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熬了一整个通宵的他感觉右眼像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炭。
视野血红模糊,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眼眶深处尖锐的痛。
签下今早的关键项目,代价是此刻在充斥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急诊走廊里,狼狈地扶着墙,焦急地看着电子叫号屏上的名字。
此时,红字跳动:林琛(男,32岁),请到3号诊室。
他推开门。
光线明亮柔和。一个穿着熨帖白大褂的身影背对着他,正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
那背影挺拔清瘦,盘起的发髻下是一段熟悉的、线条优美的颈项。
仅仅一个背影,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便如冰水浇头,让他僵在原地,忘了呼吸。
医生利落地转过椅子。
空气瞬间凝固。
时间仿佛被粗暴地扯回十年前那个蝉鸣聒噪的盛夏,又狠狠摔回此刻冰冷肃杀的诊室。
褪去了青涩,线条更加清晰利落,眉眼间沉淀着一种近乎疏离的冷静,像覆着一层薄霜。
银丝细框眼镜后的眼眸,深不见底,没有一丝波澜。
是他刻进骨血、碾碎了揉进梦魇又无数次试图遗忘的名字——
苏晚。
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右眼的剧痛和心脏被攥紧的窒息感交织。他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苏晚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不足一秒,平静如审视一张X光片。
指尖在键盘敲下最后一个键,清脆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视线落回他脸上,公事公办,不带一丝温度:
名字症状
声音清冽,像手术刀划过不锈钢托盘。九年寻找只换来这陌生质问,每个字都像冰针扎进神经末梢。
苏晚……
他挤出两个字,嘶哑颤抖,你……
这里是医院,林先生。
苏晚打断,声音毫无起伏,目光落回屏幕,若情绪不稳,可到门外平稳后再进来,
她指尖轻点门口方向,动作干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俯身调整裂隙灯时,一抹铂金微光从领口内晃出——银杏叶吊坠的链子滑出衣领,紧贴着她随呼吸起伏的锁骨。
那点微光,像无声惊雷劈开林琛混乱的脑海!
银杏叶……在医学院读书的时候,他亲手设计,跑遍半个城市制作,笨拙郑重捧到她面前……
那个夏天,她踮脚笑着把微凉的项链按在他手心:
林琛,你要帮我戴一辈子哦。
少女的气息温热,配合着碧珠长廊的栀子花香,氤氲了整个夏天……
回忆碎片带着滚烫温度狠狠扎进现实。林琛目光死死锁住那枚紧贴她锁骨下方的小小银杏叶。
她还戴着。
为什么
冲击让他大脑空白。
苏晚公式化的询问——
具体时间
视力模糊程度是否有黑影遮挡感
畏光流泪——成了背景噪音。
他机械回答:
昨天凌晨
红雾,感觉有东西挡着
疼,畏光,
声音干涩,眼神却一次次飘向她领口。
苏晚似未觉或刻意无视。跟我来检查室。
冰冷仪器触碰到红肿眼睑,他本能瑟缩。
别动。声音很近,在头顶,带着指令感。林琛能闻到她身上残留的清洁剂和一丝极淡的、仿佛被刻意洗去的冷冽香气。
那气息若有若无,将他拽回十年前医学院的解剖室。面对大体老师,他手抖得差点挑断神经束,她却突然覆住他的手背。
隔着橡胶手套,她的体温和声音一起渗进来:镊子斜15度,记忆里她的呼吸扫过他耳廓,……就像这样。
再抬眼时,她耳根泛红,他掌心全是汗。
小心!不要动!
她低声提醒,温热手指瞬间覆上他手背,稳住动作。指尖薄茧,异常稳定有力。电流窜过手臂直抵心脏。
他抬头,撞进她清澈眼底,映着他慌乱的脸。她愣住,飞快收手,耳根泛红,若无其事继续讲解,语速加快。空气中,消毒水味似乎被青涩悸动的气息悄然覆盖。
……瞳孔对光反应迟钝;眼底检查,玻璃体严重混浊,大量炎性细胞;视网膜周边可见大片融合黄白色坏死灶,部分区域视网膜血管闭塞呈白线状;动脉周围炎明显……,
苏晚冷静刻板的声音穿透回忆薄雾。仪器再次移动,细微嗡鸣。
考虑急性视网膜坏死综合征可能。至于诱因,
她顿了顿,目光透过镜片落在他布满血丝的左眼上,锐利如刀,
近期免疫力低下,可能伴有病毒感染前驱症状,加上持续性高强度用眼,精神压力过大,熬夜。
字字精准切割他强撑的镇定。
这个病进展迅速,对视网膜破坏性强,有视网膜脱离和永久性视力丧失的高风险,需要紧急处理。
先去缴费,急查血常规、炎症指标、病毒抗体,眼部B超评估视网膜状态,FFA明确血管炎范围和坏死区。
检查结果出来,我会尽快安排玻璃体腔抗病毒药物注射,并启动大剂量全身抗病毒治疗。下午直接来找我,确定最终治疗方案,可能需要尽快进行玻璃体切除手术预防或处理视网膜脱离。
苏晚收回仪器,转身洗手,水流哗哗。
视功能损害风险极高,拖延可能导致失明。
语气是冰冷的专业提醒,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林琛僵硬坐着,右眼胀痛和心底惊涛骇浪让他虚脱。
永久性视力损失手术意味着还要长时间、更密切地面对她
他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压下一腔的狐疑,最终挤出一个字:
……好。
二
检查报告像冰冷的判决书:眼部B超显示玻璃体严重混浊伴机化条索牵拉,FFA(荧光血管造影)可见视网膜周边大片无灌注区(血管闭塞)及渗漏,炎症指标显著升高,病毒抗体(VZV-IgG)阳性。视神经盘水肿,视功能急剧恶化。
林琛拿着报告,再次走向3号诊室,脚步沉重。
右眼的胀痛如潮水般不断冲击着他的忍耐极限,视野中的黑影愈发浓重。
苏晚已在诊室。
苏晚接过报告,目光扫过他惨不忍睹的右眼和显示视神经盘水肿的报告,眉心几不可察地蹙紧。
随即指尖在病历上敲了敲:
玻璃体混浊严重,炎症进展迅猛,需要明确玻璃体腔内病毒载量和炎症性质。
她利落地起身准备器械,
做玻璃体腔穿刺抽吸,取玻璃体液送检病原体宏基因测序(mNGS)和细胞学分析。
动作依旧精准高效,指令清晰无误。翻开眼睑,强光手电再次刺入瞳孔深处!
呃!
强光穿透浓雾般的玻璃体混浊带来的剧痛和眩光让林琛猛地倒抽冷气,身体本能绷紧后缩。
别动。
声音不高,却冰冷。一只带着清洁剂气味的手稳稳地、带着点强硬地托住他后脑勺,将他固定在仪器前。
职业性的掌控力,没有任何暖意。
这冰冷的肢体接触像细针,刺破了他勉强维持的平静。
他视线再次不受控地滑向她领口,那抹铂金微光在冷光灯下刺痛他的眼。
冰冷的开睑器再次撑开他肿胀的眼睑。
她俯身靠近,消毒手套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固定住他的眼球。他能闻到她发间一丝极淡的冷香。
——像十年前她低头看他时,发梢扫过他脸颊的气息。那时他刚替她戴上银杏叶项链,指尖笨拙地蹭过她颈后温热的皮肤。
她笑着回头,眼里的光比此刻的裂隙灯更亮……
然而,也是同样的光芒,曾映亮她毕业前夜决绝的脸。
他攥着风投意向书冲进实验室,却只看见屏幕幽幽蓝光上一行刺目标题:关于林琛窃取项目数据的举报……,地上扔着扯断的银杏项链,叶柄上L&S的刻痕被利器刮得模糊不清。
那时的她,人去楼空。
林先生,配合检查。
苏晚的声音将他从痛苦的回忆漩涡中扯回。
她避开了他复杂的目光,语气依旧平稳无波,仿佛刚才短暂的肢体接触和闪回中的温情从未发生。
为什么
林琛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打破了寂静。
他右眼被强光和操作刺激得泪水直流,狼狈不堪,却固执地抬起被纱布覆盖的左眼,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苏晚,
那封信……‘前途比爱情重要’苏晚,看着我!告诉我,我林琛到底做了什么,值得你用那种方式判我死刑
积压了七年的困惑、痛苦和屈辱,在这一刻汹涌喷发。
苏晚终于抬起了头。
镜片后的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没有愤怒,没有辩解,没有波澜。
只有彻底的空洞和漠然,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
那眼神,比任何言辞都更具杀伤力,像钝刀切割林琛的理智和尊严。
她缓缓收回托着他后脑的手,抽了张消毒湿巾,慢条斯理地擦拭每一根手指,仿佛触碰了什么不洁之物。
擦完,精准投入废物桶。
林先生,
苏晚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
你的情绪状态直接影响眼压波动和检查配合度,这对评估病情进展和治疗决策非常不利。
她停下记录,目光透过镜片直视他,冷静地陈述事实:
如果你无法平复情绪配合必要的诊疗操作,我建议现在暂停检查。我可以请心理科或疼痛科会诊协助你稳定状态,或者,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将你的情况详细交接给另一位眼科同事负责后续。但我要提醒你,情绪剧烈波动会加重炎症反应和眼压升高,是ARN进展和视网膜脱离的明确危险因素。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因激动而更加充血可怖、视力可能正在急剧丧失的右眼,语气带上近乎残忍的专业提醒,
另外,情绪剧烈波动会显著加速视网膜坏死进程,对视功能造成毁灭性打击。你确定要在这里,继续讨论毫无意义的过去吗
毫无意义。
这四个字像钢钉楔入林琛心脏。他所有的痛苦,在她口中成了毫无意义的过去。
冰冷绝望攫住他,堵住所有质问。他颓然瘫靠椅背,左眼死死闭着,右眼传来撕裂般的胀痛和视野被吞噬的恐惧。口腔弥漫开血腥味。
诊疗在窒息沉默中继续。
苏晚不再看他,专注记录,敲击键盘声清脆规律。
像极了七年前那个深夜,他在她宿舍门外疯狂敲门时,听见门内传来行李箱滚轮碾过地板的、冰冷决绝的声响。
一下,又一下,碾碎了他所有呼喊。
离开诊室,林琛脚步踉跄,扶着墙。
走廊清洁剂的气味从未如此刺鼻。右眼剧痛和心口冰冷麻木交织,每一次呼吸都艰难。
毫无意义。她的眼神话语一遍遍回放。那枚银杏叶……或许真是幻觉自欺欺人的泡影
检查结果和病情恶化速度超出预期。
苏晚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喙的紧迫感:
右眼ARN进展极快。玻璃体穿刺初步细胞学提示大量炎性细胞浸润,病毒载量高。视网膜坏死范围扩大,B超提示存在早期牵拉性视网膜脱离风险。视神经水肿进行性加重。立刻办理住院,准备急诊手术,行玻璃体切割术联合眼内激光光凝(包围坏死区)、气液交换及硅油填充。同时,全身大剂量抗病毒治疗必须即刻开始。
她微微转向他,更像是通牒而非建议,
再拖延,视网膜将大面积脱离坏死,这只眼睛的功能就彻底丧失了。
林琛的心尽管沉到谷底。
他依然愿意选择那场由她主刀、决定他光明命运的手术。
对她的决定,他无法理解。但对她的专业能力,他深信不疑。
三
暮色初沉,住院部冰冷的白炽灯光被隔绝在身后。
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卷过小径,吹得林琛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空荡荡地贴在身上。
右眼被加压绷带覆盖(为即将进行的PPV手术做准备),仅存的左眼视野也因高眼压和静脉注射的大剂量抗病毒药物(更昔洛韦)带来的眩晕副作用而模糊不清。
眼底深处,病毒侵蚀视网膜神经层的闷痛如同困兽在颅骨内冲撞,视野中的黑影浓重得令人窒息。
手机屏幕在掌心滚烫,陈薇的信息像烧红的烙铁:
学长!查到了!当年实验室走廊监控!数据丢失那晚,拍到个跛脚的人影!是赵哲!我对不起你们!!!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心脏上!赵哲!那个当年踢球扭伤、走路微跛的同组男生!九年!整整九年蒙蔽双眼的恨意,根源竟是如此卑劣的构陷!而苏晚……她恨了他九年,也……被他恨了九年
术前准备完成,急诊PPV手术随时开始。
护士的叮嘱在耳边回响。手术室的禁锢感与真相带来的巨大冲击让他窒息。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眼底的闷痛和更昔洛韦带来的阵阵恶心,化作一股无法抑制的蛮力。
他猛地试图扯动绷带,眩晕伴随眼压剧烈波动袭来,却无法阻止他撞开病房门,像个失魂的困兽跌入下行电梯。
凉风扑面,带着草木衰败的气息。楼后这片小小的花园,在模糊的左眼视野里只剩下晃动的色块:衰败的紫玫红(紫薇),渐枯的灰绿(草坪),还有……长椅上一团米白色的、蜷缩的影子。
苏晚。
她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陷在长椅的阴影里。
暮色在她身上镀了一层虚弱的暖金,却驱不散骨子里透出的孤寂与疲惫。
她的指尖,捏着一支未点燃的细长香烟——那是她读博时熬通宵的旧习,戒了三年,此刻指节却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亮她低垂的侧脸,屏幕上并排刺目的,是陈薇那条指向赵哲的关键信息,和九年前王教授那封冰冷如刀的警告邮件:
若联系林琛,他实验违规及数据造假的‘证据’将立刻提交学术委员会。后果,你清楚。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她对着虚空喃喃,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不知是在问那个躺在病房等待可能决定他视力存亡的手术的男人,还是在问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整整九年的自己。
脚步声碾过碎石,沉重而踉跄。
苏晚倏然抬头。
林琛就站在几步之外,暮色勾勒出他紧绷的轮廓。病号服松垮,右眼覆盖着为手术准备的加压绷带,仅存的左眼布满骇人的血丝,眼底翻涌着痛苦、愤怒,还有一种濒临绝境的疯狂。那目光比ARN病毒侵蚀视网膜的速度更让她窒息。
她像被烫到般,猛地将手中的香烟攥紧藏到身后,另一只手近乎本能地揪住毛衣领口,狠狠向上拉扯,试图掩盖锁骨下方那枚银杏叶吊坠的微小凸起。
这个欲盖弥彰的动作,瞬间点燃了林琛心中积压了九年的引信!
他不再犹豫,几步跨到长椅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彻底将她笼罩。
苏晚。声音从齿缝里挤出,低沉压抑,如同风暴前夕的死寂。
苏晚身体僵硬如铁,没有抬头,绞紧衣角的手指骨节发白。
看着我!
林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俯身逼近她回避的脸颊。布满血丝的左眼死死锁住她,目光灼烫得几乎要将她洞穿,
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消失!为什么恨我!陈薇知道!她愧疚得要死!我林琛到底做了什么!让你用一封信判我死刑,恨了我九年!啊!
为什么!
苏晚像被彻底点燃的炸药桶,猛地从长椅上弹起!积蓄的泪水混着滔天的恨意汹涌砸下,
你问我为什么!林琛!看着我为之拼命的东西在你脚下变成碎片,很有成就感吧!为了你那破项目,为了巴结王教授,你对我做了什么!‘启航计划’的核心数据!是我们组的心血!是你出卖给了星辰科技!
我对你做了什么出卖数据林琛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巨大的荒谬感让他几乎站立不稳,王教授创业项目苏晚!你的项目失败…我完全不知情!
不知情
苏晚发出破碎的冷笑,泪水蜿蜒,声音却尖锐如刀,字字泣血,
截止前夜!我的核心实验数据被清空!干干净净!校内论坛写得清清楚楚!‘为获王教授引荐风投李总,林琛不惜出卖女友,破坏其关键项目数据!’还有照片!铁证如山!你深夜从他办公室鬼祟出来的照片!你敢做不敢当!
她颤抖着手,在手机里疯狂翻找,屏幕的光在暮色中映亮她泪痕狼藉却充满刻骨恨意的脸。终于,那张保存了九年的、如同梦魇的截图和模糊照片被她狠狠怼到林琛眼前。
林琛脑中嗡鸣,被污蔑的怒火直冲头顶。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张模糊的偷拍照。照片里他侧身走出王教授办公室的门。他瞳孔猛地一缩!
破绽!
林琛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锋利,
看这件外套!XX牌的限量款,我只在毕业典礼前一周穿过!就是XX号那天!那天我去找王教授,是提交创业计划书最终版,邮件记录、会议纪要都在!和你的项目、和狗屁数据泄露毫无关系!
他迅速翻出手机里的旧邮件和一张标注日期的毕业活动照佐证,日期赫然是XX号。
他死死盯着苏晚瞬间失血的脸,一字一句如重锤:
你的数据,是在项目截止前夜,YY号晚上丢的!这张‘铁证’,拍摄时间比数据丢失早了整整三天!苏晚!这是赤裸裸的栽赃!你保存了九年的‘刀’,是别人捅向你的!
苏晚如遭重击,身体剧烈一晃,踉跄着扶住冰冷的树干才没栽倒。
照片时间…三天之差…逻辑漏洞…冰冷的汗瞬间浸透后背。九年坚信不疑的堡垒被砸出巨大裂痕。但一个更尖锐的毒刺从废墟中冒出,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信念:
如果不是为了抢资源……
她抬起头,眼中是彻底混乱后的脆弱与最后一丝执拗,
那你告诉我,林琛!为什么为什么要在那个敏感的时间点,深夜去见王教授!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林琛脸上的愤怒和急于辩白瞬间凝固。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滚动,眼神复杂地闪烁——挣扎、痛苦、甚至一丝恳求——最终却紧紧抿住了嘴唇。他避开了苏晚死死追问的目光,选择了沉默。
这沉默,成了压垮苏晚的最后一根稻草。
呵……呵呵……
她发出一串破碎绝望的惨笑,泪水决堤,
林琛!你连一个解释都不愿意给我!到这个时候,你还在隐瞒!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九年前是这样,九年后还是这样!我像个傻子一样恨了你九年,结果到头来,我还是那个被你蒙在鼓里的傻子!
她歇斯底里地喊着,身体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碎裂。
林琛看着眼前被痛苦彻底吞噬的苏晚,心脏像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和右眼深处病毒侵蚀带来的阵阵锥痛以及更昔洛韦引起的眩晕,再次拿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他轮廓紧绷的下颌,也映出眼中深不见底的痛楚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微光。他调出微信二维码,声音沙哑低沉,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苏晚…
他艰难开口,
给我一个机会…弥补这九年。
他将发光的屏幕轻轻递到她低垂的视线前方,这一次…别推开我。手术之后…等我能看清这个世界…我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包括…王教授的事。
苏晚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泪眼。视线模糊,她看向那发光的二维码,又看向林琛。他眼中沉重的痛楚、那丝祈求,以及那关于王教授秘密的沉重承诺,像冰锥刺入她混乱绝望的心房。
九年的恨意高墙轰然倒塌,留下的巨大空洞让她本能地想要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个渺茫的之后,等他能看清。
她颤抖着,摸索出自己口袋里的手机,指尖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机器。几次尝试,才终于勉强对准。
滴——
清脆的扫描音,在死寂的花园角落响起,格外清晰。
林琛的手机屏幕上,跳出一个新的好友请求——
Su.Wan。
林琛!苏医生!你们在这里!护士焦急的声音从花园入口处传来,快!手术室准备好了!必须立刻进行PPV手术!视网膜脱离风险极高,不能再耽误一分钟了!
苏晚猛地回神,眼中的脆弱瞬间被强行压下。她甚至来不及再看林琛一眼,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声音恢复了医生的冷硬决断:走!时间就是视力!力道之大,不容抗拒。
林琛被她拽着,踉跄地走向疾步而来的护士和推床。暮色沉沉,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片紫薇花丛。那枚小小的银杏叶,似乎还残留着指尖冰凉的触感,而掌心的手机屏幕上,Su.Wan的名字静静躺着。
手术室无影灯的惨白光芒,如同吞噬视力的巨口,在前方等待着。而这一次,他们之间,终于连接上了一条名为之后的、脆弱而真实的线——一条通向真相,也可能通向光明或黑暗的线。
四
无影灯将眼球内部照得如同血色深渊。
林琛右眼被开睑器强行撑开,球后麻醉的半边脸失去知觉,但意识在镇静剂作用下漂浮于噩梦边缘。他能听到器械冰冷的碰撞声,能感觉到玻切头在玻璃体腔内高速振荡切割混浊物质和牵引条的震动,伴随着眼内激光光凝时微弱的噼啪声。
剥离颞下象限坏死视网膜边缘的增殖膜,苏晚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显微镜后,她的瞳孔紧缩成针尖,全部精神凝聚在指尖操控的器械上。屏幕上,坏死的视网膜边缘被小心分离,下方脆弱的脉络膜血管网暴露出来。
突然!
颞下大血管弓!爆发性出血!驱逐性脉络膜上腔出血!
助手失声惊呼!
几乎同时,林琛的视野——那仅存的、扭曲的光感——瞬间被汹涌的、粘稠的黑暗吞噬!如同被泼进一桶滚烫的沥青!剧痛穿透麻醉屏障,像烧红的铁钎捅进大脑深处!
停止灌注!负压降到50mmHg!升高灌注瓶高度!电凝准备!后巩膜切开减压包!
苏晚的声音陡然拔高,罕见地透出一丝紧绷。林琛在剧痛和绝望的黑暗中,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握着电凝头的手,在极其短暂的一刹那——颤抖了!
这个细微的颤抖,在灭顶的黑暗和残留的猜忌中,被无限放大成致命的信号!她在犹豫!她是不是要……放任他瞎掉!
啊——!!
被固定在手术台上的身体因剧痛和恐惧剧烈抽搐!未被束缚的左手猛地向上抓去,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量,死死钳住苏晚操作器械的右腕!
苏晚!!
嘶吼声因剧痛和镇静剂而扭曲破碎,
你要弄瞎我!你就这么恨我吗!
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和手腕上铁钳般的抓握,让苏晚的动作彻底僵住!
时间仿佛凝固了。
无影灯惨白的光线下,她愕然低头,看着林琛那只青筋暴起、死死抓住自己手腕的手。
巨大的震惊和被误解的痛楚瞬间淹没了她。
林琛眼中那深切的恐惧和指控,像一把刀刺穿了她。为了澄清这致命的误会,为了证明自己从未想过伤害他,更是为了……说出那个她当年甘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他的真相!
她猛地抬起头,隔着泪水和无菌口罩的阻隔,看向无菌单下林琛那只充满恐惧和愤怒的左眼。她的声音失去了所有冷静,带着破音的嘶哑和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冲口而出:
不是报复!林琛你这个混蛋!
她的声音在死寂的手术室里炸开,
我恨你!我恨的是我自己蠢了九年!我恨的是你当年为什么不说!我消失,我认下那口黑锅,根本不是因为信了那些鬼话!我是为了保护你!!
那天晚上……我看到了!我看到你进了王教授的办公室!我听到了!我听到他威胁你!他说……他说他手里有你在他暗示下操纵实验数据的证据,以及多次违背动物伦理的证据!
他说只要他把这些交上去,你的保研资格、你的项目、甚至你的学位……全完了!你整个人就毁了!
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恨你!但我知道……我知道这些指控足以彻底毁掉你!我冲进去……我求他!我甚至……甚至主动提出:只要他放过你,我愿意承担所有‘启航计划’数据泄露的责任!并且从他老对手那里找回数据,并且退出项目组,放弃文章的署名,也顺带放弃掉自己的保研资格!
只要他销毁那些证据,放过你!他答应了……条件是……条件是让我立刻消失,永远不准联系你,不准解释!否则……否则他随时能毁了你!这就是我的‘秘密’!这就是我当年留下的那封分手信……和消失的原因!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傻瓜!你以为只有你在默默牺牲吗!
那些证据……是伪造的……
他艰难地吐出断断续续的话,
那天……赵哲……也在现场……他……他是王教授的打手……他故意诱导我……才导致那些所谓‘证据’……他……他录了像……和王教授……是一伙的……他们……想要的是我手里那份关于神经退行性疾病关键靶点验证的、尚未发表的原始实验数据……和陈薇……撞见的……是同一个人!
赵哲!
苏晚的声音充满了震惊和恍然大悟!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的同组男生!那个当年踢球受伤、走路微跛的身影!
她猛地想起,当年实验室走廊监控拍到一个跛脚身影在数据丢失时段频繁出入!
只是当时调查方向被王教授刻意误导,忽略了这条关键线索!陈薇的指认,林琛此刻的证词,监控画面……瞬间串联成铁证!
所有的迷雾在这一刻被彻底驱散!
真凶锁定!
苏晚的身体剧烈一震!悔恨、心痛、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力量交织在一起。覆盖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传递来的不再是恐惧的钳制,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托付和支撑。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
现在,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
她重新低下头,目光锐利如初,精准地锁定了那片汹涌的血色混沌和脉络膜上腔的隆起。
双极电凝!最大功率!巩膜切开刀!准备大量平衡盐溶液冲洗!
她的声音响起,沙哑却重新找回了磐石般的冷静,那冷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是背水一战的孤勇,更是两人命运重新交织后的孤注一掷。
器械递到她手中。
无影灯下,她的操作稳如磐石,精准而迅捷。
出血点被强力电凝封闭,后巩膜切开释放了脉络膜上腔积聚的血液,大量冲洗后,眼内视野逐渐清晰。
视网膜复位状态尚可,硅油被重新注入稳定眼内结构。
手术,在一种近乎悲壮的沉寂与默契中,走向成功。
厚重的纱布和金属眼罩如同枷锁,将林琛的右眼禁锢在黑暗与压力之中。
硅油填充带来的特殊胀满感和术后炎症的搏动性疼痛持续着,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眼内敏感的神经末梢。
病房只留一盏昏暗壁灯,空气中弥漫着药水和绝望的味道。
门无声滑开。苏晚的身影立在床边,像一尊疲惫的白色雕像。她手中捏着刚打印的术后OCT和B超报告,纸张边缘被攥得发皱。
驱逐性出血止住了…视网膜基本复位…硅油在位填充充分…,
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
但…脉络膜大出血造成的缺血性损伤严重…视神经因急性高眼压和缺血压迫时间过长…功能受损极重…,
她顿了顿,补上更残忍的一句,目前仅有微弱光感…未来72小时是炎症高峰和神经损伤修复的关键期…决定…是否…永久丧失形觉…
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宣判般的嘀嗒声。
忽然,她伸出手。
掌心向上,那枚铂金的银杏叶吊坠静静躺着,叶背的
L&S
在昏黄光线下流淌着微弱却固执的金芒。冰凉的链子垂落,轻轻晃动。
银杏…图书馆后面…那年秋天的叶子…像金子一样…
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温柔,‘L&S’…Lin
and
Su…你说…就算叶子掉光了…树还活着…根还缠着…
林琛的喉结剧烈滚动。被硅油填塞和炎症折磨的眼眶深处,干涸的泪腺灼痛。
他艰难地抬起未输液的手臂,指尖在空气中摸索,颤抖着,终于触碰到那枚冰凉的叶片。
熟悉的纹路刻进指腹,瞬间击穿了九年的时光壁垒。
他蜷起手指,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片微凉的金色印记死死攥进掌心,仿佛攥住溺亡前最后的浮木。
他抬起头,尽管右眼被金属罩和纱布重重封锁,但他固执地望向苏晚站立的方向。干裂的嘴唇无声开合,气流摩擦着声带,发出一个微弱却耗尽全部生命力的气音:
晚…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苏晚强筑的堤坝,重重砸落在林琛紧握着银杏叶的手背上,溅开一朵微小而滚烫的水花。
她的另一只手,带着冰凉和同样剧烈的颤抖,缓缓覆上他紧握的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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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的冰山在掌心紧贴的温度里轰然崩塌,洪流裹挟着血泪与悔恨,却也冲刷出名为共生的河床。沉默的病房里,只有两颗心脏在失明阴影的悬崖边缘,以相同的、劫后余生的频率,沉重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