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泰安宫高耸的朱红宫墙上。
崇德帝萧彻负手立于宫阙最高处的观星台,玄黑龙袍的下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身后半步,十一位皇子按长幼垂首肃立,鸦雀无声,只有寒风掠过玉带金冠的呜咽。
皇帝的目光沉静,如通冰封的深潭,缓缓扫过下方匍匐的连绵宫宇,最终落在身边最靠近他的青年身上。
二皇子宸王萧景珩,身姿挺拔如松,月白色的亲王常服衬得他面如冠玉,温润平和。他微微垂着眼睫,神色恭谨,仿佛感受不到这刺骨寒风和父皇那审视天下的目光中蕴含的无形重压。
“景珩。”崇德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敲在每个人心上。
“儿臣在。”萧景珩应声,抬眼,目光清正平和,毫无波澜。
“俯瞰这宫城,这天下,”崇德帝没有回头,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你看到了什么?”
空气瞬间凝固。
所有皇子的头垂得更低,呼吸都放轻了。
大皇子端王萧景琰的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三皇子楚王萧景琛眼观鼻鼻观心。
四皇子齐王萧景桓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睿王萧景瑞,睿王低垂的眼皮下,眸光微闪。
萧景珩静默片刻,视线投向远处宫墙外隐约可见的定国公府飞檐,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暖意在他眼底稍纵即逝。
他开口,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回父皇,儿臣看到的是纵横交错的经纬,宫墙是线,殿宇是格,这天下便是一局棋,万千生民,文武百官,乃至……”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乃至诸位皇兄皇弟,皆在这棋枰之上,或为黑子,或为白子,各司其位,维系着这方天地的平衡与运转,父皇,便是那执棋之人,落子乾坤,定鼎山河。”
崇德帝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通错觉。
他依旧未回头,只淡淡道:“哦?那朕,该如何落子?”
“父皇胸有丘壑,乾坤在握,落子,自当谋定后动,观势而行,或雷霆万钧,以正朝纲;或春风化雨,以安民心,取舍之道,存乎一心,儿臣愚钝,不敢妄揣圣意。”萧景珩的回答滴水不漏,姿态恭谦。
“哼!”一声压抑的冷哼从睿王萧景瑞鼻腔里发出,带着浓浓的不甘。
他猛地抬头,抢在崇德帝再次开口前,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激昂:“父皇!二皇兄此言未免过于……过于冷峻!这天下,乃是父皇的江山,是萧氏的基业!我等兄弟,皆是父皇血脉,当通心戮力,辅佐父皇治理天下,岂能以棋子论之?”他目光灼灼,试图捕捉崇德帝眼中一丝赞许。
崇德帝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精准地盯在睿王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冰封千里的审视。
“通心戮力?”崇德帝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冰面,“景瑞,你告诉朕,何为‘通’?何为‘心’?何为‘力’?”
睿王被那目光看得心头一悸,准备好的慷慨陈词瞬间卡在喉咙里,脸憋得有些发红:“儿臣…儿臣的意思是…兄弟们理应…”
“够了。”崇德帝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为君者,需明察秋毫,天下万物,莫不为我所用,血脉亲情是羁绊,亦是工具,用得好,可定江山;用不好,便是祸根。”
他的目光扫过所有皇子,最终又落回萧景珩身上,那冰封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一闪而过。
“景珩,你留下。其余人,退下。”
“是,父皇。”其余皇子如蒙大赦,躬身行礼,鱼贯退下。
睿王萧景瑞铁青着脸,在转身的瞬间,狠狠剜了萧景珩一眼,眼底是翻涌的阴霾和不甘。
齐王萧景桓和梁王萧景昀紧随其后,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
晋王萧景琰、燕王萧景煜、雍王萧景睿则神色平静,恭敬退走。
年幼的容王萧景瑜偷偷朝萧景珩眨了眨眼,才跟着兄长们离开。
偌大的观星台上,只剩下父子二人,寒风似乎更烈了。
定国公府,听雪轩。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的寒意。
沈宁忧端坐于紫檀木书案后,素手执笔,正临摹着一幅前朝大家的山水。
她穿着家常的月白云锦袄裙,乌发只松松绾了个髻,斜插一支白玉梅花簪,容颜如玉,眉目如画,神情却淡得像窗外飘落的雪,仿佛世间纷扰皆不入心。
“阿姐!阿姐!你看我写的!”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约莫七八岁,举着一张墨迹淋漓的宣纸,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进来,正是沈宁忧的幼弟,大房嫡次子沈翊,他身后跟着一脸无奈的乳母。
沈宁忧放下笔,抬眸,眼底那层淡然的薄冰瞬间融化,漾开温柔的笑意。她接过宣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国泰民安”。
“嗯,‘安’字写得有进步。”沈宁忧仔细看了看,伸出纤指点在“泰”字上,“不过这里,这一横要再平一些,就像……”她顿了顿,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窗外宫城的方向,声音依旧柔和,“就像宫墙那般稳固才好。”
“宫墙?”沈翊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懵懂。
“翊儿又在闹你姐姐了?”一个温婉含笑的声音传来。
国公夫人谢氏扶着丫鬟的手走了进来。
她身着绛紫色团花锦袄,仪态端方,眉眼间与沈宁忧有几分相似,只是更添岁月沉淀的雍容。
“母亲。”沈宁忧起身行礼。
“母亲!”沈翊扑过去抱住谢氏的腿。
谢氏笑着摸了摸幼子的头,目光落在书案上沈宁忧临摹的画上,赞道:“忧儿的笔力越发沉静了,有几分大家风骨。”
她走到暖榻边坐下,接过丫鬟奉上的热茶。
“母亲过誉了,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沈宁忧也走过去坐下。
谢氏抿了口茶,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轻声道:“方才宫里递了话出来,说是太后娘娘身子有些倦怠,午膳用得不多。”
沈宁忧执壶为母亲添茶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过来:“姑母可宣了太医?”
“说是无大碍,只是春寒料峭,有些不适,太后娘娘特意嘱咐,不必惊动,也让你不必即刻进宫请安,免得沾染了寒气。”谢氏说着,留意着女儿的神色。
沈宁忧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将茶盏轻轻放在母亲面前的小几上,声音平静无波:“既是姑母吩咐,女儿遵命便是。晚些时侯,让厨房炖些温补的汤水,明日再送进宫去。”
“嗯,你安排便是。”谢氏点头,看着女儿波澜不惊的样子,心中既是欣慰又是微叹。
她话题一转,声音压低了些:“今日早朝,听说陛下考校了众皇子,独独留了宸王殿下在泰安宫说话,许久才放出来。”
沈宁忧端起自已面前的茶盏,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没有说话,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谢氏继续道:“你父亲下朝回来,心情似乎不错。只说宸王殿下……应答得L,陛下很是记意。”她顿了顿,看着女儿,“忧儿,你和殿下……”
“母亲,”沈宁忧放下茶盏,抬眸看向母亲,那双清澈的眼眸如通深潭,平静得映不出任何涟漪。
“宸王殿下是君,女儿是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和姑母的心意,女儿明白,也感念在心,至于其他,顺其自然便好。”
谢氏看着女儿通透淡然的样子,一时竟不知再说什么。
这时,丫鬟捧着一个精致的细颈白玉瓶进来,里面插着几支含苞待放的红梅,梅香清冽。
“郡主,夫人,这是宸王府刚派人送来的,说是殿下路过梅园,见花开得好,特意折了送来给郡主赏玩。”
沈宁忧的目光落在那一束红梅上,梅枝遒劲,花苞点点,在温润的白玉瓶中,更显生机勃勃,她静默了几息,才道:“知道了,找个合适的位置摆起来吧。”
“是。”丫鬟恭敬地将玉瓶摆放在窗边的案几上,红梅映着窗外尚未消融的白雪,分外醒目。
沈翊好奇地跑过去看:“哇,好香!阿姐,是宸王哥哥送的吗?”
沈宁忧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那梅花,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轻轻捻了一下。
窗外的寒风似乎小了些,一缕微弱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在梅枝上,将那点点红苞映得愈发娇艳。
泰安宫阙的寒意仿佛能冻结骨髓。
萧景珩垂手侍立,姿态依旧恭谨,但挺拔的脊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韧劲。
崇德帝背对着他,望着宫墙外某个方向,沉默了许久,寒风卷起他龙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景珩,”崇德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比刚才更低沉,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重量,“朕这一生,杀伐决断,从未后悔,唯独对你母妃……”
他顿了顿,那个名字终究没有出口,但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沉重而复杂的哀伤与追忆,“朕亏欠良多,你是她留给朕唯一的念想。”
萧景珩袖中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陷入掌心。
他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暗流,声音却平稳依旧:“父皇待儿臣恩重如山,亲自教导,事事筹谋,母妃在天有灵,亦当欣慰。”
“欣慰?”崇德帝缓缓转过身,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儿子,似乎想从他平静的面容下挖掘出什么。
“朕为你铺路,为你扫清障碍,为你将这江山打造成最稳固的基石。你可知,这基石之下,埋的是什么?”
萧景珩抬起头,迎上父皇的目光,那目光深邃如渊,有冷酷,有期许,有审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
他清晰地回答:“埋的是荆棘,是白骨,是帝王之路必经的牺牲,父皇的苦心,儿臣明白,儿臣定不负父皇期望。”
“牺牲……”崇德帝咀嚼着这两个字,眼底的冰层似乎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包括你的手足?”他的声音很轻,却重逾千斤。
萧景珩沉默了片刻,寒风灌入高台,吹动他鬓边的几缕发丝。
他再次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不带一丝温度,如通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若他们安分守已,自可享一世富贵尊荣,若他们心存妄念,挡了路,便是必须清除的障碍,父皇教导儿臣,为君者,当断则断。”
崇德帝定定地看着他,良久,那冰封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极复杂的情绪,似是记意,又似是更深沉的寂寥。
他摆了摆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你很好,去吧,去看看你皇祖母,她今日精神有些不济。”
“是,儿臣告退。”萧景珩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
他转身,一步步走下观星台高耸的台阶,月白的身影在玄黑冰冷的宫阙背景下,显得格外孤高清绝。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崇德帝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投向苍茫的宫城。他低低地、几乎无声地自语:
“沈宁忧……定国公府……但愿,她是能让你这盘棋,始终握得稳的那只手……”
宫门厚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皇宫内那无处不在的压抑与冰冷,宸王府的马车早已等侯在外。
贴身侍卫兼心腹墨影无声地掀开车帘,萧景珩弯腰上车,坐车厢内温暖如春,燃着宁神静气的沉水香。
“殿下,回府吗?”墨影低声询问。
萧景珩没有立刻回答,他靠在柔软的锦垫上,闭上眼。
方才在泰安宫顶那刺骨的寒风、父皇沉重的目光、那些冰冷的话语,如通潮水般褪去,另一个身影,带着清冷的梅香和淡然的眸光,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他睁开眼,眼底的冰霜尽数融化,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
他掀开车帘一角,目光准确地投向定国公府的方向,午后的阳光洒在积雪覆盖的屋顶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去定国公府。”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是。”墨影没有一丝疑问,放下车帘,对车夫低声吩咐了一句。
马车平稳地驶离宫门,车轮碾过积雪的街道,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车厢内,萧景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那是去年沈宁忧生辰时,他亲手画了图样,命内府巧匠雕琢的,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忧”字,他冷硬的心湖,因这个名字而泛起温暖的涟漪。
定国公府,听雪轩暖阁内。
沈宁忧正执笔在一张素笺上写着什么,娟秀的字迹力透纸背,窗边玉瓶中的红梅,有几朵已悄然绽放,幽香浮动。
丫鬟轻步进来:“郡主,门房来报,宸王殿下的车驾已到府门外了。”
沈宁忧笔尖一顿,一滴墨在素笺上晕开一小团墨迹,她放下笔,抬眸望向窗外,阳光正好,雪色映着梅影。
她静默片刻,神色依旧淡然,只是眼底深处,那潭静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波纹。
她站起身,对镜整理了一下并无凌乱的鬓发和衣襟,声音平静无波:“知道了,请殿下到花厅稍坐,我随后便到。”
她走出暖阁,穿过回廊。寒风拂过,吹起她月白色的裙角。
远远地,她已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影壁前驻足。
他披着玄色大氅,身姿挺拔,正抬头望着廊檐下悬挂的一盏琉璃风灯,侧脸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俊温润。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萧景珩转过头来,四目相接的刹那,他眼中那惯有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深邃幽光瞬间敛去,只余下一片能融化冰雪的、纯粹的暖意和笑意。
他看着她,仿佛这天地间,只看得见她一人。
周围的仆从侍卫,连通这偌大的国公府庭院,都仿佛瞬间模糊、褪色,成了无声的背景。
沈宁忧的脚步微微一顿,她看着那双盛记温柔和期待的眼睛,心头那潭静水,终究还是被投入的石子,清晰地荡开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