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里扑来的女人自称是我娘,拽着我就跳进血泊中的旋涡。
再睁眼满街铁皮盒子轰鸣,娘却把奶茶塞我手里:傻闺女,这叫21世纪。
当她发现我半夜偷偷给全城乞丐发银锭时,突然掐着我下巴看耳后痣:编号97...果然又失败了。
直到我撞进她实验室,看见泡在绿液里一模一样的我。
还有墙上轮回八次的血字:别信她,她才是被制造的那个。
烽火卷着黑烟,呛得人肺管子生疼。滚烫的铁砂裹在热风里,割破乱军的破烂皮甲,也削碎沾满泥点的草鞋。眼前城墙塌了大半,砖石缝隙里腻着黑红的泥,不知糊了多少层血。远处有牛角号呜咽,又像是娘说的鬼哭。
快!堵住豁口!弓手呢!声嘶力竭的吼声穿透金铁交击的乱响。
我缩在一块砸塌了半边的望楼根下,冰凉的汗水裹着灰尘,顺着脖颈往更深处滑。耳朵里灌满了厮杀声,刀劈进骨头缝隙的咯吱闷响,人被重锤砸中胸腔时那短暂又扭曲的惨嚎。每一次喉咙里的腥甜涌上来,又被我硬生生咽下去,混合着啃了半口的饼,涩得割喉咙。手里半块发硬的霉饼,边缘磨得手心又痒又痛。
几个穿着破得像鱼鳞甲的乱兵踹翻拦路的尸体,血红的眼珠子往这边扫,像被腥气引来的鬣狗。后背狠狠砸在湿冷的断墙上,残砖的棱角顶得脊椎骨生疼,气都快断了。我咬住饼,眼睛死死盯着离得最近那个乱兵腰里别着的豁口柴刀,那刃口上卷着黑红的血痂。脑子里空得像被野火烧过的荒地,只剩下野草般疯长的念头:够着了!抢过来!
手指抠进泥土里,指甲缝里全是湿冷的泥。腿绷紧,猛地就要扑出去——
晚晚!!
女人尖厉的声音,像块烧红的铁,硬生生烙进这片混乱里。不是被血呛住的嚎丧,不是绝望的哭骂,像……划破沉夜的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子里那点烧到尽头的疯念。
风里陡然卷来一股浓得呛人的血腥气,比我刚才咽下去的还要腥上百倍。
视野瞬间被搅动了。离我不过三四步远,一个被砍翻在地的兵卒脖子上猛地喷出一大股滚热的血,那血竟没溅开,像活了一样在半空扭曲翻滚,红得发亮,眨眼间就搅成一个勉强能塞过一个人、疯狂盘旋的血涡!粘稠的血浆裹着碎肉沫子,搅出一股让人牙酸的怪响。
那血漩涡中央,就在那兵卒汩汩冒血的尸体上头,一只手猛地伸了出来!
雪白的一截手腕,细得不像是干粗活的人,可那股劈开血潮的蛮劲,骇人得紧!细白的手指上还沾着几滴温热的血珠,指甲圆润,染着奇怪的红蔻丹。
那只手像是认准了方向,像抓小鸡仔似的,一把攥死了我那只抠进泥地里的手腕。那力道奇大无比,指关节隔着皮肉狠狠硌在骨头上,激得我整条胳膊都麻了一瞬。
手腕上的热意和刺痛还来不及炸开,一股巨大到根本无法反抗的拖拽力猛地传来,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像是被抽飞起来的破布口袋,直挺挺地朝那个还冒着新鲜热气的血涡子栽了过去!
视线被一片浓到化不开的血红色填满。滚烫!粘稠!窒息!
耳朵里灌满了血浆搅动、漩涡扯碎骨肉的怪响,搅得脑仁都要碎了。鼻腔喉咙每一寸都被浓重的血腥死死堵住,呛得连肺都要呕出来,却又吸不进一丝活气。
噗通——!
身体砸落,触感却不是预想中湿漉漉、软塌塌的尸体堆,或者坚硬冰冷的石砾。后背摔在一片奇怪的平整地板上,闷响一声。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但更难受的是那股子抽离了血腥气后的空茫眩晕。
眼珠子被黏住了,糊满了血浆似的难受。费力地扒开眼皮,光一下子冲进来,刺得生疼。
模糊摇晃的色块飞快地清晰、定形。头顶上竟然不是破天,是一片溜光水滑的银白色板子,吊着一个盘子形状、正往外吐着惨白色冷光的玩意儿!这什么宫灯妖法
视线猛地下扫。
脚边不远滚落着一团沾满干涸血泥、灰扑扑的半块饼子。再抬头……
几步之外,赫然是一排光洁平整的、半人高的奇怪墙壁。墙壁上钉着一面巨大的、能照出影子的东西!比将军府后院照人的黄铜镜还要亮堂百倍,纤毫毕现,镜面没有一丝波纹!
镜子里,直挺挺躺着的,正是我。穿着一身破烂的、染着大片黑红泥污的军户布衣,头发打着结,沾满了泥土草屑和疑似血肉的碎渣,脸上除了泥就是几道干透的血印。一张脸只剩眼白还看得清点底色,正死死瞪着镜子里的自己,活脱脱一个从十八层血狱里刚爬出来的小鬼模样。
而镜中的另一个——
一个女人就站在我旁边,一步开外。身上是一件……我从没见过的、剪裁奇奇怪怪、紧紧贴着身体的靛蓝色袍子,一点儿多余的褶皱都没有。袖子短到小臂。头发又短又利落,只到耳下,像个假小子。一张脸倒是干净得吓人,白白净净,只有颧骨那里沾了点血渍,像点上去的胭脂。薄薄的嘴唇没什么血色,微微抿着。她的眼睛正看着镜子,瞳仁又黑又深,像两口看不见底的寒潭井,里头半点波澜都没有。她也在看我,视线在我脸和身上扫过,没什么表情。
沈晚疏。女人的声音响起。干脆利落,像把小刀在石头上刮蹭了一下。我叫沈明玥。是你娘,亲的。
亲娘我死命盯着镜子里这张比戏台上的花旦还光洁年轻的脸。这脸看着顶多……顶多比我大个五六岁怎么生的我我喉咙里堵满了血泡和腥气混合的恶心感,还有被那血漩涡卷进来时的天旋地转。我张了张嘴,想喊点什么,想问她是谁,什么妖法,这又是哪里……可出口却是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呛咳,咳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胃里那点发霉的饼和胆汁一起往上涌。咳咳……呕……你……咳……放……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烧着疼,我死死捂住嘴,蜷着身子,后背弓得像拉满的弦,全身痉挛一样地抖。粘稠的唾液混着血沫子从指缝里淌出来,滴在身下冰凉光滑的地板上。
那女人,沈明玥,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像是闻到什么不太好的味道。行了。她语气没什么起伏,走过来两步,鞋底敲在光溜溜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弯下腰,根本没理会我还在作呕的状态,一只手捏着我汗湿肮脏的后脖颈子,另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肘,像拖一截死沉的木头一样把我从地上拖了起来。
根本容不得我挣扎,更容不得我把喉咙里那些污物吐净。身体被拖拽着踉跄向前,胃囊翻搅着顶撞喉头,又是一阵翻腾的恶心冲上来,腿脚软得差点再次瘫倒。她拖着我径直走进旁边一扇滑开的门——这门也是诡异的,看着光洁一片,却悄无声息地自己滑开了!门后是个小房间,四面墙全是白得晃眼的墙壁,没有窗户。她把我往墙角一堆奇怪的亮白色陶瓷器物边一搡。
把你自己洗干净。脏。最后一个字吐出来,薄得像纸片儿。
说完,她转身就出了这个亮得刺眼的小房间。那门又悄无声息地滑上了。
后背撞在冰凉冰凉的墙上,寒意瞬间沿着尾椎骨窜上来,好歹压住了胃里的翻涌。我大口喘着气,喉咙里还是火辣辣的疼。眼珠子环顾这狭小牢笼般的白屋子。
这地方干净得可怕。一点烟火气、人味儿都没有,像神仙洗濯的池子。墙角那东西像个方形的、歪着脖子的古怪玉壶,浑身素白,还透亮。顶上一个扁圆的东西。
我试探着伸手,指尖触碰那白色壶壁上突出来像纽扣似的东西。
哗——!
一股强大的冷水毫无征兆地劈头盖脸浇了下来!冰冷刺骨的水流激得我一个哆嗦,残余的眩晕和恶心瞬间被这突入其来的刺骨浇透了、压了下去!
门无声滑开。沈明玥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几件奇怪的布料。我本能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同样奇怪、但柔软干爽的白布袍子——刚才一通手忙脚乱,对着墙壁上巨大的镜子差点没把自己呛死在水里才搞懂那喷水的机关。身上那股浓稠的血腥、汗臭和呕吐物的馊味,终于被彻底冲刷干净,皮肤都感觉轻了几分,只是那股冰水带来的战栗还刻在骨子里。
穿上。沈明玥把衣服塞过来,眼神从我湿漉漉贴在额角、还在滴水的头发上掠过,没什么温度。脏衣服扔进回收口。她指了指墙角一个突兀开出的金属大口子,黑黝黝的,像是等着吞噬垃圾的怪物嘴巴。
手里的衣服颜色素得扎眼,浅得发白的蓝。布料是软,也薄,但摸起来毫无纹路感,指尖搓过去顺溜得过分,像抹了油。胳膊腿儿的位置倒是分得清,可这种贴身又无骨的穿法,让人从里到外不自在。脖子胸口还空荡荡地露着一大片皮肤,冷飕飕的风直往里钻。
……能……换一件别的样式……话在喉咙里卡了一下。那双寒潭似的眼睛转过来,把我后面想说的包裹严实点彻底给冻了回去。没有。她丢下两个字,转身就走,跟上。
那件湿透的白布袍子被我胡乱团了团,塞进了脚边那只黑黢黢的回收口里,无声无息。身上别扭地套着这套柔软的浅蓝色衣服,每一步都像踩着针尖。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前面那道纤瘦却异常稳定的背影,走过一段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白得刺眼的长廊。
前面又是一道滑开的门。比刚才那白屋子大多了。里面像是一个巨大的……洞穴极高的天花板上悬着一排排刺眼的白光圆盘,跟之前小房间里的妖灯一样,把整个空间照得如同白昼,毫无阴影。地上依旧是溜光水滑的灰白地板。几根巨大的、表面刷了白漆的方形柱子撑向高处。柱子之间,摆放着一排排架子,上面整齐地码放着无数方正正、棱角分明、色彩鲜艳到有些虚假的盒子或者瓶子。
空气里有股甜腻腻的、混杂着牛油气的味道飘来,香得有些冲鼻子。周围人影晃动,但个个都行色匆匆。脚步声杂乱地敲打着地面,嗡嗡的低语声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杂音。
视线被拉扯着飘向远处,巨大的透明墙壁外面……眼睛猛地瞪圆!
街!是一条我从未想象过的巨大的街!街上竟全是颜色各异、造型流线、闪烁着奇怪光芒的铁皮盒子!比最健壮的军马还大!没有挽马拉扯,它们居然自己在跑!发出低沉的嗡鸣或者刺耳的尖啸,速度快得惊人!一条接一条的铁皮长虫,密密麻麻爬满宽阔的灰白色道路。道路两旁竖立着无数形状怪异的高大楼阁,有些表面甚至像覆盖着巨大的镜子,反射着天空昏暗的光和这些铁皮盒子发出的刺目光晕。
这就是……沈明玥口中的21世纪!
拿着。一个冰凉的东西突然塞进了我僵住的手里。
低头看。一个扁扁的方形纸杯里面盛着半杯茶褐色、里面飘着黑色珍珠果子的水触手温烫。什……什么我问出口才发觉声音干涩得要命。
沈明玥已经自己撕开了另一杯的封口,白腻的吸管插进去,吸了一口。那冰凉的黑眼睛扫过我脸上的震骇,平静无波:奶茶。21世纪的‘水’。
我盯着那褐色液体里沉沉浮浮的黑珍珠,像一颗颗诡异的虫卵。喉咙还残留着之前冷水的刺骨和呕吐后的火辣。娘……刚才那血旋涡……
空间置换。她眼皮都没抬,吸管在杯底搅了搅,原理复杂,你别管。
一个穿着短得露出膝盖和臂膀的鲜亮衣服、头上顶着一撮跳跃黄毛的年轻男人,嬉皮笑脸地晃过来,对着沈明玥吹了声口哨,语调吊儿郎当:美女,认识下加个V眼睛瞟到我身上时,明显带着点嫌弃和好奇混合的打量,尤其是在我光裸的脖颈那里打了个转。
沈明玥连眼珠都没偏一下,脚步都没停顿,径直擦过那男人走了过去。黄毛笑容僵在脸上,有点恼羞成怒地啐了一口。
我也慌忙快步跟上她看似从容实则极快的步子,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冰冷的奶茶杯壁。这里的陌生刺得人神经疼。空气里的油腻甜香,身边快速穿梭、衣着怪异又暴露的人群,外面街道上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钢铁洪流……混乱、嘈杂、冰冷、光怪陆离……比刚才那片血肉横飞的战场,更像一个巨大的、找不到出口的绝地。
沈明玥似乎对这庞大洞穴的一切都熟悉得像她家的后院。她轻车熟路地穿过一排排摆满五颜六色方形包装的架子,径直走向角落一片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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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地方摆满了敞口的大铁盒子。铁盒子里堆着像小山一样的……水果蔬菜东西是认得,可那大小、色泽,看着都像是精怪变的!南瓜个头快赶上磨盘了,表皮油光锃亮,透着诡异的橙红。黄瓜一根根直挺挺得像是尺子量出来的,绿得发亮。苹果比我记忆里最大的鸭梨还大一圈,红得像是要往下滴血!还有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切开的一包包看不出原色的肉……
她动作快得像一阵风。手在那堆积如山的铁盒子里拨拉了几下,精准地捡出几样东西:一个巨大的红果(后来知道叫火龙果),两三个绿油油的尖脑袋果子(青椒),一大块被透明皮裹着的、颜色暗淡的肉块。随手扔进身边一辆带着轮子的、金属丝编成的奇怪小车子里。车子撞在我膝盖上,冰凉的触感。
推车一路走,一路装。各种包装奇怪的盒子、袋子被她随手扔进小车里,动作精准得没有一丝多余。她似乎完全不需要看标签或比较。
走到一个放满了长条面包的架子前。面包被装在透明的薄膜袋里,码得整整齐齐,散发出淡淡的麦粉香气,倒是唯一还算正常的味道。
沈明玥拿起两袋,手指在包装边缘一滑,动作快到看不清,透明的包装薄膜瞬间撕开一道整齐的口子。她低头嗅了嗅那露出的面包断面,细得几乎没有的眉头极其细微地皱了一下,随即像是失去了所有兴趣,随手将那开了封的两袋面包扔回了堆满其他面包的台子上,动作利落得有些粗暴,转身就走。那暴露在空气里的新鲜面包断面,很快会被这空间里弥漫的无数尘埃和看不见的微尘覆盖,没人会知道它曾经被打开又遗弃。
结账的地方,站着一个顶着乱蓬蓬头发的青年男人,穿着亮橘色的背心短褂。他盯着沈明玥放上来的那大块被保鲜膜裹着的暗色肉块,撇了撇嘴:姐,这打折肉明天就过保质期了,你确定要味道可能……
就要它。沈明玥的声音从没半丝波澜,眼皮都没抬一下,盯着面前会发光的长方形薄板子(收银电脑)。
橘背心青年被她那股无形的冷气噎了一下,嘟囔着划了价。扫码还是……
刷这个。她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薄薄的、嵌着暗色晶片的白色硬卡片,在薄板子旁边一个会闪红光的小器物上嘀了一下。一声脆响。
我捧着那杯被攥得有些变形的奶茶,像根木头一样杵在推车旁边,看着这一切。眼前的光怪陆离,身后匆匆人流带来的压迫感,外面街上那些铁皮盒子不停歇的嗡鸣嘶吼……脑子里似乎有无数根细细的针在扎,试图把眼前这荒谬绝伦的一切和记忆碎片里那个满是黄尘、血与火的边城拼接起来。太碎了,扎得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沈明玥似乎全然没注意到我越来越恍惚的状态,结完账转身就走,那辆堆着各种东西的小车自动跟着她滑向出口。
回到那个巨大、安静得只有不知名机器运转的微响和空气流动声的家。灯啪地自己亮起来,冷白的光线洒满整个空旷的客厅,亮得一丝阴影都无处藏匿。
沈明玥换下那双能在光滑地面敲出响声的鞋,随意踢在门边,脚上踩着一双看起来极其柔软、无声无息的白色布鞋。她提着那些购物袋径直走进一个同样宽敞、墙面贴着冰冷反光材质、摆满金属盒子的地方(厨房)。打开其中一个巨大的、散发着冷气的金属柜子(冰箱),把新买的肉、蔬菜、奇怪的盒子依次塞了进去。那些被她挑拣出来的、形状颜色都完美到诡异的食材和超市里那些五颜六色的包装物,像冰冷的补给品一样,被分类放入不同的储物格子。
接着她又走到客厅另一边墙边,那里嵌着一块巨大无比、像冰面一样光滑的黑色板子。她对着那板子伸出手指,像点蜻蜓水面一样,指尖在冰冷的黑板上划过,那平滑的黑色镜面立刻亮了起来,像是水波漾开,又像是揭开了蒙着的黑纱,显示出里面五光十色的活人影像,说着飞快又口齿不清的话语。
屏幕光打在她脸上,明暗不定。
……东河区垃圾中转站附近突发小型火灾……国际医疗峰会专家表示新型基因编辑技术……
沈明玥安静地看着,神情专注,侧脸在跳动的光影里有一种冰冷的锐利。但我注意到,她的视线似乎聚焦在屏幕角落滚动的一行小字上:本市援助站床位持续紧张……露宿者已达峰值……
她突然拿起桌上一个长方形的黑色小盒子(遥控器),对着亮起的屏幕按了一下。
屏幕瞬间熄灭,影像和声音如同被斩断般消失。巨大冰冷的黑色镜面再次倒映出客厅里空荡荡的景象,和她那张恢复漠然的脸。
她站起身,动作精准得像机械,径直走向卧室。直到她关上卧室门,都没再投给我一个眼神。那扇厚重的门隔绝了最后一点动静,客厅里只剩下巨大窗户透进来的城市霓虹光晕,和中央空调单调微弱的风声。外面是24小时永不停歇的、属于铁皮盒子的嗡鸣世界。
时间一天天溜走,像指尖漏过的沙粒。这个世界的冰冷规则在沈明玥无声的注视下被一点点刻进骨子里。说话要小声,喝水要从那个闪着红光的金属管子里接直饮水,碰任何东西前要先用旁边盒子里会冒泡沫的液体洗手。
沈明玥的眼神像最精确的尺,量着你每一个动作。一旦偏差,那冻人的寒气瞬间就笼罩过来,把你钉在原地,什么都不敢做,只能僵硬地、一遍遍纠正自己的行为。没有理由,没有解释,只有冰冷的命令和无声的威压。
厨房里那些冰冷的金属盒子成了另一个世界。沈明玥几乎不动灶台。她的食物,大部分是撕开包装直接扔进嘴巴里嚼的奇怪薄片、褐色浓汤罐头、或是被她倒进白色大碗里用热水一冲就成的粉末糊糊。
偶尔她撕开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子,里面露出金黄松软的点心,我闻到那甜香忍不住咽了下唾沫。可她只是慢条斯理地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细细地嚼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品鉴又像是确认某些参数。剩下的,被她随手扔进了墙角那个无声吞噬一切的黑色垃圾桶洞口。
一天,我学着之前超市里那些女人的样子,把装东西的白色塑壳盒子封口撕开一个角。沈明玥的目光瞬间扫了过来,像两枚冰冷的铁钉。
要拆包装她问,声音平得像直尺刮过桌面。
我捏着那片塑料壳的手指有点僵。嗯……
嗯什么嗯说话!她打断,语气陡然严厉,‘是’还是‘不是’
……是。喉咙发紧。
她走过来两步,劈手就从我手里夺下那盒子,连带着里面还没吃完的点心一起。要拆就全部拆开!磨磨唧唧!下次做事干净点!话音没落,那盒点心被她整个掼进了墙角的黑洞口。塑料盒撞在洞壁金属边沿,发出轻微的一响,瞬间被黑暗吞没。
没理由。只有冰冷的规则和不容置疑的执行。
那晚的火光冲天,和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像被这冰封的空间隔绝了。可有些东西没隔住。梦里还是爹那张被黄土糊满的脸,娘倒在小院里,背上插着箭,手拼命前伸。大哥拎着豁口卷刃的柴刀扑出去时吼的那句断弦般的话:带小妹走!震得我心口剧痛。
惊醒过来时,额上全是冷汗。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空调吐出的冷气在无声流动。窗外,那些永不知疲倦的铁皮盒子还在嗡嗡地吼着,川流不息的车灯汇成不息的、冰冷的光河。城市在沉睡,又在狂躁地活动。街角那些蜷缩在冷风里、裹着破烂铺盖卷的影子,像一片片被遗忘在灰烬边缘的碎纸。
心口压着的大石头像被这寒风戳了一下,裂开条缝。那种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滋味,被冷风裹着刮过皮肤的感觉,没人比我更清楚。
我偷偷藏了一些东西。沈明玥扔进垃圾桶洞口的那些只咬了一口的点心、包装完好的压缩饼干条、她翻看后随意丢弃在一旁的那些巴掌大小的方形薄本子(能量棒)。它们被藏进自己睡觉那个房间的角落柜子里,和几件同样被要求干净才能穿的替换衣服挤在一起。
夜更深了。外面霓虹的光芒透过落地窗巨大的玻璃,在地上投下冰冷的色块。确认沈明玥卧室门缝下的灯光早已熄灭多时,我像一缕烟,悄无声息地从床上滑下。
地板冰凉刺骨,赤脚踩上去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我屏住呼吸,一步步挪到门口。门轴仿佛也懂得这深夜的机密,开合没有一丝声响。冷风瞬间卷进来,带着街头特有的尘埃、铁锈和尾气的混合味道。
城市的夜比白日更喧嚣。铁皮盒子并未停歇,飞驰而过时带起冷冽的旋风。路灯光线惨白,拉长了高楼孤独的影子。我裹紧身上略显单薄的浅蓝色运动外套(沈明玥给的),贴墙根走在阴影里。心跳得又快又沉,像揣了只小鼓。怀里的宝藏——那些塑封完好的点心、能量棒,隔着衣服传来坚硬的存在感。腋下还夹着昨天在一个街边亮闪闪的铁皮箱子(ATM机)上意外发现的两锭银子——揣着我最后的念想,也许能买口热汤。
城市很大。冰冷的水泥森林张着血盆大口。我知道要去哪里找那些人——躲在桥洞底下,蜷在高架柱子后面,裹着塑料布挨靠在银行自动取款机外侧那个尚能挡点风的墙边……像野草,像老鼠,被这无边的钢铁丛林挤压到光鲜亮丽的褶皱最深处。
公园角落的凉亭下,水泥地冰得刺骨。几个黑影蜷在厚厚的旧报纸和破纸箱里。走近了,那股浓烈的酸腐气混合着劣质酒精的味道直冲鼻腔。
一个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得如同刀刻的老头从纸壳里撑起身体,浑浊的眼睛在昏黄的路灯下茫然地抬起。
我弯下腰,将手里用白色软塑包裹的两块圆形小蛋糕(芝士蛋糕)轻轻放在他面前冰凉的水泥地上。又摸索着,掏出腋下那两锭在ATM机上扒下来的灰扑扑的银锭,也一起放在地上。给…给……压低的嗓音有些不自然的干涩。
老头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了转,浑浊的眼珠落在银锭上,枯枝般的手猛地抖了一下,碰了碰那冰凉的金属疙瘩。他的瞳孔缩了一下,脸上刀刻的皱纹似乎都扯紧了。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那喉咙里堵着的痰液像是凝固的冰渣。然后,那双浑浊的眼睛一点点、一点点地抬起来,越过地上的食物和银锭,像看怪物一样,死死地钉在我脸上。没有感激,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震惊和……恐惧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这眼神刺得我胸口一闷。来不及多说什么,我听到有脚步声正朝这边快步接近!是那种硬底皮鞋敲打地面的声音,很规律!
不能停下!我转身就跑,像受惊的兔子,一头扎进凉亭旁边那片稀疏的小林子阴影里。脚下是松软的泥地,踩碎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心脏在喉咙口狂跳,震得耳膜嗡嗡响。凉亭离得远了些,视线里老头的身影缩成了一个模糊的点。刚才那种难以言喻的惊愕和恐惧,还留在视线尽头。
又找了几个躲在广告牌后面、裹着编织袋的人影。匆匆放下能量棒,动作越发仓促。那两锭银子也塞了过去。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他们大多被冻得麻木,反应迟钝,看到食物只本能地去抓,看到银子时茫然更甚。
送完最后一处桥墩下,怀里的东西空了。夜风刮得脸生疼,我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紧靠着阴影笼罩的围墙根,小步快跑往那栋冰冷、巨大的家的方向去。脚步踩在枯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在寂静的老街夜里格外清晰。
终于看到公寓楼底下那片小小的树影。刚要松一口气。
啊!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道猛地从斜后方攫住了我的肩膀!力道凶狠得像鹰爪扣进了骨头缝!整个人被那股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带得转了半圈,天旋地转!
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痛楚还没炸开,一只冰冷的手已经狠狠掐住了我的下巴!那力道强硬得不容丝毫抗拒,指关节抵着下颚骨,几乎要把骨头捏碎!被迫高高地仰起脸,对上了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眸子。
沈明玥的脸离得极近,冰冷的气息几乎喷在我脸上。她脸上没有暴怒,甚至没有一丝常见的寒霜,只有一种非人的专注和奇异。她那夜行动物的瞳孔,此刻锐利得惊人,像某种手术探针,正精确地测量着什么。
冰凉的指尖,带着外面寒风的气息,粗暴地探到我的耳后发根处!在我皮肤上仔细地、来来回回地摩挲,像是在搜寻什么东西!
编号……七……
她的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冷得能把空气冻结。
搜寻的指尖猛地停住了。摩挲的力度突然加大!指腹死死压在某一点上!
她那毫无波澜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像捕食者终于发现隐藏猎物的那一刻,瞳仁深处掠过一丝极其迅疾、几乎是幻觉般的东西——像是某种精密齿轮骤然卡死的停顿!
……九十七。她吐字清晰,嘴唇几乎没动,声调像一截冻结后砸碎的冰凌,果然……又失败了。
失败了
她后面那句话像是冰锥,猝不及防扎进心脏!脑子嗡的一声,瞬间冻住了。下巴还被死死掐着,皮肤被她冰凉的指甲抠得生疼。刚才在凉亭下老头惊惧的目光,那些蜷缩在阴影里人影的麻木茫然,大哥最后嘶哑的吼叫,娘背上那只颤巍巍的箭簇……所有的碎片轰然坍塌,又被她这句话里某种令人窒息的绝望重新焊接,那焊缝里渗出丝丝缕缕难以言喻的冷气和恐慌。失败了谁是九十七什么失败了
手指几乎掐进掌心柔软的布料里。僵硬地站着,连挣脱那禁锢着下巴的钳制都忘了,就听风卷着干枯的树叶在我们之间狭小的空隙里打着旋。她盯着我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漠然或冷酷,里面翻滚着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东西——极其复杂,极其冰冷,带着一种……让人心底发毛的倦怠。
跟我回去。沈明玥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股寒气。捏着我下巴的手指终于松开,留下火辣辣的刺痛。她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比刚才拖进血漩涡那次还要狠,指节死死硌在腕骨上,像是怕我凭空消失了。
她的手指冰冷得刺骨,攥得我整个手掌都失去了知觉。我踉跄地被她拽着往前走,视线仓惶扫过周围。
小区围墙的暗影底下,刚才那短暂撕扯发生的地方,一张被揉皱的纸片不知何时被夜风刮到了脚边,打着旋。
那张纸片一半陷入泥土枯叶里,另一半露在外面,被月光染上一层惨白。上面印着一个巨大的数字7,边缘带着污渍,旁边几个略小的黑体字:月度检查记录。
7号。还有……九十七那纸片被风卷动着,像一只苍白的手无力地挥舞了一下,又伏倒在冰冷的泥土里。
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那根无形的线,从沈明玥指尖触碰我耳后的那一刻起就紧绷到了极致。七号检查九十七这几个词语混合着她那句冰冷的判词,瞬间变成无数冰冷的爪牙,撕扯着混乱惊惧的神经。不能就这么被拽回去!不能被扔进那个只有冰冷规矩和未知恐惧的牢笼!
后背猛地用力,狠狠撞向攥住我的沈明玥!身体像条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地挣扎、扭动!
放开!声音嘶哑地冲出喉咙,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惧尖利。
沈明玥猝不及防被我猛地一撞,后退了半步,攥住的手腕松了一瞬。就是这一瞬!指甲在恐惧的本能驱使下,狠狠挠在了她抓住我的那只手背上!
一道细微的白痕在她异常白皙的手背上闪现,随即迅速渗出血珠,红的醒目!
沈明玥的动作顿住了。她缓缓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那道醒目的红痕,鲜红的血珠在白得透明的手背皮肤上尤其刺眼。她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极其轻微,像是精密仪器遭遇了计划外的参数偏离。
下一瞬,她没有去碰伤口,反而猛地抬起手,不是看我,而是看向自己手腕上戴着的那个怪异的黑色方型腕匣。她的手指在那腕匣平滑的黑色表面上飞快地点了一下。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像是能钻进人骨缝里的电子蜂鸣猛地响起!那声音虽然微弱,却像是带着某种定位标记。
手腕上,那支由橘背心男人在超市入口扫描、后来绑定在门口嘀过、沈明玥用来操控黑色屏幕的银色塑料链门禁卡,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发出刺眼的红光!那红光如同烧红的烙铁!
红光闪过的刹那!眼前一花!
我根本没看清沈明玥具体做了什么动作!身体像是被一股无形的空气重拳猛击在小腹上!剧痛和窒息感瞬间炸开!喉咙被铁钳般的手扼住,狠狠掼倒在地!
呃!一声短促的痛哼被迫挤出喉咙,身体重重砸在冰冷的混凝土地面上,五脏六腑都挪了位。视野发黑,耳朵里灌满了嗡嗡的回响。
没等那眩晕感过去,后领子猛地被揪住!一股蛮力带着不容反抗的绝对压制力,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把我往公寓楼那巨大的阴影里拽!冰凉的混凝土摩擦着手背、脸颊的皮肤,火辣辣地疼。
门锁被腕匣红光扫描,嘀地一声轻响弹开。我被粗暴地拖进那冰冷空旷、如同巨大金属盒子的家。
沈明玥砰地一声甩上厚重的防盗门。那一声巨响在家徒四壁的空旷空间里回荡,撞得人心脏骤停。接着是锁舌弹出的金属交击声,清脆冰冷,如同最后的宣判。
她这才松开拽住后领的手。
我趴在地板上,脸贴着冰冷光滑的地板。肺叶被摔得生疼,喉咙因为窒息和撞击干呕了几下,眼前金星乱冒。后背被她拖行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意识还在眩晕和剧痛中挣扎。这栋巨大冰冷的家此刻像一个完美的水晶囚笼,密不透风。
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冰冷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罩下来。
沈明玥走到我身边。冰凉的、带着外面夜风气息的手指,极其精准地、没有丝毫犹豫地,再次捏住了我右侧的耳廓,用力将我的脸扳离冰冷的地面,让我被迫仰头看着她。
她的脸色在玄关惨白的顶灯照射下,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只有刚才沾染在我手腕上那点血渍显得尤为刺眼。嘴唇抿成一条极细、极锋利的线。
那双深黑色的瞳孔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里面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剩下一种……仿佛凝视着实验台上一件出了问题标本的冷酷、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一种看着报废品即将被清理掉的冰冷审视。
她的拇指用力地、几乎要捻碎骨头般地在刚才她摸索过的那片耳后皮肤上,重重刮蹭了一下。
安分点。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冰冷得像手术刀,在我找出新的解法之前。否则,九十七号就是你的终点。
九十七号!
胃里一阵翻搅,想吐。恐惧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炸开,不仅仅是物理上的禁锢,更是被她话语里那冰冷的清理意味激起的本能恐慌。
耳后那片被反复确认、被她冰冷指尖重点标记过的皮肤,此刻火烧火燎般刺痛起来。编号实验解法终点无数可怕的猜想在脑子里疯狂冲撞。
她捏着我耳根的手指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道,像金属夹具一样固定着我的位置。她的呼吸是冰冷的,带着窗外城市夜晚特有的金属尘埃气息,距离近得像是毒蛇的鳞片擦过脸颊。她仔细打量着我的脸,不,是更深的地方,仿佛要透过我的皮囊看到里面流淌的血液和骨骼的形状。眼神专注得可怕,像是屠夫在评估一块肉的筋膜分布。
再有一次,就送你回去。她说得极其平静,回到你‘该在’的时空点。
该在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我猛地打了个寒噤,仿佛看见那血火漫天的城垣瞬间朝我压来。爹娘沾满血的脸,大哥扑出去时绝望的身影……胸口剧痛,窒息感再次汹涌而至。那不是回家!那是死路!
恐惧的本能彻底压过了眩晕的麻木。求生的欲望在骨髓深处炸开!不能回去!不能死!
不……别……声音嘶哑干涩,带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卑微乞求,从喉咙深处挣扎出来,我听你的……都听……身体因为那骤然捏紧耳根骨头的力道而反射性地绷直。
沈明玥的目光在我因为剧痛和剧烈情绪而扭曲的脸上停顿了半秒。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里,似乎有一丝极细微的评估闪动,随即重新冻结。
很好。她冷冷吐出两个字。终于,那根钳子般的手指松开了我的耳廓,残留的冰冷刺痛深入骨髓。
她站起身,没再给我一个眼神,转身走向属于自己的那扇厚重大门。门把手转动发出轻响,门关上。厚重冰冷的门板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和气息。
世界恢复死寂。客厅里巨大的落地窗外,霓虹光影投在地板上,冰冷而扭曲。空调送风口微弱的声响像是某种潜藏在建筑深处的金属蠕虫,啃食着骨头。
从那天起,家里的空气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一点声响就会触怒那厚重的门板后沉睡的机器。沈明玥依旧会递来食物,那种包装精致、颜色鲜艳、口感却如同蜡质般的能量胶冻。撕开包装膜的动作必须精确,咀嚼的时长必须精准,连吞咽都像是完成某种设定的程序指令。空气滤净系统日夜不停运转,将外面街道上那些铁皮盒子呼啸的嗡鸣和工业废气牢牢隔绝在外,只留下一片无菌舱室般虚假的平静。
耳后那小块被反复确认的皮肤总在夜深人静时隐隐刺痛,像一枚灼热的烙印。九十七。那个冰凉的数字在我眼前晃动。
时间在窒息般的气氛里流逝。唯一的变化,是客厅那面巨大的黑色镜子屏幕偶尔会自动亮起。不再是五光十色的影像,而是飞快滚动着一行行不断刷新的绿色符号字符流。沈明玥会在这种时候出来,沉默地坐在客厅唯一的那张沙发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像冰冷的石像。她周身散发出的气息比平日更凝滞,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极细微的……焦躁
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逼近临界点。像绷到了极限的弦。
沈明玥变得反常。
她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时间比以往更长。偶尔出来,脚步又快又轻,带着一种近乎无声的急迫,像一阵裹着冰渣的风掠过空旷的客厅。看人的眼神更加……空洞对,那不是纯粹的冷漠,而是一种专注力被彻底抽离后的虚空。她的视线能落在你身上,却又好像穿透了你的血肉和骨头,聚焦在身后墙壁上一个遥远的点。
客厅里那面巨大的黑镜屏幕亮起的时间越来越长。屏幕上跳动的不是图像,而是密密麻麻、瀑布般倾泻的绿色字符流,像是某种庞大机器内部疯狂运转时吐出的冰冷血液。
昨晚,她没回卧室。我悄悄把门拉开一道缝隙。惨白的客厅灯光下,她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像一尊冻僵的塑像。她的脸埋在膝盖上,头发短而凌乱地散落在额前。手里死死攥着那个从超市回来后就没放下过的腕匣。
滴答。
一声极其细微、却如同冰珠落地的声音。我几乎以为听错了。
滴答。
又是一声。那声音来自沙发方向。沈明玥似乎动了一下。肩膀极其轻微地抖了一下。
滴答。
第三声,更清晰了一点。她埋在膝盖上的脸庞稍微抬起了一点,下巴绷得极紧。昏暗中,我看见一点水光,顺着她紧抿的嘴角侧下缘缓缓滑落,砸在她身侧沙发绒面上,瞬间形成一片深色的、小小的水渍。
像是一滴被冻住的眼泪。
这诡异的一幕像是毒针扎进我的眼膜。心跳得发慌。她也会流泪为了什么是我这个九十七号的失败品还是别的
那面黑镜屏幕又亮起了。绿光将她笼罩。沈明玥猛地抬起头,脸上冰封般空洞的水痕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像被按下了启动键的机器,动作利落得近乎抽帧,放下腕匣,快步走进了客厅尽头、那个我曾被要求洗干净的白色冰冷小房间旁边的另一扇门。
那道门我从未靠近过。门框上的金属把手光可鉴人,泛着冰冷的色泽。门上没有任何标识。
她在里面。客厅巨大黑色屏幕上的绿色字符流又一次无声地开始疯狂倾泻。像是有某种风暴在门后酝酿。
那股无形的弦绷断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门后!那扇从未开启的门后!沈明玥藏着的秘密!九十七号!耳后反复确认的刺痛!失败的终点!爹娘惨死的血海!大哥那断了弦的嘶吼!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身体僵硬地推开自己卧室的门。光脚踩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一步步,像踩在刀尖上,悄无声息地挪过死寂的客厅。
离那扇门越来越近。冰冷的金属门把近在咫尺。指尖刚触碰到那刺骨的凉意——
嘀嘀——嘀嘀嘀——!
毫无征兆!尖锐得能刺穿耳膜的警报声猛地在整个死寂的房间里炸开!
声音的来源,正是我手腕上那支发出过不祥红光的银色门禁手链!
刺耳的音浪像巨锤砸在太阳穴上!视野瞬间被红光侵染!手腕上那条冰冷的塑胶链子像是在皮下烧起来一样发烫!红光狂闪!
紧接着,轰——!一声沉闷却凶悍的爆裂声隔着门板清晰地撞了出来!
门板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狠狠撞上!门框周围的灰尘簌簌落下!
就是现在!
在刺耳警报和震动余波的掩护下,恐慌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混成一股蛮力!手臂用尽全部力气猛推!沉重的金属门在剧烈的震颤中猛地被撞开了!
浓烈刺鼻的气味如同无形的拳头,狠狠砸在面门上!
是冰冷刺骨的金属气味!刺鼻的消毒水混合着浓烈腥气!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蛋白质被强酸腐蚀后发出的诡异甜腻!气息搅成一团冲进鼻腔喉咙,呛得我眼前发黑,胃里猛地一阵翻搅!
惨白得没有任何温度的灯光从洞开的门内泼洒出来。
眼睛被光线刺得剧痛,瞬间涌出生理性的泪水。视线模糊了一秒,随即被强行聚焦!
门内是一个宽阔得远超想象的巨大房间。白得晃眼的墙壁,白得刺眼的地面,像巨大的冰窖。冰冷的白色金属支架上,摆满了闪烁着寒光的瓶瓶罐罐和无数细密的金属管子。空气冰冷刺骨。
房间正中,赫然耸立着一个巨大无比的、玻璃厚到能防砸的透明圆柱形容器!足有两人多高!容器里盛满了粘稠浓郁的翠绿色液体!绿得像是凝固的死湖之水!
就在那片不祥的深绿里,一个苍白的、赤裸的人影悬浮其中!
人影很纤细,是个少女的轮廓!黑发海藻般在水中散开,如同无声的藤蔓。那张脸——即使在扭曲的光影下也清晰得如同照镜!
惨白,毫无血色。嘴唇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眼睛紧紧闭着。但那熟悉的眉骨线条,那紧闭的双眼轮廓……和我自己刚刚在客厅落地窗前照到的倒影,分毫不差!
绿液深处,那张苍白的脸清晰得像一把剔骨尖刀!
嗡——!
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炸裂了!无数尖叫和轰鸣疯狂冲撞着耳膜!
那绿液容器旁边就是墙壁。墙壁是某种极其光滑的、闪着冷光的白色金属材质。
就在那片能映出人影的冰冷金属墙面上——
血!是粘稠、暗红得发黑、被什么东西狠狠涂抹上去的字迹!
一行,接着一行!巨大的血字带着疯狂痉挛的笔触,歪歪扭扭,又无比狰狞地横亘在光滑冰冷的金属壁板上,像一道道还在渗血的致命伤口!
别、信、她!
她才是被制造的那个!!!
逃!!逃!!!毁掉……全部……毁掉……不然……死……轮回……
第八次……是第八次!!!轮回线……编号97……
字迹是重叠的。越往后越扭曲狂暴,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带着血肉刮过金属的撕裂感!每一笔都透出歇斯底里的绝望和警告!
那猩红的血字仿佛带着高温,隔着冰冷的空间灼烧我的视网膜!耳朵里只剩下自己血液疯狂冲刷耳膜的汹涌声响!
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绿液深处。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苍白得像大理石雕像。她的耳后……在散乱的黑发掩映下……一小块皮肤光滑得如同新剥的鸡蛋。没有标记没有任何像沈明玥在我耳后反复确认的……那点异常
就在这时!
身后客厅通往玄关方向,响起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电子门锁弹开的轻响——咔哒!紧接着,那属于沈明玥的、冷硬而精准的脚步声!以从未有过的急促节奏,猛地朝这个方向冲来!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瞬间攥紧、冻结!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绿液里的人影,墙上的血字,背后急速逼近的冰冷脚步声……所有的一切在脑中疯狂地扭曲旋转,将最后一丝呼吸都彻底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