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鬼田重生
冰冷的雨点裹挟着初冬的寒意,狠狠砸在糊了厚厚一层油纸的破旧窗棂上,发出噼啪的闷响,像无数只急躁的手在拍打。风,如同鬼魅的呜咽,从屋顶漏风的破瓦缝隙间钻进这间阴暗的屋子,卷起一股混合着陈年稻草霉味、劣质灯油烟气以及人体久卧的微馊气息。
沈清,或者说,此刻占据着这具年轻身体的意识——一个刚刚在国际农学研讨会上斩获大奖的现代农学教授,在剧烈的头痛和眩晕中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毛玻璃。头顶是粗陋的房梁,黑黢黢的,挂着几缕蛛网,在穿堂而过的冷风里瑟瑟发抖。
她费力地转动眼珠,视线扫过空荡荡、四壁被烟火熏得发黑的屋子。角落里,一个穿着粗布旧袄、面容憔悴的妇人蜷缩着,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如同被掐住喉咙的幼兽。那是原主的继母,王氏。她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一个瘪得几乎看不到形状的粗麻布口袋,袋口敞着,里面空空荡荡,只剩下几粒黄褐色的粟米可怜巴巴地粘在袋底。
……最后半袋米…也没了…王氏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绝望,这年景…这日子…可怎么活…
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尖锐的冰锥,猛地刺入沈清的脑海。原主,沈青禾,十六岁,曾是这附近小有名气的沈家地主唯一的女儿。沈家虽不算大富大贵,但也曾有几十亩上好的水田,日子殷实。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先是父亲沈文山进山收租,路遇山洪,连人带车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个尸首都没寻回。紧接着,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豺狼,本乡的里长张德贵和县里的一个姓周的粮商勾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几张伪造的借据和地契,生生夺走了沈家几乎所有的良田祖产。只留下了一块地。一块位于村子西头、紧挨着乱葬岗的废地。没人知道它原本属于谁,只知道不知从何时起,那块地就变得诡异无比。无论种什么,哪怕是最贱命的稗草,也休想在上面冒出一点绿意。鸟雀飞过那片地上空都要绕道,连最胆大的野狗也绝不会去那里刨食。久而久之,鬼田之名传开,成了村里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禁地。沈家的家产被夺,独子沈青松,也就是青禾的哥哥,年轻气盛,咽不下这口恶气,愤然去县衙告状。结果状纸石沉大海,他反而被几个蒙面人拖到城外僻静处一顿毒打,断了一条腿,至今还躺在隔壁屋里,高烧不退,生死难料。接连的打击之下,原本就有些痴傻、反应迟钝的原主沈青禾,彻底崩溃,高烧不退,一命呜呼。这才有了现代沈清的鸠占鹊巢。鬼田……沈清,不,现在她就是沈青禾了,在心里咀嚼着这两个字,舌尖泛起一股铁锈般的苦涩。这具身体残留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再次淹没。家徒四壁,亲人垂危,仅剩的是一块被诅咒的废地。这开局,比她研究过的任何一种盐碱地、任何一种重金属污染土壤都要棘手百倍千倍。活下去。这个最原始、最强烈的念头,像黑暗中唯一燃起的火星,瞬间燎原,压倒了所有的眩晕、恐惧和茫然。她必须活下去!也必须让这具身体的母亲和哥哥活下去!咳……喉咙干得如同砂纸摩擦,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呛咳。这声音惊动了角落里沉浸于绝望的王氏。她猛地抬头,浑浊的泪眼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青禾青禾!你醒了老天爷啊!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那张铺着薄薄一层稻草的破炕边,枯瘦的手颤抖着抚上青禾的额头,又摸摸她的脸颊,烧退了!真的退了!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王氏的激动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感恩,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地说着: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娘还以为…还以为你也…你哥他…唉…醒了就好啊…她一边哭一边笑,紧紧抓着青禾冰凉的手,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青禾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继母王氏,在原主模糊的记忆里,虽不算十分亲近,但也从未苛待过她。此刻她眼中的关切和劫后余生的喜悦,是真实的。这让青禾心头那点为了生存而必须伪装的决心,莫名地沉了一分。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气音。
别急,别急说话!娘给你弄点水!王氏慌忙起身,踉跄着跑到角落里一个破瓦罐前,舀了小半碗浑浊的水,小心地端过来,用缺了口的碗边凑到青禾唇边。
冰冷、带着土腥味的液体滑入喉咙,青禾勉强吞咽了几口。她垂下眼帘,再抬起时,目光变得空洞而茫然,直勾勾地盯着屋顶的某处黑暗,嘴角甚至微微歪斜,流下一丝涎水。她开始模仿记忆中那个痴傻原主的神情和反应——迟钝、木然,对外界刺激几乎没有反应。
青禾王氏脸上的喜悦瞬间凝固,被巨大的恐慌取代。她摇晃着青禾的肩膀,青禾你看看娘!你说话啊!别吓娘!
青禾只是傻傻地咧着嘴,口水流得更欢了,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噜声。
王氏的手无力地垂下,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更深的绝望和疲惫。她颓然坐倒在炕沿,喃喃自语:傻了…还是傻…这命啊…这命…她捂住脸,压抑的哭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悲切无助。
2
夜探鬼田
窗外,凄风苦雨依旧,敲打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青禾维持着痴傻的模样,眼神却穿过王氏佝偻的肩背,望向门外无边的黑暗,那黑暗的尽头,就是那块人人避之的鬼田活下去。她必须让那块鬼田长出活命的粮食!而痴傻,是她目前唯一能穿上的、也是最安全的铠甲。黑夜,像一块吸饱了墨汁的厚重绒布,沉沉地覆盖着这个破败的小院。屋外,冷雨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呜咽的风声,在枯枝败叶间穿梭,发出令人心悸的哨音。屋内,继母王氏终于支撑不住,伏在炕沿边沉沉睡去,发出疲惫而轻微的鼾声。隔壁哥哥沈青松压抑的、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也微弱了下去。一片死寂中,沈青禾猛地睁开了眼睛。那眼神,锐利、冷静,与白日里的空洞茫然判若两人。她屏住呼吸,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掀开身上那床硬邦邦、散发着霉味的薄被。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单薄的躯体,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赤着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泥地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避开地上散乱的稻草和杂物,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那间充满绝望气息的屋子,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目标明确——村子西头,那块被诅咒的鬼田。夜晚的村落,死寂得可怕。白日里鸡鸣狗吠的声气荡然无存,只有风穿过空荡荡的街巷,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声响。远处,几盏昏黄的油灯在窗棂后摇曳,如同坟地里的鬼火,更添几分阴森。她贴着残破的土墙根移动,避开可能有人窥探的方向。冰冷的夜风刀子般刮在脸上,钻进单薄的衣衫,带走仅存的热量。脚下的土路硌得脚心生疼,偶尔踩到尖锐的石子,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把痛呼咽回肚子里。终于,一片空旷的荒地出现在视野尽头。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有惨淡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它的大致轮廓。它比想象中更大,也更荒凉。没有篱笆,没有边界,就这么赤裸裸地、死气沉沉地躺在那里,与旁边长满枯草的乱葬岗紧紧相连。几棵歪脖子老树伸展着光秃秃、如同鬼爪般的枝桠,在风中发出吱呀的怪响。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不是泥土的芬芳,也不是草木腐败的寻常气息,而是一种混合着淡淡硫磺、某种金属锈蚀以及……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腥甜味。这气味钻进鼻腔,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直冲脑门。青禾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半是寒冷,一半是这环境带来的无形压力。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慢慢蹲下身,伸出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轻轻捻起一小撮泥土。入手的感觉极其糟糕。颗粒粗糙,毫无粘性,像被烈火反复烧灼过的灰烬,又像是被某种强酸彻底腐蚀过的矿渣。颜色是一种诡异的、毫无生机的灰白色,其间夹杂着一些暗红色的斑点和细小的、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的结晶颗粒。她将泥土凑近鼻尖,那股硫磺混合着金属腥甜的气味更加浓烈刺鼻。强酸性…重金属污染…硫化物富集…青禾的眉头紧紧锁起,借助着前世深厚的农学知识,迅速在心中分析判断。这片土地的鬼,其根源并非虚无缥缈的鬼神作祟,而是极其严重的土壤污染!过高的酸度直接毒害植物根系,而那些暗红色的斑点(很可能是高浓度的铁氧化物)和金属结晶(初步判断含有铅、砷等剧毒重金属),则是致命的杀手,足以让任何生命在这里枯萎、死亡。难怪寸草不生,鸟兽绝迹!这根本就是一片被剧毒浸透的死亡之地!然而,这严酷的判断非但没有让青禾绝望,反而在她心底点燃了一簇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火苗。污染是死的,知识是活的!只要找到污染的根源和特性,就有对症下药的可能!她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整片荒地,最后落在靠近乱葬岗边缘、地势最低洼的一处。那里的土壤颜色似乎更深一些,气味也更浓烈。她快步走过去,果然发现几处不起眼的缝隙,正极其微弱地、持续不断地逸散出带着硫磺味的白色雾气。她蹲下身,指尖小心地靠近缝隙边缘,一股明显高于周围环境的温热感传来。地热酸性温泉渗出青禾心中豁然开朗。地下硫磺泉的持续渗出,正是这片土地强酸性和硫化物污染的主要源头!高温加速了矿物质的溶解和氧化,形成了这片恐怖的鬼田!知道了病根,希望的曙光反而更加清晰。她闭上眼,集中全部精神。识海深处,一座线条简洁流畅、充满科技感的虚拟实验室悄然浮现。这是她前世倾注毕生心血的智慧结晶,一个集成了土壤分析、营养配方、种子基因库等功能的超级农学空间。虽然穿越而来,它似乎也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保留了下来,成为了她唯一的依仗。空间,启动!意念下达。虚拟屏幕亮起,柔和的光线照亮了意识深处。青禾毫不犹豫地将指尖捻起的那一小撮鬼田泥土样本,用意念投放到空间内的精密分析仪中。【样本接收。开始分析…】冰冷的机械提示音在意识中回荡。【土壤pH值:2.7(强酸性)…】【重金属铅(Pb)含量:超标872%…】【重金属砷(As)含量:超标510%…】【有效磷(P)、钾(K)含量:几乎为零…】【有机质含量:0.3%(极贫瘠)…】【检测到高浓度硫酸盐、硫化物…】一行行触目惊心的红色数据在屏幕上飞速滚动。污染程度之深,远超她的预估。前世处理过无数土地污染案例的沈教授,此刻也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要在这种绝境中种出作物,无异于在剧毒沼泽里培育鲜花!但她没有退路。她调出空间内的营养液配方模拟系统,意念如同高速运转的处理器,开始疯狂计算推演。中和强酸…需要强碱性物质…但必须缓释,避免局部pH值剧烈波动伤及未来作物根系…空间里能模拟生成的只有熟石灰粉末…剂量需要精确控制…重金属钝化…需要大量富含铁、锰氧化物或有机质的材料吸附固定…空间模拟生成腐殖酸、磷酸盐类钝化剂…补充基础营养…氮磷钾必须高浓度补充…模拟生成高效复合营养液…改良土壤结构…增加有机质和粘粒…模拟生成腐熟秸秆粉末…时间在高度集中的推演中飞速流逝。虚拟屏幕上,一个极其复杂的配方逐渐成型。各种模拟生成的原料在虚拟反应釜中精确配比、融合。这配方,是她结合当前空间模拟能力、鬼田极端污染状况以及明末可能获取的有限资源,所能设计出的最优解。它像一把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出的、极其狭窄的求生通道。【特殊营养液(强效中和型)模拟生成完毕。】冰冷的提示音再次响起。
【当前空间能量储备:37%。预计可具现化该营养液:10升。】青禾缓缓睁开眼,意识回归冰冷的现实。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十升。只有十升。这宝贵的十升营养液,是她扭转乾坤的唯一筹码!她必须在最关键的时期,精准地使用在最小的、最有希望成功改造的核心区域。月光挣扎着从云层缝隙中透下几缕惨白的光,映照着脚下这片灰白死寂的鬼田。青禾的目光却异常明亮,如同寒夜里的星辰。她蹲下身,用手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用力画下了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圈。这是她的战场,她的希望之地。鬼田从今天起,你的名字,该改改了。她对着这片死寂无声的土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笃定。那冰冷的、带着硫磺味的夜风,似乎也无法吹熄她眼底那簇名为生机的火焰。接下来的日子,沈家小院在白日里,依旧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青禾将痴傻的面具戴得严丝合缝。她整日里要么呆呆地坐在门槛上,对着院墙发愣,口水顺着嘴角流下也浑然不觉;要么就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转悠,偶尔捡起一根枯枝,对着空气胡乱挥舞,嘴里发出咿咿呀呀不成调的声音。她吃得很少,动作笨拙迟缓,对王氏的呼唤常常毫无反应。王氏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心如刀绞,却也只能抹着眼泪,将全部心力放在照顾重伤的儿子沈青松身上。家里的米缸早已见底,她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子,去村里相熟的人家低声下气地借些粗粮,或是去野地里挖些勉强能入口的野菜根、剥些苦涩的树皮回来熬糊糊。每一次出门,都伴随着村人异样、怜悯甚至带着一丝鄙夷的目光。曾经的小康之家,如今沦落到这般境地,连傻子女儿都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看那就是沈家的傻妞,整天流口水……唉,沈家也是造孽,田被夺了,儿子快不行了,就剩个傻女……那鬼田还在西头呢,晦气得很,离她家又近……这些细碎的议论,偶尔会随风飘进青禾的耳朵。她只是木然地听着,藏在破旧衣袖下的手,却悄悄攥紧。所有的屈辱和无力感,都被她转化成了夜深人静时奔向鬼田的无穷动力。只有在浓得化不开的深夜,当王氏因极度疲惫而陷入昏睡,哥哥在伤痛和低烧中意识模糊时,青禾才会卸下伪装,化身黑夜里的幽灵。她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分秒必争地行动着。她将空间里那宝贵的十升强效中和营养液,小心地分成二十份。每一次,她都只携带一份,趁着夜色潜入鬼田。在那片她圈定的小小核心试验田里,她跪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用削尖的木棍,极其小心地在灰白色的土壤表层戳出一个个均匀的、深度约两寸的小孔。每一个孔洞都精准无比,间距、深度都经过严格计算,确保营养液能最大效率地渗透、中和,又不至于因过于集中而灼伤未来可能萌发的根系。然后,她取出那份珍贵的营养液——一种散发着奇异青草与矿石混合气味的粘稠液体——用自制的简陋滴管,将每一滴都精准地注入孔洞中。液滴渗入土壤的瞬间,会发出极其细微的滋啦声,同时升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带着硫磺味的白烟。青禾屏息凝神,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弱震动和温度变化,如同医生在感受病人最细微的生命脉动。她需要根据土壤的反应,微调下一次滴入的量或位置。每一次操作,都耗费着她巨大的精神力去沟通空间,维持营养液具象化的稳定。这十升液体,她用了整整十个夜晚才小心翼翼地全部注入。每一次从鬼田归来,都像是打了一场无声的硬仗,浑身被夜露打湿,沾满灰白色的诡异泥土,疲惫得几乎虚脱。但她不敢停歇。营养液注入完毕,只是第一步。紧接着是翻土。她找来一把家里仅存的、锈迹斑斑的破锄头,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回到试验田。她像对待易碎的珍宝,用锄头最钝的部分,极其轻柔地翻动着表层约五寸深的土壤。动作必须轻、慢、匀,将注入的营养液与深层污染的土壤尽可能均匀地混合,促进中和反应,同时避免扬起太多含有重金属的粉尘。每一次挥锄,都伴随着肌肉的酸痛和沉重的喘息,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在寒冷的夜风中冰冷刺骨。翻土之后,是覆盖。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在黎明前跑遍村子外围的荒地、沟渠,捡拾一切能找到的枯草、落叶、细小的断枝。然后拖着这些宝贝回到试验田,将它们细细地、均匀地铺撒在翻动过的土壤表面。这一层薄薄的覆盖物,可以减缓水分蒸发,保持土壤湿度,为未来种子萌发提供一点点保温,更重要的是,它能逐渐腐烂,为这片死地增添极其宝贵的、哪怕只有一丝丝的有机质。做完这一切,天边往往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青禾必须赶在任何人起床之前,悄无声息地溜回自己的破炕上,将沾满泥土和草屑的破旧外衣藏好,重新换上那副痴傻呆滞的表情,仿佛一夜的辛劳从未发生。日复一日,夜复一夜。试验田那一小片土地,在青禾呕心沥血的治疗下,悄然发生着变化。那刺鼻的硫磺和金属腥味似乎淡去了一丝;土壤的灰白色中,隐约透出一点点深褐的底色;原本坚硬如石的质地,摸上去似乎有了一点点极其微弱的酥松感。然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播种。青禾将空间里那点可怜的种子储备翻来覆去地审视。玉米红薯这些高产作物是未来的希望,但它们的种子太显眼了,在明末的北方突然出现,一旦被发现,后患无穷。常规的小麦、粟米它们对恶劣环境的耐受性,未必能扛过鬼田改造初期的反复。她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一小包不起眼的蔬菜种子上——小白菜。空间标注:速生型改良品种翡翠青,耐寒性较强,生长周期极短(约35-40天),对土壤前期肥力要求不高,且……叶片形态与本地常见的野菜有几分相似!就是它了!隐蔽性强,生长快,能在最短时间内看到成效,验证改造方案!哪怕前期产量低,只要能活下来,就是巨大的成功!又一个深夜,青禾带着这包珍贵的翡翠青种子,潜入鬼田。她跪在那片经过精心治疗的土地上,用手指在覆盖物下轻轻扒开浅浅的沟。每一粒种子,她都像放置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按进温润的土里,再轻轻覆上一层薄土和碎草。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初生的婴儿。当她播下最后一粒种子,用微微颤抖的手将覆盖物重新整理好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和忐忑攫住了她。种子埋下了,希望的赌注已经押下,剩下的,就是等待命运的裁决。时间在王氏的愁苦叹息和沈青松断断续续的呻吟中,在村人有意无意的指点和青禾日复一日的痴傻伪装中,缓慢而沉重地流淌着。白天,青禾依旧扮演着傻子。但她去村口发呆的次数明显增多了。她总是选择能远远望见村西头那个方向的位置,一坐就是大半天,空洞的眼神深处,却藏着焦灼的守望。她竖起耳朵,捕捉着每一个从西边回来的村民的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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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鬼田,邪性!昨天路过,好像听到点怪声渗人!别瞎说!自己吓自己!那地方连耗子都不去!可……我好像瞅见点动静影影绰绰的……算了算了,晦气!这些议论让青禾的心时而提起,时而落下。有动静是种子发芽了还是风吹草动引起的错觉亦或是……改造失败,土壤再次恶化焦灼如同无数只蚂蚁,日夜啃噬着她的心。夜晚,成了她唯一能靠近希望的时刻。她不再需要频繁注入营养液或翻土,但每晚依旧雷打不动地溜去鬼田。她跪在试验田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扒开一小块覆盖的枯草,将耳朵紧紧贴在那冰冷的地面上。最初几天,只有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她甚至能感觉到土壤深处那残留的、顽固的毒素带来的冰冷恶意。然而,就在播种后的第七个深夜。当她的脸颊再次贴上冰冷的地面时,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律动,透过薄薄的土层,传递到她的耳膜!噗…噗…噗…像初生婴儿微弱的心跳,又像冰层下悄然涌动的第一缕春水!虽然微弱,却充满了顽强不屈的生命力!是种子!是她的翡翠青在突破坚硬的外壳,用幼嫩的根须顽强地探索着这片曾被诅咒的土地!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青禾!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才没有让那声激动的呜咽冲破喉咙。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成功了!第一步,她真的在这片死地里,种出了活着的希望!
此后的夜晚,倾听那微弱而坚定的心跳,成了她最大的慰藉和力量源泉。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搏动的力量在一天天增强。她更加小心地维护着覆盖层,根据土壤的湿度,偶尔用意念沟通空间,艰难地凝聚出几滴珍贵的水珠,悄无声息地渗入土壤深处,滋养着三个月的时光,在漫长的煎熬和隐秘的喜悦中,终于走到了尽头。深冬的寒意越来越重,清晨的霜花在枯草上凝结出惨白的图案。沈家的境况愈发艰难,王氏的脸上只剩下麻木的绝望,借粮的路几乎断绝,野菜也几乎挖不到了。沈青松的伤腿因为长期缺乏营养和医药,伤口反复溃烂,高烧时断时续,整个人瘦得脱了形,气息奄奄。
这天清晨,天色刚蒙蒙亮,一层薄薄的寒霜覆盖着寂静的村落。青禾像往常一样,早早地溜达到了村口的老槐树下,抱着膝盖,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几个早起的村民扛着农具路过,看到她,照例指指点点,摇头叹息。唉,傻妞又在这儿发呆了。
沈家真是完了,听说昨天王婶子去李财主家想赊点黍米,被管家用扫帚撵出来了……可怜呐,我看青松那孩子,怕是熬不过这个冬了……青禾对周围的议论置若罔闻,但藏在破棉袄袖子里的手,却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不能再等了!哥哥需要营养,这个家需要食物!今天,就是揭开谜底的日子!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只见里长张德贵骑着一匹膘肥体壮的青骢马,带着两个满脸横肉的家丁,趾高气扬地出现在村道上。张德贵穿着簇新的绸面棉袍,腰间挂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那玉佩的样式,竟与当日周粮商腰间的有几分相似),红光满面,与周围破败的景象格格不入。他勒住马,目光扫过村口,一眼就看到了槐树下的青禾,嘴角立刻扯出一抹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哟,这不是沈家的傻姑娘吗张德贵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戏谑,大清早的,又在这儿喝西北风呢你娘呢欠周老爷那点粮钱,到底什么时候能还上周老爷可是发话了,再还不上,就拿你家西头那块地抵债!他故意提高了音量,让周围的村民都听得清清楚楚。村民们纷纷停下脚步,围拢过来,脸上带着同情、麻木,或是事不关己的看热闹神情。没人敢接里长的话茬。青禾缓缓抬起头,依旧是那副痴痴傻傻的表情,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亮晶晶的口水。她像是完全没听懂张德贵的话,只是伸出脏兮兮的手指,指向西边鬼田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呃…呃…绿…绿…绿绿什么绿张德贵不耐烦地挥挥手,傻子就是傻子,说话都说不利索!赶紧滚回家去,别在这儿碍眼!青禾却像是被那个绿字刺激到了,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动作笨拙却异常迅速地朝着西边鬼田的方向跑去,嘴里依旧含糊地嚷着:绿…绿…我的…绿…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加上那含糊不清的绿字,瞬间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绿鬼田那边有啥绿的傻妞看到啥了别是中邪了吧走,跟过去看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村民们议论纷纷,连张德贵和他那两个家丁也被勾起了几分疑惑和看热闹的心思。张德贵冷笑一声:装神弄鬼!走,跟过去瞧瞧,这傻子能玩出什么花样!正好看看那块破地,值不值周老爷的债!他一夹马腹,带着家丁,不紧不慢地跟在奔跑的青禾和一众好奇的村民后面。人群浩浩荡荡地涌向村西头的鬼田。越靠近,那股熟悉的、令人不适的硫磺混合金属的气味似乎淡了许多有鼻子灵的村民已经察觉到了异常。青禾第一个冲到她那块小小的试验田边。三个月的心血,成败在此一举!她猛地停下脚步,在无数道或好奇、或嘲讽、或惊疑的目光注视下,弯下腰,伸出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抓住了覆盖在田垄上的厚厚的枯草席子!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上一掀!呼啦——枯黄的草席被整个掀开,抛向一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凛冽的寒风卷过空旷的鬼田,却无法吹散那骤然爆发的、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地盯在了那片刚刚被草席覆盖的土地上。瞳孔,在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急剧收缩,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没有灰白,没有死寂。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怎样惊心动魄、颠覆认知的绿啊!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精确形容的绿。像初春最清澈的溪水凝成的碧玉,又像是深潭下蕴藏了千万年的翡翠骤然见了天光。纯粹,浓郁,生机勃勃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在这片被诅咒的、万物绝迹的灰白死地中央,这一小方翠绿,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宣告着自己的存在!一株株小白菜,整齐地排列着。叶片肥厚、鲜嫩,边缘舒展着优美的弧度,叶脉清晰如同最上等的玉雕纹理。它们紧紧簇拥在一起,每一片叶子都饱满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在惨淡的冬日晨光下,折射出温润而充满力量的光泽。那浓郁的绿意,如同最强劲的生命宣言,瞬间刺穿了深冬的严寒和笼罩在鬼田上空经年的死亡阴霾,狠狠地撞入每一个围观者的眼底、心底!天…天老爷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最先从震撼中找回自己的声音,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发出梦呓般的惊呼,绿…活了!鬼田…鬼田长菜了!娘咧!我不是在做梦吧一个壮汉使劲揉了揉眼睛,又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龇牙咧嘴,才确认眼前不是幻觉。神迹!这是神迹啊!有迷信的妇人已经双膝发软,几乎要跪拜下去。这…这菜…水灵得…俺这辈子都没见过!更多的人则是被那翡翠般的菜苗本身所震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本能的渴望。在这个青黄不接、万物凋敝的深冬,这一抹鲜绿带来的视觉冲击和生存诱惑,是毁灭性的!死寂被打破,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议论声、抽泣声响成一片,如同煮沸的开水。张德贵骑在马上,脸上的鄙夷和戏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脸上的横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那双三角眼里,最初的震惊迅速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贪婪!像最饥饿的豺狼看到了毫无防备的肥美羔羊!如此水灵的反季节蔬菜,在寒冬腊月,这哪里是菜分明是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他猛地一夹马腹,青骢马嘶鸣一声,带着两个家丁粗暴地分开人群,冲到试验田边,马蹄几乎要踏到那脆弱的菜苗!他居高临下,目光灼灼地盯着那片翠绿,又猛地转向站在田边的青禾,声音因为激动和贪婪而变得异常尖利:沈青禾!这…这菜是你种的!青禾此刻,依旧维持着那副痴傻呆滞的表情,仿佛完全不明白周围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她只是傻傻地看着张德贵,眼神空洞,甚至还歪了歪头,嘴角流下一丝晶莹的口水。呃她含糊地发出一个单音,像是听不懂。张德贵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那股邪火和贪念更是熊熊燃烧。一个傻子!一个傻子都能在鬼田种出这样的宝贝这简直是老天爷送到他嘴边的肥肉!周粮商要是知道了……他仿佛看到了大把的银钱在向他招手!他强行压下心头的狂喜,挤出一个自认为威严,实则狰狞的笑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好!好得很!傻人有傻福!青禾啊,你这可是撞了大运,得了天大的福气!不过嘛……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阴冷而强硬,这福气太大,太重!你一个傻子,你那个快咽气的哥哥,还有你那没用的娘,接不住!也守不住!他抬起马鞭,用鞭梢极其轻蔑地指了指那片翡翠般的菜地,又指了指青禾,仿佛在宣判:这地,还有这菜,从现在起,归我了!里长我替你们沈家接下这份‘福气’,免得你们被这福气压死,招来祸患!
他身后的两个家丁立刻凶神恶煞地往前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短棍上,威胁之意溢于言表。周围的喧闹瞬间安静下来。村民们脸上的震惊和喜悦瞬间被惊愕和隐隐的愤怒取代。这…这分明是明抢啊!仗着里长的权势,欺负沈家孤儿寡母,连个傻子种出来的救命菜都不放过!无数道目光,带着复杂的情绪,聚焦在田垄边那个依旧一脸茫然、嘴角挂着口水的单薄身影上。同情、怜悯、愤怒、无奈……还有一丝丝对即将发生的暴行的恐惧。张德贵见青禾毫无反应,以为她被吓傻了,得意地哼了一声,对着家丁一挥手:还愣着干什么动手!把这些菜都给我小心点挖出来!这可是值大钱的宝贝!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丁狞笑着,大步上前,弯腰伸手,粗糙的手指就要抓向一株最水灵的小白菜!就在那肮脏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翡翠般叶片的刹那!一直呆立不动、仿佛被吓傻了的沈青禾,动了!那是一种沉寂已久的火山骤然爆发的速度!那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终于冲破伪装的凌厉!她一直低垂的头猛地抬起!那双原本空洞茫然的眼眸深处,如同被投入火种的寒潭,瞬间燃起两簇冰冷、锐利、足以焚毁一切虚伪和压迫的火焰!所有的痴傻、木然、怯懦,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属于沈清教授的冷静、属于沈青禾的愤怒、属于一个被逼到绝境之人的决绝,如同出鞘的利剑,寒光四射!在所有人,包括张德贵惊愕的注视下,青禾的身体如同蓄满力量的猎豹般弹起!她没有去挡家丁的手,而是快如闪电般侧身,右脚灌注了全身的力量,带着破空的风声,狠狠踹向旁边张德贵所骑青骢马的一条前腿!唏律律——!青骢马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凄厉痛苦的嘶鸣,前腿猛地一软,庞大的身躯顿时失去了平衡!啊——!张德贵脸上的得意和贪婪瞬间被极致的惊恐取代!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整个人就像一袋沉重的土豆,被巨大的惯性狠狠地从马背上甩飞出去!噗通沉重的肉体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张德贵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昂贵的绸面棉袍沾满了灰白色的诡异泥土,精心梳理的头发散乱如鸡窝,脸上更是糊满了泥浆,狼狈不堪。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呆了所有人!整个鬼田边,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青骢马痛苦的嘶鸣和张德贵杀猪般的痛嚎在回荡。踹翻张德贵的青禾,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甚至看都没看地上翻滚哀嚎的里长一眼,身形一矮,如同灵巧的雨燕,瞬间就扑到了旁边一个刚被家丁粗暴拔起、还带着新鲜泥土的小白菜旁!她一把抄起那株沾着泥的、依旧鲜翠欲滴的小白菜,如同握着一件武器!紧接着,她猛地扑到刚刚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张德贵身上!在张德贵因剧痛和惊怒而扭曲、糊满泥浆的脸上,那双因恐惧而瞪大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青禾那张冰冷、决绝、再无半分痴傻的面容!接不住青禾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狠狠砸在张德贵的脸上,砸进周围每一个贫息村民的耳中!这福气——她高高举起手中那株翡翠般的小白菜,带着泥土的根茎,对准张德贵那张开的、因惊骇而忘了合拢的臭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拍了下去!啪叽!清脆响亮的声音,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寂静的空气里!鲜嫩多汁的菜叶,混合着冰冷的泥土,瞬间糊满了张德贵的口鼻!翠绿的汁液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和他脸上的泥浆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幅极其滑稽又无比解气的画面!张德贵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和糊了满嘴的泥腥味、菜汁味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睛翻白,几乎窒息。青禾死死摁住他挣扎的肩膀,俯下身,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刃,直刺张德贵因惊恐和窒息而充血的眼底。她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鬼田上空,带着一种横扫一切的凛然和嘲讽:给你!要不要!那些脆弱的生命。张德贵杀猪般的惨嚎和呛咳声,如同被掐断脖子的鸡,在青禾那声雷霆般的质问后,硬生生憋回了喉咙里。他糊满泥浆和翠绿菜叶的脸上,那双因窒息和剧痛而充血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纯粹的、被彻底踩碎尊严的恐惧。他死死盯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少女,那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目光,如同两把实质的匕首抵在他的眼球上,穿透了他所有的蛮横和依仗。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敢妄动一下,对方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拧断他的脖子!
呃…呃…
喉咙里只能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是哀求,更是彻底的屈服。
整个鬼田边,死寂得可怕。连风都似乎被这骤然的逆转震慑住了,停止了呜咽。所有围观的村民,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震惊、茫然、难以置信……最后都化作了某种更深沉的敬畏。他们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看着她脚下像一滩烂泥般抖如筛糠的里长,看着她手中那半截沾着泥、兀自翠绿欲滴的白菜梗——刚才那雷霆万钧的一击,仿佛还带着破空的风声,烙印在每个人的瞳孔深处。
鬼…鬼上身了有人牙齿打颤,低低地挤出几个字,立刻被旁边的人死死捂住了嘴。
是煞星…沈家傻女…是煞星啊!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
但更多的目光,是落在那片在灰白死地上倔强燃烧的翡翠绿上。那生机勃勃的绿意,与少女此刻身上凛冽如寒冬的气息,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傻子不!这分明是蛰伏已久的凶兽,一朝露出了獠牙!
青禾缓缓站起身,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她甚至没有再看地上的张德贵一眼,仿佛那只是一堆碍眼的垃圾。她弯腰,小心翼翼地扶起刚才被家丁粗暴拔起、此刻根须暴露在寒风中的另一株小白菜,手指拂去根部的泥土,那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然后,她将那株菜,连同手中沾着张德贵污秽的半截菜梗,一起轻轻放回了被掀开的草席边缘。
我的。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噤若寒蝉的村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和宣告。没有愤怒,没有威胁,只有陈述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两个早已吓傻、如同木桩般杵在原地的家丁身上。那眼神冰冷,如同在看两件死物。
抬走。两个字,简洁,冰冷。
两个家丁浑身一激灵,如同被鞭子抽中,哪里还敢有半分犹豫慌忙丢掉手里的短棍,连滚爬爬地扑到张德贵身边,手忙脚乱地架起瘫软如泥、裤裆处还洇湿了一大片的里长老爷,头也不敢回,跌跌撞撞地挤出人群,朝着村子的方向狼狈逃窜,留下两串凌乱不堪的脚印和一股淡淡的尿骚味。
人群依旧死寂,无数道目光复杂地聚焦在青禾身上。敬畏、恐惧、好奇、贪婪…种种情绪交织。青禾却像浑然未觉。她重新弯下腰,细致地将被掀开的草席拉回来,严严实实地盖住那方小小的、孕育着无限生机的翡翠绿田。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做完这一切,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无视所有目光,迈开步子,径直穿过自动分开一条缝隙的人群,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背影挺直,步伐沉稳,哪里还有半分痴傻的模样
青…青禾丫头…一个与王氏相熟的老妇人壮着胆子,颤巍巍地叫了一声。
青禾脚步未停,也没有回头。
那菜…那菜能卖钱哩…另一个声音带着急切的提醒,是对财富的本能渴望。
青禾依旧没有回应。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村口拐角的阴影里,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鬼田和一群心思各异、久久无法回神的村民。
3
翡翠青的奇迹
沈家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吱呀的呻吟。屋内,王氏正用一块破布沾着温水,小心地擦拭着沈青松滚烫的额头。哥哥的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即使在昏睡中,眉头也痛苦地紧锁着,断腿处包裹的破布渗出暗黄发臭的脓血。空气里弥漫着绝望和草药腐烂的苦涩气味。
听到门响,王氏惊惶地抬头,看到走进来的青禾,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她猛地站起来,带倒了旁边盛着半碗浑浊温水的破碗,水洒了一地。
青禾!你…你跑哪儿去了王氏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她扑过来,一把抓住青禾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村里…村里都传疯了!说你…说你打了里长老爷!还…还把他踹下了马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疯了!那是里长啊!是要死人的!
她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慌而剧烈颤抖着,眼神涣散,仿佛已经看到了官差上门锁人、家破人亡的惨景。
青禾任由她抓着,手臂上传来的疼痛让她微微蹙眉,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她没有解释,只是将一直紧握在另一只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了炕沿边那个唯一还算完好的小木凳上。
那是一片菜叶。
一片翠绿欲滴、边缘舒展、如同最上等翡翠雕琢而成的菜叶。叶脉清晰,肥厚鲜嫩,上面甚至还沾着一点新鲜的、来自鬼田的湿润泥土。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破旧、满是污渍的木凳上,散发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极其强烈的生命气息和…食物的清香。
王氏所有的哭喊和质问,在看到这片菜叶的瞬间,戛然而止。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那片绿,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幻象。她脸上的惊恐、绝望、泪水,都凝固了,被一种更深的茫然和震撼所取代。她认得这菜叶的形态,那是小白菜,但…但这颜色、这水灵、这饱满…是她这辈子从未见过的!更关键的是,这菜叶上沾着的泥土…那灰白中带着点诡异暗红的颜色…分明是…分明是西头鬼田的土!
王氏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看那片菜叶,又看看眼前神色平静、眼神清澈得再无半分痴傻的女儿,巨大的认知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哥,要吃东西。青禾开口了,声音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她没有看王氏,目光落在炕上气息奄奄的沈青松身上。干净的菜叶,煮水。她指了指那片菜叶,又补充了一句,只用水煮,别的什么都不要放。
王氏像是被这指令唤醒,猛地回神,一把抓起那片珍贵的菜叶,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惶恐。这…这真能吃鬼田里…鬼田里长出来的东西…
根深蒂固的恐惧让她本能地迟疑。
能吃。青禾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是活命的药。
活命的药…王氏喃喃重复着,看着儿子烧得通红的脸,再看看手中那片生机勃勃的翠绿,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恐惧。她不再犹豫,跌跌撞撞地冲向灶间,用家里仅剩的、相对干净的一个破瓦罐,小心翼翼地将那片菜叶放进去,舀了半瓢清水,点燃了灶膛里冰冷的柴草。
小小的灶膛里,火光跳跃,映照着王氏紧张而虔诚的脸。瓦罐里的水渐渐温热,一股极其清新、带着淡淡甘甜气息的蔬菜清香,开始在这间充满死亡和绝望气息的屋子里弥漫开来。这气味如此陌生,又如此鲜活,像一道微弱却顽强刺破黑暗的光。
青禾走到炕边,伸出手,轻轻搭在沈青松滚烫的手腕上。脉搏微弱而急促,如同风中残烛。她闭上眼,意念沉入识海深处那座散发着微光的空间实验室。
【生命体征扫描启动…】【目标:沈青松。状态:高烧(39.8°C),重度营养不良,左腿胫骨开放性骨折伴严重感染(脓毒血症初期),电解质紊乱…】【建议紧急处置方案:1、物理降温…2、补充水分及电解质…3、高效广谱抗生素(模拟生成需消耗空间能量15%)…4、局部清创引流…】【警告:目标生命体征持续恶化,预计72小时内如无有效干预,死亡率超过90%…】
冰冷的机械提示音在意识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青禾心上。90%的死亡率!空间可以模拟生成救命的抗生素,但15%的能量消耗…她目前的空间能量储备只剩下可怜的22%。这15%,是她准备用来改良更多鬼田土壤、催生下一批作物的希望种子!一旦用掉,后续的粮食危机立刻就会将这个家再次拖入深渊!
一边是哥哥垂死的生命,一边是全家未来赖以生存的能量储备。两个选择,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灼着她的灵魂。
青禾…水…水好了…王氏颤抖的声音传来,她端着那碗只煮了一片菜叶、呈现出极其淡雅碧绿色的汤水,小心翼翼地凑到炕边。
那清新的气息钻入鼻腔。青禾猛地睁开眼,看着那碗碧水,又看看哥哥干裂的嘴唇和痛苦扭曲的脸。空间里冰冷的死亡率数字,和眼前这碗蕴含着微弱生机的菜汤,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她接过碗,入手微烫。没有犹豫,她用小勺舀起一点点温热的碧绿汤汁,极其小心地润湿沈青松干裂的嘴唇。昏迷中的沈青松似乎感受到了滋润,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吞咽声。
这微弱的反应,像一颗火星,点燃了青禾心中最后那点犹豫。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娘,扶住哥的头。她的声音异常冷静。
王氏慌忙照做,用尽力气托起儿子沉重的头颅。
青禾一手稳稳端着碗,另一只手捏开沈青松的牙关,将碗沿凑近,让那温润、带着奇异生命气息的碧绿汤汁,一点点、缓慢地流入他的口中。她的动作精准而稳定,没有浪费一滴。空间里那点微弱的能量,是未来的希望,但此刻,这碗来自鬼田、倾注了她所有智慧和心血的翡翠青菜汤,是她能抓住的、唯一能救哥哥性命的稻草!她必须赌!赌这改良土壤培育出的作物,其蕴含的生命力,能对抗这致命的感染和衰竭!一碗汤水喂完,青禾的额头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放下碗,再次将手搭在沈青松的腕脉上,闭目凝神,将全部意念沉入空间,调动起那仅存的22%能量,开始进行最精细的操作。
【能量引导:1%…目标:物理降温辅助…】【能量引导:1%…目标:刺激免疫系统微弱活性…】【能量引导:1%…目标:促进营养液吸收效率…】她像最吝啬的守财奴,精确地计算着每一分能量的去向。那宝贵的15%抗生素,她终究没有动用。她在赌,赌这碗蕴含着她改良心血的菜汤,加上空间能量对哥哥身体最基础的维生支撑,能够创造奇迹!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灶膛里的火早已熄灭,屋子里只剩下窗外呼啸的寒风和沈青松依旧急促却似乎稍微平稳了一点的呼吸声。王氏跪在炕边,双手合十,嘴里无声地祈祷着,目光死死盯着儿子蜡黄的脸。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是一个时辰。青禾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闭着眼,脸色因为精神力的巨大消耗而显得有些苍白。突然,她搭在沈青松腕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紧接着,她猛地睁开了眼睛!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和疲惫!炕上,沈青松紧锁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那如同破风箱般拉锯的呼吸声,节奏虽然依旧急促,但其中那种令人心揪的、濒临断绝的嘶哑杂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虽然微弱、却清晰连贯的气流声!最明显的变化,是他额头的温度!王氏一直用手背贴着儿子的额头,此刻,她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向青禾,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凉…凉了点!青禾!松哥儿…松哥儿的头…没那么烫手了!青禾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赌对了!这来自鬼田的翡翠青,其蕴含的生机和某种微妙的抗性,配合空间能量对生命基础的维系,硬生生将哥哥从鬼门关前,拉回了一步!虽然危机远未解除,高烧未退,感染仍在,断腿依旧致命,但至少,那急速滑向死亡的势头,被强行遏制住了!这碗菜汤,就是续命的灵药!
继续煮。青禾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却无比坚定,每天,两片叶子。王氏看着女儿苍白却异常坚毅的侧脸,再看看儿子脸上那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机,眼泪终于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绝处逢生的巨大激动和对眼前这个陌生女儿的无限敬畏与依赖。
4
张德贵的报复
好…好!娘煮!娘天天煮!她哽咽着,紧紧攥住了那片剩下的、依旧翠绿得惊心动魄的菜叶,仿佛攥住了整个世界的希望。张德贵被家丁像拖死狗一样抬回他那青砖黛瓦、气派十足的里长宅院时,整个张家都炸开了锅。
张德贵的老婆钱氏,一个同样腰粗膀圆、满脸横肉的妇人,看到丈夫满头满脸的泥浆菜叶、裤裆湿透、浑身瘫软、散发着恶臭的狼狈模样,先是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随即便是震耳欲聋的嚎哭和咒骂。
杀千刀的!是哪个挨雷劈的畜生干的!敢动我们张家的人!天打雷劈啊!钱氏扑在张德贵身上,哭天抢地,唾沫星子横飞,老爷!老爷你醒醒啊!你说话啊!哪个王八蛋把你害成这样老娘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张德贵被这一扑一嚎,剧痛和羞辱感再次袭来,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和怨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吼:沈…沈家…傻子…贱人!鬼田…菜…
他语无伦次,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又牵扯到摔伤的筋骨,疼得龇牙咧嘴,冷汗直流。
沈家傻子鬼田的菜钱氏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一种荒谬至极的表情,老爷你是不是摔糊涂了沈家那傻妞她能把你打成这样
她完全无法将那个整日里流着口水、眼神呆滞的傻女和眼前丈夫这副惨状联系起来。
就是她!就是那个装疯卖傻的贱人!张德贵嘶声力竭,眼中是刻骨的恨意和一丝残留的恐惧,她…她踹翻了老子的马!用…用鬼田里长出来的妖菜糊了老子一脸!反了!反了天了!老子要她死!要沈家全家都死!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伤口剧痛,又是一阵猛咳。
钱氏看着丈夫状若疯魔的样子,再看看他脸上干涸的泥浆和翠绿色的菜汁痕迹,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她终于意识到,丈夫不是在说胡话。那个一直被所有人当成傻子的沈青禾,真的做出了如此惊世骇俗、大逆不道的事情!而且还种出了鬼田的菜
震惊过后,便是滔天的怒火和贪婪!敢打里长这是藐视王法!鬼田种出了值钱的菜那更该是张家的!
反了!真是反了!钱氏尖利的嗓音几乎要掀翻屋顶,一个傻子贱婢,也敢打伤朝廷命官(里长在乡间自诩为官)这是要造反!还有那鬼田的菜,定是妖法所种,祸害乡里!当家的,不能就这么算了!报官!立刻报官!让县太爷派兵来抓人!抄了沈家!把那妖田和妖菜都充公!
对!报官!张德贵被老婆的话点醒,眼中凶光更盛,咬牙切齿,快!备纸笔!老子要写状子!告沈家妖女行凶伤人,施妖法种妖菜,意图不轨!还有…还有…
他喘着粗气,压低了声音,带着无比的怨毒,把周老爷的名帖也准备好!这事,得让周老爷知道!那鬼田的菜…非同小可!
提到周老爷(县里的大粮商周扒皮),钱氏的眼睛也亮了起来,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贪婪:对对对!周老爷跟县太爷可是换帖的交情!有他出面,定叫那沈家死无葬身之地!那鬼田的妖菜…嘿嘿,自然也得是周老爷的!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和周老爷许诺的好处。
张德贵忍着剧痛,在家丁的搀扶下,歪歪扭扭地坐到书桌前,铺开粗糙的麻纸,用颤抖的手抓起毛笔,蘸饱了墨汁。他脸上的泥浆还没擦干净,混合着墨迹,显得异常狰狞。他搜肠刮肚,将平生所知的恶毒词汇和莫须有的罪名都罗织上去:
……刁民沈氏之女青禾,天生痴傻,实乃妖邪附体…于村西鬼田施以妖法,种出妖异菜蔬,色泽如鬼火,惑乱民心…更兼凶性大发,于光天化日之下,悍然袭击本官(张德贵厚颜无耻地自称),致使本官坠马重伤,险丧性命…此等妖人妖行,天理难容,人神共愤!恳请青天大老爷明察,速派衙役捉拿妖女沈青禾归案,查封妖田妖菜,以正国法,以安民心!沈家其余人等,亦难逃其咎,当一并严惩!里长张德贵泣血叩告…
写罢,他哆哆嗦嗦地盖上自己的私章,又小心翼翼地从一个上锁的匣子里取出一张印着周记粮行字样、盖着周扒皮私印的名帖,一并交给一个心腹家丁。
快马!用最快的马!去县城!把状子和周老爷的名帖,直接递到县衙李师爷手上!记住,要亲手交给李师爷!就说我张德贵,还有周老爷,等着县太爷主持公道!张德贵的语气阴狠,再告诉李师爷,鬼田那妖菜,水灵得很,值大钱!事成之后,少不了他老人家的好处!
家丁领命,揣好状纸和名帖,飞奔出门,跨上一匹快马,绝尘而去,马蹄声在寂静的乡村土路上敲打出急促的鼓点,如同催命的符咒,直扑县城方向。
看着家丁远去的背影,张德贵脸上露出一丝残忍而快意的狞笑。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官差如狼似虎地冲进沈家那破院子,将那个敢反抗他的傻子拖出来戴上枷锁,看到了那片妖异的翡翠绿被连根拔起,成为他献给周老爷的晋身之阶!
沈青禾…沈家…老子看你们这次怎么死!他捂着自己剧痛的腰肋,眼中燃烧着复仇和贪婪的火焰。
5
官差上门
沈家那间破败的屋子里,气氛却与张家的暴戾截然不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压抑和微弱的希望。
灶膛里重新燃起了微弱的火苗,瓦罐里咕嘟咕嘟地煮着两片翡翠青的菜叶。那清新中带着奇异生命力的气息,顽强地驱散着屋内的腐朽和绝望。王氏守在瓦罐旁,眼睛熬得通红,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火候,如同守护着神明的祭品。
青禾则坐在炕沿,手里端着一个破口的粗陶碗,里面是煮好的、颜色碧绿如玉的菜汤。她用小勺舀起一点,吹凉,极其耐心地喂到沈青松微微张开的唇边。哥哥虽然依旧昏迷,高烧未退,但呼吸确实平稳了许多,不再是那种随时会断气的急促嘶哑。每一次吞咽,都让青禾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一分。
她一边喂汤,一边将意念沉入空间。虚拟屏幕上,沈青松的生命体征数据依旧标红,但代表生命力的那条微弱曲线,不再像之前那样断崖式下跌,而是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向上的波动。感染指标依旧高企,但恶化的速度明显减缓了。
【目标生命体征趋向微弱稳定…】
【警告:核心感染源(左腿开放性骨折创口)未清除,脓毒血症风险仍极高…】
【建议:尽快实施清创引流手术,配合有效抗生素…空间能量储备:20%…模拟生成局部麻醉剂及基础清创工具包需消耗能量5%…高效抗生素需消耗15%…】
冰冷的提示如同悬顶之剑。20%的能量,清创手术和局部麻醉是必须的,否则哥哥的腿必废无疑,感染也无法根除。这5%,必须花。但抗生素的15%…青禾的心再次揪紧。一旦用了,空间能量将彻底归零,意味着鬼田的后续改造、下一批作物的催生将完全停滞。家里仅剩的那点翡翠青,最多再支撑几天。几天之后呢
是赌哥哥的身体能在清创后,依靠翡翠青的生机和空间仅存的微弱能量支撑扛过去还是孤注一掷,用掉所有能量换取抗生素,确保哥哥活命,却让全家立刻陷入断粮的绝境
这该死的选择!
6
衙役的贪婪
就在青禾内心天人交战之际,一阵急促而粗暴的拍门声如同惊雷般炸响!
嘭!嘭!嘭!
开门!快开门!官差办案!
一个极其蛮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伴随着金属锁链碰撞的哗啦声,震得破旧的木门簌簌发抖。
屋内的王氏如同惊弓之鸟,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烧火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官…官差来了…他们真的来了!青禾!怎么办啊!
青禾喂汤的手猛地一顿,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来得太快了!张德贵的报复,比她预想的还要迅猛狠毒!
她迅速放下碗,将炕上那半碗珍贵的菜汤藏到角落的稻草堆里。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在王氏惊恐绝望的目光中,走到门边。
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看去。
门外,站着四个身穿皂隶服、腰挎铁尺锁链的衙役,个个横眉立目,满脸不耐。为首一个满脸麻子的班头,正用脚不耐烦地踢着门板。更远处,影影绰绰围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张德贵并没有亲自来,显然是伤势不轻,或者自恃身份。
磨蹭什么再不开门,老子就砸了!麻脸班头厉声喝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门板上。
青禾眼神冰冷。官差上门,而且是带着锁链,显然是来抓人的!张德贵这状子,果然够毒辣!硬闯是下下策,她一个人再能打,也挡不住四个带着武器的衙役,还会连累王氏和哥哥。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示弱,是必须的,但不是对这几个衙役!
她猛地转身,几步冲到炕边,在王氏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抓起哥哥沈青松身上那床散发着脓血腥臭的破被,狠狠地在自己脸上、身上蹭了几下!然后,她飞快地将头发抓得更乱,眼神在瞬间切换回那种空洞茫然的状态,嘴角一咧,涎水很自然地流了下来。
做完这一切,她才踉踉跄跄地冲到门边,一边用傻乎乎的声音喊着谁呀…谁呀…,一边笨拙地拉开了门闩。
门刚开一条缝,麻脸班头就一脚踹了进来!
磨磨唧唧找死啊!他骂骂咧咧地闯进来,一股浓重的汗臭和劣质酒气扑面而来。他三角眼一扫,看到屋内家徒四壁、污秽不堪的景象,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目光落在炕上气息奄奄、浑身恶臭的沈青松身上时,更是厌恶地皱紧了眉头。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门边那个头发蓬乱、脸上身上沾着脓血污迹、眼神呆滞、嘴角流涎的少女身上。
你就是沈青禾麻脸班头语气极其不善,带着审问犯人的腔调。
青禾像是被吓到了,瑟缩了一下,眼神更加空洞,只是傻傻地点头,嘴里含糊地发出嗯…嗯…的声音。
哼!装疯卖傻!麻脸班头显然不信,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傻不傻。他大手一挥,对着身后三个衙役喝道:拿下!锁了!带回衙门听候大老爷发落!
两个衙役立刻凶神恶煞地扑上来,手里的铁链哗啦作响,就要往青禾脖子上套!
王氏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扑过来想要阻拦:官爷!官爷开恩啊!我女儿是个傻子!她什么都不知道啊!求求你们…
滚开!老虔婆!妨碍官差办案,连你一起锁了!一个衙役粗暴地将王氏推倒在地。
就在那冰冷的铁链即将触碰到青禾脖颈的瞬间!
青禾动了!
她不是反抗,而是猛地发出一声极其凄厉、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尖叫!这尖叫毫无预兆,尖锐得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同时,她整个人像是癫痫发作般剧烈地颤抖起来,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其实是刚才藏在嘴里的一点菜叶汁),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四肢胡乱地抽搐蹬踹,正好一脚踹在旁边一个衙役的小腿上!
哎哟!那衙役猝不及防,痛呼一声,下意识地后退。
妈的!这傻子发什么疯麻脸班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看着地上抽搐翻滚、状若疯魔、浑身污秽的青禾,下意识地也后退了一步,生怕被她的疯病传染或是被她胡乱踢打伤到。
班头!这…这怕不是真有疯病吧你看她那样…另一个衙役看着青禾口吐白沫、翻着白眼的样子,脸上露出一丝惧色。乡下人迷信,对疯癫和鬼上身有着本能的恐惧。
晦气!麻脸班头啐了一口,看着在地上抽搐、将身上脓血污迹蹭得到处都是的青禾,再看看炕上那个半死不活、臭气熏天的沈青松,还有地上哭嚎的王氏,只觉得这地方污秽不堪,多待一刻都嫌脏。抓个疯疯癫癫、浑身恶臭的傻子回去路上万一发起疯来…而且,状纸上说她在鬼田种出了妖菜,可这破屋子里,除了一股怪味,哪有什么值钱的菜
他眼珠一转,想到了张德贵和周老爷交代的鬼田的菜值大钱。抓人是次要的,那妖菜才是关键!
算了!麻脸班头一脸晦气地摆摆手,制止了手下,这疯子锁回去也是麻烦!先把她看起来!你们几个!他指着地上的王氏和炕上的沈青松,给老子听好了!看好这疯婆娘!要是让她跑了,拿你们是问!
他转向青禾,厉声喝道:还有你!傻子!听着!县太爷有令!你家西头鬼田里种的妖菜,乃是祸害!必须全部铲除!一棵不留!听清楚没有要是敢私藏一棵,或者再敢去种,下次来,就不是锁你一个了!老子把你们全家都丢进大牢喂老鼠!他故意把话说得极其凶狠,目光却贪婪地扫视着屋内,想找出一点值钱东西或者那妖菜的踪迹,可惜一无所获。
说完狠话,麻脸班头实在不想在这污秽之地多待,一挥手:走!去鬼田!先把那妖菜给老子毁了!他惦记着去鬼田看看那值钱的妖菜,若能顺手捞点好处最好。
四个衙役如蒙大赦,赶紧跟着班头,急匆匆地冲出沈家破屋,朝着村西头鬼田的方向快步而去。
直到衙役的脚步声远去,地上抽搐的青禾才缓缓停止了动作。她翻白的眼睛恢复了清明,虽然依旧带着空洞的伪装,但眼底深处,是一片冰冷的寒潭。
王氏连滚爬爬地扑过来,抱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青禾…我的儿啊…吓死娘了…
青禾轻轻推开她,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望向村西头鬼田的方向。衙役们要去毁菜了。
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冰冷地向上勾了一下。
毁吧。
7
剧毒的回响
那方小小的试验田里,成熟的翡翠青小白菜,总共不过三十余株。每一株,都倾注了她的心血,都是哥哥的续命药。她岂会毫无防备昨夜收获时,她早已将其中最大、最饱满、蕴含生机最浓郁的二十株,连带着根须上包裹的改良土壤,小心翼翼地挖出,用浸湿的破布包裹好根部,藏在了空间实验室那恒温、无菌的样本储存区里!留在田里草席下的,不过是十株稍小一些的,以及…她故意留下的一些诱饵。
麻脸班头带着衙役,气势汹汹地冲到鬼田。远远就看到那块被掀开的草席下,果然露着一小片惊心动魄的翡翠绿!在灰白色的死地映衬下,那绿意简直妖异!
快!就是那些妖菜!给老子拔!全拔了!一棵都不许留!麻脸班头兴奋地喊道,仿佛看到银子在招手。
衙役们一拥而上,粗暴地掀开草席,对着那鲜嫩欲滴的小白菜就下了手。他们可不懂什么珍惜,只觉得这菜水灵得邪门,下手更是毫不留情,连根带泥地胡乱拔起,随意扔在地上践踏。
咦班头,这菜…好像也没几棵啊一个衙役看着地上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十来株小白菜,有些失望。他偷偷藏了一株最水灵的塞进怀里。
少废话!让你拔就拔干净!麻脸班头也有些失望,这数量比他想象中少得多。他走上前,用脚踢了踢被拔出的菜根,看着那沾着灰白泥土的根须,总觉得有些怪异。他蹲下身,捻起一点泥土闻了闻,那残留的、淡淡的硫磺和金属气味让他皱了皱眉,但更吸引他的是泥土里一些闪闪发亮的、极其微小的晶体颗粒。
这土里…好像有东西他嘀咕着,抠出一点带有亮晶晶颗粒的土,凑到眼前。阳光下,那些晶体折射出微弱但诱人的光泽。
金子还是什么宝石麻脸班头的心猛地一跳!贪婪瞬间压倒了一切!鬼田的邪门传说立刻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什么妖菜不妖菜,这土里能抠出值钱的东西才是真的!
快!给老子挖!往下挖!仔细点!看看这土下面有什么宝贝!麻脸班头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指着试验田那块被翻动过的土地吼道。
衙役们面面相觑,但看着班头那兴奋贪婪的样子,也来了劲。他们丢开手里被踩烂的菜,拿起随身带的铁尺、短棍,甚至用手,开始对着那片小小的试验田疯狂地挖掘起来!
泥土被粗暴地翻开,扬起阵阵灰白色的粉尘。很快,表层那点被青禾辛苦改良过的、颜色稍深的土壤就被挖开,露出了下面更深层的、灰白中带着暗红、散发着更浓烈硫磺和金属腥味的原生污染土。那些细小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晶体颗粒也更多了。
班头!你看!好多亮晶晶的!一个衙役兴奋地抓起一把土,里面夹杂着不少那种颗粒。
麻脸班头眼睛放光,抓起一把土,仔细地挑拣着里面的颗粒。他越看越觉得像某种金属矿石,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只要能找到矿脉…那功劳和财富…他激动得浑身发抖。
挖!继续给老子挖!挖深点!他贪婪地咆哮着,完全忘了毁菜的任务,也忘了脚下这片土地鬼田的恶名。他和手下们如同打了鸡血,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疯狂地掘土,灰白色的粉尘沾满了他们的皂隶服,那刺鼻的气味也被贪婪所无视。
不远处,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后,青禾的身影如同融入树干的阴影,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些衙役像嗅到腐肉的鬣狗一样,在她精心改良的试验田里疯狂挖掘,将表层的好土和下面致命的污染土混合搅乱。
她的眼神冰冷,如同腊月的寒霜。
挖吧。
挖得越深越好。
那些闪烁着诱人光泽的宝贝,是重金属污染最直接的证据——富含铅、砷等剧毒物质的矿物结晶。它们美丽,却致命。皮肤接触短时间或许无碍。但若长时间暴露在这挖掘扬起的剧毒粉尘中,甚至贪婪到想带回去…
青禾的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更深了。
张德贵,你的大礼,我沈青禾,收下了。只是不知道,这礼物的回响,你和你的周老爷,还有这些贪婪的衙役,承不承受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