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的秋天,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硝烟与尘土。年轻的教书先生陈云生背着他仅有的布包袱,一头扎进了湘西南莽莽苍苍的群山里。身后,是另一个镇的硝烟和乱兵的嚎叫,前几日还书声琅琅的学堂早已化为焦土。他踩着厚厚的落叶,在黄昏时分如惊弓之鸟撞进一片阴冷潮湿的山坳——地图上无名的村庄,石牌坊上剥落的朱漆却仿佛还渗着血色,三个斑驳的古字触目惊心:雾隐村。
村口歪脖子老槐树下,蹲着三两个抽旱烟的男人。烟头的红光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一明一灭,像几只窥伺的眼睛。他们的目光黏在陈云生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和那点残余的书卷气上,带着浓重排外意味的审视。
一个豁牙的老汉含混不清地嘟囔:戌时三刻……梆子响过,天王老子也别想敲开谁家的门……
另一个干瘦的汉子掐灭了烟,浑浊的眼球转向更阴沉的西山方向:听到动静,当是风过了林子就好。
最后,一个穿着靛蓝土布褂子,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的老妇,直直地盯住陈云生怀中露出课本封面的包袱,那眼神冰锥子般刺来:……穿红的死了人,晦气要命的!别沾惹,离血光远点……
她的警告,沉甸甸地砸在昏暗的暮色里。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绞紧心脏。陈云生拖着疲惫的双腿,终于在村尾找到了可以容身的所在——一座倾颓的山神庙。半扇破门歪斜地耷拉着,满殿荒颓不堪,神龛里那尊木雕的山神像残破而狰狞,彩漆剥落处露出朽木苍白的内里,仅存的半张脸孔上,布满裂纹的眼睛空洞洞地俯视着闯入者。庙檐破了个巨大的窟窿,清冷的月光泻进来,更添几分非人间的凄然。他在供桌相对完好的角落铺开仅有的薄毯,裹紧衣物蜷缩起来。门板缝隙透进来的山风鬼哭狼嚎,拂过破窗棂上残留的点点碎纸片,发出窸窸窣窣的诡异声响。
死寂。然后是声音——像一把生锈的刀片,一点点刮破令人窒息的寂静。
起初是极细微的、压抑的抽噎,几乎消融在风里。接着,那哭声一点点清晰、凝聚,仿佛就贴着他的耳朵传来,哀戚绝望到了骨子里,是女人濒临崩溃的呜咽。陈云生全身的寒毛瞬间立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战鼓。他猛地坐起,头皮发炸,恐惧地环顾四周。
冷月寒光中,一道暗红正从头顶那截断裂的梁柱上缓缓垂下。
那不是风,而是一根约莫三尺长的陈旧绸带,边缘早已磨损毛糙。然而,就在月光流淌过它的表面时,那原本应是黯淡陈旧的红色,竟突兀地洇开一片、两片……深色的、粘稠的印记——像是浸饱了未干涸的鲜血!
嗡的一声,陈云生的脑袋彻底空了。他死死地、不敢眨眼地盯着那截血绸,看着它如同有生命般在静止的空气中极其缓慢地悬荡、垂落,最后,尾端竟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吸引,直直地,朝着他所处的角落指了过来!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僵冷的血液凝固在原地,只剩牙关无法自控地咯咯作响。他猛地用薄毯裹住了全身,紧闭双眼缩成一团,整个人被那无所不在的悲泣和悬垂的血红彻底淹没。每一寸骨头都在颤栗中嘎吱作响,在非人的恸哭与那根妖异的血绸之下,山神庙化身张口的炼狱之渊。薄毯蒙头也无法隔绝那声音、那画面死死烙在脑髓上的恐怖轮廓。漫长的夜就在这无尽煎熬中一分一秒的凌迟,直至惨白的晨光终于吝啬地从窟窿里钻进来,照亮一地冷彻的碎尘,那声音、那血绸竟像晨曦中的雾霭般消散无踪。
陈云生拖着灌了铅的双腿逃出庙门,心脏仍在腔子里疯狂擂动,被抽空般虚弱。村里死寂得异常,连狗吠鸡鸣都绝迹了。空气似乎凝固成一块巨大的、潮湿的裹尸布。
直到一声凄厉如裂帛的惨叫,猝然刺穿了这死寂——老爷啊!老爷——!
这丧钟般的嘶喊来自村子中央那座最气派的青砖宅院——张家。
几乎所有的村民都被这非人的呼喊从家里拉扯出来,黑压压的人头潮水般涌向张家大门,又在一道无形的界线前猛地刹住,形成一堵鸦雀无声、表情诡异的人墙。陈云生被裹在人群最边缘,踮脚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厅堂中央冰冷的青砖地上,仰面躺着一个肥胖的身躯,穿着墨绿团花的绸缎马褂,正是昨日村人议论中讳莫如深的张老爷。他的脸呈现出极不自然的青灰色,口角僵硬地向上咧着,一个巨大、扭曲的微笑凝固在脸上,那笑意混合着极度惊恐,像一张用墨水和尸油胡乱涂抹的诡异面具。而最令人脊椎发凉的是他那双眼睛的位置——只剩两个乌黑塌陷的血窟窿,干涸的暗红色血痂糊满了眼眶周围。
更令人头皮炸裂的是,那身簇新的马褂胸口,一只肥短僵直的手死死攥着一截布料!
半尺来长,边缘磨损脱丝,那颜色——陈云生绝不会认错,正是昨夜山神庙横梁上垂下的那片陈旧的、浸透了未干血迹的红绸!
一股带着腐烂腥气的寒气自脚底猛地窜上陈云生的天灵盖。是它!是那根索命血绸!
周遭死寂得令人窒息。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投向了人群后方——那个由四个健壮村妇抬着的、布满藤条图案的黑漆肩舆。舆中端坐的,是雾隐村无人敢有半分质疑的存在:巫水婆。她枯瘦得仿佛一具覆着蜡皮的骨架,唯有那双眼睛大而阴沉,没有一丝活人情绪,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水井,目光扫过之处,人群下意识地匍匐后退,让开一条道。
肩舆无声滑到张老爷的尸身前停下。巫水婆眼皮低垂,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定在被张老爷尸身紧攥在胸口的红绸上。
那干瘪起皱的嘴唇终于动了,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摩擦,又仿佛裹挟着某种非人的韵律,深深刺入在场所有人的骨髓:红妆孽动……怨气冲天啊……触了山神的忌讳!脏东西跟着回来啦!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幽深的、非人的眼睛锐利如淬毒的刀锋,猛地钉向人群深处面色惨白的陈云生!仅仅是一瞥,一股寒气仿佛无数冰冷的针,瞬间扎透他的脊背,直抵灵魂深处。
有孽气闯进了山神的窝!
巫水婆森然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院落上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判决意味,神怒了!就要新娘子!就要血亲!没这童子童女的血献上……这村子……哼!
她发出一声极其短促、仿佛朽木断裂的嗤笑,尸山血海……尸山血海填不满这洞!
童子童女!人群瞬间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骚动和无法掩饰的恐慌,无数目光惊疑地在孩童们身上扫射,孩童们也感受到了这股恐怖,紧抓着大人衣襟,瑟瑟发抖。陈云生的心脏被这冰冷的预言攫得生疼,他想说什么,喉头却干涩得如同塞满了沙砾。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逃离张家那令人窒息的人圈,耳边还嗡嗡回响着巫水婆最后的诅咒。村头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榆树下,平日最爱闲坐的几个老婆婆却破天荒聚在一起,围着一个头发花白、神情悲戚的周家婆子。陈云生隐约听见几个压抑的字眼飘过来:……红嫁衣……作孽……秀姑……
……那张老爷……哼!狼心狗肺啊!
周家婆子抹着泪,压着嗓子说,去年秋里,林有田那个老实汉子在青石崖下摔成一滩烂肉,大伙都说失脚……可有人听见夜里有动静!
林有田前脚死……
另一个婆子凑近,声音更低,张老爷后脚就让人去‘安抚’他守寡的娘子……秀姑啊,多烈性的女娃!带着个拖油瓶妹妹,日子刚安顿,那张老爷……
就前头初五的晚上!
周家婆子猛地一捶膝盖,浑浊的老眼里喷出怒火,张老爷带人闯进去啊!……秀姑那晚穿着她娘留给她的旧嫁衣——就那件,洗得都发白了,是她最体面的衣裳啊!……可怜哪,生生给逼得没活路……
三更天,人就不见了,
最初说话的婆子幽幽叹息,声音像从坟墓里飘出来,第二天村人在后山那棵老歪脖树上……她停住,不忍再说下去。
……赤脚……就穿着那半旧的红嫁衣,吊死啦……
周家婆子声音抖得破碎,脚上那双绣花鞋还是她自己做的……新崭崭……都没沾过地……
红嫁衣!歪脖子树!
陈云生浑身骤然冰凉,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炸起一片麻栗!昨夜山神庙梁上悬挂的那片浸透深色印痕、质地陈旧的红绸碎片,此刻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幻觉,与周家婆子嘴里那句半旧的红嫁衣重重叠合在了一起!
阴冷的感觉水一样漫上来,浸透了骨髓。他失魂落魄地转身挪开,漫无目的只想离那些窃窃私语和张家散发出的死亡气息远一点。脚下踩着湿滑的苔藓小路,穿过几片稀疏的菜畦,不知不觉竟绕到了村子西北角的边缘。
这里荒草萋萋,几座简陋的土坟孤零零地散落在陡峭的坡地上,被低垂的灌木遮蔽了大半。陈云生的目光随意扫过,却在其中一座无碑的新坟前陡然停住,像被冰水浇透——那座坟土色尚新,周遭草叶被胡乱踩踏过,然而,在微湿的泥地上,清晰地印着两行足印!
不是人的鞋履印记。而是光裸的、纤细的足形。前端五枚小巧的脚趾印,纤细的足弓曲线,小巧的足跟……每一个印痕都清晰得不可思议。它们从坟头正前方微微陷下去的地方起始,向着坟的右侧延伸,只走了几步就消失在一丛疯长的茂密荆棘之后。
脚印无声地定格在泥地里,却在陈云生眼中烧灼出地狱的景象——赤裸的纤足,印满了淤泥,却固执地、一步一步地踏出冰冷的轨迹。
顺着那足尖所指的方向延伸,越过杂草丛生的坡地尽头,正是村落东头那一片地势稍高、错落有致的瓦房院落最密集之处——其中,村长家那株老银杏树高耸的青砖屋顶,在苍茫的暮色里,露出了沉重的轮廓。
坟头凄然的新土散发着挥之不去的腐朽气息。荒草在傍晚的微风里簌簌摇曳,如同无数低语冤魂。
张家大院里惨烈的死状和巫水婆那淬了冰碴子的预言,像沉甸甸的乌云压在雾隐村每个人的头顶。张老爷下葬那天,几乎全村的男人都出动了。一口黑沉沉的桐木棺材停在张家敞开的院门口,沉重的棺盖边缘贴着几张画满扭曲符咒的黄裱纸——那是巫水婆亲自画的。纸符黯淡,那朱砂的痕迹却像是渗透进木头纹理里的血印。出殡队伍拖得稀稀拉拉,抬棺的八仙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麻木的脸部肌肉和沉重的脚步一起陷进冰冷的路基里,每一步都踏在村民心头的恐惧上。纸钱不是洒,更像是有人用尽全力向外抛掷的恐惧碎片,灰白色的一片片,在带着湿冷的山风里打着蹩脚的旋儿,不等落地又被卷远,凌乱地粘在路边枯草、树干、甚至是沉默的行人衣襟上,如同葬礼甩不掉的鬼符。
陈云生混在人群末尾,目光却锁在不远处那个穿着靛蓝土布褂子、拄着一根光滑乌木拐棍的佝偻身影上——巫水婆。她没动,只是站在院门高高的门槛内侧,灰白的头发被风吹得紧贴着头颅,衬得一张干瘪的脸更像覆着一层蜡的骷髅。那对深不见底的、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没有望向出殡的队伍,反而越过攒动的人头,穿过几户人家的屋顶间隙,遥遥钉向了村子正中最高处、那有着一片青瓦屋顶和巨大银杏树荫蔽的院落——村长家。那目光如同无形的冰线,瞬间勾起了陈云生几天前在那座孤坟前看到的两行诡异光脚印——那足尖所向,也正是这座村长家的大宅!一股混合着不祥预感和某种真相边缘毛刺的寒意,无声无息地缠住了他的心脏。
当最后一把纸钱燃烧后的灰烬被风彻底卷走,张家那两扇厚重的、不久前才刷了黑漆以示哀悼的院门,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嘎吱——哐当!一声巨响,由里面猛地、死死关合。那关门的力道大得不自然,门轴不堪重负的呻吟几乎撕裂空气,更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从里面狠狠将其甩上,隔绝的不仅是阳光,更把所有探究的、好奇的、恐惧的目光都毫不留情地拍了回来。那空洞、短促的关门声在死寂的村子上空回旋,随后被无处不在的恐惧和山风吞噬得干干净净。张家成了村里一片突兀的阴影,一个活着的坟茔。
张家的死寂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在村子里洇开更大的暗影。白昼依旧,却失了声响。犬不吠,鸡不鸣,连那往常最聒噪的蝉都如同被拔了喉舌。只有风,穿过村落,摇晃着破败的门窗板壁,无休止地发出吱呀、嘎吱的呻吟,像是整座荒冢在筋骨松动。
夜幕,成了恐惧的温床。家家户户的门户紧锁,窗棂用破布木板死死顶住,只有偶尔几声短促压抑的啜泣,婴儿尖锐的啼哭被及时地、带着惊恐地捂进粗糙的手掌或布满汗臭味的布襟深处,化作一阵短暂抽搐后彻底的寂静。煤油灯的火苗,被压得极小,黄豆大小一点,微光在油碗底挣扎摇曳,映照着墙壁上那些歪斜拉长的、幢幢晃动着的巨大黑影。
第四夜。
一种新的动静,在浓得化不开的子夜时分,突兀地闯入了风声的缝隙。
起初是极其细碎的声音,像是一根枯枝被什么轻轻刮擦着表面,又像是手指甲在朽木上轻轻划过,若有若无。陈云生蜷缩在租来的柴房角落里,屏住呼吸。声音在死寂里一点点变得清晰,缓慢,悠长,穿透厚厚的木板门,钻了进来。
是唱。是一种近乎无词的哼唱,声音含混干涩,像是喉咙里堵满了砂砾的老烟嗓。曲调诡异,曲折盘旋,一个音没唱圆,突兀地拐个弯就进了下一个音,七扭八拐,没有固定的节拍,也完全听不清唱的究竟是什么词。只感觉那曲调本身就像一只冰冷的老手,带着说不出的阴冷邪气,一下下、不紧不慢地搔刮着听者的骨缝和灵魂深处最敏感的地方。
呜……啊……哩……咯……
它在村子的死寂中漂浮、回荡,时而像在村口,时而恍若攀附在自家的窗棂外,时而又沉沉地坠在后山的方向。无休无止。
更深的死寂笼罩村子,这异样的哼唱却如同滴入热油的一滴水,引发了更剧烈的恐惧沸腾。晨光刚刚染白东方鱼肚,村长的儿子王顺就白着一张脸踹开了自家门板,扯开嗓门号哭似地冲出来,惊破了村子虚假的晨宁。
爹!爹没了!
祠堂!
村里那供奉祖先牌位、平时只有祭祖才打开的沉重木门,洞开着。青石铺地的幽暗祠堂深处,弥漫着一股甜腻又冰冷的气息。村长王富昌的尸体,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倚在角落冰冷的青石墙上。
他穿得齐整,对襟盘扣的绸面夹袄扣得一丝不苟。但眼睛暴凸着,眼白占据了大半面积,死死盯住前方的虚空。那张保养得宜、原本红光满面的脸上,凝结着无法形容的惊骇和扭曲的痛苦。暗黑的血污从他微张的嘴角、鼻孔、耳朵里淌出来,在下巴和衣襟上凝结。七窍流血!
最为悚然的,是围绕在他尸体旁边的地上、散乱地摆放着七个手工粗糙的纸人。
每个纸人都只有巴掌大小,糊的白纸早已泛黄发暗。它们手脚俱备,画着简笔画似的五官。七个纸人姿态各异,有的站立,有的半伏,有的跪倒,共同点是它们空洞纸面上画出的眼睛,都齐刷刷地朝向村长的尸体!
更诡异的是——陈云生强忍着巨大的生理不适和毛骨悚然的寒意,仔细辨认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小小纸人——在那纸人的背部,用墨笔画着一个极其潦草的字:李。
另一个跪姿纸人背上,是个朱字。
还有一个趴在地上的纸人,背上赫然是马字!
每个纸人背后都写着一个姓氏!
混乱的祠堂里一片狼藉,村长一家凄厉的哭喊,村民们惊疑不定的私语嗡嗡作响,像是无数受惊的蚊蝇在扑腾翅膀。陈云生默默数着地上的纸人:李、朱、马……还有周、孙、赵……第七个纸人倒在村长的脚边,背部紧贴地面,看不见字迹。他心脏狂跳,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张老爷死后,巫水婆曾冷冷断言没这童子童女的血献上……这村子……尸山血海填不满这洞!而此刻,除了离奇暴毙的张老爷和眼下七窍流血而亡的村长,纸人背后剩下的五个姓氏……是否就是那被诅咒、索命的五人名单
七个纸人!
他猛地想起昨夜,那非人的、仿佛嗓子眼里塞了砂砾的哼唱曲调。
雾隐村,最后一个手艺精湛的老纸扎匠,叫什么来着姓周老周头那人去年冬天突然就不见了。村里人说他得了痨病,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屋里……
一股带着铁锈和腐坏气息的冰凉触感,沿着脊椎骨悄然爬上他的后颈。纸人引路,招魂歌唱。仿佛某种古老仪式中最血腥的环节正循着死亡名单,一步步展开。
傍晚时分,残阳如同凝固的血块,将村边破败茅草屋那歪歪扭扭的烟囱影子拉得老长。柴房里,陈云生被一阵细微、连续、如同啮齿动物啃噬木板的声音吸引。循声望去,角落里一个塞满霉烂稻草的破箩筐在极其轻微地晃动。几缕花白凌乱、粘连着草屑的头发从筐沿处露了出来。
一个声音嘶嘶作响,像漏气的风箱,含混不清地重复着几个破碎的字。
……囡……囡……痛……
……秀……苦……苦……
data-fanqie-type=pay_tag>
秀!陈云生心头一跳。他屏住呼吸,轻轻拨开筐口的乱草。一个瘦小干枯的老妇人蜷缩在里面,穿着比巫水婆那身靛蓝褂子更加破烂油腻、分不出原色的衣服,头发花白,如同被野狗啃过般凌乱。她浑浊的眼睛大而无神,眼白泛黄,布满血丝,眼珠在框里毫无规则地微微颤动,无法聚焦在任何一点上。干裂的嘴唇无声蠕动着,裂出几道血口子。她的身体在不停抽搐,散发出浓烈的、混杂着排泄物和陈年尘土的腐朽气味。是疯子周二婆。
村子里的人都视她为瘟神,任其自生自灭,只偶尔扔些残羹冷炙给她吊着口气。
……秀姑……苦命……
疯子含糊地念着,口水顺着干瘪的嘴角流下来。
周二婆陈云生试探着靠近,尽量放柔声音,秀姑……怎么了
纸人……
周二婆猛地仰起布满污垢和深深皱纹的脸,浑浊无神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强烈的恐惧,……老周……死了……她哆嗦着,枯瘦如鸡爪般的手在空中乱抓,……纸人……纸人!秀姑要的!他扎了!漂亮!漂亮!大仇!要报!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尖锐。
老周扎的扎纸人陈云生的心被紧紧攥住,扎了什么纸人给谁报仇
纸人……七个……
疯子咧开仅剩几颗发黑牙齿的嘴,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笑容,……村长……保长……还有……还有张老爷他们……嘿嘿……七个……全得死!
保长马三鞭
陈云生瞬间记起那第三个姓马的纸人!
就是他!就是他!疯子周二婆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拼命捂住头,仿佛要躲避什么无形的攻击,声音里带着哭腔的恐惧,……老周……不该说……不该让我看见……晚上就……来了……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音,……穿了皮的兵!他们捅……捅烂了嘴!烧了屋!
陈云生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柱猛冲头顶,手脚冰凉!保长马三鞭曾是军阀里的小官!穿皮的兵……夜晚上门……老纸扎匠消失后留下的传言和他那破落的小院……原来不是病死!
为……为什么要杀老周
纸人……疯子又嘿嘿笑了,疯癫的眼里闪烁着骇人的光,……给秀姑报仇的……纸人扎成了……七个……全得死!谁也别想跑!她突然停住笑,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陈云生,……马……马保长……他家门口……嘿嘿……嘿嘿嘿……
祠堂里的七个姓氏名单,惨死的老纸扎匠周老头,还有那仿佛一直盘旋在村子阴霾上空的、属于林秀姑的彻骨冤屈——所有线索如同无形的索链,骤然收拢,那冰冷的锁扣,不偏不倚地套在了村东头那片最威风的宅院门楣之上!保长马三鞭!
夜深如墨,连风声都仿佛被冻结。寂静中,一种不祥的窸窣声由远及近,细碎密集,像是无数蚕在啃噬桑叶,又像有无数纸片在相互摩擦。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带着令人头皮炸裂的压迫感!直到它们像一层无声的潮水,缓缓地、固执地涌至保长马三鞭那扇坚固的、漆成朱红色的大宅门前!
门缝下,窗棂下,门槛边缘……一张张巴掌大小、纸糊的、只有简笔画般模糊五官的脸,正从四面八方贴靠上来!密密麻麻!它们像白色的鬼苔,又像涌动的虫潮,将宅门的正面完全覆盖!每一个纸人都静默无声,然而那粗劣画出的、空洞漆黑的眼睛,却齐刷刷地对着宅门深处!冰冷的怨气穿透厚厚的门板,无声地渗透进去。
寂静的宅子里,陡然爆发出一阵非人的嘶嚎,伴随着沉重家具被疯狂撞击的哐当巨响!滚开!鬼东西!滚开!啊——!!!
那声音是保长马三鞭!已经完全扭曲变形,尖锐得劈开了嗓子,只剩下纯粹的、无法掩饰的濒临崩溃的恐惧。
陈云生猛地推开了沉重冰冷的祠堂大门,里面没有点灯,只有庭院上悬着一弯幽冷的残月照下来。借着那点微光,他看清了——那第七个倒地的、紧挨着村长尸体的纸人,已经被小心地翻了过来。发黄的纸背上,一个浓墨写就的马字,在惨淡月光下清晰如烙,带着刺骨的寒意。名单齐全了!除了死去的张老爷和村长,剩下的五人,包括保长马三鞭!
那凄厉刺耳的嚎叫和狂乱的撞击声,如同垂死的困兽在狭小的铁笼中挣扎,隔着厚重的院墙和数道门廊依旧清晰可闻地撞击着陈云生的耳膜。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腥冷的空气中那非人的、仿佛卡着无数砂砾的哼唱曲调又陡然响起,比前几夜更加清晰、更加冰冷,这一次,它不再是飘忽在夜风里,而是像无数枯爪攥住了神经末梢,直直地从那扇被无数苍白纸人覆盖的朱漆大门方向穿刺过来!
呜……啊……哩……咯……
曲调扭曲盘旋,如同有形之物勒紧了咽喉。
祠堂大门被陈云生一把推开!他不管不顾地朝着东头马三鞭的宅院方向冲去。空气里弥漫着绝望和恶寒凝成的冰渣。
噗通!
一声沉重的闷响从前头传来,像是一个巨大的沙袋被抛进枯井!紧接着,所有哐当、嘶嚎、诡异的哼唱,都如同被无形的剪刀咔嚓切断!死一样的静默骤然降临,砸得陈云生耳膜嗡嗡作响,心跳几乎停摆。
朱漆大门依旧紧闭。门外覆盖着的密集纸人,在他冲过村道的短短间隙里,已然如同被风吹散的灰烬,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余下那死寂,浓得如同实体。
陈云生狂奔到宅院门前,大口喘着粗气,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怨气和某种令人作呕的黏稠感尚未散去。他猛地一把推开大门——
里面空无一人!不见保长马三鞭惊恐欲绝的身影!地上也没有挣扎搏斗的痕迹。一切都维持着富户人家原有的堂皇整洁。
诡异!极度的诡异!
只有后院!
后院的枯井!那口据说早已干涸、深不见底的老井!井口上方弥漫着一团凝而不散的灰白浊气,丝丝缕缕,冰冷刺骨!
陈云生冲到井边,探头向下望去。井壁湿滑漆黑,深得像连接着地府。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朽木和泥土腥气的腐烂味道从底下翻涌上来。
井底深处,赫然躺着一个人!肥胖的身躯如同摊开的面饼,穿着马三鞭常穿的丝绸对襟短褂。一顶黑色瓜皮帽掉落在一旁。
那身体,已然僵死不动。他惊恐扭曲的脸朝着天空,圆睁的眼白占据了整个眼眶,瞳孔只剩下两个针尖大的黑点,嘴巴依旧保持着嘶嚎的形状,仿佛最后一刻冻结了无边的恐惧。
就在陈云生被那死状攫住心神,后背冰凉一片的时候。
簌簌…簌簌…
一阵奇异的、轻微而急促的纸张摩擦声,自那尸体下方的黑暗中窸窸窣窣地响起。伴随着这声音,一小片黄褐色的东西像是失去了依托的落叶,晃晃悠悠地从井底被无形的风托起,飘摇着,翻滚着向上浮来,最终,轻轻地、停在了井沿沾满湿滑泥苔的石棱之上。
是一张发黄的纸碎片。边缘像是被粗暴地撕裂。那纸上染着几滴暗沉发黑、已然干涸的血渍!
借着惨淡的月光,能勉强看清那斑驳纸张上残留的墨迹——像是某种地图的线条!一个歪歪扭扭的金字,在血迹的浸染下,狰狞地浮现在那破裂的纸角上!
薄云遮月,仅漏下几缕惨淡幽光,勉强映照着湿漉漉的巷道轮廓。陈云生攥着那片从枯井死水里漂上来、染血的碎纸片,冰冷的湿气早已透过单薄的衣衫,针一样刺进他的骨髓。纸片上那歪斜狰狞的金字,混杂着井底泛上来的腐臭味,烧灼着他的神经。金矿雾隐村盘踞群山深处,除了贫瘠的坡地就是遮天蔽日的密林,何曾有半点黄金的踪影可这撕裂的图样,死保长指骨里残留的纸屑,还有枯井深处那张扭曲着永恒恐惧的脸——这些碎片疯狂旋转,都指向一个潜藏在这死寂村落、被血污层层覆盖的秘密核心!他猛地将染血的碎纸片揣进怀里最深处,冰凉的触感紧贴着怦怦狂跳的心脏,转身扑入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今夜注定无眠,风声每一次掠过树梢的尖啸,都像是井底亡魂绝望的回响。
然而,不等他从惊悸中寻到一丝喘息,雾隐村真正的地狱之门,被这场毫无预兆的倾盆暴雨,彻底撞开了。
豆大的雨点如同天庭倾倒下的密集石子,凶狠地砸在青黑的瓦片、泥泞的地面、和所有活物的脊梁上,溅起一片片浑浊的、裹挟着土腥气的水雾。狂风粗暴地撕扯着树木的枝杈,发出阵阵如同鬼哭狼嚎般的呜咽。这场雨来得太猛太急,仿佛要将这片被诅咒的土地连根冲毁。
闪电!一道惨白刺目的巨蟒猛然撕裂墨黑的苍穹,瞬间将连绵的山脊、狰狞的树影、还有村后那个巨大、幽深的废弃矿洞口,照得纤毫毕露!
就在那光耀天地的刹那!
矿洞口扭曲盘踞的暗影,活了!
无数灰蒙蒙的影子,如同倒灌的黑水,从洞口汹涌而出,沿着倾盆雨幕中泥泞倾斜的山坡,沉默地、无声无息地倾泻而下。那不是活人!它们的身形在惨白电光中呈现出半透明的虚无质感,穿着破败不堪、污秽板结的旧式军装,颜色早已模糊难辨,只有冰冷的雨线毫无阻碍地穿过他们的身体,泼落在泥泞里。每一个士兵的脸上都凝固着一种死灰色,表情空洞麻木,嘴巴僵硬地翕张着,虽然暴雨如注淹没了所有声音,但陈云生隔得老远,却在闪电撕裂黑暗的瞬间,仿佛清晰地听到了那成千上万重叠的、源自幽冥深处的冰冷呓语——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嘶哑、低沉、疲惫、带着无尽的血腥与怨毒,如同无数生锈的钝刀在刮擦生铁!这意念并非经由耳廓传入,而是直接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阴兵!
陈云生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不是幻觉!那幽咽的哭,晃动的血绸,诡异的纸人,都是前奏!眼前这一幕,才是被压抑多年的滔天怨气爆发的狂澜!他连滚带爬,撞开一扇不知谁家的破门扉,嘶声力竭地朝着蜷缩在角落黑影里、抖如筛糠的村民嚎叫:锁门!顶住!别让他们进来!它们进不了屋子!
轰隆——!又一道惊雷仿佛贴着屋顶炸开,映亮了数张煞白、呆滞、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面孔。村子在雷霆和暴雨的夹击下,彻底沦陷为死地。只有阴兵沉默行军时带起的、穿过雨幕的无形腥风,贴着每一家的门缝窗棂,发出渗人的尖啸。
雨后的清晨,空气里浸透了浓重的铁锈和泥土腐朽混合的腥气。阳光苍白无力,驱不散笼罩整个村子的、源自亡者国度的阴寒。恐慌像瘟疫一样燃烧到顶点。
孙老五没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嘶喊在村东头响起。
我家栓柱!昨晚还在!门闩得好好的啊!
村西传来另一阵绝望的哀嚎。
恐慌蔓延,短短一个暴雨夜,连失踪带被发现尸体的,竟有七人之多!所有人的死亡地点,都诡异地指向同一个地方——那座废弃多年的矿洞深处!
陈云生跟着最后发现尸体的村民,踩着泥泞不堪、遍布水洼的小路,跌跌撞撞冲向后山。矿洞口附近的地面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显出冰冷的青黑色碎石。几具刚被拖出来的尸体就躺在洞口不远处的泥水里。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尸体上没有什么挣扎、撕咬的痕迹,甚至连衣服都还算完整。可他们的脸!
每一张脸都扭曲到了非人的地步。眼珠凸爆,死死地瞪着上方的虚空,仿佛看到了无法承受的地狱景象。嘴角僵硬地裂开着,一个近乎凝固的无声呐喊冻结在脸上。最触目惊心的,是他们僵硬的肢体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孔洞!不是尖牙利爪的撕裂伤,而是边缘清晰、圆形的窟窿!深陷进肌肉,乃至骨骼!皮肉翻卷,颜色乌黑干瘪,就像……就像被烧红的铁钉贯穿后瞬间留下的烙印!或者,被密集的子弹扫射过!
子弹陈云生的心脏骤然下沉,昨夜矿洞口倾泻而出那些灰蒙蒙的影子身上,那些残破污秽的、军装!
一个名字如同鬼魅般跳出脑海——马三鞭!那个军阀副官出身的保长!
他站在阴冷腥臭的洞口,听着脚下泥水滴滴答答渗入地下,寒意彻骨。怀中那片染血的碎纸片如同烙铁般灼烫。必须弄清楚!拼图!最后一块真相的拼图!
几乎是一头扎进村子。他不再避讳那些麻木而怨毒的目光。李姓、朱姓、周姓……那七个纸人背后的姓氏,除了已死的张老爷、王村长、马保长,剩下四个姓氏的男丁家,他都红着眼睛闯了进去!用最笨的方法,一家一家地掏着、挖着,翻动那些蒙尘的墙洞,撬起冰冷灶台的砖石。有时迎来的是劈头盖脸的唾骂和推搡,有时撞见的是更加惊惧绝望的空洞眼神,直到——
在村东头那个只剩下孤儿寡母、几乎家徒四壁的孙寡妇家。当陈云生不顾那抱着孩子瑟瑟发抖、惊恐看着自己的母子目光,粗暴地在堆满破絮烂草的炕洞里摸索时,指尖触到了冰冷油腻的布包!
他颤抖着掏出来。包裹破布的是一层油纸,油纸里,紧紧地卷叠着几片大小不一、同样陈旧、边缘撕裂、同样染着深浅不一陈旧血污的碎纸片!颤抖着,他将怀里那片带出的金字碎片,小心地、近乎虔诚地拼凑上去。
残图渐显!笔直的线、弯绕的虚线、岔路……最终汇聚向村后那座大山腹地深处——矿洞的位置!而在矿洞核心区域上方,被特意标注了一处——歪脖柳树!
歪脖柳树!周家婆子们含泪叙述中,林秀姑穿着半旧红嫁衣自缢之处!那片浸透了她绝望之血的土地!
血……她的血……
周家婆子曾抹泪说过:那歪脖子老柳啊……下头有老辈子传说的脉……吸了秀姑的血气……那地方往后草都不好好长哩……
轰隆!
陈云生只觉脑中巨震!矿脉!山有金脉!秀姑吊颈之地,就在矿脉露头处!那件浸透她鲜血的旧嫁衣碎片——如同最狠戾的诅咒之引!她含恨而亡的精血气魄,连同这片土地下被深埋的、马三鞭那类人犯下的滔天血案……尽数被她的怨气浸染、引爆!
祠堂的大门被几个神情肃杀的村民强行推开。
幽暗的光线下,冰冷的青石砖地上放着一个破旧的柳条筐。筐里塞得满满的——全是干硬的杂面馍和粗糙的、爬满青筋与老茧的手攥紧的木碗——里面盛着清可见底的米粥。
气氛沉重如铅,绝望比前几夜更深。所有人都明白,矿洞里的东西不会停下。
巫水婆依旧坐在她那口布满油垢的藤条肩舆里,枯槁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点着。
祭。
她的声音平板干涩,像石头摩擦,怨气上冲九霄,光靠躲,填不了这无底洞。
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汉抬上一个蒙着黑布的沉重木箱。
哐当一声,箱子落地。
黑布被猛地扯开。
一对穿着粗糙红布缝制肚兜的童男童女,被捆得像等待宰杀的祭牲,塞在箱子里!两个孩子的小脸因恐惧而扭曲,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嘴巴被脏污的破布条勒着,只剩下喉咙里发出濒死小兽般的绝望呜咽。
纯阳纯阴童子血,
巫水婆的眼神扫过箱中待宰羔羊般的孩子,又落在篝火摇曳下墙上那巨大的、非人的山魈阴影上,那阴影随着火光诡异地摇曳着,破邪镇煞!断了亡魂的根!今夜矿洞口……
住手!!
一声嘶喊劈开凝固的空气!人群外围炸裂开来!
陈云生和小满,几乎同时分开人群挤了进来。
巫水婆眼皮微抬,浑浊的眼珠如同两粒浸在尸油里的黑色石子,缓慢地,精准地投向闯入者。被陈云生紧抓着手腕的小满,瘦小的身体在巫水婆那死寂目光的笼罩下抖如风中残叶,但她那双因连日惊惧和悲痛而深陷的眼窝里,此刻却燃着两簇近乎疯狂的火焰。
你算个什么东西!
王村长家那个幸存的儿子王顺,如同一头被激怒的疯牛,赤红着眼睛冲着陈云生咆哮,外乡伢子!滚!别耽误巫水婆救命!
陈云生却一把死死攥住小满冰凉颤抖的手腕,将她推到众人面前,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看看她!看看她!这是林秀姑的亲妹妹!她还活着!她姐姐的冤魂就在这矿洞里、这天上地下看着!!
他猛地一指祠堂外黑沉沉、如同巨兽俯视村庄的矿洞方向,声音因激愤而劈裂:
底下埋的是什么!不是金疙瘩!是十年前抓来的壮丁!是被你们骗进去、炸死、活埋在这山肚子里头的活人!整整一个排的兵啊!
金矿是假的!骗人的!那是军阀和村长、和马三鞭他们设的局!骗人进去送死!好独占这条金脉!
陈云生胸膛剧烈起伏,怀中的碎纸片烙铁般灼痛皮肉,是
你们!是你们这些吃人的嘴脸把他们推进了鬼门关!!
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狠狠扫过一张张或麻木、或惊恐、或怨毒的脸:
那些‘阴兵’是回来寻仇的!是你们先欠了血债!!
陈云生指向供桌上那两个被捆得如同祭品、泪痕斑驳的孩子:
拿孩子填坑你们的心呢!你们自己惹下的血债,活该你们自己偿!!
最后一句话,声如炸雷,震得整个压抑的祠堂嗡嗡作响。
小满瘦弱单薄的身体在巨大的悲痛和恐惧下摇摇欲坠,牙齿咯咯碰撞,但她苍白的小脸上竟也浮现出不顾一切的惨烈决绝,仿佛要燃烧掉自己最后一丝生命的光,她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绝望的声音,像是姐姐当年吊在老柳树上被勒住脖子时残余的最后气息。
祠堂内死寂无声。柴火在火盆里发出噼啪的爆响,火光映照着每一张脸上凝固的惊骇、难以置信、还有被撕裂伪装的、最深处那无法辩驳的心虚与恐惧。
巫水婆没有任何表情。她枯槁的手指,在藤舆光滑冰冷的扶手上,极其缓慢地划了一下。那目光依旧死死钉在小满身上,像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却已然破碎的祭器。
轰隆隆隆隆——!!!!
毫无预兆!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大地深处心脏爆裂的巨响!紧跟着是剧烈无比的震颤!整个祠堂乃至整个村子都在剧烈摇晃!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几块破瓦砸在地面摔得粉碎!
人们如同受惊的牲畜一片哭号,惊恐地冲出门去!
墨黑的夜色,被撕开了一道恐怖的血口!
村庄西北角,矿洞所盘踞的山腰上方,一个巨大的火团正在腾空!那火焰并非炽红,而是呈现一种惨绿的幽光!绿火翻腾,无数痛苦嘶嚎、扭曲翻滚的影子在烈焰中挣扎、扭动、冲撞,仿佛无数鬼魂在炼狱之火中绝望地焚烧!
而就在那片腾空而起、狰狞翻涌的幽绿鬼火下方——村长王富昌家的青砖大宅,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按进了熔炉的焰口!炽白惨绿的光芒瞬间吞没了那处象征着富贵的院落轮廓,砖瓦梁柱在烈焰中噼啪爆裂、扭曲变形、最终轰然坍塌,化为一片蒸腾着绝望与死亡的巨大火海!
王顺看着西北角那片彻底埋葬他王家根基的冲天妖火,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绝望的嚎叫!那鬼火燃烧的地方,正是他家的祖宅!是他爹王富昌盘剥雾隐村数十年的血腥巢穴!
王顺那声裂帛似的嚎叫还在祠堂门口回荡,已被更恐怖的景象扼死在咽喉里。西北角那片吞没了村长家祖宅的冲天鬼火,陡然转向!如同被无形的狂风搅动的液态炼狱,惨绿的火焰凝成粗壮的、翻滚着无数痛苦面容的火柱,带着尖锐凄厉、仿佛成千上万灵魂被同时撕裂的呼啸,如同活物般裂空而至,直扑祠堂!
祠堂里爆发出惊恐欲绝的哀嚎!人们像炸窝的蚂蚁抱头鼠窜,桌椅翻倒,碗碟碎裂!
轰隆——!
绿色的火舌猛地舔上了祠堂厚重的大门!木质门扉瞬间焦黑起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热浪、死气混合着刺鼻的焦臭气味如同滚烫的海啸拍向所有人!
就在这地狱烈焰几乎要彻底吞噬祠堂的刹那!
嗷——呜——!
一声非人的、悠长而苍凉的咆哮撕裂了混乱!那不是人声!那声源……竟然来自祠堂最深处那尊被烟火熏得漆黑、布满厚厚油垢与蛛网的山神像!就在巫水婆那顶藤条肩舆之后!那咆哮沉闷浑厚,带着原始荒野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亡魂的尖啸,甚至让狂卷而来的绿炎也为之一滞!
火光映照下,那尊原本表情模糊的山神像,粗糙雕琢的木质眼窝深处,竟蓦地亮起了两点刺目的红光!如同地火在朽木中燃烧!狰狞残破的木刻脸庞似乎活了过来,嘴巴的位置甚至诡异地咧出一个狞笑的空洞!而更骇人的是肩舆上——巫水婆那枯瘦如槁木的身躯竟然悬空而起!几缕惨绿的鬼火竟绕着她的肩舆盘旋舞动!
村民们肝胆俱裂!山魈显灵了!巫水婆被山魈附体了!
恐惧瞬间被点燃到极限,王顺猛地一推旁边几个抖如筛糠的村民,布满血丝的眼里只剩疯狂,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抓住她!抓住那个祸害种!
他指的不是巫水婆,而是——被陈云生死死护在身后、同样被这恐怖景象惊呆的小满!
她姐是孽源!抓住她!让山魈息怒!
几个吓懵了的青壮男人如提线木偶般下意识扑向小满!
跑!
陈云生瞳孔骤缩,一把将小满狠狠推向祠堂后堂那道窄小的偏门,自己则如同决绝的山羊,猛地转身,张开双臂迎向那几个扑来的身影!他瘦削的身板瞬间被狠狠撞在墙上,骨头发出可怕的闷响!拳脚夹杂着绝望的怒骂和恐惧的哭喊,如雨点般落在他头上、身上!
混乱中,一声冰冷的断喝如同冰锥刺穿混乱:够了!
是巫水婆!
她的声音干涩依旧,却像一道无形的铁索,勒住了所有疯狂的动作。众人下意识抬头望去。
藤条肩舆不知何时已落到祠堂中央那唯一未被绿火熏染的青石砖地面上。一直笼罩在她头上的层层神秘、以及方才那恐怖的山魈显灵景象带来的敬畏,却在火光下被猛然撕裂,露出了让人瞬间窒息的东西!
她那枯草灰白、一直紧紧盘绕在头顶的头发散开了大半,在惨绿光芒的映照下,枯发如同蛛网般覆在脸上。可在那散乱的灰白头发深处,在那本该蜡黄枯槁的左侧额角上——赫然烙印着一块清晰无比、泛着青黑色死气的印记!疤痕扭曲交错,深深地嵌入骨头,那形状……竟是一个触目惊心的——
奴字!
火光抖动,巫水婆微微仰头,露出了那张从未如此完整暴露在所有人目光下的脸。灰白发丝间隙里透出的眼神,不再是深不见底的水井,而像是两把被岁月和烈火打磨过、依旧带着刺骨寒霜与无限悲苦的匕首!她的视线缓缓扫过祠堂地面上那些破碎的、染血的碎纸片——那拼凑起的、通向死亡的金矿地图碎片!掠过祠堂门口那片吞噬王家的炼狱鬼火!最后,凝固在了被陈云生死命护在角落里、此刻因极度惊骇而浑身僵直、脸上血色尽褪的小满身上!
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仿佛要穿透岁月烟尘,用目光勾勒出另一个瘦弱女孩早已消逝的模糊身影。那是无数日夜的锥心之痛、失而复得的战栗恐惧、夹杂着熔岩般灼热到令人窒息的……母性本能!
一个名字,如同从滚烫的血泪中淬炼出来,终于刺破了她紧锁数十年的喉咙。那声音干哑、颤抖、带着铁锈摩擦的粗粝,却足以让所有人神魂皆震:
……秀……秀……
秀儿……娘的……囡囡……
轰——!
祠堂里死寂如坟!
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推搡,所有的嘶喊,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两个字炸得粉碎!王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软在地,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地面上划拉着,嘴巴大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被村民摁在地上、眼眶青肿嘴角溢血的陈云生,猛地抬起头,瞳孔剧烈收缩!
秀姑林秀姑!眼前这个令整个雾隐村噤若寒蝉的巫水婆……竟然是十年前身穿红嫁衣吊死在歪脖子老柳树上那个可怜女人的……母亲!
一个尘封在所有人记忆底层、几乎被遗忘的噩梦骤然浮现:十年前,老林家的疯婆子……那个因为女儿被逼死、想报官却被张老爷带人毒哑了嗓子、打断了腿、半夜扔进死人沟里的疯妇人!
原来她没死!她从尸骨堆里爬了出来!带着刻骨之恨和满身血污爬出了那条死亡之沟!她翻过那座吃人的大山,不知经历了什么,又学了何等夺魂摄魄的蛊巫之术!她回来了!带着非人的力量和不死不休的怨念,伪装成巫水婆,潜伏在仇人们的眼皮底下!
当年……巫水婆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生铁摩擦青石,每一个字都敲在人心上,你们断我儿生路,毒哑我的喉,打折我的腿,当我死在死人沟……她枯槁的手指向那片依旧在祠堂大门外熊熊翻滚的惨绿鬼火,……底下那些兵,何尝不是被你们骗去送死堵了他们的嘴,炸塌了矿洞,把尸骸深埋……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陈云生那张沾血的、带着震惊与了悟的脸上:
老歪脖子树……根连着金脉……秀儿的血,染透了那片土!你们欠的债,浸透了怨气的地底冤魂……和秀儿的念,搅在一起……压不住啦!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奇异的颤抖,哭是她的念,绸是她的念,纸人是她的念!阴兵……也是她的念!
整个祠堂,唯有鬼火燃烧发出的低沉轰鸣。村民们面无人色,如同被扒光了钉在耻辱柱上。这十年,整个雾隐村竟一直匍匐在一个被他们亲手推入深渊的疯妇脚下颤栗!她操控着山魈的幻象,她引导着招魂的曲调,她激荡着冤魂的戾气!步步紧逼,把仇人一个个按向深渊!但她从头到尾,却没有亲手沾染一滴血!
可债……还不清啊……巫水婆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力竭般的虚弱和悲怆。她从藤舆上缓缓站起,那双枯树皮般、布满黑褐色斑点的手缓缓抬起,动作轻柔得令人心碎,伸向角落里几乎要被真相压垮、茫然无措如同风中幼蝶般的小满。
囡囡……她呼唤着,那声音里的温柔,饱蘸了鲜血浸透的苦难岁月。
别碰她!邪婆子!你就是最大的祸害!王顺猛地从地上爬起,双眼赤红如同垂死挣扎的野兽,他疯了一样扑向巫水婆!几个同样恐惧到癫狂的村民也被这绝望的怒火点燃,嘶吼着再次抓向小满和陈云生!
轰隆隆隆——!!!
比先前剧烈十倍、如同苍穹破碎般的巨响再次自山腹深处炸开!脚下的青石地砖瞬间化作狂暴巨浪中的甲板!房梁屋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缝如同黑色的巨蟒在墙壁、屋顶、地面上急速蔓延扩张!祠堂那扇厚重的大门连同燃烧的火焰轰然向内倒塌!烟尘和瓦砾如同瀑布般倾泻!
矿脉!炸了!!
有人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嘶喊。
走!
陈云生在这毁灭的轰鸣与崩塌的烟尘砖雨中,爆发出最后一股力气,如同离弦之箭冲向小满!他用被鲜血和汗水浸透的、最后一股力气死死攥住了小满冰冷的小手,将她冰冷瘦小的身躯整个护进怀里!然后,朝着祠堂后堂那道在烟
尘和瓦砾中剧烈摇晃、似乎下一秒就要坍塌的偏门冲去!
娘——!!
小满撕心裂肺的哭喊穿透崩塌的巨响!
冲过门洞的瞬间,陈云生用尽全力回头,最后一瞥——
巫水婆站在狂涌的烟尘与簌簌落下的碎石中,青丝凌乱地飞扬。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种平静到近乎圣洁的悲悯和解脱!她那枯槁的身体挺得笔直,像一个将要献祭自身的古老祭司。浑浊的双眼穿越混乱直透人心,陈云生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意念——保护小满活下去!
她缓缓抬起手,枯瘦的手指在漫天烟尘中猛地划过自己的手腕!动作决绝!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绽开,血液并非鲜红,而是泛着一种刺目的幽绿色泽,如同液态的磷火!
呜——!
一声不同于以往的、带着悲凉意味的凄厉山魈之吼再次响彻!整个即将彻底崩溃的祠堂里,所有的光线骤然黯淡,随即被一种奇异的幽绿光芒所取代!并非来自那崩塌的绿炎,而是凭空涌现的点点荧光!
密密麻麻!如同汇聚的星河!无数细微的、碧绿色的光点,带着生命的微芒,从她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中汹涌而出,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绿色的光点如同倒流的绿色星雨,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万钧之力,温柔地包裹住门口那翻滚的鬼火柱!那暴戾嘶吼的火焰竟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痛苦的、仿佛被水浇灭的滋滋声,大片大片地消散退缩!那些扭曲挣扎的魂影,在接触到这温柔的绿光后,狰狞痛苦的表情开始舒展、淡化……如同被抚慰的灵魂,朝着高处那片崩裂苍穹的光源处升腾……
巫水婆挺立在绿光与崩塌的核心,血不断涌出,汇入那守护的星河。她的身体在绿光中,也在随着脚下翻涌的黑暗一同缓缓下沉。她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最后给小满一个微笑,一个母亲给女儿的笑容。
噗通!
残存的半扇门框终于彻底坍塌,隔绝了祠堂炼狱的最后景象。
跑……跑啊!山要塌了!陈云生抱着呆滞的小满,嘶哑地吼着,用尽最后气力踉跄着冲向后山那条狭窄陡峭、满是滚石的荆棘荒径。
身后,是吞噬一切的轰鸣和末日般的尘烟。大地在身下疯狂起伏扭动,裂开的深渊喷吐出硫磺气息的浓烟。陈云生几乎手脚并用地往上攀爬,拖拽着魂不附体的小满。巨石裹挟着断木烟尘从头顶呼啸砸落!每一次撞击地面都如同巨锤擂动濒死的心脏。小满的布鞋跑掉了一只,脚踝被尖锐的岩石豁开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混着污泥蜿蜒而下,她浑然不觉,只是麻木地被陈云生拖拽着。山崩的巨响盖过了一切,撕裂着耳膜和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震耳欲聋的崩塌声似乎终于被他们甩在了身后。空气里的烟尘逐渐稀薄,取而代之的是草木焚烧后的焦糊气息和山间雨后特有的、带着泥土腥味的冰凉夜气。他们终于瘫倒在了一处微微向外凸出、覆盖着些许低矮灌木的石崖边缘。
东方天际,云层最下方已被撕裂一道口子,泄漏出几缕混沌的、水浸般的灰白色光晕。黎明将至,但天地间依旧笼罩在压抑的灰蓝色调中。脚下的山谷深处,被浓密的灰雾彻底吞没。那曾盘踞着雾隐村、囚禁着无数恐惧与血腥的地方,如今只剩下无边翻滚的混沌烟尘。寂静,是连虫鸣鸟叫都被抹去的绝对死寂。整个村子,连同所有的罪孽、冤魂和那个用血熄灭了炼狱之火的蛊婆母亲,一同被彻底掩埋在了数百米深的山腹之下,不留一丝痕迹。
陈云生仰面躺在冰冷的岩石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和焦土的刺痛。脸上糊满了泥浆汗水和凝固的血痂,青布长衫破烂不堪,几乎辨不出原来的颜色。生与死的界限从未如此模糊又清晰。
小满瘫坐在他旁边,瘦小的身体缩成一团,沾满污泥的小手紧紧抓着那同样肮脏不堪的包袱。她布满泪痕和污迹的小脸木然一片,仿佛所有的悲伤和恐惧在那声娘的撕裂呼喊中已倾泻殆尽,只余下一个空壳在喘息。山风吹过她散乱黏在额角的黑发,带来彻骨的寒意。她下意识地将身体蜷缩得更紧。
包袱在她无意识的拖拽中倾斜,哗啦一声轻响,里面零零碎碎的物件滚落出来几样——一块发硬的杂面饼,一根断裂的木簪子……还有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似乎没有糊完躯干的白色纸人。那纸人的背上,一个用粗糙墨笔描画的姓氏格外刺眼——
陈!
陈云生的瞳孔在触及那个字的瞬间,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所有刻意遗忘的、深埋心底的巨大恐惧豁然贯通!父亲临终前那双因无尽恐惧和痛苦而暴凸的眼睛,嘴里含糊不清的矿……坑……填……别去……,还有那压在他身上、几乎让他窒息的如山秘密……他一直以为是父亲参军时打仗的创伤……原来……是填尸矿坑的报应!原来陈字代表的,是他姓陈的父亲!他的父亲当年也在矿坑里!是那无数亡魂之一!那井底枯骨马三鞭指骨里残留的、被鲜血浸透的金矿图碎片,指向的不仅是一场血腥屠杀的遗迹,更是他父亲惨死的坟墓!
冰冷的绝望,如同这山巅凛冽的风,顺着每一丝缝隙钻进骨髓深处,将他最后的力气和温度一并抽空。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朝着无尽的黑暗深渊急速坠落……
在意识彻底沉没前的最后一瞬,他似乎听到了小满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极度恐惧下变调的呜咽。他沉重地、模糊地抬起头,循着那呜咽的源头望去——
石崖对面一座更高、更加陡峭的山峰顶端。嶙峋的怪石如同犬牙交错的巨大祭坛,在混沌初开的黎明微光中,勾勒出一道庞大、模糊、但绝非人类所能拥有的狰狞轮廓。像猿,似兽,更类神魔。
山魈!
它静静地蹲踞在最高的那块巨岩之上,如同一个亘古存在的雕塑,漠然俯视着山脚下那片埋葬了村庄与一切的、仍未平息翻滚的烟尘深渊。一股冰冷、原始、来自洪荒的威压,即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依旧穿透清晨冰冷的空气,狠狠攫住了陈云生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而就在那非人存在的脚腕处,在稀薄微光的映照下,一点不规则的、刺目的猩红,在嶙峋的墨色岩石间猛地刺入他的眼帘!
是布!一片沾染着尘埃、边缘早已磨损起毛的红布!如同被随意系挂的旧信物,在粗砺深色岩石的映衬下,那陈旧却依旧刺目的红色,正是雾隐村诅咒之源——那件曾染透鲜血、又悬挂于破庙横梁索命的半旧嫁衣的碎片!
山魈的头颅微微转动了一下,那双在混沌光线下显得一片幽深的、漠然洞彻生死的巨大瞳孔,似乎……似乎在小满和陈云生所在的石崖边缘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亦无任何情绪,如同审视两块山风中飘摇的草芥。随即,它便移开了视线,重新望向那翻腾着死亡气息的山谷深处。
没有消失,也没有逼近。它就那样无声地蹲踞在苍穹之下、群山之巅的祭坛之上,在初露的晨光与厚重云影的拉扯间,像是一道连接着未知世界与这片埋葬了无数秘密山峦的、永恒的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