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我男友的工作室失火了。
熊熊大火,烧光了他所有心血。
他们说,他为了抢救一副叫《至恸》的作品,被困在了里面。
我应该哭的,撕心裂肺地哭。
可我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直到他毫发无伤地出现,举着相机,双眼放光地对我说:
念念,就是这个表情!我抓到了!这就是《至恸》!
1.
我叫徐念。
我有病,一种叫情绪失感症的病。
喜、怒、哀、乐,这些词我懂,但我感觉不到。我的世界是一片永恒的灰色,不起波澜。
而周屿,是照进我灰色世界里的唯一一束光。
他是我的男友,一个才华横溢的艺术家。
今天,是他最负盛名的艺术展《囚》的闭幕式。
聚光灯下,他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英俊得像个神祇。他举着奖杯,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温柔地落在我身上。
最后,我要感谢我的爱人,徐念。
她是我的缪斯,是我所有灵感的来源。没有她,就没有《囚》系列。
全场掌声雷动。
闪光灯像疯了一样对着我狂闪。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然后迅速调整面部肌肉,做出一个标准的、感动的微笑。
嘴角上扬十五度,眼角微微眯起,眼神要亮晶晶的。
这是周屿教我的。
他说,这样看起来,才像一个沉浸在幸福和骄傲里的女人。
我演得很好。
至少,在所有人看来,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郎才女貌,情深似海。
没人知道,当周屿在台上说出那番话时,我的心率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感动、幸福、骄傲
抱歉,我感受不到。
我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聚光灯照在皮肤上,有点热。
晚宴上,周屿被一群艺术评论家和收藏家围着。我端着一杯香槟,安静地站在角落里,像一个精美的摆件。
周太太,你真是好福气啊。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走过来跟我搭话,周屿老师对你,那真是没得说。你看他刚才在台上的眼神,啧啧,我们这群外人都快被甜死了。
我冲她笑了笑,是我练习过很多次的那种,温婉又得体。
是啊,他对我很好。
我说的是实话。
周屿对我,是掏心掏肺的好。
他知道我的病,是全世界唯一一个知道我不正常还愿意拥抱我的人。
三年来,他像个最耐心的老师,不厌其烦地教我感受这个世界。
他会带我去看悲伤的电影,然后指着屏幕上痛哭的女主角,温柔地对我说:念念,你看,她的心被撕裂了,这叫‘痛苦’。
他会拉着我在游乐园坐上最刺激的过山车,在我因为生理反应而尖叫时,紧紧握着我的手:念念,记住这种感觉,心跳加速,手心出汗,这叫‘兴奋’。
我像个努力学习的学生,把每一种情绪的表现形式都背得滚瓜烂熟。
我学会了在听到笑话时大笑,在看到感人场景时流泪,在收到礼物时表现出惊喜。
我演得越来越好,几乎骗过了所有人。
除了周屿。
他总能一眼看穿我伪装下的平静。
不对,念念,他会轻轻抚摸我的脸颊,叹口气,你的眼睛里,没有情绪。
他的作品,大多以情绪命名。《狂喜》、《迷惘》、《沉寂》、《愤怒的火焰》。
他说,这些都是为我创作的。
他想用他的艺术,敲开我封闭的心门。
我依赖他,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所以,当我不小心发现他那个秘密工作室的时候,我感到了生平第一次的——或许可以称之为恐慌的情绪。
2.
那是一个被伪装成杂物间的房间,藏在画室的最深处。
我那天是去给他送午饭,他碰巧出去了。画室的清洁阿姨正在打扫,不小心碰倒了一堆画框,露出了后面那扇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门。
哎哟,这里还有个门啊,我打扫这么久都冇发现。阿姨是个四川人,说话很直爽。
我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那扇门。
一股混杂着松节油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没有窗户,光线很暗。
墙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我的照片。
不是我们那些甜蜜的合影,而是各种角度的抓拍。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悲情电影的侧脸。
我努力模仿别人大笑时,嘴角僵硬的弧度。
我看着窗外发呆时,空洞的眼神。
每一张照片下面,都用隽秀的字迹标注着日期、场景,以及……情绪分析。
场景:观看《泰坦尼克号》杰克沉没片段。反应:瞳孔无变化,心率平稳,面部肌肉无牵动。结论:无法共情‘生离死别’。
场景:生日惊喜派对。反应:模仿他人鼓掌,笑容持续11.3秒,嘴角上扬弧度标准,但眼神涣散。结论:‘惊喜’情绪模仿失败。
除了照片,还有几十本厚厚的素描本和笔记。
里面画满了我的各种表情细节,精确到每一条肌肉的纹理。旁边是密密麻麻的分析和数据。
他就好像一个研究员,在观察和记录一个……实验品。
我的手脚开始发凉。
房间中央,还立着一个半人高的雕塑,用白布盖着。
我颤抖着手,掀开了白布。
那是一个用冰冷的金属和废旧零件拼接而成的人形。
它的五官轮廓,赫然是我的模样。
而它的胸腔,是空的。一个巨大的、空洞的洞口,像是被人生生挖走了心脏。
我呆立在原地,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念念
周屿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惊慌。
他快步走进来,看到我脚边的雕塑,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温柔的样子。
他从身后抱住我,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吓到你了他的声音低沉又温柔,对不起,宝贝,我本来想完成之后再给你看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没有心的雕塑。
这是我的新作品,叫《空心人》。他吻了吻我的耳垂,灵感就是你,我亲爱的念念。
这些……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指着满墙的照片和笔记,声音干涩,这些是什么
这些是我在帮你啊。他把我的身子转过来,捧着我的脸,眼神无比真诚,我在帮你记录和分析,只有这样,我才能更清楚地知道你需要什么样的‘刺激’,才能创造出能让你真正‘感受’到的环境。
他拉着我,走到另一幅已经完成的巨大油画面前。
画面上,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无数看不清面目的人在其中挣扎、徘徊。绝望和迷茫几乎要溢出画布。
这幅画叫《迷雾》,记得吗就是上次我们吵架后,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我问你在想什么,你说你很‘困惑’。我就根据你的描述,画了它。
他指着画,眼底闪烁着狂热的光。
念念,你看,我能帮你。我能把你感觉不到、说不出的东西,‘翻译’出来。所有人都能通过我的画,看到你的内心世界。你不觉得,这很棒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
我看着他英俊的脸,看着他眼睛里那深不见底的爱意和温柔。
我动摇了。
也许,真的是我错怪他了
他是艺术家,思维方式本就和常人不同。他只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爱我,帮助我。
对不起……我低下头,为自己的怀疑感到羞愧。
傻瓜。他把我紧紧拥入怀中,永远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们是一体的。
那一刻,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解释。
我没有意识到,那不是救赎的开始,而是我坠入更深深渊的序幕。
**3.
**
从那以后,周屿的教学开始变得……极端。
他不再满足于带我看电影、去游乐园。
他开始亲手为我制造情绪。
有一次,我深夜回家,一打开门,漆黑的客厅里突然响起凄厉的尖叫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猛地从沙发后跳出来。
我生理性地尖叫了一声,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灯啪地亮了。
周屿站在开关旁,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他有些兴奋地看着我,快速地写着什么。
那个女鬼摘下假发,是周屿的助理,一脸尴尬地对我鞠躬:嫂子,对不住啊,是周哥安排的。
周屿走过来,像没事人一样拥抱我,语气却像在探讨一个有趣的课题:刚刚那种感觉,记住了吗瞳孔瞬间放大,肾上腺素飙升,这叫‘恐惧’。非常纯粹的恐惧。
我僵在他的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有一次,我们约好了一起过纪念日。
我提前三天就开始准备,学着菜谱,笨拙地做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等了他一晚上。
他没有回来,电话也打不通。
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餐桌旁,从天亮等到天黑,再从天黑等到天亮。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
第二天傍晚,他才一身酒气地回来。
我问他去了哪里。
他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谈生意,你懂什么。
那是他第一次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
我愣住了。模仿了无数遍的委屈和伤心的表情,第一次,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点懂了。
我开始和他争吵,用我从电视剧里学来的台词。
而他,就坐在沙发上,冷静地,甚至可以说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直到我精疲力尽,声音嘶哑。
他才走过来,把我搂进怀里,温柔地擦掉我模仿出来的眼泪。
看,念念,你刚才的样子,很有力量。虽然还不够‘愤怒’,但已经很接近了。这种因为‘失望’和‘被背叛’而引发的情绪,是很复杂的,你要慢慢体会。
我如遭雷击。
原来,这场冷暴力,这场争吵,也只是他的一场实验。
他像一个冷酷的导演,精心设计了所有的剧情,只为了观察我这个主角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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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闭上眼睛,就是周屿那双温柔又疯狂的眼睛。
他看我的时候,不像在看一个爱人,更像是在看一块绝世的璞玉,想着该用什么样的刻刀,才能雕琢出最完美的作品。
我瘦得很快,精神也越来越差。
朋友们都说我变了,眼神里总是带着一种惊恐和不安。她们劝我去看心理医生。
我不敢。
因为周屿告诉我,全世界,只有他能治好我的病。
我病态地依赖着他,又病态地恐惧着他。
我的人生,彻底成了一座他为我量身打造的,华丽的牢笼。
4.
周屿的艺术生涯,即将迎来最高光的时刻。
他的作品被提名了国际上最顶级的艺术大奖——普罗米修斯奖。
这个奖项,被誉为艺术界的诺贝尔,能拿到它,意味着艺术家将封神,名留青史。
为了这次评选,他正在创作他整个《囚》系列的收官之作。
他为这幅作品取名为——《至恸》。
他说,这是情绪的终极,是所有情感光谱的尽头。
念念,等我完成了《至恸》,我们就离开这里。那天晚上,他抱着我,难得没有像往常一样观察我,而是带着一丝疲惫和憧憬。
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不再搞什么艺术了,我专心陪着你,帮你治病,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一样拂过我的心。
尽管我知道我的心不会有任何感觉,但那一刻,我真的产生了一种叫期待的幻觉。
我点了点头,学着所有幸福小女人的样子,把头埋进他的胸膛。
好。
从那天起,周屿就把自己关在了画室里,废寝忘食。
我能感觉到,他很焦虑,甚至有些烦躁。
他好像遇到了瓶颈。
好几次,我半夜醒来,都看到他站在窗边抽烟,眉头紧锁,身上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
他不再教我了,甚至很少跟我说话。
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那种被当成实验品的感觉暂时消失了,让我紧绷的神经得到了一丝喘息。
我开始像一个真正的妻子一样,每天给他准备好一日三餐,安静地等他回家,不多问,不打扰。
我以为,只要他完成了《至恸》,我们就能迎来新生。
我天真地以为,痛苦是有尽头的。
直到那天下午,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慌张,带着哭腔。
喂是徐念小姐吗不好了!周屿老师的工作室……失火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你说什么
火好大!消防车都来了!他们说……他们说周屿老师为了抢救一幅画,被困在里面了!你快来啊!
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有那么几秒钟,世界是静音的。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
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陌生的感觉,像海啸一样,瞬间席卷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撕开。
剧烈的疼痛,让我无法呼吸。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家门的,我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声音是我自己的,却又陌生得可怕,带着一种撕裂般的颤抖。
去……去南岸艺术区!快!求你了!快!
司机被我的样子吓到了,一脚油门踩到底。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泪,第一次不受控制地,疯狂地涌了出来。
原来,这就是痛苦。
原来,这就是恐惧。
原来,心被撕裂,是这种感觉。
周屿,你不可以有事。
你说过要带我走的。
你是我灰白世界里唯一的光,你要是没了,我该怎么办
5.
我赶到火场的时候,现场已经拉起了警戒线。
浓烟滚滚,直冲天际。红色的消防车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围在工作室外,高压水枪喷出白色的水龙,徒劳地浇灌着那片冲天的火海。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
周屿!
我疯了一样想往里冲,被两个穿着制服的消防员死死拦住。
女士!你冷静点!里面太危险了,不能进去!
我老公在里面!周屿在里面!我哭喊着,声音嘶哑,指甲深深地陷进消防员的手臂,求求你们,救救他!求求你们!
周围有很多人,有周屿的助理,有画廊的员工,还有一些看热闹的路人。
他们都在哭。
周屿的助理小陈,一个刚毕业的男生,哭得尤其伤心,几乎要昏厥过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都怪我……都怪我没有看好线路……周哥是为了抢救那幅《至恸》才……才……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至恸》……
那个他尚未完成的,封神之作。
他为了它,连命都不要了吗
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一寸寸撕裂,灵魂被抽干。我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我看着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火光,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万念俱灰。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世界在我眼前旋转,变暗。
就在我意识即将消散的最后一刻,一个熟悉又温柔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像恶魔的低语。
念念,你感觉到了吗
我浑身一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去。
周屿就站在我身后。
他安然无恙,毫发无伤。
他穿着和我出门时一样的白色衬衫,干净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他手里,拿着一台专业级的单反相机,和一个录音笔。
相机的镜头,正对着我。
他双眼放光,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狂热的笑容。
他看着我,就像在欣赏一件旷世绝伦的艺术品。
念念,你感觉到了!就是这个表情!这个眼神!
他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快步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把相机屏幕怼到我眼前。
屏幕上,是我那张涕泪横流、表情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眼神空洞,充满了绝望。
太美了……太完美了……他痴迷地抚摸着屏幕,像在抚摸情人的脸,这就是《至恸》!我苦苦追寻却始终无法描摹的终极情感!我捕捉到了!我终于捕捉到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大脑无法处理眼前这荒诞的一幕。
火……我的嘴唇颤抖着,火……
哦,那个啊。周屿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
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
不远处,那辆一直发出刺耳鸣笛声的救护车,突然熄了灯,车门打开,几个医护人员走了下来,开始收拾东西。
那几个哭得死去活活的路人,也擦干了眼泪,正凑在一起点烟聊天。
工作室里喷水的消防车,也停了下来。一个消防员脱下笨重的头盔,露出一张我无比熟悉的脸——是周屿的经纪人。
他冲周屿比了个OK的手势。
那冲天的浓烟,也开始变得稀薄,露出了后面特效公司的大功率烟雾机。
一切……都是假的。
大火是假的。
消防车是假的。
救护车是假的。
哭泣的助理,悲伤的路人,焦急的消防员……全都是他雇来的演员。
这是一场……为我量身定做的,盛大的骗局。
他需要的不是什么封神之作。
他需要的,是制造出我的终极情绪,来完成他的封神之作。
他不是要救我。
他只是要,我为他的艺术,献祭。
6.
周屿还在我耳边兴奋地诉说。
念念,你知道吗我看到你冲过来的时候,看到你跪在地上哭喊的时候,我的心都在颤抖!不是因为担心,而是因为激动!我终于成功了!我终于让你感受到了最极致的情感!
有了这些素材,我的《至恸》就完美了!普罗米修斯奖,一定是我的!
他捧起我的脸,想吻我。
那张我曾经迷恋的、英俊的脸,此刻在我眼中,比魔鬼还要可怖。
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推开了他。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彻了这片荒诞的片场。
所有人都愣住了,朝我们看来。
周屿也愣住了,他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打我
我看着他,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冰冷。
我没有情绪。
但这一刻,我好像懂得了什么叫恨。
我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就走。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身后,传来周屿慌乱的喊声。
念念!念念你去哪儿!你听我解释!
我没有回头。
我回到了那个我们称之为家的地方,那个充满了他的温柔和我的模仿的,巨大的摄影棚。
我开始收拾东西。
我的东西很少,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
当我拉着行李箱准备离开的时候,周屿追了回来。
他堵在门口,眼睛通红,没了往日的从容和优雅,看起来有些狼狈。
念念,你别这样,我错了,我跟你道歉。他想拉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我只是……我太想完成了,我太想让你好了!我想用最极致的情感来冲击你,打破你那层外壳!我都是为了你好啊!
为了我好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看着他,平生第一次,用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模仿的眼神看着他。
那是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冷漠,疏离。
周屿,我平静地开口,连我自己都惊讶于自己声音的稳定,我们分手吧。
这五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情绪的开关。
他瞬间就崩溃了。
不!我不分!他像个孩子一样,死死地抓住我的行李箱,几乎是哀求地看着我,念念,你不能离开我!离开我你怎么办你的病怎么办谁还能像我一样懂你,帮你
没有你,我画不出画了!我的灵感都是你啊!你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
原来,他也会恐惧。
原来,他也会乞求。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快感,只觉得无尽的悲哀和荒谬。
一个情绪的收藏家,在失去他最珍贵的藏品时,终于也变成了情绪的奴隶。
我没有再理会他的纠缠,用力甩开他的手,拉着行李箱,走出了这个禁锢我三年的牢笼。
外面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
冰冷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和我的眼泪混在一起。
这一次,我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真正的泪水。
我只知道,我的世界,好像比以前,更灰了。
7.
离开周屿后,我租了一个小房子,开始了新的生活。
说是新生活,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我依然感觉不到情绪,世界依然是灰色的。
只是,再也没有人逼着我学习哭和笑了。
我找了一份在图书馆做图书管理员的工作。每天整理书籍,录入信息,安静又规律,很适合我。
我以为,我和周屿的人生,再也不会有交集。
但我低估了他的偏执。
他疯了。
失去了我这个缪斯,他的艺术生涯也走到了尽头。
听说,他那幅寄予厚望的《至恸》,最终只画出了一片空洞的黑色,被评论家讥讽为毫无灵魂的垃圾。
他开始酗酒,发疯一样地找我。
他会半夜三更打我的电话,在电话那头沉默不语,只传来粗重的呼吸声。
他会到我工作的图书馆门口堵我,眼神狂热又绝望地看着我,嘴里反复念叨着:念念,回来吧,我需要你。
我一次次地报警,一次次地搬家,却始终摆脱不掉他。
他像一个跗骨之蛆,阴魂不散。
我被他折磨得濒临崩溃。那种被当成猎物一样死死盯住的感觉,让我寝食难安。
我的失眠越来越严重,甚至开始出现幻觉。
我决定彻底和他做个了断。
在最后一次搬家,整理他留在我这里的旧物时,我找到了一个被他锁在箱子底层的文件夹。
我撬开了锁。
里面,是几份我的旧病历。
不是最近的,而是……十年前的。
来自市精神卫生中心。
我愣住了。我从来不记得自己十年前去过那种地方。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意外去世了,我跟着年迈的奶奶长大。奶奶去世后,我就开始了独居生活,直到遇到周屿。
这病历是哪里来的
我翻开病历,上面患者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徐念。
诊断结果那一栏,写着几个我看不懂的专业名词,但最后的主治医生签名,却很清晰:李文清。
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在病历的最后一页,实习生签名那一栏,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周屿。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瞬间钻进了我的脑子。
我拿着那份病历,双手抖得不成样子。
我通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那位已经退休的李文清医生。
我拨通了他的电话。
电话接通后,我报上了我的名字。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
然后,李医生用一种极其复杂,带着深深愧疚和叹息的语气,对我说:
徐念……孩子,你……你终于还是知道了。
8.
李医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紧紧攥着电话,指节泛白,这份病历……
电话那头,李医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孩子,这件事,压在我心里十年了。当年……是我对不住你。
他的声音,苍老而疲惫。
十年前,你因为目睹了奶奶从楼梯上摔下去去世,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创伤,被送到了我们中心。你当时的症状,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伴有严重的情感隔离。
情感隔离我喃喃自语。
对。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大脑暂时关闭了情感通道。看起来,就像是失去了感受喜怒哀乐的能力。但是,这是一种应激性的心理防御,是暂时的,是……可以被治愈的。
可以被治愈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
周屿告诉我,我的病是天生的,是情绪失感症,是全世界都罕见的绝症,无法治愈。
那……周屿呢我颤抖着问出了那个我最害怕的问题。
周屿……李医生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沉重,他当时是我们中心来做义工的艺术学院学生,负责陪护一些病人,画画给他们看,做一些简单的艺术疗愈。他被分配到了你那里。
一开始,他确实很尽心。但是后来,我发现他看你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那不是一个医者或者义工看病人的眼神,那是一种……艺术家发现绝世素材的狂热。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向你灌输一种思想——你的病是天生的,与众不同,是一种独特的存在。他把你和其他病人隔离开,不让你接受集体的心理疏导。
我当时就觉得不对,找他谈过话,警告过他。但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却……
李医生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恨。
他利用你的信任,开始给你一些‘药’。他说那是国外最新的特效药,能帮助你稳定‘病情’。我后来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药,只是一些普通的维生素,混杂了一些有轻微情绪抑制作用的植物提取物。药效几乎没有,但最可怕的,是他的心理暗示。
他让你相信,你必须依靠这些‘药’,必须依靠他,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他让你相信,你的‘与众不同’,是上天赐予他的,独一无二的灵感。
等我发现这一切,想要阻止的时候,已经晚了。你的情感隔离症状,在他的不断强化和暗示下,已经固化了。而你,也已经对他产生了极强的心理依赖。我如果强行拆穿他,你可能会受到二次创伤,甚至精神崩溃。
再后来,你成年了,出了院,就跟他走了。我……我这十年来,一直活在深深的自责里。徐念,对不起。我当时,应该更坚决一点的。
电话从我的手中滑落,摔在地上。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耳边只剩下李医生那句回荡的话——
是可以被治愈的。
他用持续的心理暗示和药物,强化并维持了你的‘病症’整整十年。
不是天生的。
不是绝症。
我的人生,我这灰暗无声的十年,我所认知的一切,都是一个骗局。
一个由我最爱、最信任的人,亲手为我编织的,长达十年的,弥天大谎。
他不是我的救世主。
他是我这场漫长噩梦的,缔造者。
他不是治愈我的人。
他是我生病的根源。
他为了自己那变态的、自私的艺术追求,亲手折断了我的翅膀,拔掉了我所有的羽毛,然后把我关在一个名为爱的笼子里,告诉我,你天生就不会飞。
他把我,活生生地,圈养成了一个情绪标本。
我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很暖。
可我却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万年冰窟。
彻骨的寒冷,从心脏蔓延到指尖。
然后,我平生第一次,在没有任何外部刺激,没有任何表演需求的情况下,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滚烫的,灼人的眼泪。
原来,这就是荒诞。
原来,这就是绝望。
原来,恨到极致,是会笑的。
9.
真相大白之后,我没有去找周屿对质。
那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换了一个新的城市,彻底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了一家专业的心理治疗机构。
这一次,是为了我自己。
我的新治疗师,是一个很温和的姓张的女士。
她听完我所有的讲述后,没有露出任何同情或者惊讶的表情,只是平静地对我说:徐念,恭喜你,你已经迈出了找回自己的第一步。你很勇敢。
治疗的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
像是在一片废墟之上,一砖一瓦地,重建自我。
张医生告诉我,我不是没有情绪,只是那条通往情绪的神经被切断了太久,已经忘记了该如何连接。
她教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感受快乐或者悲伤这种复杂的情感。
而是去感受饿。
饿的时候,胃里会有灼烧感,会咕咕叫,会让你想吃东西。这就是一种最原始的‘感觉’。从现在开始,饿了就吃,不要定时定量,听从你身体的声音。
我开始学习倾听我的身体。
饿了,就去吃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感受汤汁的温暖滑过喉咙。
困了,就立刻放下手里的事去睡觉,感受身体陷入柔软床垫的放松。
冷了,就给自己加一件衣服,感受羊毛衫贴着皮肤的暖意。
我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重新学习感知这个世界。
我的世界,开始出现了一些微弱的色彩。
不再是纯粹的灰色。
有时候,看到路边一只小猫在晒太阳,我会觉得那画面很舒服。
有时候,听到一首舒缓的钢琴曲,我会觉得心里很平静。
这些都是很微小,很细碎的感觉,但对我来说,却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有一天,我在公园里散步,看到一个小女孩不小心摔倒了,哇哇大哭。
她的妈妈跑过去,没有立刻扶她起来,而是温柔地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说:宝宝不怕,摔疼了我们就哭一会儿,哭出来就不疼了。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那对母女。
眼眶,毫无征兆地,湿了。
一种酸酸的、涩涩的感觉,从心底涌了上来。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奶奶。
我想起了她临终前,躺在冰冷的楼梯上,拉着我的手,想对我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被我尘封了十年的创伤,那被周屿刻意掩盖的巨大悲痛,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堤坝。
我蹲在路边,像那个小女孩一样,放声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
哭我死去的奶奶,哭我被偷走的十年,哭那个被囚禁在灰色世界里,孤立无援的自己。
那一天,我把十年的眼泪,都流干了。
哭完之后,我感觉身体被掏空了,但也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了几十年的枷锁。
那之后,我听说了一些关于周屿的消息。
是从一些艺术新闻的推送上看到的。
他彻底沉寂了。
再也没有任何作品问世。
他曾经的那些拥趸和评论家,开始反噬他,说他江郎才尽,说他不过是昙花一现的流星。
他的神话,彻底破灭了。
看到这些新闻,我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
他就好像我人生中,一个已经翻篇的,写满了错字的章节。
不值得我再回头,多看一眼。
10.
治疗持续了整整一年。
在最后一次治疗结束的时候,张医生递给我一面镜子。
徐念,看看现在的自己。
我接过镜子,看着镜中的女人。
她不再是那个眼神空洞、面容憔-悴的苍白标本。
她的脸色红润,眼神明亮而有神采。虽然算不上多么惊艳,但整个人,是生动的,鲜活的。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试着,牵动了一下嘴角。
一个极其陌生,却又无比自然的弧度,出现在我的脸上。
那是一个……笑容。
一个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表演成分的,真正属于我自己的笑容。
温暖,明媚。
眼泪,再一次涌了上来。
但这一次,我知道,这种感觉,叫喜悦。
我对着镜子,哭了,又笑了。
像个傻子。
张医生没有打扰我,只是微笑着看着我。
良久,我平复了心情,对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张医生,谢谢您。
不用谢我,她扶起我,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
走出治疗室,阳光正好。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花香,有食物的香气,有汽车尾气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是一种复杂又真实的人间烟火气。
很吵,但是,很安心。
我拿出手机,翻到一个我曾经倒背如流,却又拉黑了很久的号码。
鬼使神差地,我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没人会接,准备挂断的时候,被接通了。
那头,传来一个无比沙哑、颓废的声音。
……喂
是周屿。
他好像喝醉了,说话都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没有说话。
念念是你吗念念!他似乎一下子清醒了,声音变得急切而激动,念念,你终于肯联系我了!你在哪里我好想你!你回来好不好我不能没有你……
他还在说着那些陈词滥调。
我静静地听着,嘴角,却缓缓地,向上扬起。
扬起一个,和刚才在镜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的,明媚的笑容。
然后,我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一种真正带着愉悦和轻松的声调,打断了他。
我对着电话,一字一句,清晰地,温柔地说道:
周屿,谢谢你。
电话那头的他,愣住了。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错愕的表情。
我继续微笑着,轻轻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现在……感觉好极了。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拉黑了号码,删除了联系人。
一气呵成。
然后,我抬起头,迎着刺眼的阳光,眯起了眼睛。
世界,前所未有的,清晰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