠檬草香,和菜馆后厨飘出的酱油味缠在一起,在冷空气里凝成白茫茫的一团。
陈阳蹲在门口给铜火锅添炭,火苗噼啪舔着铜皮,把他的影子投在人行道上。他刚满二十,眉眼像他妈,就是性子躁,不像陈阿福那么沉得住气。穿西装的华尔街白领踩着积雪匆匆走过,皮鞋底的泥蹭在干净的路面上;裹着头巾的孟加拉小贩推着水果车,车铃叮铃铃响,和他嘴里的乌尔都语混在一起;穿校服的华裔小孩背着书包跑过,手里攥着墨西哥卷饼
Taco,边跑边用普通话喊等等我,书包上的迪士尼挂件晃来晃去。
阿阳!黄老板的鱼翅订好了没陈阿福的声音从后厨撞出来,带着股酱油味。他掀开门帘出来,围裙上沾着点点油渍,是早上炒青菜溅的。鬓角的白霜比街角堆的残雪还厚,那是常年早起进货冻的。你看这街面,人来人往的,印尼来的亲戚要是走丢了,找都找不着!
陈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福建人开的卤味摊支起了玻璃柜,酱鸭腿在暖光灯下泛着油光,老板娘林嫂正用福州话跟客人讨价还价。算你便宜两块啦,都是街坊邻居的!她嗓门亮,隔着三条街都能听见。柜台上摆着个玻璃罐,里面泡着鸡爪,红彤彤的,是她老家的做法。
斜对面的报刊亭里,《世界日报》和《纽约时报》并排摆着,摊主是个广东老头,姓周,大家都叫他周伯。他正用粤语夹杂着英文给黑人警察递报纸:今日有龙舟赛消息,page
three(第三版)。警察笑着摆摆手,塞给他一块巧克力,是圣诞节剩下的。
爸,黄老板的秘书发传真了,说亲戚们下午三点到肯尼迪机场,六点准时开席。陈阳把煤炉盖好,热气混着街对面意大利面包房飘来的黄油香,在冷空气里打着旋。
后厨传来哐当一声,玛莎举着漏勺冲出来,棕色的卷发上沾着泡沫。她刚来三个月,是陈阳在地铁口捡的。那天陈阳去布鲁克林买粉丝,看见她抱着个布偶娃娃,冻得嘴唇发紫,蹲在地铁口的台阶上。会洗碗。她当时就会说这三个字,眼睛亮得像星星。
老板,‘飞水’(焯水)的水开了,鱼翅……放她的粤语带着西班牙语的卷舌音,翅字像被风吹跑了一半,飘成了气。刚来的时候,她连水都不会说,陈阳教了她三个月,才勉强能听懂厨房术语。
陈阿福皱着眉摆手:等我来!你去泡粉丝,要广东来的那种细的,别拿错成你家乡的玉米粉!他瞥了眼玛莎围裙里露出的布偶——那娃娃穿着彩色刺绣裙,裙摆上绣着墨西哥国旗的颜色,是玛莎妹妹伊莎贝拉绣的。还有,把你那破烂娃娃收起来,客人看见了晦气。
玛莎吓得一缩脖子,转身时布偶的裙角扫过装着陈皮的罐子,发出叮的轻响。那陈皮是陈阿福从广东带来的,放了快十年,黑得像块石头,却香得很。
陈阳看着玛莎的背影,想起上周帮她去邮局寄钱。汇款单上的地址在墨西哥城的贫民窟,收款人是伊莎贝拉,旁边用歪歪扭扭的中文写着妹妹。玛莎说伊莎贝拉有心脏病,要做手术,得攒够五千美元。邮局的职员是个华裔老太太,看着玛莎递过来的皱巴巴的钞票,叹了口气,没收她手续费。
她也不容易。陈阳当时跟老太太说。
老太太摇摇头:在这街上讨生活的,谁容易
下午的阳光斜斜切进后厨,泡发好的鱼翅在白瓷盆里泛着半透明的光。陈阿福戴着老花镜,用竹镊子一根一根挑沙子,镊子碰到盆底的声响,和街面上的鸣笛声、叫卖声、麻将馆的洗牌声混在一起,成了华埠独有的背景音。
黄老板的爷爷是三宝垄的‘糖王’,陈阿福头也不抬地说,他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洗都洗不掉,当年在印尼开的粤菜馆,门面比这条街还宽。就这道红烧大鲍翅,是他爷爷带过来的方子,用老鸡、火腿吊三天汤,少一分钟都出不来那个鲜。
陈阳正在切鲍鱼,刀刃碰到砧板的笃笃声,和隔壁裁缝铺的缝纫机声打了个招呼。裁缝铺的张阿姨是上海人,总说陈阿福的粤菜太油,却总在打烊后过来讨碗例汤。爸,现在谁还等三天罐头鲍汁照样卖得好。
你懂个屁!陈阿福把镊子往盆沿一磕,镊子上的水珠溅在陈阳手背上,咱们在纽约混,靠的就是这点老祖宗的东西。黄老板这次带的亲戚,有一半是第一次来美国,他们吃的不是鱼翅,是看见这翅,就想起老家的灶台。
陈阿福年轻时跟父亲来美国,在旧金山的中餐馆当学徒。那时候老板总说:菜里得有乡愁,不然留不住客人。后来父亲死在唐人街的大火里,陈阿福就带着方子来了纽约,开了这家小小的菜馆。
这时侨团的老李头推门进来,红纸上的金字生意兴隆被风吹得猎猎响。他往柜台上一靠,棉鞋上沾着雪水,是从街尾的侨团会馆过来的。阿福,春联给你送来了!刚从‘墨香斋’取的,王老先生写的,笔力够劲!他看见盆里的鱼翅,咂咂嘴,哟,黄老板又舍得出血了我早上听‘聚福楼’的老板说,他那印尼侄子在雅加达开中餐馆,把咖喱都拌进云吞面里,说是‘娘惹风味’。
陈阿福哼了一声,往鱼翅上撒姜片:胡闹!粤菜的鲜,怎么能跟那些辛辣玩意儿混在一起就像这条街,福建人归福建人,广东人归广东人,各做各的生意才安稳。
老李头笑着贴春联,浆糊刷子在红纸上扫出沙沙声:你呀,就是嘴硬。上次托尼送的芝士蛋糕,你不也吃了两块他压低声音对陈阳说,你爸昨晚还跟我念叨,说玛莎擦的桌子比你干净。
陈阳没接话,他看见玛莎蹲在储藏室门口,正对着布偶说话。阳光穿过气窗照在她身上,发梢上的绒毛像撒了层金粉,布偶的刺绣裙摆在光里,红的绿的黄的,像落在地上的彩虹。
伊莎贝拉,等我攒够钱,就接你过来。玛莎用西班牙语小声说,手指轻轻摸着娃娃的脸,这里有鱼翅,还有会做玉米汤的哥哥,你一定会喜欢的。
陈阳轻手轻脚退开,没打扰她。他知道玛莎总对着布偶说话,就像他小时候,总对着妈妈的照片说话一样。
傍晚六点,陈阿福被侨团的电话叫走,说是新移民的年夜饭补贴款算错了,得去会馆对账。他临走前指着鱼翅盆,手指关节因为常年颠勺而有些变形,像老树根:看好了!泡在冰水里,明天一早我来红烧,让玛莎离远点,她碰过的东西都带着股玉米味!
玛莎正在擦玻璃门,闻言手一抖,抹布掉进了水桶。那水桶是她从垃圾堆里捡的,洗干净了用来擦东西。陈阳捞起抹布递给她,用蹩脚的西班牙语混着粤语说:别担心,我盯着,你先把粉丝泡好。
他的西班牙语是跟楼下的古巴老头学的,那老头开了家雪茄店,总说语言不通,就像菜里没放盐。
夜里十点,打烊的铜铃叮铃响了最后一声。这铜铃是陈阳他妈嫁过来时带的嫁妆,挂在门口快二十年了。陈阳把账本锁进抽屉,账本上的字歪歪扭扭,是他自己写的,数字总记错,每次都得陈阿福重算。
抬头看见玛莎还在厨房转悠,布偶被她摆在灶台的瓷砖上,正对着鱼翅盆。回去吧,明天要早起。他解下围裙,上面沾着的酱油渍像幅抽象画,是中午烧鱼时溅的。
玛莎摇摇头,指着鱼翅盆又指指冰桶,眼里满是困惑。她的粤语还是不好,好多词听不明白。老板说……‘鱼翅’要‘冰’她拿起冰桶晃了晃,空的,发出哐当声。
陈阳这才明白——父亲的台山口音把鱼翅(yü
ci)说得太快,在玛莎听来,就成了冰(bing)。他笑着点头,用手比划着:对,放在冰水里,像这样。他拿起一块冰,放进盆里,冰块滋滋地冒着白气。
玛莎似懂非懂地点头,等陈阳走出后厨,她立刻搬来凳子,踩在上面够冰柜。冰柜里的冰格早就空了,下午陈阳用最后一批冰给鲍鱼保鲜,现在只剩下结着白霜的内壁。她急得额头冒汗,翻遍了储藏室的角落,连腌咸菜的坛子底下都看了,连半块冰碴都没找着。
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一点,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风卷着雪花拍打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人在哭。玛莎盯着盆里的鱼翅,它们在室温下渐渐失去了半透明的光泽,边缘微微发黏。她想起陈阿福临走时严厉的眼神,想起自己还没寄够的手术费,心像被冻住的面团,又硬又沉。
必须冻起来,必须冻起来。她用西班牙语反复念叨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突然瞥见墙角的垃圾桶,那是个铁皮桶,早上收垃圾的刚清空,桶壁还结着层薄冰。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先扔掉,明天一早再跟老板坦白,大不了扣工资赔偿。
她咬了咬牙,抱起沉甸甸的鱼翅盆,盆底的水渍在瓷砖上拖出一道湿痕。鱼翅的腥气混着手上的肥皂味,让她胃里一阵翻腾。走到垃圾桶边,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将鱼翅倒了进去。黑色的鱼翅块落在空桶里,发出噗通的闷响,惊得墙角的老鼠嗖地窜进了洞。
玛莎慌慌张张地盖上桶盖,又找来几块砖头压在上面,生怕被野狗扒开。做完这一切,她瘫坐在地上,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布偶从围裙里滑出来,娃娃脸上的刺绣眼睛正对着垃圾桶,仿佛在无声地指责她。
凌晨一点,陈阳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玛莎蜷缩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布偶,垃圾桶的砖头倒了一块,桶盖歪歪斜斜地挂着,里面隐约能看到黑色的鱼翅轮廓。
对不起……玛莎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砸在瓷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找不到冰,摸起来有点黏了,怕坏了更麻烦,就……就全倒进去了。她突然从围裙里掏出个小玻璃罐,红得像燃烧的火焰,我有这个!哈瓦那辣椒,我妈妈做的,很辣,能盖过坏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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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阳掀开垃圾桶盖,借着厨房的灯光,清楚地看到里面堆着的鱼翅,边缘确实有些发黏,还沾着几根老鼠跑过留下的细毛。收垃圾的卡车应该刚来过,桶里除了鱼翅空无一物,显然是玛莎刚扔掉没多久。
雪还在下,街面上偶尔有警车开过,警笛声在空旷的街道里荡出很远,把远处唐人街牌坊上的天下为公四个字,衬得格外安静。那牌坊是十年前建的,揭幕那天,整条街的人都去了,舞龙舞狮的,敲锣打鼓的,像过年一样。
别哭了。陈阳蹲下来,看着玛莎通红的眼睛,像小时候他妈看他被欺负时的眼神,明天我跟我爸说,是我不小心扔的。
玛莎摇摇头,把布偶紧紧抱在怀里:不行……老板会骂你的。她顿了顿,用刚学会的词说,我……我赔钱。可她的钱都寄给妹妹了,身上只有几块零钱。
陈阳想起刚到纽约的时候,他跟同学打架,把人家的眼镜打碎了,陈阿福没骂他,只是默默赔了钱,晚上却偷偷抹眼泪。没事,他说,总会有办法的。
他看着那罐哈瓦那辣椒,突然想起老李头说的娘惹菜,想起父亲总念叨的老规矩,又想起街面上那些混在一起的味道——卤味的咸、面包的甜、咖喱的辣,不都好好地挤在这条街上吗
也许,鱼翅和辣椒,也能混在一起呢
陈阳站起身,往锅里倒了点油,油滋滋地响。你说的那个玉米素翅,怎么做
玛莎愣住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你……你不怪我
怪你能让鱼翅自己跑回来陈阳笑了,眼角的纹路像陈阿福,赶紧的,不然天亮了来不及。
玛莎点点头,擦干眼泪,拿起锅铲,手还有点抖。窗外的雪还在下,把华埠盖得白茫茫的,像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后厨的灯亮着,暖黄色的,在雪夜里像颗星星。
凌晨三点的华埠,雪下得正紧,像被揉碎的盐粒撒在勿街的石板路上。街灯的光晕里,雪花簌簌飘落,给陈家菜馆的木门镶上了一层薄冰。后厨的煤油灯忽明忽暗,照着玛莎蹲在垃圾桶旁的身影,她的手指正抠着桶壁上残留的鱼翅碎渣——那些半透明的胶质还带着点腥气,是她半小时前亲手倒进去的。
真的……全扔了陈阳举着煤油灯,灯罩上蒙着层薄灰,灯光晃得玛莎的影子在斑驳的墙面上忽大忽小。垃圾桶是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桶,边缘被老鼠啃出了几个豁口,此刻里面的鱼翅堆得像座小丘,边缘沾着几根灰黑色的鼠毛,是刚才雪地里窜进来的野鼠留下的。
玛莎点点头,眼泪砸在冻硬的瓷砖上,溅起细小的冰碴。她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毛衣,是陈阳去年淘汰给她的。我找遍了储藏室,连腌菜坛子底下都看了,没有冰。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鱼翅摸起来黏糊糊的,我怕坏了……老板说过,坏了的食材会砸招牌。
她突然抓住陈阳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他的皮肉里,力道大得像怕被丢下的孩子。我爸爸在布鲁克林洗盘子时,就因为扔掉变质的牛排被开除了。玛莎的眼睛里满是恐惧,我不能丢工作,伊莎贝拉还等着我寄钱做手术,医生说再凑不够钱,她的心脏……
陈阳掀开垃圾桶盖,一股混杂着鱼腥味和雪水的寒气扑面而来,呛得他皱紧了眉头。他认得那些鱼翅——是上周从唐人街干货行订的,每斤要价三十美元,够玛莎给妹妹寄半个月的医药费。干货行的李老板当时还拍着胸脯说:这是正宗的吕宋翅,泡发出来金黄金黄的,黄老板指定要这个。
你呀……陈阳想说怎么这么傻,却看见玛莎围裙里露出的布偶。那是个巴掌大的布娃娃,穿着彩色刺绣裙,裙摆上绣着墨西哥国旗的绿、白、红三色,是玛莎妹妹伊莎贝拉亲手绣的。此刻娃娃的裙角沾着点鱼翅的胶质,像块透明的伤疤,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街面上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是收垃圾的卡车碾过积雪。车轮压过结冰的路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从街尾慢慢往这边挪。陈阳猛地盖上桶盖,铁皮碰撞的哐当声在寂静的凌晨格外刺耳。快!把桶藏到后门去,别让收垃圾的看见!
两人抬着垃圾桶往后院挪,铁皮桶边缘的冰碴刮着陈阳的手,冻得他指尖发麻。玛莎的力气小,几乎是被垃圾桶拖着走,棉鞋里灌进的积雪化成水,顺着脚踝往下淌,袜子湿得像块海绵。后院堆着些过冬的柴火,是陈阿福秋天劈的,码得整整齐齐像堵墙,柴火堆上积的雪已经没过脚踝。
陈阳把垃圾桶塞进柴火堆最里面,用麻袋盖严实了,又往上面压了块青石磨盘——那是他爷爷从广东带来的,磨豆浆用的,盘沿还刻着五谷丰登四个字,现在倒成了藏东西的好帮手。这样就没人能找到了。他拍了拍手上的雪,呼出的白气在眼前久久不散。
藏这里……安全吗玛莎的声音发颤,怀里的布偶被捏得变了形,娃娃的头歪向一边,像在无声地看着他们。她总觉得这桶鱼翅像颗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炸得她一无所有。
暂时安全,陈阳拍掉手上的雪,收垃圾的老莫眼睛不好,去年冬天把林嫂的腌菜坛子当垃圾收走,被骂了半个月,现在天黑了根本不敢往人家后院瞅。他看着玛莎冻得发紫的嘴唇,突然想起早上林嫂说的,那墨西哥姑娘心善,总把午饭省给地铁口的流浪汉,自己啃干面包,昨天我看见她手里的面包都长霉了。
回到后厨,玛莎突然从柜子最底层翻出个蓝布包,布包上绣着朵向日葵,是她妈妈临走前给她缝的。解开布绳,里面是半袋玉米粉丝,粉丝的颜色是淡淡的金黄色,纹路里还沾着点玉米皮——是她上周用自己的工钱,从布鲁克林的拉美超市买的,本来想做家乡的玉米汤,给陈阳尝尝。
我妈妈会用这个做‘素翅’,她把粉丝倒在案板上,粉丝簌簌地落在木纹里,在墨西哥,我们没钱买鱼翅,就用玉米做‘素翅’,放很多辣椒炒,我妹妹说比肉还香。她的手指拂过粉丝,像在抚摸家乡的玉米地。
陈阳盯着粉丝发愣。煤油灯的光落在粉丝上,泛着淡淡的金黄色,像极了他小时候在广东乡下,奶奶晒在竹竿上的玉米须。那时候奶奶总说:玉米浑身都是宝,须能泡水,粒能做饭,磨成粉还能做饼,比大米实在。
你确定……能行他摸着案板上的鲍鱼,那些鲍鱼在冰水里泡了整夜,壳上的纹路清晰得能数清,边缘微微卷起来,像被冻僵的耳朵。这是昨天刚从海鲜市场抢的,本来要留着给黄老板做鲍汁扣辽参,现在倒成了救急的食材。
我试过!玛莎突然提高声音,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个锡纸包,里面是块黑乎乎的东西,边角还沾着点辣椒面。前天我偷偷用边角料做的,放了点辣椒酱,你尝尝。她的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像个等着老师打分的学生。
陈阳捏起一小块放进嘴里,先是玉米的甜,接着是鲍鱼的鲜,最后一股辣椒的辛味猛地窜上来,辣得他直咳嗽,眼泪都快出来了,却奇异地停不下来。粉丝的韧劲混着鲍鱼的软滑,在舌尖上缠缠绕绕,像把钝刀子慢慢割着舌头,却越割越有滋味。你加了什么他抹了把嘴,辣出来的眼泪在眼角结了层薄冰。
我家乡的‘chipotle’(烟熏辣椒),玛莎眼里闪过点光,从柜子里拿出个玻璃罐,罐口用蜡封着,是她妈妈教的保存香味的法子。我妈妈说,烟熏过的辣椒不冲,能衬出鲜味儿。在墨西哥,我们炖肉、炒菜都放,连玉米饼上都要抹两勺。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风卷着雪花拍打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人在外面哭。后院的柴火堆已经被雪埋了一半,青石磨盘上的雪积得像块棉花糖。陈阳看着案板上的玉米粉丝,突然想起去年春节,他妈病重时,想吃碗鱼翅羹,他没钱买,就用粉丝加了点酱油糊弄,他妈却吃得笑眯眯的,说有你做的就香。那天她还说:过日子就像做菜,少了料就加点别的,总能吃出好味道。
干了!陈阳往锅里倒了勺猪油,油滋滋地冒起烟,在锅底铺开一层金黄。鲍鱼按老方子炖,粉丝就按你说的炒,多放辣椒——反正已经没什么可输的了。
玛莎的手还在抖,往粉丝里撒辣椒面时,红色的粉末飘得满灶台都是,连煤油灯的玻璃罩上都落了一层。陈阳赶紧打开窗户,雪风卷着辣椒面灌进来,呛得两人直打喷嚏。慢点,他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辣椒面,等会儿黄老板来了,还以为咱们在做鞭炮呢。
玛莎也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嘴角的梨涡里盛着煤油灯的光。她拿起锅铲,开始翻炒粉丝,动作虽然生涩,却很认真,每一根粉丝都裹上了辣椒面,像穿上了红色的新衣。我妈妈说,做菜要用心,心诚了,不好的食材也能变成好味道。
砂锅里的鲍鱼开始冒泡,汤面上浮着层厚厚的油花,是用老鸡和火腿吊了整夜的。陈阿福总说:鲍汁的鲜,全在吊汤的功夫,老鸡要选三年以上的,火腿得是金华的,火还不能大,得像喂孩子似的慢慢熬。现在砂锅里的汤已经熬得像琥珀,浓稠得能挂在勺上。
玛莎把炒好的粉丝倒进去,玉米的甜一下子融在汤里,像块糖丢进了蜜罐。陈阳尝了口,突然一拍大腿:加勺米酒!我妈做红烧肉总放,说能去腥味,还能让甜味更透。他从柜子里翻出个陶坛,里面是去年泡的米酒,是陈阿福用广东老家的法子酿的,酒精度不高,带着股米香。
米酒倒进锅里,噗地冒起团白雾,把两人的脸熏得红红的。玛莎看着陈阳添柴的背影,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等我妹妹病好了,我让她给你寄墨西哥的‘mole’(巧克力辣椒酱),她突然说,声音轻轻的,我妈妈说,巧克力能让辣味变温柔,就像……就像雪落在火上,不烫了,还暖暖的。
陈阳刚想接话,就听见前院传来陈阿福的咳嗽声——是他从侨团会馆回来了。老爷子的咳嗽声很有特点,一声接着一声,像破旧的风箱,隔老远就能听见。两人对视一眼,赶紧把改良鱼翅装进青花瓷盘,那是陈阳他妈最爱的盘子,边缘有点磕碰,却擦得锃亮。盘沿还沾着点辣椒碎,像撒了圈红星星。
阿阳!鱼翅准备好了没陈阿福掀开门帘进来,棉鞋上的雪水在地上踩出串黑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灶台。他裹着件深蓝色的棉袄,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是穿了十几年的旧物。一进门就皱起了眉头,鼻子嗅了嗅:怎么有股辣椒味我让你泡的鱼翅呢
他一眼看见案板上的玉米粉丝,脸唰地沉了下去,皱纹里的雪水都像结了冰。我让你看好鱼翅,你捣鼓这破烂玩意儿干嘛他的声音带着火气,是被侨团的事憋的——刚才对账时发现少了五十美元,被老李头数落了半天,说他老糊涂了。
玛莎猛地往前一步,把盘子护在怀里,像只护崽的母兽。是我做的!鱼翅被我扔了,跟陈阳没关系!她把布偶举到陈阿福面前,娃娃裙上的胶质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我没找到冰,鱼翅发黏了,我爸爸说过,宁肯扔了也不能让客人吃坏肚子,砸了招牌比丢工作更可怕。
陈阿福的目光从布偶移到后门——刚才两人慌忙中没来得及锁门,被风吹开的门缝里,露出了麻袋的一角,麻袋上还沾着根鱼翅。他突然抓起灶台上的锅铲,铁铲柄被磨得发亮,是他用了二十多年的老伙计。陈阳赶紧拉住他:爸!你尝尝再说!玛莎用玉米粉丝做了‘素翅’,放了点辣椒,味道……真的不错。
陈阿福甩开他的手,力道大得差点把陈阳甩倒。锅铲当啷掉在地上,在瓷砖上滑出老远。他盯着盘子里的粉丝,粉丝吸饱了鲍汁,泛着油亮的光泽,辣椒碎像撒了把红星星。突然,他的目光软了下来,想起二十年前,他刚开菜馆时,陈阳他妈把发霉的年糕切成片,裹上蛋液煎着吃,说过日子就得会变戏法,不能认死理。那天她还说:阿福,你太犟了,食材是死的,人是活的,变通一下,日子才能过下去。
黄老板快到了。陈阿福捡起锅铲,往盘子里加了片香菜叶,绿油油的,像点睛之笔。端上去吧,丑话说在前头,要是砸了招牌,你们俩都给我卷铺盖滚蛋。他的声音虽然硬,却没刚才那么冲了,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好像有点紧张。
玛莎刚把菜端上桌,就听见门口传来黄老板的大嗓门:阿福,我带亲戚来尝鲜啦!棉门帘被掀开,一股寒气涌进来,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穿蜡染裙的姑娘先进来,她的裙子上绣着爪哇岛的花纹,颜色鲜艳得像朵花,头发上插着的茉莉花沾着雪,香气混着粉丝的辣味飘得满屋子都是。
她身后跟着黄老板,穿着件黑色大衣,胸前别着朵红色康乃馨,是印尼的风俗带来好运。还有几个老人拄着拐杖,其中一个手里还提着个竹篮,里面是印尼的onde-onde(炸糯米球),糖霜裹得厚厚的,甜得能粘住牙。
这是什么黄老板的侄子皱着眉,用筷子拨了拨粉丝,他的普通话带着印尼口音,我特意跟我爷爷保证,要吃到正宗的鲍翅。他昨天还跟朋友炫耀,我叔公认识华埠最好的厨师,能做出我太爷爷当年在三宝垄的味道。
陈阿福的脸涨得通红,手在围裙上蹭来蹭去,围裙上的酱油渍被蹭得发暗。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玛莎突然举起布偶,娃娃裙上的鱼翅胶质在透过窗户的晨光下看得清清楚楚:鱼翅被我扔了,因为它坏了。但这个……是我家乡的味道,我妈妈说,诚实比鱼翅值钱。
黄老板的目光落在布偶上,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朵绽开的菊花。你这娃娃,倒像我奶奶当年带的‘平安符’。他小时候在印尼,奶奶总带着个布偶,说是能避灾,后来排华时,奶奶就是抱着布偶,在橡胶林里躲了三天三夜。
他夹起一筷子粉丝,刚要放进嘴里,又停住了,眼神飘向窗外,像是看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爷爷在三宝垄开餐馆时,也扔过坏了的鱼翅,那天他用木薯粉做了素翅,放了很多沙爹酱,倒成了招牌菜。他顿了顿,把粉丝放进嘴里,慢慢嚼着,那时候总有人说‘不正宗’,我爷爷说‘离开家乡的菜,哪有什么正宗不正宗,好吃就是正宗’。
粉丝在黄老板嘴里慢慢嚼着,辣得他直吸气,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眼里却亮得惊人。就是这个味!他放下筷子,指着穿蜡染裙的姑娘,你奶奶做的木薯粉素翅,是不是也放了很多辣椒
姑娘点点头,用印尼语飞快地说了几句,语速快得像蹦豆子。她丈夫赶紧翻译道:她说奶奶总说,1965年排华时,她们躲在香蕉园里,是个墨西哥难民给了她一包辣椒,说‘辣能让人忘了怕’。奶奶就把辣椒放进木薯粉里,煮给大家吃,说‘只要还能吃辣,就还有力气活下去’。
陈阿福蹲在灶台边,看着那盘被吃得精光的菜,盘子底的汤汁都被黄老板的侄子用馒头擦着吃了。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他珍藏的鱼翅干货,是去年托人从香港带的,一直没舍得用。玛莎,他往玛莎手里塞了半袋,粗糙的手掌碰着玛莎的手,明天咱们再做,这次……放双倍辣椒。
玛莎握着那包鱼翅,感觉像握着块暖炉,油纸包上还带着陈阿福的体温。她突然想起妈妈说的:好味道能让人变成一家人。现在她好像有点懂了,味道从来都不是死的,它会跟着人走,会和别的味道相遇,然后变成新的味道,就像她和陈家,和这条华埠的街。
后院的雪停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柴火堆上的垃圾桶。陈阳望着那团鼓鼓囊囊的麻袋,突然觉得,那些被扔掉的鱼翅,说不定正以另一种方式,在玉米粉丝的甜香里,在墨西哥辣椒的辛烈里,在印尼亲戚的笑声里,活成了更热闹、更温暖的味道。就像这条华埠的街,福建话、广东话、英语、西班牙语混在一起,吵吵嚷嚷,却也热热闹闹,成了所有异乡人的家。
除夕当天的华埠,像被扔进了滚沸的糖水锅。天还没亮,勿街的石板路上就响起了咚咚的鼓声,是侨团的舞龙队在热身。龙头上的金漆被雪光映得发亮,龙尾扫过周伯的报刊亭,带起一串哗啦的报纸声。
陈阿福在后厨系围裙时,手指还在发颤。灶台上摆着十只泡发的鲍鱼,个个肥得像小拳头,是黄老板早上让人送来的,说过年就得用好料。玛莎正蹲在地上择香菜,翠绿的叶子上还沾着冰碴,是她天不亮就去唐人街菜市场抢的——卖菜的广东老太太见她冻得缩脖子,多送了把葱,说炒菜香。
阿福,你家的‘跨洋鲍翅’火了!王老板掀开门帘冲进来,手里举着份《世界日报》,头版照片是黄老板昨天尝菜的样子,标题用黑体字写着华埠年味新传奇:墨西哥辣椒遇上广东鱼翅。报纸边角还沾着点油条渣,是他刚在隔壁早餐铺蹭的。
陈阿福没接报纸,往砂锅里扔了块火腿:别瞎嚷嚷,小心砸了招牌。可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眼角的皱纹里还卡着昨晚熬汤时溅的酱油渍。
玛莎凑过来看报纸,手指划过自己的照片——她站在陈阳旁边,手里攥着那罐辣椒酱,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这是……我她抬头问陈阳,眼睛亮得像沾了露水的星星。
可不是你嘛,陈阳正在给玉米粉丝装袋,袋子上印着陈家菜馆四个红字,是昨晚连夜让印刷厂赶制的,现在全纽约都知道,有个墨西哥姑娘把辣椒放进鱼翅里了。
街面上的人越来越多。穿旗袍的老太太提着红绸包的礼盒,里面是给孙辈的压岁钱;戴毛线帽的白人小孩举着棉花糖,糖丝粘在冻红的鼻尖上;福建卤味摊的林嫂支起了临时灶台,酱鸭的油滴在炭火上,滋滋地冒白烟,香味能飘到街尾的地铁站。
给我来三份‘跨洋鲍翅’!一个穿皮夹克的黑人小伙子拍着柜台喊,他的牛仔裤上绣着条龙,说是去年在广州买的,带来好运。
我要五份,打包!排队的华裔姑娘举着手机录像,镜头扫过厨房里忙碌的玛莎,我妈在洛杉矶看了新闻,非让我带回去尝尝,说‘这才是过年的味道’。
陈阿福在后厨忙得脚不沾地,却没像往常那样骂骂咧咧。玛莎往粉丝里撒辣椒时,他会凑过去闻闻,说再少放半勺,昨天那个白人客人辣得直喝水;陈阳给鲍鱼改花刀时,他会指点刀要斜着切,才能吸饱汤汁,活像个正经的老师傅。
阿福,你这老头,藏着这么好的方子不早点拿出来!聚福楼的王老板挤进来,手里端着盘虾饺,我用你的法子试了道‘咖喱虾饺’,客人抢着点,这是谢礼。
陈阿福接过虾饺,皮透亮得能看见里面的粉红虾肉:少来这套,是不是想偷学我家的辣椒酱方子嘴上这么说,却往王老板手里塞了罐玛莎做的辣椒,拿去,放饺子里试试,保准比咖喱香。
玛莎的妹妹伊莎贝拉打来越洋电话时,陈阳正在给记者演示怎么泡玉米粉丝。电话那头的小女孩声音软软的,夹杂着墨西哥医生的西班牙语:姐姐,……手术……成功了!
玛莎手里的辣椒酱哐当掉在地上,玻璃碎片溅了一地。她蹲下去捡碎片,手指被划破了也没察觉,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瓷砖上,混着辣椒的红油,像幅乱糟糟的抽象画。
哭什么,陈阿福递过创可贴,是他从药箱里翻的,上面印着卡通小熊图案,该笑才对。他往玛莎手里塞了个红包,红纸皱巴巴的,是昨晚从抽屉深处找出来的,给你妹妹寄回去,就说是……是爷爷给的压岁钱。
玛莎攥着红包,突然抱住陈阿福的胳膊,力道大得像只受惊的小兽。陈阿福僵了一下,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背,手背上的老茧蹭得玛莎的卷发沙沙响。傻丫头,他低声说,以后这就是你家。
中午时分,舞龙队敲着锣过来了。龙头在菜馆门口转了三圈,龙嘴里吐出个红绸球,上面写着生意兴隆。陈阳往龙嘴里塞了个大红包,是街坊凑的吉利钱。舞龙的小伙子们都是华埠的高中生,其中一个还会说几句西班牙语,跟玛莎聊得哈哈大笑,说要学做辣椒粉丝当夜宵。
黄老板带着印尼亲戚又来了,这次还多了个扛摄像机的记者。穿蜡染裙的姑娘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是印尼的onde-onde(炸糯米球),糖霜裹得厚厚的,甜得能粘住牙。我奶奶说,要跟你换秘方,她用中文说,眼睛弯成了月牙,她的糯米球,换你的辣椒酱。
玛莎把辣椒酱倒进姑娘带来的陶罐里,罐身上画着爪哇岛的火山,是姑娘的嫁妆。这个……给奶奶。她往罐子里撒了把干玉米须,我妈妈说,玉米须能解辣。
陈阿福看着她们交换罐子,突然想起三十年前,他刚到纽约时,在码头认识个印尼水手,那人总用沙爹酱换他带的豆豉,说都是海里来的味道。后来水手回国了,临走前塞给他张字条,上面用中文写着天涯若比邻。
下午三点,邮局的邮差来了,手里举着个厚厚的信封。玛莎的信,邮差是个爱尔兰老头,会说两句广东话,从墨西哥寄来的,盖了三个邮戳。
玛莎拆开信封,里面掉出张照片:伊莎贝拉坐在院子里,穿着新裙子,胸口的疤痕淡得像条细线,手里举着串刚摘的玉米,笑得露出豁牙。信纸边缘画着个小小的辣椒,是妹妹学的新图案。
医生说……她恢复一年后就可以上学了。玛莎的声音有点抖,眼泪滴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陈阳赶紧递过纸巾,是他早上买的,上面印着熊猫图案,本来想给来吃饭的小孩用。
晚上加个菜,陈阿福突然说,往砂锅里倒了勺米酒,酒香混着玉米的甜,在厨房里漫开来,做个玉米排骨汤,给玛莎补补。
天黑的时候,华埠亮起了灯笼。从街头的牌坊到街尾的教堂,红通通的一片,像条燃烧的火龙。周伯的报刊亭前摆起了电视机,正放着央视的春节晚会,街坊们挤在一起看,有人用福州话翻译,有人用英语解释,笑声比鞭炮还响。
陈家菜馆的门口排到了街对面。穿西装的华尔街精英和穿工装的建筑工人挤在一起,手里都举着跨洋鲍翅的包装袋;托尼从隔壁面包房跑过来,手里捧着刚烤的辣椒面包,面团里掺了玛莎的辣椒酱,辣得人直吐舌头,却越吃越想吃。
阿福,给我留十份!老李头举着侨团的账本喊,今晚守岁,大家都想尝尝这‘跨洋味’。
陈阿福刚把最后一份打包好,突然听见街面上传来砰砰的响声。是托尼的太太,抱着台老式唱片机,正放着粤剧《帝女花》,旁边古巴雪茄店的老头用吉他伴奏,调子跑得没边,却奇异地好听。
玛莎跟着音乐晃脑袋,手里还在给粉丝装袋。陈阳看着她的侧脸,突然发现她的粤语流利多了,刚才还跟客人解释玉米粉丝要泡三个小时才够软。
午夜十二点,鞭炮响了。红纸屑飞得漫天都是,落在酱鸭上,粘在棉花糖上,钻进每个人的头发里。陈阿福打开一瓶茅台,给每个人都倒了点,连玛莎都沾了沾唇,辣得直吸气,眼里却闪着光。
干杯!陈阳举着酒杯,杯子里的酒晃出金色的涟漪,祝大家……在纽约,都能找到自己的味道!
玛莎举着玉米汁碰过来,汁里漂着片柠檬,是她学的新喝法。陈阿福的酒杯碰在玛莎的玻璃杯上,发出叮的轻响,像三十年前那个印尼水手的酒杯,又像他妈当年教他做菜时,锅铲碰砂锅的声音。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灯笼上,簌簌地化了,像糖霜撒在红色的糕饼上。福建卤味摊的林嫂正给舞龙的小伙子们分卤蛋,越南河粉店的老板端出了热汤,周伯的报刊亭前,大家正围着电视机唱《难忘今宵》,歌词混着英语、西班牙语、闽南语,却都唱得字正腔圆。
玛莎站在菜馆门口,看着漫天的烟火,手里攥着妹妹的照片。她好像看见玉米地里的阳光,看见华埠的灯笼,看见砂锅里翻滚的鲍翅,都混在一起,成了她从未想过的家乡味。
玛莎,粉丝没了!陈阳的声音从后厨传来,带着笑意。
玛莎赶紧应了一声,抱着布偶往厨房跑。布偶的刺绣裙上沾了点辣椒面,在灯光下像撒了把星星。后厨的香味飘得很远,混着鞭炮的硝烟味、煮甜汤的桂花香、还有远处酒吧飘来的啤酒香,在
1990年的纽约华埠,酿成了一坛永远喝不醉的年酒。
后来,陈家菜馆的招牌换了,在陈家菜馆下面加了行小字:跨洋滋味,四海一家。玛莎成了正式的厨师,胸前别着枚玉米形状的徽章,是陈阿福用铜片给她打的。伊莎贝拉暑假来纽约时,就在前台帮忙收钱,小姑娘的中文说得比玛莎还溜,总能准确报出微辣、中辣、特辣的选项。
陈阿福还是老样子,总说老规矩不能丢,却会在玛莎做墨西哥玉米饼时,偷偷往里面塞块广式腊肠。陈阳则成了华埠的融合菜顾问,今天帮意大利餐厅改披萨配方,明天教越南河粉店做辣椒酱,忙得脚不沾地。
有人问陈阿福,怎么突然想通了,肯让辣椒进粤菜馆。他总是指着窗外的街面,那里的福建话、广东话、英语、西班牙语混在一起,吵吵嚷嚷,却又奇异地和谐。你看,他说,味道就像人,挤在一起才热闹。
就像那道跨洋鲍翅,玉米的甜,辣椒的辣,鲍鱼的鲜,本来各是各的味道,可凑在一起,却成了谁也离不开谁的新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