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77年,大姨子肺结核去世,临终向妻子托夫献子。
妻子收拾出一间厢房,姐夫和外甥住进了我家。
这件事成了社员茶余饭后的谈资,背地里说的很难听。
想到孤儿鳏父,我默默承受了这一切。
那天,我在生产队赚了10个工分。
下工后,我到供销社买了猪肉。
回到家,厢房的煤油灯亮着。
窗纸上倒影出两个人的身影。
妻子正在系扣子,房里传来姐夫的声音。
秀兰,你说我们这样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妻子叹了口气。
你等这天不是等了七年还有啥不知足。
两句话,犹如晴天霹雳。
我站在门外,手中的猪肉滑落在地。
德柱快回来了,我得去做饭了。
妻子走出厢房,差点撞到我身上。
她眼神慌乱。
德住,你啥时候回来的
1
汗水打湿了我的后背,我怔怔站在原地,大脑飞速旋转。
没真凭实据,恐怕此刻我冲进去质问,他俩也不会承认。
我抹了把头上的汗。
刚到家,我去供销社买了点肉,咱们家好久没吃肉了。
她神色自然了不少,弯腰捡起地上的肉,开口说道。
傻愣在那干啥,看你满身土,赶紧去洗一洗,我去做饭。
我走进后屋,打了一桶水,从头浇下。
昏暗的油灯照着我湿漉漉的脸,让我冷静了下来。
吃饭的时候,秀兰给我盛了一碗肉。
当家的每天上地,辛苦,今晚你多吃点。
我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却吃不出任何香味。
我把眼前的肉推到了儿子面前,孩子看见肉眼睛都直了。
夹了几大块放进自己的碗里。
秀兰看着儿子,气不打一处来。
吃吃吃,就知道吃。
你姨夫和弟弟还没吃呢!
秀兰说着,把碗又推到了外甥面前。
儿子一脸委屈。
我心里憋着怒火,这要是放在从前,我不会说什么。
但今天我真的忍不住了。
秀兰,都是孩子,你儿子吃两块肉怎么了。
她瞪了我一眼,你就惯吧!惯子如杀子!
姐夫金贵林看着秀兰和我拌嘴,开口说话。
德住,别和秀兰吵,她一天除了去生产队干活,还要忙里忙外。
不容易,你体谅一下。
他不说还好,说起这茬,更是让我火大。
姐夫,不是我说你,你也知道家里过的困难。
你是不是也得为家分担一点
总不能你赚的工分都攒着,在我家白吃白喝吧。
我带着怒气,话自然不好听。
秀兰见我把矛头转向了姐夫,立刻炸了。
赵德柱,你今天抽什么羊癫疯。
姐死了,姐夫和孩子孤苦伶仃的,照顾他是我们的责任。
当初我可是亲口答应我姐了。
你要是敢反悔,我们就离婚!
结婚七年,她从来没对我说过离婚这两个字。
自从金贵林来了搬了进来,她总是拿这两个字敲打我。
以前我觉得是她们姐妹情深,现在看来是姐夫和小姨子情深。
金贵林马上装起了老好人,我说秀兰和德住,你们别为我吵架。
实在不行姐夫明天就搬出去,俺们家那老房,拾到拾到也能住人。
就是孩子住老房晚上害怕。
张秀兰拉过外甥,把他抱进了自己怀里。
没事,姐夫。你就踏实的住着!这家只要我我在,还轮不到别人做主。
真是的,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
我把手中的碗重重砸在了桌子上,转身离开了饭桌。
2
那个年代的人都勤劳,每天天不亮就去生产队上工了。
而且集体荣誉感也强,为了多赚点工分,真的是披星戴月,汗珠子落地摔八瓣。
村里的铁柱和我是发小,每天上工都和我一起。
每天劳动的空闲,我们就在一起唠嗑,聊天。
德柱,你姐夫去你家也好几个月了吧。
我心里烦闷,点了点头。
现在外面都传疯了,说的可难听了,说你就是个王八头。
也不怪人传,你说哪有姐夫和小姨子在一块生活的呀!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说。
那个年代,男女关系都很淳朴。
谁家要是有点风吹草动,那舌根都得被人嚼烂了。
我放下手中的锄头,拿起脖子上搭的破旧毛巾擦了把汗。
谁爱说什么酒说什么去吧。
铁柱一脸嫌弃,你啊,不是我说你。
你说你姐夫那么大的男人,还用你们照顾
要不你我给他介绍个人吧,邻村的刘寡妇,据说守寡多年了。
我眼前一亮,心里暗想。
这倒是个好办法,他再婚,离开我家,妻子也就死心了。
我拉住铁柱的胳膊,真的,你莫诓我。
他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心中的郁闷终于纾解开来,我拿起了锄头,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晚上下工,收拾完毕,我早早的躺在了炕上。
秀兰和衣而睡,躺在了孩子那边。
自从她姐夫进了家门,我们就再也没有过亲密关系。
她总说类,不想那事。
直到昨晚,一切才有了解释。
我心中虽然不舒服,但是想到给她姐夫相亲的事,心中还是有了念想。
等孩子睡后,我轻轻拉了一下秀兰。
秀兰,俺跟你说个事,你姐夫还年轻,要不给他相个人吧。
邻村的刘寡妇......
住嘴,你整天就想着怎么把姐夫赶出去!
没等我话说完,秀兰就急了,大嗓门差点把孩子吵醒。
我和你说,赵德柱,你要是再打算把姐夫赶出去!咱俩就离婚!
我的脾气也起来了,张秀兰,你以为不不知道你和你姐夫的事
我只是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孩子受苦。
你也别逼我。
黑暗中,我听到她哭泣。
我没理她,转身睡下。
第二天一早,我和金贵林一起上工,我想问问他的想法。
毕竟给他相个对象,对他来说也是好事。
我快跑了几步,追上了他。
姐夫,俺有个事想跟你说。
你看,我姐也去世这么长时间了。
你一个大男人又当爹又当妈的,况且你还年轻,也不能打一辈子光棍不是
他盯着我,德住,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我托铁柱给你在邻村相了个对象,也是老公死了。听说人长的不孬,持家过日子,里里外外是一把好手。
金贵林一脸不耐烦,你姐刚死这么几天,我哪有心思找人啊。
德柱,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在你家。
我心口不一,我只是觉得你需要个女人照顾你。
他叹了口气,好吧,那听你的,看一看。
3
到了生产队,我找到铁柱,高高兴兴的把这件事和他说了。
铁柱当天就去了邻村说媒。
当晚,秀兰知道了我的所作所为,气的坐在炕上掉眼泪。
我安慰她,我这也是为了姐夫好,你还能照顾他一辈子吗
都随你吧。
她的态度明显转变了,可能是我昨晚的话让她醒悟了,那一刻,我竟然有些欣慰。
在铁柱的帮助下,金贵林去相了亲。
女方很满意,金贵林却千方百计的找毛病。
没成之后又介绍了几个,还是一样的结果。不是太瘦,就是太老,再不就是不够温柔。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狗东西原来一直在敷衍我!
那天,秀兰没去上工,下午还没到下工的时候,金贵林也走了。
看着他向家的方向走去,我也和生产队长请假早走一个小时。
到家得时候,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秀兰在厢房,和金贵林纠缠在一起。
物理传来金贵林的声音。
秀兰,可让我想死了。
你那傻汉子还给我相亲,我哪能舍得你啊。
接着是秀兰的娇嗔。
那你还去,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金贵林嘿嘿一笑,没办法,不应付一下,你那傻汉子不会死心。
接着,屋内渐渐传出不堪入耳的声音。
我差点控制不住冲进去,但还是控制住了。
张秀兰,金贵林,既然你们如此把我不当人,也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我悄悄退出家门,找到铁柱的时候正赶上社员们下工。
我拉起铁柱的手,走跟我去捉歼!
铁柱满脸诧异,我拉着他的胳膊
,边走边喊。
父老乡亲们,请你们给我做主啊,德柱谢谢你们了。
铁柱凑在我耳边,德柱,你疯了!家丑不可外扬,以后你可怎么在村里抬头!
他们都不怕磕碜,我怕什么
不一会,父老乡亲越聚越多,议论纷纷。
到家那一刻,我让大家安静,然后挑了几个街坊邻居,和我一起悄悄打开院门。
来到厢房外,屋内正传出暧昧之音。
我一脚踢开房门,几个人随我走进屋内。
炕上的二人不着寸缕,见突然涌进人,大惊失色,吓得慌忙找衣服。
张秀兰,你可真不要脸!
我上去揪住她的头发就是一个大嘴巴。
你听我说,德柱。
你还是对这些乡亲说把,说说你怎么不要脸,怎么给亲夫带帽子。
金贵林披着被子,蒙着头躲在炕柜边上。
打完张秀兰,我一把将金贵林蒙头的被子拉开。
大家看看,就是这对狗东西!
我辛苦赚工分养家,他们就是这么对我的!
众人气愤异常,纷纷指责他们。
你们真是不要脸,怎么对得起德柱!
还有金贵林,你哪是个人!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媳妇吗
等众人怒气渐消,我翻箱子找到纸笔,扔在她面前。
张秀兰,离婚!儿子归我!带着你的姐夫滚出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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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4
张秀兰签字的时候,手抖的厉害,金贵林趁机穿上了衣服,跑出了院子。
门外的相亲指着他的鼻子骂。
村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亲戚,自然为我感到不公。
恩将仇报,吃着别人的,喝着别人的,还睡着别人的老婆。
这么下作的事情,在这个村里重来没出现过。
离婚的事在生产队炸开了锅。
负责调解的队长叼着烟袋锅蹲在墙根,吧嗒吧嗒抽了半袋旱烟才开口:
德柱啊,离婚不是件小事,你俩再合计合计
我梗着脖子不说话,攥着炕沿的手青筋直跳。
秀兰忽然扑到队长脚边,嚎啕声震得窗纸直颤:
他诬陷俺!金贵林是俺姐夫,俺咋能干那缺德事!
金贵林缩在墙角,眼眶通红地搓着手:
都怪我,是我犯浑说了胡话,弟妹怕俺想不开,才特意来开解的……
他话音未落,铁柱
咣当
一脚踢翻了板凳: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亲眼看见你俩光不溜秋滚在炕上!
屋里几个老娘们
嗷
一嗓子捂上了眼。
岁数大的社员
啧啧
摇头,吧嗒着烟袋锅直叹气。
小宝躲在我身后,小手死死攥着我裤腰带,指节都泛了白。
秀兰见状扑过来要抱他,孩子却猛地往后缩,脑袋磕在我膝盖上:
娘坏……
爹,我怕……
秀兰的手悬在半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突然甩起胳膊给了小宝一巴掌:
反了你个小兔崽子!
啪
她一巴掌打在小宝脸上,仿佛打在了我的心上。
我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把将小宝护在怀里:
张秀兰,你他妈打孩子算什么本事!
她被我推得踉跄两步,撞在土墙上。
忽然咧嘴笑了,眼泪却大颗大颗往下掉:
赵德柱,你有种就离!离了婚你就是个带拖油瓶的二婚汉,看哪个瞎眼的女人敢嫁你!
屋外不知何时聚了一堆人,窗缝里漏进几句碎嘴:
啧啧,好好的家说散就散指不定男人也有毛病,留不住秀兰。
我胸口闷得发慌,摸出烟袋锅连划三根火柴才点着,浓烟呛得眼睛生疼。
队长磕了磕烟袋锅,瓮声瓮气地说:
既然都咬死了要离,那就按程序走
——
秀兰,你净身出户,小宝归德柱。散了吧,明儿都还得下地呢。
散会后,铁柱拽着我去村头喝闷酒。
月亮吊在槐树杈上,像块被啃缺的玉米面饼子。
他往我手里塞了块烤红薯:
别听那些老娘们瞎咧咧,你可是十里八乡的好把式,还怕找不着媳妇
你等着,这十里八村的寡妇我都熟,我给你介绍个长的俊的!
我咬了口红薯,甜津津的热气窜进喉咙,却堵得心慌。
回到家时,小宝已经趴在炕沿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我轻手轻脚给他盖好被子,摸到他攥在手里的半块硬饼,那是今早上我塞给他的干粮。
炕角堆着秀兰的花布衫,我触景生情,心中悲痛万分。
我猛地扯过被子蒙住头,听见自己牙齿咬得咯咯响,却流不出一滴泪。
生产队的大喇叭又响了,喊社员们去公社领返销粮。
我抄起锄头往外走,路过金贵林家门口时,听见秀兰在里头哭:
你说过会娶我的……
他粗声粗气地骂:
娶个屁!你说过赵德柱那傻货能给咱养老,你再看看现在!你都被赶出来了,以后还得我养你!
我攥紧锄头柄,指节咯吱作响。
这天的日头格外毒,锄头砸在板结的土地上,溅起细碎的土坷垃。
我弯腰拔了把野草,扔进地头的粪堆里,心里却像塞了团乱麻。
风卷着尘土掠过地头,远处的杨树沙沙作响。
我望着漫无边际的青纱帐。
七年前娶秀兰那天,她也是站在这片地头,红盖头被风吹起一角,露出眼睛里亮闪闪的光。
只是如今已经物是人非,只剩下一个惨不忍睹的男人带着可怜的孩子。
5
张秀兰净身出户,分家那天她却站在院子中间指挥金贵林搬这个,又搬那个。
既然离了,我也不想和她计较那么多,愿意搬啥就搬啥,省得我睹物思人,更难受。
金贵林临走的时候把家里仅剩的粮食都搬走了。
小宝紧紧拉着我的衣角。
爹,娘把吃的都拿走了,我们吃啥。
我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摸摸了小宝的头:
她已经不是你娘了。
小宝点点头,我知道了爹,她都不给小宝留吃的。我也不认她了。
我摸摸他的头,爹有的是力气,咱爷俩肯定会越来越好。
秀兰没再回来过,倒是金贵林的老房那边天天闹动静。
某天夜里,我起来喂牛,听见金贵林老房传来摔盆砸碗的声响。
都他妈怨你,你这个赔钱货!家里现在连盐都买不起了!
放屁!你工分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藏钱!
我转身回屋,懒得听他们那些烂事!
油灯下,小宝趴在炕桌上写作业,铅笔头短得快捏不住。
我摸出块粗粮饼掰碎了泡在热水里,推到他跟前:
先垫垫肚子,明早爹去镇上换点细粮。
孩子盯着饼渣摇头:
爹吃,我不饿。
我喉咙发紧,硬往他嘴里塞了一勺:
臭小子,长身体呢,跟爹客气啥!
第三天下工,铁柱神神秘秘地拽我到草垛后头,挤眉弄眼地掏烟:
德柱,之前给金贵林介绍那个刘寡妇还记得不
我手一抖,火柴掉在鞋面上:
记得啊,咋了
他嘿嘿笑:你觉得她咋样。
嗯,屁股大,能生养。
铁柱一脸坏笑。
她还惦记你呢,今天主动找我问你的情况。
我一撇嘴,拉倒吧,人家不嫌弃我穷啊。
铁柱一听不乐意了,咋地穷还能扎根啊!你就是缺个好女人持家过日子。
我打啊了个哈哈,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压根没上心。
一个月后,我正挑着粪桶往地里走,张秀兰缺出现拦住了我。
她瘦得脱了相,头发乱糟糟地挽在脑后,裤腿上沾着半截草绳。看见我,她张了张嘴,又迅速低下头,脚尖在土路上碾来碾去。
德柱……
她声音沙哑,像破了洞的风箱。
金贵林把粮票换酒喝了,俺俩三天没吃饭……
我攥紧扁担,指节发白。
小宝昨儿还问:
娘是不是病了
此刻她站在眼前,却让我想起离婚那晚,她披头散发地骂
二婚汉
的模样。
路边的马齿苋蔫巴巴地贴着地,几只绿头苍蝇在粪桶边打转。
我转身要走,听见她突然拔高的哭声:
赵德柱!你就这么狠心
狠心
我猛地回头,粪桶晃得泼出几滴脏水。
你跟金贵林在厢房干那事的时候,咋没想到我和小宝你拿离婚威胁我的时候,咋没想到今天
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身后突然传来金贵林的骂声:
哭啥丧!没出息的玩意儿,走!
他上来拽秀兰的胳膊,我看见她袖口露出的淤青
——
紫黑的印子,像条死蛇缠在腕子上。
金贵林瞪了我一眼,吐了口浓痰:
看啥老子教训老婆,关你屁事!
秀兰垂着头跟他走,布鞋踢起尘土,脚踝上还沾着块没撕干净的膏药。
夜里,我摸黑给小宝掖被子,指尖触到枕头底下硬邦邦的东西。摸出来一看,是张秀兰留下来的一个半截木梳。
孩子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含糊地喊:
娘……
我鼻子一酸,把木梳轻轻塞了回去。
这一刻,我才清楚的明白,一个母亲对于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铁柱又来游说我相亲,这次带了刘寡妇做的腌黄瓜。
瓷罐子里的黄瓜泡得翠绿,浮着几片红辣椒。
人家不嫌弃你带娃,
他啃着黄瓜,汁水顺着下巴流,昨儿还说,就看上了踏实上进。
人还说呢,赵德柱,名字也好,罩得住,以后成家,也是个顶梁柱!
我蹲在门槛上擦锄头,好半天说道,行,那就接触一下试试。
铁柱兴高采烈的一路小跑的走了。
生产队的广播响起,喊社员去领返销粮。
我扛起麻袋,小宝跟上来,指着远处说:
爹,娘在看咱。
我没回头,盯着脚下的土路,看水洼里倒映的天空
。
灰扑扑的,像块洗旧的粗布,却有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往远处飞了。
6
铁柱是个急性子,说是说媒,隔天就把刘寡妇领进了我家院子。日头正毒,她戴着顶破草帽,肩上搭着条蓝布手巾,手里还拎着个竹编食盒。
德柱兄弟。
她嗓门亮堂,一开口惊飞了墙根的麻雀。
听说你家小宝爱吃甜饼,俺烙了点糖饼送来。
小宝正趴在窗台上看蚂蚁搬家,听见动静蹭地跳下来,鼻尖凑近食盒直流口水。
刘寡妇弯腰摸他脑袋,草帽檐扫过孩子鼻尖:
哟,小男子汉了,帮爹看家呢
小宝红着脸往后躲,却偷偷把手指伸进食盒里沾了点糖霜。
我蹲在门槛上磨锄头,余光瞥见她袖口挽得老高,露出晒得黝黑的胳膊。
铁柱说你会编筐
她搬过小板凳坐下,从兜里掏出把葵瓜子。
俺家那几亩果园,年年收果子都缺筐。
我
嗯
了声,锄头在磨石上划出刺啦刺啦的响。
她往我脚边丢了把瓜子:
别磨了,手都出血了。
我这才发现虎口蹭破了皮,暗红的血珠渗出来,沾在粗布裤腿上。
她从兜里扯出块干净手帕,不由分说地缠在我手上:
俺知道你心里有顾虑。
她低头嗑瓜子,壳儿吐得老远。
俺前头那口子走了五年,带着俩闺女也不好嫁。你要是不嫌弃,咱搭伙过,俺不图别的,就图个知冷知热。
铁柱蹲在墙根抽烟,冲我挤眼睛。
小宝不知何时凑了过去,一直围着那食盒打转。
她忽然笑起来,眼角的褶子堆成一团:
看这孩子,跟俺家大妞小时候一个样,爱吃糖饼。
小宝抬头看我,手里的绳结晃啊晃:
爹,婶子的白面糖饼真好吃。
那天傍晚,刘寡妇走后,铁柱拍着我肩膀直乐:
成啊你,你看刘寡妇看你那眼神,这事啊,准成了。
我拿起烟袋锅,吧唧吧唧抽了两口。
小宝攥着半块糖饼蹦进来:
爹,婶子说明天帮咱补被套!
我笑着摸摸他的头,让她给你当娘,你乐意不
小宝眼睛眨巴眨巴,那感情好啊,爹。以后天天吃白面饼。
太阳沉下山,我和小宝都难掩兴奋和期待。
7
后半夜,我听见墙外吵嚷声。
扒着墙头一看,金贵林正跟个陌生女人拉拉扯扯,秀兰揪着他衣领,哭得嗓子都哑了:
你说过只娶俺一个!
那女人穿着件花衬衫,胭脂味隔着墙都能闻见,推搡着秀兰:
谁知道你是哪根葱金大哥早说了,他老婆早死了!
金贵林猛地推开秀兰,她踉跄着摔在泥水里,褂子撕开道口子,露出里头洗得发灰的内衣。
滚你娘的!
金贵林唾沫星子乱飞。
老子跟你睡是可怜你,还真当自己是个宝
女人扭着腰走了,高跟鞋在土路上踩出坑坑洼洼。
秀兰坐在泥里,伸手去够掉在一旁的鞋,却被金贵林一脚踢开:
晦气玩意儿,别耽误老子好事!
我摸黑回到屋里,小宝睡得正香,手里还攥着刘寡妇送的糖饼。
窗外传来秀兰的哭声,一声接一声,像漏了气的风箱。
第二天上工,铁柱捅了捅我腰眼:
昨儿夜里那动静,全村都听见了。
我弯腰锄地,锄头砸在土坷垃上,溅起细碎的土末。
远处,秀兰顶着俩黑眼圈来上工,褂子上的口子用草绳胡乱系着。
几个老娘们交头接耳,她猛地转身,破口大骂:
嘀咕啥再嚼舌根,我把你们嘴撕烂!
那几个老娘们瞥了他一眼,呸了一声,转身走了。
刘寡妇挑着水桶从地头过,冲我晃了晃手里的野菊花:
喏,给小宝编花环!
阳光照在她汗湿的头发上,格外动人。
秀兰盯着她的背影,忽然冷笑一声:
赵德柱,你倒是动作快,这就找好下家了
我没理她,弯腰拔了把野草,扔进地头的粪堆里。
收工后,铁柱拽着我去看刘寡妇的果园。
桃树正挂果,青生生的小毛桃缀满枝头。
她摘了个野杏子塞给我:
尝尝,酸甜口的。
果子在齿间咬破,酸得我皱眉。
小宝蹲在树下,正仰着脸在那摘果子。
她扯把野菊花别在孩子头发上,笑得前仰后合:
哟,小闺女啦!
小宝咯咯笑,伸手去够她鬓角的花:
婶子也戴!
暮色漫上来时,我们往回走。
小宝牵着刘寡妇的手,蹦蹦跳跳地唱童谣。
远处,金贵林勾着个女人的肩膀走过,看见我们,故意提高嗓门:
二婚汉配寡妇,绝配!
刘寡妇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盯着他:
金贵林,你裤腰带松了吧要不俺帮你系紧点
女人骂骂咧咧地拽着金贵林走了,他回头啐了口:
臭娘们,装什么正经!
小宝紧张的钻到刘寡妇身后。
刘寡妇拍拍小宝的头:
别怕,有婶子在,没人敢欺负你。
孩子仰头看她,忽然踮脚亲了亲她脸颊。
天边的火烧云红得透亮,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刘寡妇送了我们一段,忽然看着我说:
德柱,明儿俺把铺盖搬过来吧,省得来回跑。
我停下脚步,点了点头。
玲玉,谢谢你。
她笑了,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玲玉。
7
刘寡妇搬来那天,挑着两筐家什,扁担压得咯吱响。
筐里除了铺盖衣裳,还有半袋玉米面、一罐子腌咸菜,以及两个用红布包着的粗瓷碗。
俺娘说,二婚得用新碗,
她把碗搁在灶台上,冲我咧嘴笑。
不过俺没舍得买新的,就把旧碗擦得锃亮,一样使。
小宝蹲在门槛上看她收拾东西,手里攥着她带来的布老虎。
那老虎绣得歪歪扭扭,尾巴上还沾着块补丁,孩子却稀罕得不行,睡觉都搂在怀里。
婶子,这老虎叫啥名
他仰着脸问。
刘寡妇正往墙上挂镜子,回头说:
你想叫啥就叫啥,往后它就是你的亲兄弟。
小宝想了想:那就叫大壮吧!
惹得我和她都笑出了眼泪。
头几夜,我睡在堂屋的竹床上,听着里屋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小宝和玲玉的闺女小妮挤在炕上,叽叽咕咕说悄悄话。
有天半夜下起雷阵雨,我爬起来关窗,看见刘寡妇披衣坐在炕沿,正给小宝掖被角。
她干活是把好手,天不亮就起来喂鸡、烧水,下工后还能摸黑纳鞋底。
遇到这样一个好女人,我打心眼里知足。
麦收时节赶上暴雨,我和铁柱在地里抢收,刘寡妇扛着麻袋就冲了进来。
憨货!
她冲我喊。
先把地头那堆垛起来,别让雨淋了!
雨水顺着她的草帽檐往下淌,她却像不知道似的,弯腰抱起草捆就往车上堆。
忽然一声闷雷,黄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我们躲进地头的草垛里,浑身淋得透湿。
德柱,
她忽然开口,声音盖过雨声。
俺知道你心里有个坎儿。
她抹了把脸上的水,从兜里掏出块干饼掰成两半。
俺不图你立刻把俺当媳妇,就想跟你搭个伴,把俩孩子拉扯大。
饼子硬得硌牙,我却吃得格外香,忽然发现她睫毛上挂着水珠,像缀着几颗小珍珠。
那天夜里,我们挤在草垛里合盖一件蓑衣。
她的头轻轻靠在我肩上,体温透过湿衣服传来,我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情感,翻身压在了她的身上。
入秋时,我们去公社领了结婚证。
刘寡妇把证小心地藏在樟木箱底,又翻出件红布衫穿上:
俺这辈子,总算有个正经家了。
小宝举着结婚证蹦蹦跳跳:
爹,婶子现在是俺娘了吧
我喉咙发紧,摸了摸他的头:
对,是你娘了。
刘寡妇转身抹了把脸,再回头时,眼睛亮得像点了灯。
隔壁的金贵林不知从哪听说了这事,故意在村口嚷嚷:
赵德柱,娶个带俩油瓶的寡妇,你图啥
我没理他,只顾低头给小宝系书包带。
刘寡妇却停下脚步,从兜里摸出把瓜子扔给他:
图我能给俺暖被窝,能给娃做鞋,你有吗
周围响起低低的笑声,金贵林涨红了脸,踢着石子走了。
8
转眼到了冬天,我下工赶回家,雪片子像撒盐似的往脖子里钻。
我蹲在灶前烧火,听见砸门声时还以为是风。
直到小宝拽着我袖子喊
娘来了。
才看见秀兰扒着门框,睫毛上挂着冰碴,嘴唇乌青得像冻坏的茄子。
德柱……
她嗓音沙哑,往门缝里挤。
金贵林卷着钱跑了,俺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刘寡妇正在炕上给小妮补棉裤,针尖猛地扎进指腹,血珠渗进蓝粗布。
张秀兰看见小宝,想过来抱抱他,却被小宝躲开,转身跑到了玲玉身边。
我攥紧火钳,看她见她还穿着棉布单鞋,脚趾头冻得发紫。
刘寡妇起身舀了碗热粥,递到她跟前:
先垫垫肚子。
秀兰却瞪着她,突然抬手打翻碗:
假惺惺!你抢了俺的男人,还装好人!
粥泼在青砖上,腾起的热气里混着她身上的酸臭味。
小宝吓得躲到刘寡妇身后,手里还攥着半块玉米饼。
秀兰眼神一亮,扑过去抢:
给我!
孩子死死攥着饼,指节发白:
这是娘给我留的!
我站起来,挡在她和孩子中间。
你还是这个德行,张秀兰,我们已经没关系了。
德柱。
她忽然软了声音,膝盖一弯跪在地砖上。
看在小宝份上,让俺住几天吧……
俺以后好好干活,再也不跟金贵林来往了……
刘寡妇见状拉着孩子进了里屋。
我忽然想起离婚那晚她骂我的话,想起小宝躲在墙角发抖的模样。
火钳
当啷
掉进灶膛,溅起一片火花。
起来。
我嗓音发紧,弯腰拽她胳膊,却触到她手腕上嶙峋的骨头。
她猛地扑进我怀里,浑身抖得像筛糠:
德柱,俺知道错了……
刘寡妇起身关上了里屋的门,我一把推开张秀兰。
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找我。
德柱,
她忽然开口。
那时候俺姐快咽气了,抓着俺的手说‘照顾好金贵林’。
俺想着,俺姐没了,俺不照顾他,他就真没亲人了。
我靠着门框抽烟,看火星子在黑暗里明灭。
秀兰忽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哭腔:
可俺没想到,他根本就不是人。
德柱,你说俺是不是活该
烟袋锅烧到手指,我猛地掐灭火星,疼得皱眉:你姐让你照看他,又没让你给他当媳妇。
你就是活该!
我伸手给她拿了两块玉米饼,递给她。
走吧,以后也别来了。
张秀兰走了。
临走给我鞠了个躬,说了声对不起,我看见她眼里含着泪水。
小宝揉着眼睛跑出来,怯生生的问:
爹,娘呢
我望着远处白茫茫的雪地,想起秀兰深一脚浅一脚的背影。
我摸了摸小宝的头:她说去邻县找活计。
小宝哦了声,转头跑进了屋。
我骗了孩子,我也知道张秀兰不会再回来了。
可真相过于残忍,不能伤了孩子的心。
9
开春时,铁柱捎来了张秀兰的死讯。
他坐在炕沿上抽旱烟,吧嗒吧嗒半天才说:
邻县窑厂的人说,她搬砖时摔断了腿,没人管,烂在破窑洞里了……
烟袋锅在他手里晃悠,烟灰簌簌掉在鞋面上。
我蹲在门槛上擦锄头。
听着远处的蛙鸣,忽然想起她嫁我时的模样。
红头绳系着麻花辫,在田埂上走得轻快,鞋尖沾着露水。
玲玉叹了口气,罢了,毕竟你们夫妻一场,还是小宝的亲妈。
咱们把她后事办了吧。
我点了点头。
弄好一切后,我把她的骨灰安葬在了她姐姐旁边。
金贵林听说这事,竟然来找我兴师问罪。
被玲玉拿笤帚疙瘩赶出院子:
你还有脸来要不是得柱给她收尸,现在还在窑洞烂着呢!
我警告他,再敢来我家,我打断他的狗腿。
他灰溜溜的跑了。
一年后,我去给张秀兰上坟。
张秀兰,
我往火里添了把纸,咱俩的恩怨,就到这吧。
希望你下辈子,好好做人。
入夏时,金贵林瘸着腿回来了,据说是在集上与人争女人,被打断了腿。
他蜷缩在自家破屋里,连口水都喝不上。
最后他死在了他那间四处漏风漏雨的老宅,无人收尸。
一个暴雨夜,浇塌了他的破房子,算是成了他的墓地。
又是一年春和夏。
小宝渐渐长大,生产队也解散了。
联产承包,我承包了土地,日子蒸蒸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