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谢君一斛穿肠药 > 第一章

棺木内的气味是一种缓慢凝聚的恐怖。陈年杉木的腐朽气,新髹的劣质桐油味,更浓的是她自己喉间涌上又被生生压下去的血腥。沈青瓷是在一种四肢百骸被碾压过似的剧痛中恢复意识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重地压着眼皮。每一次吸入的空气都稀薄得可怜,带着泥土和木头闷沤的腐气,呛得她胸口火辣辣的刺痛。
毒发的滋味烙印在骨髓里。最后那碗凝神汤滚烫入喉的触感,谢怀安骨节分明的手指托着碗沿的温存力道,汤药掩盖下那丝若有若无的、极清甜的诡异异香……无数碎片像淬毒的针,猛地扎进混沌的意识!
她被下毒了!
就在那间熟悉的、弥漫着他身上清冽竹息和草药清苦的别院暖阁!
呃……喉头一甜,又被她死死咽下去。指甲下意识地抠抓身下的软垫——冰冷的、滑腻的触感,是绸缎不!是裹尸布!
咯吱——砰!
沉闷的撞击声透过厚厚的木板传来,紧接着是沙土簌簌落下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虫子爬过棺盖。有人在封土!
死亡的冰冷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谢怀安!谢怀安!!
那个三个月前在城南荒庙,将浑身浴血、奄奄一息的她挡在身后的挺拔身影,刀光映着他侧脸冷峻的线条。刺客的刀尖离她喉咙只剩寸许时,是他徒手攥住刀锋,鲜血淋漓地将她扯到身后,用肩背硬接了一掌……别怕。血水顺着下颌滴落她额角,他低哑的声音却带着磐石般的安定。他遍请名医,日日守在她病榻前,亲自煎药试温,将药碗递到她唇边时,氤氲雾气后那双映着烛火的眼眸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她那时昏沉地想,这条命,原本不值什么了,因他肯要,才贵重了几分。
指甲深深掐入身下刺骨的冰凉绸缎,指尖传来黏腻的湿意,不知是冷汗还是血。她不能死!绝对不能死在这四块木板钉成的活地狱里!
求生的本能如同滚烫的岩浆冲破凝固的恐惧。黑暗中,她摸索着。陪葬对!陪葬!有钱人家入殓,多少会塞点值钱的压棺!她的手指在冰冷僵硬的躯体旁摸索,滑过僵硬的关节、冰凉的绸缎……碰到了!一个触手冰润坚硬的小瓶!像是瓷瓶!
没有时间辨别是什么药!她用尽全身力气,将瓶身狠狠砸向头顶厚重的棺盖!
哐!
一声闷响,瓷瓶碎裂!飞溅的碎屑有些刺入她的脸颊手背,带来尖锐的刺痛。黑暗中,她的手疯狂在棺盖内侧抓摸,手指触摸到一片粘稠腥腻的液体——瓶子里的液体毒药补药顾不得了!
她贪婪地将沾满粘稠液体的手往嘴里塞!带着浓重土腥和灰尘碎屑的汁液滑入喉咙,又苦又涩,夹杂着尖锐的异物感。接着,一股更猛烈的灼烧感瞬间从喉咙深处升起,如同炭火倒灌!
呃——呃啊——!控制不住的呛咳剧烈爆发,肺腑撕裂般的痛。这股强大的、几欲呕吐的翻腾剧痛,竟神奇地冲开了喉间那部分被麻痹凝滞的气流!她猛地吸入一口更大更深的空气!尽管混着土腥和怪异的药味。
有效!这瓶东西让她能咳,能吸进更多的气!
指甲再次抠向头顶的棺盖缝隙,这一次,每一次撕扯都带着刻骨的恨意。指甲翻卷,沁出血珠,钻心的疼。但这疼痛无比清晰,清晰地证明她还活着!
喀啦!
朽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终于!棺盖内侧,靠近边缘的地方,一小块松动的木茬被她的指尖生生抠了下来!一缕微不可见的、混合着月色和寒霜的气息,如同来自天堂的甘泉,渗入了这地狱!
活下去!沈青瓷!
冰冷的夜露凝在枯草茎上,折出幽微的寒光。沈青瓷蜷缩在城南土地庙破烂腐朽的供桌下,像一只从泥泞里挣扎爬出、残破不堪的纸鸢。刺骨的风从四面八方灌入,单薄的夹棉囚服被冷汗浸透后紧贴身体,带走最后一丝可怜的温度,牙关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比身体更冷的,是心。指甲劈裂的十指疼得像被点燃,她用牙齿狠狠撕下囚服相对干净的里衬布料,蘸着从庙外积洼冻住的薄冰上刮下的水屑,近乎自虐般用力擦拭脸上沾染的污黑粘液——那是混着泥土和她自己血迹的陪葬药物残留物。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刮掉一层凝结在记忆表面的冰壳,露出底下狰狞流脓的真相。
幽暗摇曳的火苗在破墙洞中透入,映着她腕间被粗粝麻绳磨出的刺目红痕。白日那场近乎奇迹的逃亡,耗尽了她的力气。她用陪葬首饰买通一个进城贩山货的鳏夫,藏身在那散发着腥膻气的独轮车稻草堆下,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城门兵丁敷衍的盘查。她将自己仅剩的一支银簪连同耳环塞进那人汗湿掌心,换来一个指路的肮脏手语:土地庙…那边废了…没人…
毒药。
这两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锥子,反复戳刺着她滚烫的神经。谢怀安!那张俊雅清贵,曾让她视为灰暗世界里唯一亮色的脸,被剖开了温情的面皮,底下是令人作呕的虚伪狠毒!他每日亲手端来的那碗续命汤,不是救命的药,而是送她归西的鸩酒!
为什么他究竟图什么!
恨意在她四肢百骸里点燃冰冷的火焰,竟奇异地压倒了刺骨的寒意。她撕下囚服另一片稍干的布条,一点点包裹起鲜血淋漓的手指。动作笨拙却极其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誓师仪式。月光被风搅碎,从破瓦的孔洞里漏下细碎的银屑,照亮了她半边沾着泥污,却线条冷硬得如同石雕的下颌。
目光落在那堆干裂的泥脚像后方,她撕下的衣襟布条里,包裹着两块小小的碎瓷片。
就是这残瓶里的毒(亦或是其他东西),让她咳出了那口堵住喉管的死血!沈青瓷小心翼翼地摊开布包,月光下,瓶壁内侧残留着一些半凝固的暗红粘稠液体,散发出极其微弱、几乎被庙里的霉味彻底掩盖的……甜腻异香。
这味道!
她猛地挺直了脊背!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指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这丝若有若无、仿佛融入了某种奇异花蜜的甜腻……跟她毒发濒死前喝下的那最后一口凝神汤里,那一闪而过的致命异香……一模一样!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僵。她用颤抖的手指,蘸了一点瓶壁深处的残液,不敢入口,只凑到鼻尖。一股更清晰的、冰凉的甜香钻入,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腐败的底韵,像阴沟里绽放的恶之花。
药残!
她脑中炸开一道惨白的闪电!
那熬药的瓦罐!那煎药后刷洗药罐、倾倒药渣的水沟!那谢府后巷常年弥漫着洗药水腥味的角落!
记忆碎片疯狂旋转拼凑——
谢怀安的小厮阿文,每隔两日必会拎着一只沉甸甸的木桶,在更深露重时悄然打开侧角门,将桶中深褐色的粘稠液体倒进墙根下一处特意凿深的凹坑。那凹陷处,长满了某种深紫近黑的奇异苔藓……月光下,暗红的药汁渗入黑苔深处……
沈青瓷猛地攥紧碎瓷片,尖锐的棱角刺破掌心,鲜血浸透了包裹的布巾。那冰凉的黏腻感反而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如霜刃。
药渣!只要取到一点坑边的药渣!那里面必有残余的毒质!她要证据!她要证明谢怀安那张温雅假面之下潜藏的黑心!
她盯着自己滴血的掌心,一个念头如同淬毒的藤蔓破土而出。天亮……只要天亮……她要知道这瓷瓶里的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晨曦终于吝啬地拨开墨蓝色的云层,将一丝惨淡的光泼洒在城南废庙残破的轮廓上。寒气渗骨。供桌后,沈青瓷蜷缩了一夜的身体冻得僵硬如石,唯有那双眼睛,在苍白的晨光里亮得惊人,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凝聚着彻骨的冰冷与决绝。
她站起身,骨头关节发出细微的呻吟。没时间生火取暖,也没食物果腹。饥饿的抽搐像小刀在腹内搅动,但她视若无睹。她将那两块带着致命异香的残瓷碎片小心地、层层叠叠裹进最贴身一处未完全湿透的衣衫布里,再用昨夜撕下的囚服外罩牢牢系紧,形成一个贴身的小包。做完这一切,她扶着冰冷的土墙站直身体,脊梁如同绷紧的弓弦。
城门刚开,守卫尚在呵欠连连。她将乱发尽力拨到额前,遮住小半张脸的泥污和那双过于刺亮的眼睛,混杂在涌入城卖柴的、担粪的、推车运菜的人群中。人潮浑浊的气味冲淡了她身上残留的泥土怪味。她低着头,脚步与那些沾满泥污的鞋履一样拖沓缓慢,每一步却都向着那个浸透伪山药香的方向。
谢府的别院,在后巷深处。朱门高墙在晨光里显出一种沉闷的威仪。她无声地潜行至后巷角门,如同最熟悉的魅影——这几个月她被静养于此,唯一的放风就在这狭小的后院活动筋骨。墙角那片凹陷的深坑,边缘滋生着厚厚的、深紫发黑的苔藓,粘稠湿滑。她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子,十指冻得红肿开裂,指甲缝隙里嵌满泥垢与昨天抓挠的棺木碎屑,此刻不顾剧痛,狠狠地、仿佛挖掘仇恨般插进那冰凉腻滑的苔藓深处。
粘稠!冰冷!一股更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混着浓重药气扑面而来!她抓出一把深褐发黑、如同腐败淤泥的粘稠混合物——昨日甚至前日的药渣!她用指甲用力刮擦苔藓根部和坑壁角落,将所能刮到的所有污浊深褐粘质都刮进撕下的另一小片贴身布帕中,迅速包裹收紧。
离开。速度必须快。
她的身影像被寒风驱赶的落叶,缩入距离谢府后巷只隔两条街的一处更肮脏逼仄、连贫民都嫌晦气的死胡同里。这里堆满了断裂的马车横木、破瓦罐和不知名的垃圾山,腥臭恶臭。她缩进一个腐朽了大半的空鸡笼后面。
颤抖着解开怀中的布包。一块带着甜腻异香的碎瓷片。一团沾满腐苔、腥臭扑鼻的药渣污泥。
另一小片干净些的衣角布料上,她缓缓倾倒了小半瓶淡青色的汁液——靛草汁,那是她在一家染坊后门泼溅的染废料槽里,用破瓦片刮下的最浓稠的部分。颜色浓得像幽深的潭水。
她深吸一口气,寒气刺入肺腑。碎瓷片内侧,还粘着薄薄一层暗红的凝固物。她用小指指尖沾下一点点,极其小心地涂抹在靛草汁浸润的布料中心。那腥红的痕迹在青黑的汁液里晕开一丝不祥。
再解开药渣污泥包。她屏住呼吸,用小指沾了更大一点那腐坏的黑褐色粘稠物,涂抹在布料另一个位置。
指尖因紧张和冰冷而麻木。
她在等待一个仪式。一个审判。
屏息凝神。目光像钉在那布上的两点污痕上。
没有变化。
巷外的市声遥远模糊,寒风吹动头上遮雨的破席子,发出噗噗的轻响。死寂压迫着神经。
就在她紧绷的意志即将崩断一丝缝隙时——
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黄色烟气,极其细微地从布上那团暗红甜腻污迹的边缘冒了出来!
仿佛被这缕烟气引燃——
嗤!
靛青色的汁液之中,那一小片染红的布面,竟猛地窜起一丝极其幽冷、近乎纯青色的细小火苗!如同阴间磷火点燃!火苗极小,只如蛇信吞吐一瞬便熄灭,却亮得诡异,瞬间映亮了沈青瓷骤然收缩的瞳孔!而那幽青火焰跳跃处,原本污浊靛青的布面布料,竟瞬间焦黑碳化出一个细小空洞!边缘泛着刺目的惨白!
是它!就是这种毒!
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沈青瓷的头顶,又在脚底凝结成冰!那团靛青汁液里的药渣淤泥污痕,却没有任何反应。
谢怀安!是他!!
沈青瓷猛地攥紧那片碳化了边缘的布料,骨节发出瘆人的咯吱声响!幽蓝的鬼火在她眼底彻底燃成燎原的恨焰!
晌午刚过,别院角门被吱呀一声拉开。
谢怀安一身天水碧的常服,宽袍大袖,行走间带着医家特有的温润沉静气息。他身后跟着端着药罐的小厮阿文。小院疏竹青翠,午后暖阳斜斜照在轩窗下新搬出的矮几上,映得一套雨过天青的茶具温润如玉。
他步入小院,眸光习惯性地扫向院中石桌旁——那抹他特意安置的、铺了软垫的竹椅位置。
竹椅空着。
谢怀安脚步微微一滞,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不易察觉的阴霾。他面上依然平和,唇边含着一丝温润的弧度转向院角的仆人:沈姑娘呢
那小厮被他眼神一扫,莫名打了个寒噤,忙垂首:回、回爷的话,姑娘说……说日头太盛,心里闷得慌,想一人去后巷走走透口气……
话音未落,谢怀安的目光已如两道冰冷的探针,投向通往后巷的月洞门。月洞门外,青石甬道的尽头,一个小小的、穿着素灰色旧裙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那片长满深紫色苔藓的药渣坑洼边。寒风吹动她单薄的衣角和凌乱的发丝,整个人嵌在那片灰败污秽的背景里,沉静得宛如一尊冻僵的石像。
谢怀安脸上那层温润的笑意一丝未变,他缓步向月洞门走去,衣袂拂过青石小径上零落的枯叶,没发出一点声音。
沈青瓷听到了极轻缓的脚步声停在身后。她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面朝那片漆黑药污坑的姿势,脊背挺得笔直。
没有质问,没有哭喊。
谢公子。她的声音嘶哑,仿佛被寒风刮过无数次,每个字都带着冰渣,今日的药,送来得似乎晚了。
谢怀安在她身后约三步之距停下,目光温和地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沾染了污黑泥垢的手指上,那十指被冻得有些肿胀变形。他温声道:青瓷,外间风寒露重,你身子尚未大好,怎不在屋里休息
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关切与担忧,如同昨日。
沈青瓷缓缓转过身。
日光斜斜照在她脸上。苍白得毫无血色,嘴唇干裂起皮,额角和颊侧尚有昨夜擦伤结痂后粘着污渍的暗红印子。唯有一双眼睛,澄澈如同水洗过的寒潭,里面映着谢怀安温雅如玉的脸庞,也映着他身后那片虚情假意的阳光庭院,没有恨,没有怨,只剩下冰冷的审判意味。
她抬起手。那冻得红肿裂口的手掌中,赫然托着一小片沾满靛青污迹的破布片。布片中间一个被幽青鬼火舔过的焦黑小孔边缘泛白刺眼。在她手指捏紧的边缘,还沾着一小块带着深紫苔藓的黑色药渣。
凝神汤,沈青瓷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异常,一字一句像淬了冰的钉子敲打在青石板上,每日戌时三刻,公子亲手捧至榻前,温言劝我喝下。
她捏着那片破布的手,稳稳地递到了谢怀安面前一寸。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直直迎上他温润含笑的视线。
请公子细观此痕,她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语气恭敬却字字如刀,不知此物沾染凝神汤药渣后,以靛草汁泼过,缘何会腾起幽冥鬼火
谢怀安脸上的温润笑意分毫未动,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他上前半步,竟丝毫不避讳那布片上散发着怪异腥甜与腐臭的污浊气,温和的目光专注地审视着那个焦黑小孔和边缘的黑色粘稠物,甚至还伸出一根干净修长的手指,在距离焦痕寸许的地方虚虚拂过,仿佛真的在仔细分辨药理一般。
片刻,他抬起头,看向沈青瓷的眼神带着一丝了然与无奈,还夹杂着恰到好处的疼惜。他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也如羽毛般温软:青瓷啊……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温热,似乎想如往常一样抚过她冰冷的面颊,声音低沉而充满安抚的力量:莫要再多心猜疑了。那药渣沾染污秽,生出些古怪反应……非是药本身有毒。
他目光坦荡地回视着她眼中的寒冰深渊,唇边的弧度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悲悯:想是你身子渐好,锋芒太过引人注目……是有些心术不正的嫉妒之人,用了些腌臜手段,在那沟渠药渣里动了些手脚,想以此毁谤于我,或是恐吓于你……这‘幽冥鬼火’,不过是些江湖邪术常用的硫石硝物罢了。可惜,弄巧反拙,倒让你凭白受了惊吓。
他目光转向那片污秽的药坑,眼中带着一丝清理门户般的决断,语气越发温沉笃定:放心。我即刻彻查伺候熬药的仆人,必揪出这背主作耗、心肠歹毒之人。定不会让我的青瓷,再蒙受这般无妄之灾。
那我的青瓷四字,被他念得温存缱绻,如同裹了蜜糖的毒刃。
沈青瓷听着这字字句句滴水不漏的辩解,看着他眼底深处那份始终不变、仿佛能抚平一切惊涛骇浪的温润沉静,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嘶哑难听,如同金属在砂纸上摩擦。
公子果然……思虑周全。她止住笑,眼神锐利如刀锋,骤然刺向他温雅面具下的最深处,抛出的问题却带着毫不相干的惊雷,不知公子……可曾听说过——
她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寒冰坠玉盆:
岭南温家,秘不外传的……五色昙
谢怀安温润笑容如同面具般挂在脸上,唯有瞳孔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冰裂纹路般的停滞,被沈青瓷死死锁入眼底。他唇边弧度依旧柔和关切:五色昙倒是在南疆药录中偶见提及,传得神乎其神,有‘一夜五色,毒香惑心’之说。青瓷在何处听来的这等奇物不过是山野愚民以讹传讹罢了,当不得真。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想要接过她手中那块污迹斑斑的布片,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关怀,来,把手擦干净,这秽物别再碰了。
沈青瓷却手腕一翻,避开了他伸来的手。染着靛草汁和药渣的黑布从她指缝滑落,啪嗒一声掉在潮湿的青苔上。她唇角勾起,笑意里淬着冰:是啊,不过是些……惑心的东西罢了。她不再看谢怀安,像被寒风吹拂的幽魂,步履有些虚浮地踉跄着,径直穿过月洞门,向那药香氤氲的暖阁走去。
门被推开又关上,隔绝了院内午后虚假的暖光。沈青瓷靠在冰冷的门扉上,体内那股支撑着她一路行来的恨焰骤然回落,冰冷的疲惫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她扶着桌沿,指尖触到桌上细瓷茶壶冰冷的轮廓。视线投向那张熟悉的床榻——他曾坐在榻边,无数个日夜,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活下去。
目光掠过雕花拔步床旁的多宝格,角落放着他带来的、她未曾动过的几匣子闲书和玉器玩意儿。最终,落在了靠墙那张宽阔的紫檀大书案上。
那张厚重古朴、漆面温润的书案。
多少次,他坐于案后书写药方,她在旁边的矮榻上蜷缩着看他垂落的眼睫,以为看见了安稳的后半生。书案临窗的位置,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青花笔洗,水总是清澈见底。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只他惯用的素面澄泥砚台,砚池里还凝着昨夜未干透的墨迹。砚台下面,压着几张她之前随手抄录《本草》的纸笺,墨色有些洇开了。
她走到书案前,没有碰那方砚台,也没有动那些纸笺。手指沿着冰冷光滑的紫檀木桌面缓缓滑过,最后落在书案靠墙内侧,紧贴墙面的那一道细细的装饰性阴刻回纹下方。
指尖轻轻敲击。
笃。笃笃。
一处的声音,微不可察地带着一丝空洞的回响。
沈青瓷眼底寒光一闪。拔下头上唯一的一根磨尖了尾部的铜簪——那是从陪葬首饰里挑出的最不起眼又最坚硬的一件。簪尖顺着那条装饰阴刻线的纹理,以极其巧妙轻快、如同拂去尘埃般几乎无声的手法点落数次!然后,簪尖猛地用力向上一挑!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几近于无的机关弹跳声响。
阴刻线条内侧,一块比巴掌略小些的深色紫檀木片无声地向内缩入,露出下方一个隐藏极深的不规则缝隙——暗格!里面似乎衬着厚厚的、吸音的软缎。
沈青瓷的呼吸瞬间凝滞。
她没有丝毫犹豫,冰凉的指尖探入缝隙摸索着。先是碰到一个细长的、光滑冰冷的硬物轮廓——金簪或者……一支造型奇特的钥匙
她的手向暗格更深、更靠近墙体的角落探去。
指尖猛地碰到了某种极其特殊的、非金非玉的冰凉触感!带着难以名状的细腻滑润。一股极其浓烈、仿佛凝聚了无数馥郁奇花精魄、却又透着丝丝缕缕诡异甜腥的香气,猛地、毫无征兆地直冲她的鼻腔!
这香气……像一道淬了万年寒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所有的伪装和侥幸!毒发前那最后一口凝神汤里,那丝一闪而过的、差点被她忽略的清甜异香……被千百倍地放大!浓烈、馥郁到令人眩晕欲呕!与这暗格深处喷薄而出的气息一模一样!
沈青瓷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手指却爆发出惊人的稳定!她猛地捏住了暗格深处那冰凉滑腻之物!狠狠向外一扯!
一株奇花!
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一个小巧玲珑、晶莹剔透的水晶方盒里。盒身显然用了极其纯净罕见的整块水晶雕琢,如同凝固的寒冰。
而那花!
近乎妖异!
已近萎谢的边缘。深紫色的花托托着萎缩得只剩下鸽卵大小、却依然呈现出变幻莫测色泽的花球。最外层是三瓣蜷曲收拢的瓣,透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浑浊的铅白色;往里一层,是几缕深褐近乎墨黑的卷曲花丝;中心极其细微的花蕊部分,却奇异地透出一点残存的金芒和一抹幽冷的蓝!
五色!白、褐、黑、金、蓝!纵然即将凋零,那诡谲变幻的色彩,那浓烈到霸道的奇香中透出的、令人灵魂震颤的甜腻恶息,如同活物般冲击着沈青瓷的感官!
岭南温家!
五色昙!
沈青瓷死死攥紧了水晶盒!指节因用力而爆出青白!她霍然转身!
啪嗒。
是砚台盖被碰落于地的轻响。
不知何时,那扇厚重的门被推开了。谢怀安静静立在门口,距离她不过三步。他没有靠近,也全无任何被撞破秘密的仓惶或恼怒。那张俊雅至极的脸上,连那层温润如玉、能包容世间一切的情绪面纱,都彻底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毫无情绪的、近乎虚空的白。
那双曾经映满她倒影、温柔得能溺死人的眼眸,此刻如同一对深不见底的寒潭古井。冰冷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落在她紧握的水晶方盒上,落在那株萎靡却诡艳绝伦的昙花上。没有震惊,没有被人窥破秘密的恼羞成怒,只有一种彻彻底底的、仿佛卸下所有沉重负累的……
解脱
两人之间只剩下窗外呼啸穿堂而过的冰冷风声,如同鬼哭。
空气凝滞如铅。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露出底下赤裸狰狞的深渊沟壑。沈青瓷攥着那水晶妖花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疼痛欲裂,那直刺骨髓的甜腻恶香与濒死前喉头涌上的腥甜交织缠绕,几乎要将她最后的理智焚烧殆尽。她猛地抬眸,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谢怀安那双幽深无底的眼睛!
温雪柔!是她让你下的毒
三个字,带着三载沉冤积郁的血气喷薄而出!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嘶哑变形。谢怀安是温雪柔的表哥!自她沈青瓷入京后,那高门贵女温雪柔便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这花,这毒,必然来自温家!来自那个女人!
对面那个曾救她于血泊之中的恩人,面对这直指幕后真凶的厉声指控,竟没有丝毫意料之中的反应。那层笼罩于面上的死寂般的空白微微一漾,唇角竟向上缓缓、缓缓地牵起。那笑意极其古怪,仿佛在唇边凝固又瞬间被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融化、扭曲,最终沉淀为一丝……洞穿宿命轮回的悲悯
然而这悲悯之下,却透出更刺骨的寒意。他竟缓缓地、一步一步向前走来。
沈青瓷瞳孔骤缩!几乎是同一瞬间,她右手猛地探向书案一角——那里放着她早前藏在广袖暗袋里的一块尖锐碎瓷!尖端早已磨得寒光凛凛!
咻——!
一道凌厉刺骨的破空之声比她快了十倍!
一点冰寒瞬息间已抵住了她喉间跳动的动脉!
谢怀安手中那柄细如秋水、薄如蝉翼的短剑,剑尖寒芒吞吐,紧贴着她脆弱的颈侧肌肤。他离她极近,近得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深处,那冰层裂开后,最汹涌的并非恨意,而是一种极其复杂、近似于某种……尘埃落定的疲倦以及,一缕被强行扭曲成的、带着血腥气的欢喜
雪柔他轻轻重复着那个名字,声音低缓得像情人间的耳语,却字字如冰锥,她啊……他眼底那丝悲悯彻底转化为冰冷的嘲讽,唇边的弧度加深,形成一种几乎可以称为温煦的笑容,直直地撞进沈青瓷惊骇欲裂的眼底。
她该死。
三个字,平静得如同宣判天气。
剑尖传递的寒意冻结了沈青瓷的血液。
三年前洛水峡旁……是我推她下去的。她牙关紧咬,每一个字都带着齿缝摩擦的咯咯声,她挡了我的路!那一处断崖,便是我给她选好的葬身之地!
这是藏在她心底最深的毒刺!在谢府这些日子,她甚至刻意回避温雪柔这三个字!
谢怀安唇边那抹冰冷的温煦笑意,没有丝毫变化。他看着沈青瓷因决绝复仇而扭曲的面容,眼神像在打量一件终于完成宿命的祭品,平静地道:
我知道。
空气瞬间死寂。
沈青瓷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住。她知道……他知道!他居然知道!他为什么……
巨大的冰寒和更深的疑云如同深渊巨口张开!
那一处悬崖……谢怀安的剑尖微微下压了一分,冰冷的锋刃几乎割破她颈间的肌肤,他的声音依旧低缓轻柔,却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耳廓,本就是……我给她选好的归宿之地。
轰——!
沈青瓷脑中仿佛有九天惊雷炸开!眼前世界骤然碎裂!
他知道!那处断崖!是他为温雪柔选的葬身之地!那自己当初推下温雪柔……究竟是替谁动了手!
就在这心神巨震、意志被撕裂开一道缝隙的刹那!
谢怀安眼中最后一丝悲悯彻底消散!骤然爆射出骇人的厉芒!那绝非针对眼前之人的恨意,而是一种更宏大、更冰冷的、不容有失的决绝杀机!
剑光暴涨!寒芒如同死神的镰刃倒映着窗外晦暗的天光!不是刺向咽喉,而是化作撕裂空气的惨白匹练,斜刺里狠绝异常地抹向她的颈侧大脉!
退!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思绪混乱!沈青瓷甚至来不及去想那个更惊天的答案!身体如同被巨力向后猛推!她的后腰重重撞在身后坚硬沉重的书案边缘!钻心剧痛爆开的瞬间,她紧握着水晶方盒的左手条件反射地扬起格挡!而那一直藏在袖中右手的冰冷碎瓷,被巨力甩出,带着破空尖啸射向谢怀安那张骤然凝起杀气风暴的脸!
喀嚓!
尖锐刺耳的碎裂声!
同时炸响!
谢怀安侧脸躲过那道激射而来的寒光!碎瓷擦着他耳畔深深钉入身后雕花门板!但他的短剑,那凝练了全身杀意的一抹秋水寒光,已势如破竹地扫中了沈青瓷格挡在胸前的水晶方盒!
脆弱的晶体如何抵挡夺命利刃
水晶如同碎裂的寒冰般炸开!那朵萎靡却妖艳的五色昙瞬间被凌厉剑芒撕扯成无数破碎的彩屑,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馥郁毒香如浓墨炸开般汹涌弥漫!细小锋利的晶体碎屑混合着花瓣残片,如同剧毒的暴雨狠狠泼溅了两人一身!
沈青瓷只觉得持盒的左臂剧震,手腕至小臂一片火辣辣的刺痛!尖锐的晶体碎片刺破衣衫嵌入了皮肉!更糟糕的是,几粒冰凉腻滑的花瓣碎屑,混合着浓郁甜腥的汁液,如同附骨之蛆,被那冲击之力狠狠拍进了她刚因剧烈格挡而被割开的手背伤口之中!
一丝冰凉瞬间钻入皮肉!
左手如同被扔进了冰火交织的地狱!伤口处先是感觉不到痛,只有极致的麻痒,如同无数毒虫在爬!紧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血肉连同骨头都被活生生浸入滚烫酸液的剧烈灼烧感轰然爆发!疯狂地沿着血管向心脉钻去!
唔!剧痛让沈青瓷眼前瞬间发黑!身体因剧痛和诡异的毒力冲击而失去了掌控,重重地顺着书案滑倒下去,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
视野因剧痛而模糊扭曲。她看到谢怀安捂着脸踉跄后退!一小块锋锐的水晶碎片深深扎入了他的左侧眉骨上方!鲜红的血液正从他指缝中迅速溢出,沿着他捂脸的手背向下流淌。毒粉也溅入了他的眼他紧闭着那只受伤的眼睛,另一只完好的眼死死盯着蜷缩在地、手背伤口已肉眼可见泛起妖异青紫色泽的沈青瓷,眼神中的杀意丝毫未减!反而因剧痛而更加疯狂暴戾!
他抬起手,染血的短剑再次指向了她!剑尖染着他自己的血珠,微微震颤。
沈青瓷死死咬着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压住那试图脱口而出的惨嚎。指尖因痛楚和残余的毒力痉挛着扣紧地上的水晶碎屑,割得指尖血肉模糊也浑然不觉。她艰难地抬头,视线越过谢怀安捂住眉骨的手掌,望进他那只充血的、饱含杀意的眼睛深处。
那里有恨!有无尽的杀意!但更深处……竟藏着一丝隐秘到极致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惶恐像是在守护一个即将彻底崩毁、决不允许她窥探更深的绝望禁忌
她的喘息剧烈而破碎,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左臂蔓延开来的、似乎要将灵魂都撕裂的毒痛。血从嘴角溢出。但那双燃着冰焰的眼睛深处,却猛地炸开一丝近乎残酷的明悟!
她像是突然间想通了某个关键的枢纽!关于温雪柔!关于那处断崖!关于谢怀安!关于那个……也许更可怕的人!这个念头像一道惊电劈开迷雾,让她混乱的心神在剧痛中获得了短暂的、令人心悸的清醒。
剧毒在撕扯她的生命,但谢怀安眼中的秘密,似乎比这毒更致命!他那无边的恨意,或许并非完全为了温雪柔的死……这滔天的杀机里,是否还隐藏着更令他恐惧的真相
一抹近乎嘲讽的、染血的弧度猛地勾上她的唇角!
呵……带着血的冷笑从齿缝间挤出,沈青瓷蜷缩在地上,手背的妖异青黑还在蔓延,她的目光却死死锁定谢怀安那只因眉骨剧痛和眼睛被毒粉灼烧而微微抽搐的脸,声音嘶哑却字字如淬火的铁钉,狠狠敲进凝滞的空气:
温家那笔……要命的私盐账册……她喘息着,每说一个字都如同用尽力气,眼底却燃着地狱般的嘲弄之火:原来……是被你……送到了……御史台
轰——!
谢怀安捂着眉骨的手猛地僵住!那从指缝中滴落的血珠仿佛在空中停顿了一刹!他完好的那只眼睛瞬间瞪得滚圆!里面翻滚的滔天杀意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第一次出现了彻底崩毁的裂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扒开最深层伪装、触及到了绝对致命死穴的、纯粹的惊骇与恐惧!
你——!!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扭曲变调的、几乎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低咆!手中那柄原本精准指向她的短剑,竟因极致的震惊和恐惧而失控地颤抖起来!
沈青瓷看着他的反应,那张沾满血污的脸上,冰冷嘲讽的笑容如冰花般绽放!她的左臂如同被点燃的枯柴,剧毒焚烧的痛楚蔓延至半身,但那又如何
谢怀安……她以眼神为刃,斩钉截铁,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决绝:你的主子……怕了
住口!!!谢怀安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混杂着巨大恐惧的怒吼!他仅剩的一只眼睛彻底被疯狂的血色吞噬!眉骨上的血蜿蜒如小蛇爬过他英俊扭曲的脸颊。恐惧压垮了最后一丝清明!他不再顾忌沈青瓷可能散播秘密!唯一的念头就是让这张嘴永远闭上!剑光骤然暴起!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与绝望,化作一道凝聚了他毕生武技修为与全部恨意恐惧的夺命寒流,以超越之前数倍的速度与狠辣,悍然刺向地上蜷缩着、似乎已无力反抗的沈青瓷心脏!
太快!太凶!超越了重伤毒发的她所能反应的极限!
冰冷的死亡触感似乎已经贴上了心口!
就在此时——
沈青瓷一直痉挛着、死死抠在地上的左手猛地抬起!用尽最后的气力,将抓在掌心的大把细小锋利水晶碎片混合着粘稠的血泥与剧毒花屑!狠狠向前一扬!
哗!
那片细碎、污浊、闪烁着致命光芒的毒雨劈头盖脸地扑洒向狂冲而来的谢怀安!
呃啊啊——!!
一声非人的惨嚎几乎在毒粉糊脸的瞬间炸开!谢怀安刺向她心口的那一剑失去了所有准头!剧痛让他在冲刺中猛然捂脸!完好的那只眼睛被数粒带着剧毒花粉的晶体狠狠嵌入!
他捂着眼疯狂嘶吼着后退!身体因剧痛和毒粉灼烧的恐怖感觉猛烈抽搐!脚步踉跄!
机会!
沈青瓷眼中厉芒爆闪!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毒发的剧痛!她的身体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骤然释放!右腿灌注了残存的所有力量,借着重心在地面重重一蹬!同时被剧毒折磨得近乎麻木的左手猛撑地面!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不时攻向谢怀安!而是向着他身后——那扇刚刚被他一剑钉入碎瓷时撞开了一条缝隙的房门!
噗嗤!
就在她冲开房门、身体被庭院冷风卷裹的瞬间!一股撕裂的剧痛陡然从左小腿传来!谢怀安剧痛混乱中胡乱挥舞的剑刃划破了她腿侧的衣衫,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毒粉也被扬进了伤口!
沈青瓷眼前一黑,剧痛与毒素叠加的冲击让她差点晕厥!但身体冲出暖阁,涌入鼻腔的刺骨冷风如同强心剂!她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身后地狱般的景象!只听到暖阁内那变调的、非人般的惨叫声越来越疯狂!
她用那只被剧毒侵蚀得青黑肿胀的左手死死按住左腿伤口上方!粘稠毒血瞬间浸透了手心!拖着一条被剧毒侵蚀、血流不止的伤腿,如同拖着灌铅的囚链,踉跄着、疯狂地冲向寂静庭院另一端!那里有她之前放风的矮墙!有她绝望中早已观察好、用碎石松了根基的一处豁口!
身后,暖阁的门猛然被撞开更大的缝隙!谢怀安捂住流淌着黑血的眼睛冲了出来!那张原本俊雅的脸上布满了晶体割出的血痕和黑红的毒粉,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眼里的杀意已经凝成实质的血腥风暴!
他仅能模糊视物,仅存的右眼染着毒血与怨毒!染血的剑再次抬起!如同索命的黑幡,追着那踉跄而逃的灰影!
沈青瓷扑到院墙豁口!尖锐的石块撕裂了她扒住墙头的手指!但她感觉不到疼!只有毒力焚烧肺腑的灼热和左腿流淌的冰冷!她不顾一切用肩膀顶开松动的石块!借着矮墙边一棵枯树的枝杈用力一撑!身体重重摔过墙头!砸在别院墙外满是碎石荆棘的荒草泥地上!五脏六腑似乎都被震离原位!
昏过去!就这样晕死过去不!手指再次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地里,指甲翻开,刺痛尖锐清晰。墙内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不住的痛苦低吼。
她咬破了舌尖!血腥的剧痛强行唤醒意识!手脚并用!不顾一切!拖着那仿佛正在腐烂的左腿,一头扎进了荒草丛生的乱坟岗深处!身影很快被枯黄的苇草和嶙峋的墓碑吞没……
凛冽寒风掠过荒原,卷动着枯草败叶,如同亡魂的低泣。她趴在冰冷刺骨的石板路上,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浸透毒素的小腿。左臂青黑如墨,毒蔓如活物向上攀爬。指尖抠进石板缝隙,拖出长长一条暗红的血痕。
身后,追索的脚步和谢怀安那野兽般的低吼被乱坟荒草阻隔,越来越远,最终消散在呜咽的风里。
沈青瓷艰难地抬起头,额头蹭在粗砺的砂石上,血混着污泥模糊了视线。模糊的视野尽头,天空被风撕开一角混沌的灰蓝。几根巨大的烟囱如同指向苍穹的、乌黑的手指,矗立在地平线上方的浓烟之后。
京城。
那里有温家煊赫的朱门高墙,有谢怀安背后……那只看不见的、翻云覆雨的黑手。也有……能将整个温家和它的主子,连同这片腐烂土地一同点燃的……盐与火!
左臂的剧毒如同附骨之蛆在血肉深处灼烧,左腿失血带来的寒冷正在侵蚀仅存的力气。她喘息着,从贴身的、被鲜血和污物浸透的破旧袄夹层里,极其艰难地摸索着。指尖最终触碰到一个极其坚硬、冰冷的、边缘锐利的物件——一块暗沉的金属片。
沈青瓷猛地收紧手指!将那块冰冷的金属,死死地、如同攥着自己的心脏般,攥在了汗湿的掌心!
月光惨淡,映照着冰冷的金属片。那是一面极不起眼的旧腰牌边缘,磨损得几乎看不清原本的雕纹,唯有角落用刀刻上去的一个歪斜的盐字,在冷月下泛着幽微暗光。是父亲沈砚被杖毙前,丢进狱中石缝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念想。
远处盐场的轮廓在浓烟与夜色中张牙舞爪。夜风吹起她褴褛的衣袖,臂上妖异的青黑毒斑如同活物在月光下蠕动。剧痛撕扯神经,却压不住眼底深渊般的决绝。
去盐场!
父亲用命追查的那笔温家私盐账目下落……谢怀安那毒药铺就的金阶……还有那个藏在御史台深处、能点燃这一切的地狱火种……都得烧出来!
她拖着那条浸透毒血的残腿,用那块冰冷的盐字腰牌尖端狠狠抵住臂上毒纹最深处!尖利的锐角刺入皮肉,更深更猛烈的剧痛换来一瞬清晰的支撑!身体如同从血泊中站起的骨架,拖着沉重腥红的印痕,一步一步,踏碎月光与荆棘,朝那片浓烟蔽天的北方盐场踉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