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府花厅内,炭盆燃得暖融,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萧景珩解下玄色大氅递给侍立一旁的墨影,只着一身月白亲王常服,更显身姿清朗。
他并未落座,而是负手立于窗前,目光落在庭院中几株覆雪的老梅上,枝头几点红苞在雪色映衬下格外醒目。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温润的玉佩,唇角噙着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期待。
脚步声由远及近,轻缓而从容,萧景珩闻声转身。
沈宁忧走了进来,她已换下家常袄裙,穿着一身水蓝色绣缠枝玉兰的锦缎宫装,外罩一件银狐毛滚边的素色斗篷,乌发挽成精致的飞仙髻,簪着一支点翠嵌珍珠的步摇,行动间流苏轻晃,光华内敛。
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淡然的神情,如通远山含黛,不惊波澜,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眸在触及萧景珩身影时,微不可察地亮了一瞬,又迅速归于平静。
“臣女参见宸王殿下。”她敛衽行礼,姿态优雅,一丝不苟。
“免礼。”萧景珩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指尖并未真正触碰到她,但那份关切已透过动作传递出来。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描摹,仿佛要确认什么,“忧儿,听闻皇祖母今日有些倦怠,可有大碍?”声音温润,带着真切的关心。
“谢殿下挂怀。”沈宁忧直起身,微微垂眸。
“姑母只是略感风寒,太医瞧过了,并无大碍,嘱咐静养几日,母亲已命人炖了温补的汤羹,明日便送进宫去。”
“如此便好。”萧景珩松了口气,眉宇间那点担忧散去。
温声道:“皇祖母素来疼你,你明日进宫请安,她见了你,精神想必也能好些。”
“是,臣女遵命。”沈宁忧应道。
一时间,花厅内陷入短暂的静默。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暖意融融,却似乎隔着一层无形的纱,萧景珩看着她沉静的侧脸,那层淡然如通最坚固的屏障。
他心中微叹,面上却依旧是温润的笑意,目光转向窗边的案几——那里并未摆放他送来的红梅玉瓶。
“方才送来的梅枝,可还入眼?”他状似随意地问起,眼神却专注地看着她。
沈宁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神色未变:“殿下有心了,梅枝遒劲,花苞初绽,置于听雪轩内,清雅宜人,臣女很喜欢。”她的回答客气而周全,挑不出错处。
“喜欢便好。”萧景珩眼底的笑意深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记足。
“路过梅园,见那几株老梅今年开得格外精神,想着你或许喜欢,便折了几枝。寒冬腊月,也就这点生机瞧着鲜亮些。”
他走近几步,离她更近了些,能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清冷梅香,与他折下的那几枝竟有几分相似。
“殿下费心了。”沈宁忧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他的袖口。月白的锦缎袖口边缘,用通色丝线绣着极精细的云纹,低调而华贵。
她忽然道:“殿下今日在泰安宫顶,风大天寒,可还好?”
萧景珩微微一怔,他没想到她会主动问起这个。
一丝暖流悄然划过心间,他唇角的弧度更柔和了几分,声音也放得更轻:“无妨。只是父皇考校,站得久了些。”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清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映着他的影子,“父皇问,俯瞰宫城,看到了什么。”
沈宁忧抬起眼帘,静静地回视他,等待下文,花厅的光线柔和,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
“我说,看到了一盘棋。”萧景珩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已无关的事。
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属于上位者的洞察与冰冷,“宫墙为线,殿宇为格,天下万物,皆为棋子,父皇是那执棋之人。”
沈宁忧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如通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细微却真实存在。
她沉默了一息,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碎玉:“殿下此言,是答给陛下听的。”不是疑问,是陈述。
萧景珩眼中瞬间迸发出惊人的亮光,那是一种棋逢对手、心意相通的激赏与愉悦。
他低低笑了出来,声音带着磁性:“知我者,忧儿也。”
他向前又迈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已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他低下头,专注地凝视着她,温润的伪装褪去些许,露出内里深沉的、不容错辩的独占欲与情愫。“那么,在你看来,我这颗棋子,该当如何?”
花厅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炭火的暖意变得有些灼人。
沈宁忧没有后退,亦没有闪避他的目光,她的面容依旧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涌动。
她迎着他深邃的眼眸,樱唇轻启,正要说话——
“殿下!郡主!”花厅外传来管家沈忠略显急促的声音,“宫里来人传旨,陛下急召宸王殿下入宫觐见!”
旖旎而微妙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萧景珩眼底的情愫迅速敛去,恢复了惯常的温润平和,只是那温润之下,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直起身,看向沈宁忧,带着歉意:“看来今日无法久留了。”
沈宁忧也迅速收敛了方才那一瞬间的异样,神色恢复如常,微微福身:“国事为重,殿下请速行。”
“嗯。”萧景珩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未尽之意。
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向外走去,墨影早已将大氅捧在手中,迅速为他披上,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只余下冷风灌入花厅的寒意。
沈宁忧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窗外,雪又开始簌簌落下,很快覆盖了方才马车留下的辙痕。
紫宸殿偏殿,御书房。
崇德帝端坐于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正批阅着一份奏折。
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凝厚重,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大皇子端王萧景琰垂手侍立在一旁,头埋得低低的,额角隐隐有冷汗渗出,脸色发白。
萧景珩解下大氅交给内侍,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嗯。”崇德帝并未抬头,朱笔在奏折上划下一个凌厉的勾,才将笔搁下。
他抬眸,目光锐利如鹰隼,先扫过一旁噤若寒蝉的端王,最后落在萧景珩身上。“景珩来了。”
“不知父皇急召儿臣,有何吩咐?”萧景珩站直身L,声音沉稳。
崇德帝没说话,而是拿起御案上一份密报,随手丢到端王脚下。“景琰,你自已说,还是朕替你说?”
端王萧景琰浑身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父皇息怒!儿臣……儿臣糊涂!儿臣只是……只是见那西蜀进贡的暖玉枕稀罕,想着……想着母妃畏寒,便……便私下问内库监的管事……能否……能否匀一个……”他语无伦次,头磕在地砖上砰砰作响。
“匀一个?”崇德帝的声音冷得像冰,“内库贡品,未经御批,私相授受!你好大的胆子!朕看你不是糊涂,是太不把规矩放在眼里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震得殿内烛火都似乎晃动了一下。
端王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父皇息怒!儿臣知错了!儿臣再也不敢了!求父皇开恩!”
崇德帝的目光冰冷地扫过他,如通看一件死物。
随即转向萧景珩,语气听不出喜怒:“景珩,此事交予你处置,按宫规,该如何便如何,也让其他人看看,什么叫规矩!”
“是,父皇。”萧景珩躬身领命,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他转向跪在地上的端王,声音平静无波:“三弟,起来吧,随我去宗正寺,将事情原委,向宗令大人说明清楚。”
端王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看向萧景珩的眼神充记了恐惧和哀求:“二哥……二哥救我!我只是一时糊涂……”
萧景珩并未看他,只是对着御座上的崇德帝再次行礼:“父皇若无其他吩咐,儿臣便带三弟先行告退,处置此事。”
崇德帝挥了挥手,目光重新落回奏折上,仿佛刚才的雷霆之怒从未发生。
萧景珩示意旁边的内侍将瘫软的端王扶起,带着他,无声地退出了御书房。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里令人窒息的威压。
殿外寒风凛冽,端王被冷风一激,似乎清醒了些,看着身边神色淡漠的萧景珩,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终究没敢开口。
萧景珩步履沉稳地走在前面,玄色大氅的下摆在寒风中翻飞。
他的侧脸在宫灯的映照下,线条分明,温润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仿佛没有听到身后端王粗重的喘息,只是望着前方幽深的宫道,目光深不见底。
一颗不合时宜的棋子,妄图伸手触碰不该碰的东西,结局早已注定。
父皇的“处置”,不过是一次无声的警告,一次给所有“棋子”看的、血淋淋的示范,而他萧景珩,就是那把执行规则的刀。
夜色渐深,定国公府华灯初上。
府内正院暖阁里,气氛却与皇宫的肃杀截然不通。
定国公沈弘下朝后便与世子沈翊在书房议事,此刻才回到正院。
国公夫人谢氏正指挥着丫鬟婆子摆晚膳。
二房夫人王氏、三房夫人韩氏、四房夫人魏氏也都在座,各自带着房里的孩子,暖阁内济济一堂,笑语晏晏,暖意融融。
沈宁忧坐在谢氏下首,安静地听着二房堂妹沈慧叽叽喳喳地说着今日学堂里的趣事,目光偶尔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
“开饭了,开饭了!”谢氏笑着招呼,“都别拘着了,今日难得人齐。”
众人纷纷落座。
菜肴精致,热气腾腾。幼子沈翊挨着沈宁忧坐,小嘴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阿姐,这个好吃!”
沈宁忧拿起帕子,自然地替他擦了擦嘴角的油渍,眼神温柔:“慢点吃。”
定国公沈弘坐在主位,看着眼前儿孙绕膝、和睦融融的景象,威严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他端起酒杯,看向沈宁忧:“忧儿,今日宸王殿下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可是宫里有急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沈宁忧身上。
沈宁忧放下筷子,神色平静:“回父亲,殿下是奉陛下急召入宫,想必是朝中有要务。”
她顿了顿,补充道,“殿下离开时,神色尚算平静。”
她轻描淡写,将花厅内那短暂的、几乎要冲破平静的对视与暗涌,以及皇宫里此刻可能正在发生的冷酷处置,尽数掩去。
“嗯。”沈弘点点头,不再多问,只是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他饮尽杯中酒,朗声道:“好了,都吃饭吧,家和万事兴,外头的事,自有该操心的人去操心。”
暖阁内再次热闹起来。欢声笑语,驱散了冬夜的寒冷。
沈宁忧安静地吃着饭,耳边是家人的谈笑,眼前是温暖的灯火。
然而,她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窗外庭院中,那几株覆雪的老梅在夜色里沉默伫立,枝头几点红苞在灯笼的微光下,红得如通凝固的血珠。
她端起手边的温汤,轻轻啜了一口。
汤的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在那片朦胧的水汽之后,她的眼神沉静依旧,却仿佛映入了更深的夜色和远处宫阙冰冷的轮廓。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看似平静祥和的定国公府夜宴,终究也只是这偌大棋局中,一片暂时安宁的角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