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又是梅雨季,长信宫的青砖石阶总也干不透。檐角的铜铃被雨丝缠得发沉,叮当声都透着湿意,顺着廊柱淌下来的水线,在阶面上洇出深深浅浅的痕。
最底下三级石阶早被青苔占了去,几场雨浇透,竟顺着砖面爬得浩浩荡荡。青石板被苔衣裹得滑腻,稍不留意便要打滑。
阿绾蹲在廊下,看檐角的雨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穿一身月白襦裙,裙摆沾了些泥点。
方才去寻那只瘸腿的白猫时,不小心踩进了假山后的水洼,所幸那水洼不大,没有浸湿衣裙。
娘娘,咱们回去吧。身后传来宫女晚翠的声音,语气温和平淡,轻柔地好似害怕惊到什么。
阿绾回头,看见晚翠捧着件素色披风站在朱红廊柱下,鬓边的银簪在暮色里泛着冷光。这宫里头,人人都称她绾婕妤,可她总觉得这称呼像层薄冰,踩上去随时会碎。她入宫三年,唯有当初秀女封位时才远远瞧见一眼陛下,她满怀希望,却再未见过陛下。
再等等,阿绾指尖划过廊柱上斑驳的红漆,又将立在墙边的纸伞拿起,雪团儿还没回来。
雪团儿是一个月前闯进宫的野猫,右后腿受了伤,一瘸一拐的。阿绾见它可怜,便每日省下些糕点喂它。她位份太低,宫内佳丽三千,她是没有由头让太医给一只猫儿治腿的。
晚翠没再劝,只默默地站在原地。阿绾知道,这宫里的人都这样,不多言,不多看,像屋檐下的石狮子,守着自己的本分,也守着无数说不出口的秘密。
待雨势小些,她让晚翠在廊下等候,一手撑着纸伞一手提起裙摆步入雨中寻猫儿,雨滴打在伞上溅起一串水珠,沙沙声不绝于耳。
她这长信宫鲜少有人来,许是因为她位份低,连打理院子的宫女都不曾有,杂草丛生,缀着几朵花儿,那猫儿最是乐意往这钻。
忽然,身后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阿绾下意识想躲起——这宫道平日里鲜有人来,除了每月初一十五洒扫的太监,便是她和晚翠。
你是何人在此处作甚一道男声响起,似乎有些惊诧,他近来常到此处,一直未见到什么人。
阿绾的心猛地一跳,转身回眸,伞下露出一张含露轻颦、我见犹怜的姣好面容。女子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油纸伞上青荷沾露,燕掠浅波,如此一幅好景也沦为陪衬。
四目相触的刹那,阿绾似受惊的鹿,眼波怯怯一缩,眼前男人穿一袭玄色暗纹常服,领口袖缘绣着低调的缠枝龙纹,金线在日光下隐现微光,腰间系玉带,悬一枚素面玉佩,步履间玉声轻叩,衬得衣袂翩然。
陛下她入宫三年,只在册封礼上见远远过那张脸,眉目俊朗,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冷然,眉目间似乎多了几分沧桑,三年时光竟如此匆匆
她屏住呼吸,还不曾行礼,就见那只瘸腿的白猫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正好撞在玄色龙袍的下摆上。
阿绾暗道不好,却见他弯腰,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只受惊的白猫,指尖触到猫腿上的伤口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阿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见帝王的目光扫过自己,像鹰隼一样锐利。她知道自己该退下,该行礼,可双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你是谁帝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阿绾慌忙福身,声音细若蚊蚋:嫔妾……嫔妾绾婕妤。
帝王没说话,只是看着她。似乎有些疑惑,并未想起长信宫住了这么一个人。
暮色里,他的眼神很深,像藏着一片海。阿绾的心跳得飞快,她能闻到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清冽又霸道。
这猫是你的他忽然问。
是……是嫔妾捡的。阿绾的手指绞着裙摆,不敢抬头,还请陛下高抬贵手,放过雪团儿,臣妾……臣妾愿意领罚。
帝王没再追问,猫儿十分乖巧,任由帝王抱着,他抱着白猫转身,这猫儿朕先带走了,下次再来还你。
脚步声渐远,阿绾才敢抬起头。晚翠不知何时已经停在远处,遥遥望着她,也望着帝王离去的身影。满阶湿滑的青苔,像一张摊开的网。
那天晚上,阿绾做了个梦。梦里她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里,有个声音在喊着什么,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第二章
那日偶遇后,帝王竟真的来了长信宫。
他来的时候是傍晚,手上如雪团的猫儿洗的干干净净,腿上的伤也被处理了,看起来十分有精神,一放下便又跑出去捉蝴蝶了。
他望着满院疯长的杂草,只淡淡道:这宫苑还是太荒了,还是要派些人来清一清。
天刚蒙蒙亮,长信宫的角门便吱呀作响起来。十几个宫女太监鱼贯而入,脚步轻捷却动作麻利。不过半日功夫,院子里的杂草已尽数除尽,露出青石板原本的纹路。
午后竟又来了几个内务府的管事,指挥着小太监搬来好些新物件,案几上摆了只青瓷瓶窗下添了张竹编的软榻,铺着月白色的锦褥;连墙角那只旧石缸,都换了只新凿的汉白玉缸,里面注了清水,游着几尾红鲤。
阿绾在廊下站了片刻,见一个宫女正弯腰清扫阶边的碎叶,便轻声唤道:姐姐请留步,想问你件事。
那宫女直起身,脸上便带出几分懒怠,手里的扫帚依旧没停,脚下还在往前挪。阿绾刚要再问,她已转过身去,自顾自地扫着落叶走远了,连句完整的回话都没有。
阿绾的话堵在喉咙里,指尖微微蜷起。这宫里的冷暖,她早该习惯的。这宫里的人,向来是捧高踩低的。她位份低微,不受宠,自然也入不了旁人的眼。
小主,别气坏了身子。晚翠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手里捧着件薄披风,轻轻搭在她肩上。晚翠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打小一同长大,如今入了宫,更是唯一贴身伺候的人,眼角眉梢都带着真心的关切。
阿绾摇摇头,望着那宫女远去的背影,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想问她何时能打扫完这处,好让你晒晒被褥。晚翠握着她的手,温声道:等她们走了我自己来扫便是,不碍事的。
风掠过空荡荡的庭院,阿绾望着身边唯一的身影,心里说不清是酸是涩。
休整之后,帝王常来长信宫,时间有时是傍晚,有时是夜里,身边总是不带人的。
他有时带着一卷书,坐在窗边看,让阿绾在一旁磨墨;有时什么也不带,只是听她弹琴。他话不多,多数时候是沉默的,但阿绾能感觉到,他看她的眼神里,有某种她读不懂的情绪,像暮色里的远山,朦胧又深沉。
这宫里头,你住得惯吗一日,他放下书卷,忽然问。
阿绾正在给雪团儿喂食,闻言愣了愣:还好。
还好帝王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让他冷峻的眉眼柔和了许多,长信宫偏僻,不比其他宫里热闹。
嫔妾喜欢清静。阿绾低下头,不敢看他。其实她想说,热闹是她们的,她什么也没有。入宫三年,除了晚翠,她几乎没和谁讲过话。那些锦衣华服的妃嫔们,像天上的云,看着热闹,却离她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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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没再说话,只是拿起她放在桌上的荷包。上面绣着一株兰草,针脚细密,却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意味。
你的手艺很好。他说。
阿绾的脸微微发烫。这是她唯一的消遣了。在这深宫里,日子像一碗白开水,寡淡无味,只有绣针穿过绸缎的声音,能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从那以后,帝王来的次数更勤了。有时会带些新奇的玩意儿,比如南边进贡的荔枝,西域的琉璃盏;有时只是坐着,听她讲雪团儿又闯了什么祸,听她讲廊下的青苔又长了几寸。
阿绾渐渐不再那么怕他。她发现,这位九五之尊,其实也有寻常人的一面。他会因为雪团儿抓伤了他的衣袖而皱眉,却又在下一秒温柔地抚摸它的头;他会在她弹错音符时,轻声提醒,而不是斥责。
只是他的眉间总是绕着一抹愁色。
陛下,您为什么……总来这里一日,阿绾终于忍不住问。
帝王正在看她新绣的帕子,闻言抬起头:为什么不能来
长信宫……太冷清了。阿绾的声音很轻。
帝王放下帕子,走到她面前,抬手拂去她发间的一片落叶:有你在,就不冷清了。
他的指尖微凉,触到她的发丝时,阿绾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映着她的影子,小小的,怯怯的。
就在这时,院墙外传来一阵喧哗。晚翠匆匆进来,脸色有些发白:陛下、娘娘,是……是静嫔娘娘。
静嫔阿绾愣了愣。她听过这个名字,据说住在西边的冷宫附近,是个疯了的妃子。入宫没几年,就失了心智,整日里疯疯癫癫的。
只是静嫔为何会跑到长信宫来
让她走。帝王的脸色沉了沉。
陛下,晚翠保持着行礼的动作,低声道,奴婢拦不住,她已经闯进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褪色宫装的女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她头发散乱,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她时而笑时而哭,嘴里不停念着婉嫔的字样。
婉嫔
阿绾的心猛地一沉。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她的心里,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却又想不起来。
从外头又匆匆忙忙进来了几个宫女,急急忙忙将静嫔拖走,而静嫔还在不停地大笑:我看见了……婉嫔……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长信宫里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雪团儿不安地喵呜叫着,蹭着阿绾的裤腿。
陛下,婉嫔是谁阿绾忍不住问,声音有些发颤。
帝王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听不出情绪:后宫人太多,朕也记不清了。
因着对婉嫔的在意,阿绾去了一趟静嫔的居所,如她之前的长信宫一样一片荒凉,静嫔没有婢女照料,专门送饭的宫女也只是匆匆将食盒留下便离开。
许是因为陛下仁慈,每日送饭的菜色还不错。
她站在廊下,远远看着静嫔,没人的时候她还算安静,但一旦有人路过便疯笑个不停,宫女太监都不太敢踏足。
送饭的宫女们讨论说,那婉嫔死了好几年了,亏得这疯妃又念叨起来,真渗人的慌。
她没有靠近,也没有询问,只是让晚翠送了些解闷的玩意儿和吃食。意外的是晚翠还替那疯妃换了干净衣裳,看着十分熟稔。
那天晚上,阿绾又做了那个梦。梦里的雾气更浓了,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晰,她听出来了,她在一遍遍地喊着:救我……
第三章
静嫔的疯言疯语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阿绾心里漾开了一圈圈涟漪。她开始忍不住打听婉嫔的事,可宫里的人对此讳莫如深,问起时,总是一动不动不曾回应。
晚翠更是绝口不提,只是在阿绾看书时,会悄悄多添一盏灯;在她写字时,会默默地研好墨。阿绾知道,晚翠是在保护她,可她心里的疑团,却像藤蔓一样疯长。
这日,她想起了许久没有家人的消息了,她入宫三年,已经许久没有和家人见过了,便斗胆向帝王询问起来。
姜家帝王眼光悠长,好像陷入了什么记忆,良久才说,姜家已经不入仕了。听闻已经退居江南了。
这样啊……阿绾没想到只是三年她的爹娘便告老还乡了,这样也好,江南的气候还是更温和些。
近日,可能是因为梅雨各地的水患和疫病问题,帝王来长信宫的次数少了些。阿绾心里有些失落,却又说不出为什么。她像一株习惯了阳光的植物,突然失去了光照,便开始惶恐不安。
婉嫔的事情还没问出什么结果,她就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出了什么问题,她发现自己身上起了些奇怪的斑。
最先发现的,是在手腕内侧。一小片淡褐色的印记,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阿绾没在意,只当是不小心蹭到了什么。
可没过几天,那斑痕竟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深。脖颈上,腰侧,甚至脸上,都开始出现。它们像一朵朵悄然绽放的花,带着一种诡异的美感。
更让她恐慌的是,她的皮肤似乎也开始变得干瘪、粗糙,不像以前那样光滑了。她对着铜镜照,看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来。
晚翠,她拉住正在收拾东西的晚翠,声音发颤,你看……我这是怎么了
晚翠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娘娘,许是天气干燥,抹些润肤膏就好了。
可润肤膏根本没用。斑痕还在蔓延,皮肤也越来越差。阿绾开始不敢照镜子,甚至不敢碰自己。她像一只被吓坏了的蜗牛,蜷缩在自己的壳里,瑟瑟发抖。
她疯了一般抓挠自己的手臂,企图将这些可怖的痕迹消除,晚翠制住她的手,感受到晚翠的暖意她这才冷静下来。
帝王再来时,她刻意穿了件高领的衣裳,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怎么穿这么多他伸手想碰她的脸颊,阿绾却下意识地躲开了。
帝王的手僵在半空,眼神暗了暗:你怕我
不是……阿绾低下头,不敢看他,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初秋时节,嫔妾的身子骨弱,有些畏寒。
那天晚上,帝王没走。他睡在外侧,阿绾缩在里侧,一夜无眠。她能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却觉得那味道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像陈年的旧书。
半夜里,她做了个噩梦。梦里她躺在一张冰冷的床上,周围一片漆黑,有人在她耳边说话,说的是婉嫔娘娘,您就认命吧。她想挣扎,却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皮肤一点点变得干瘪、起皱,像一张被揉皱的纸。
她惊叫着醒来,发现帝王正坐在床边看着她。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做噩梦了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阿绾点点头,她再控制不住,清洗掉脸上的脂粉,就这么望着帝王,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陛下,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帝王伸手抱着她,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温柔:胡说什么。
可我身上的斑……
那只是小病,帝王打断她,声音很轻,好好调理,就会好的。
阿绾知道他在骗她。可她不想戳破,只想就这样靠着他,感受他胸膛的温度,感受他的存在。在这深宫里,他是她唯一的光。
第四章
斑痕还在蔓延,阿绾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她开始频繁地做梦,梦里的场景越来越清晰。
她梦见自己穿着一身绯红的嫁衣,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的女子眉眼如画,笑靥如花。她梦见自己站在陛下面前,手里捧着一束兰花,说:陛下,这是臣妾亲手种的。她梦见自己躺在冰冷的床上,咳得撕心裂肺,身边却空无一人。
婉嫔……婉嫔……那个声音在梦里喊她,一遍又一遍。
阿绾终于明白了。她就是婉嫔。
那个很多年前就死了的婉嫔。
她想起自己入宫的情景。那一年,她才十六岁,怀着对爱情的憧憬,踏入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她以为凭着自己的才情和美貌,能得到帝王的青睐,能在这深宫里,寻得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可现实却给了她狠狠一击。帝王有后宫佳丽三千,她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他从未召见过她,甚至可能从未记得过她的名字。她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的兰草,默默地生长,默默地枯萎。
后来,她病了。一场大病,缠绵病榻,无人问津。宫女太监们见她失了势,也渐渐怠慢起来。她躺在冰冷的床上,听着窗外的风雨声,一点点地绝望。
静嫔是她入宫交好的好友,她们互相扶持,
也算是在这吃人的深宫里寻得慰藉。
那时静嫔几乎是日日都来,一身宫装衬得她本就清瘦的身影更显单薄。她从不多言,只默默地挨着榻沿坐下,一方素帕被眼泪浸得半湿,却只是无声地垂着,任由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总说死了才好,死了就能逃出宫去,可那一双哭得红肿的眼,那攥得发白的指节,早把心底的惶恐与牵挂漏了个干净。这宫里人人都戴着假面,唯有此刻,她卸下了所有防备,把最脆弱的一面摊开在彼此面前。
她死的时候,正是深秋。窗外的梧桐叶落了一地,像铺了一层厚厚的黄金。她睁着眼睛,看着房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若有来生,再也不要入宫。
可她没有来生。她的魂魄被困在了这座宫里,被困在了长信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孤独和绝望。直到有一天,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只记得自己叫阿绾,住在长信宫,养了一只瘸腿的白猫。
静嫔说的不对,死了,也逃不出宫去。
帝王眼角的苍老、鬓间的银丝,宫女的不理睬,原来都有迹可循,只是她心底不愿相信,所以才忽略了一切。
阿绾想通了这一切,心里反而平静了。她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布满斑痕、皮肤干瘪的自己,笑了笑。原来,她早就死了。死在了那个深秋的夜晚,死在了这座冰冷的宫殿里。
晚翠,她转过身,对一直站在身后的晚翠说,我想出去走走。
晚翠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娘娘……
我没事。阿绾笑了笑,你看,雪团儿也长大了。
雪团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蹭着她的裤腿,不停地喵呜叫着。
阿绾走出长信宫,沿着宫道慢慢走。月光洒在她身上,像一层薄薄的霜。她走过荷风院,那里灯火通明,隐约能听到丝竹之声;她走进冷宫,里面黑漆漆的,这一次她终于走到静嫔面前。
静嫔笑着,她的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纹,她说,阿绾,你回来看我了。阿绾也笑着,轻轻抱住眼前人,是啊,我回来看你了。
她走到那片曾经困住她的梧桐林。深秋的夜晚,梧桐叶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作响。阿绾捡起一片叶子,看着上面清晰的纹路,像一张命运的网。
阿绾。
身后传来帝王的声音。阿绾转过身,看见他站在月光里,龙袍在夜色中泛着冷光。
陛下。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释然。
陛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帝王沉默许久,你询问姜家之时。
姜家送女入宫,得婕妤位份也是用尽了人情。后来皇帝南巡遇刺,姜父恰好在随行文书堆里,情急之下抱着案牍扑了过去。论功时,他对着前来传旨的内侍,腰弯得几乎贴地,嗫嚅着只求给小女晋一阶,让她在里头好过些。
一道旨意下来,姜绾成了婉嫔,姜父把那道圣旨折了又折,藏在枕下,夜里总摸出来看。
他每月托人给宫里递东西时,总会多塞些钱,求管事嬷嬷多照看我家娘娘。可十年光景,宫里的风刀霜剑,终究没饶过他的女儿。
婉嫔病逝的消息传到衙门时,姜父正在誊抄公文,笔杆咔地断了,墨点在纸上晕成一片黑。他递了辞呈,带着夫人回了江南。
帝王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脸上的斑痕,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悔恨:对不起。
陛下不必道歉。阿绾摇摇头,这不是陛下的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太傻,以为入宫就能得到幸福。
帝王伸出手,想碰她的脸,阿绾却后退了一步。
陛下,她说,这宫里,像我一样的女子,还有很多。她们或许也在某个角落,默默地枯萎,默默地死去。
她们如臣妾与静嫔一般,也许入宫一生都未与陛下见过一面。
陛下就放她们走吧。阿绾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让她们回家,让她们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别再让她们像我一样,困死在这座宫里。
帝王沉默了很久,久到阿绾以为他不会答应。就在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时,他终于点了点头:好。
阿绾笑了。她的身体越来越轻,像一片羽毛,慢慢地飘了起来。她最后看了一眼帝王,看了一眼这座困住她十年的宫殿,然后转身,朝着月光最亮的地方飞去。
她好像听到了雪团儿的叫声,听到了晚翠的哭声,还听到了帝王下令的声音:传朕旨意,后宫诸妃,凡愿出宫者,皆可自行离去,朕不予阻拦。
风穿过梧桐林,带来了远处的钟声。阿绾知道,新的一天,就要来了。而那些被困在深宫里的女子,终于可以看到希望的光了。
第五章
阿绾消失后的第二天,帝王下了一道旨意:遣散后宫。
旨意一下,整个皇宫都沸腾了。有人欢喜,有人犹豫,也有人不舍。但最终,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离开。她们收拾好简单的行囊,走出那座困住她们青春和梦想的宫门,像一群重获自由的鸟。
晚翠也走了。她抱着雪团儿,站在宫门口,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朱红的宫墙,然后转身,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帝王没有挽留任何人。他独自一人住在长信宫,那里的陈设和阿绾在时一模一样,只是窗台上的兰花渐渐枯萎了。
他常常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青苔一点点漫上石阶,像在看一幅流动的画。那把初见的纸伞,静静绽开,清荷依旧,仿佛在等待它的主人。
一日,他在整理旧物时,翻到了一个积满灰尘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束早已干枯的兰花,还有一张泛黄的纸。纸上是娟秀的字迹,写着:妾本江南女,误入帝王家。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他派人去了江南,打听婉嫔的家人。回来的人说,婉嫔的父母早已过世,家里只剩一座空宅,院墙边种着一片兰花,年年春天都会开花,像一片紫色的海。
帝王沉默了很久,下旨将那座宅子改建成了一座书院,供江南的寒门子弟读书。他还下旨,今后选秀,凡不愿入宫者,绝不强求。
有人说,帝王是明君,体恤天下人。也有人说,是因为静嫔的疯言疯语,让他幡然醒悟。
只有帝王自己知道,他是在赎罪。赎那些被他遗忘在深宫里的青春,赎那些无声无息凋零的生命。
又是一年深秋。帝王独自一人走到那片梧桐林。梧桐叶落了一地,像铺了一层厚厚的黄金。他捡起一片叶子,看着上面清晰的纹路,忽然想起阿绾消失前的那个夜晚,她对他说:这宫里,像我一样的女子,还有很多。
他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月光洒在他身上,像一层薄薄的霜。他仿佛看到阿绾站在月光里,穿着月白襦裙,笑着对他挥手。她的身后,跟着无数个模糊的身影,她们都穿着各式各样的宫装,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容,慢慢地消散在夜色里。
帝王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
也许,有些亏欠,永远也无法弥补。但至少,他可以让这座宫墙,不再成为困住自由的牢笼。
长信宫的青苔,依旧在每年的雨季里疯长。只是再也没有人会去清理它们,任由它们漫上石阶,漫过窗棂,像一张温柔的网,覆盖住那些尘封的往事。
偶尔,会有路过的小太监说,在寂静的夜晚,能听到长信宫里传来弹琴的声音,还有猫咪的叫声,很轻,很柔,像一首未完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