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妹妹生来就是药罐子,爸爸的工资勉强维系着两个病人的生命。
考上岚风贵族学院那天,我攥着奖学金通知书在病房外站了很久——妹妹正隔着玻璃对我笑。
围棋社里我杀遍全校时,学生会主席沈厉坐到了我对面:我和你试试。
他输棋后常来找我下棋,我们却鲜少交谈。
直到我在棋盘下捡到他母亲的照片,那是张和我相似的苍白面容。
想要什么报答他问。
健康的身体,你能给吗
第二天他带着中医世家传人闯进我家时,药香弥漫了十多年的小屋第一次有了希望的味道。
多年后他吻着我掌心的针痕:你是我的命。
我低头喝光他熬的药:你才是我的药。
1
消毒水的气味,冰冷,刺鼻,顽固地钻进鼻腔深处,混着一点若有若无的中药苦涩,构成了我记忆里最顽固的背景。
家里永远弥漫着这种复杂而沉重的味道,像是某种挥之不去的烙印。
我坐在硬邦邦的木凳上,膝盖上摊开的书页边角微微卷起,目光却落在对面。
妹妹张颖蜷在褪色的旧沙发里,小口小口喝着碗里棕黑的药汁,瘦削的肩膀在宽大的旧衣服下显得伶仃可怜。
她每咽一口,细细的眉毛就下意识地皱一下,但很快又松开,努力对我挤出一个笑容。
姐,这次的药……好像没那么苦了。
她的声音细细弱弱,像一阵随时会散的风。
我喉咙里哽了一下,扯动嘴角,算是回应她的安慰。
苦不苦,我们心里都清楚。
爸坐在旁边的小矮凳上,埋着头,手里攥着一叠薄薄的缴费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花白稀疏的头顶,映出深深的疲惫纹路。
空气里只剩下妹妹小口喝药的窸窣声,和爸沉重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
这间狭窄、被药味浸透的小屋,是我们全部的世界,也是沉重的枷锁。
窗外的蝉鸣撕心裂肺,搅动着夏日的闷热。
我坐在窗边,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印着烫金校徽的通知书,薄薄的纸张边缘被汗水濡湿了一点。
指尖下的触感异常清晰——岚风贵族学院录取通知书,还有旁边附带的奖学金细则说明。
一笔足以覆盖我高中学费、甚至能稍有盈余的数字。
心在胸腔里擂鼓,撞得肋骨生疼,不是因为喜悦,而是一种近乎窒息的酸楚和尖锐的愧疚。
我抬头,目光穿过病房门上的小玻璃窗。
里面,妹妹张颖躺在靠窗的病床上,正侧着脸望向门口。
她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血色,看到我,立刻弯起眼睛,努力地、用力地对我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看口型是姐姐,真棒。
玻璃窗映出我模糊的影子,和妹妹虚弱却灿烂的笑容叠在一起。
我猛地低下头,把脸埋在攥着通知书的手背上。
通知书被揉皱了,冰凉的纸张贴着滚烫的皮肤。
通知书很轻,此刻却重得让我几乎抬不起手。
窗内是妹妹苍白却努力的笑容,窗外是蝉鸣喧嚣的、我即将踏入的另一个世界。
岚风贵族学院的光滑大理石地面能映出人影,宽敞明亮的走廊里飘着淡淡的香氛,与我家终年不散的消毒水和中药味截然不同。
我背着洗得发白的旧书包走在其中,像个突兀闯入的异类。
周围的同学衣着光鲜,步履轻盈,谈笑风生。
那些压低却依旧清晰飘入耳中的议论,像细密的针。
看,就是她,高一那个病秧子……
嘘,小声点。不过听说她家……啧,穷得叮当响,全靠奖学金撑着。
看她那脸色,白的吓人,风一吹就倒吧
我垂下眼睫,只盯着自己磨得有些起毛的鞋尖,一步一步往前走。
那些声音,那些目光,像水一样流过身体表面,却浸不透里面。
一个随时可能被无常生死造访的人,哪里还有多余的心力去在意这些水面上的浮沫
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在身体彻底垮掉之前,用笔尖杀出一条通往未来的血路。
只是身体太不争气,在图书馆坐了不到一小时,眼前便开始阵阵发黑,细密的冷汗从额角渗出,连握笔的手指都开始发颤。
我咬紧下唇,逼自己又看完一段笔记,才不得不合上书,慢慢伏在冰凉的桌面上,大口喘息,等待那阵熟悉的眩晕和心悸过去。
每一次强行透支后席卷而来的虚脱,都像在无声地提醒我生命的脆弱和昂贵。
围棋社的活动室很安静,只有棋子落在木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嗒,嗒,嗒,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我坐在棋枰一端,对面的社员眉头紧锁,盯着棋盘,额角渗出汗珠。
他犹豫了许久,手指捻着黑子悬在半空,最终颓然地叹了口气,将棋子轻轻放回棋盒。
我输了,张心。
他摇摇头,语气里没有不服,只有深深的无奈。
你这算路……太深了。
周围响起低低的赞叹和议论。
这已经是今天下午被我挑落的第三个人。
高中部这边的骨干社员,几乎全被我轮了一遍。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照在棋盘上,黑白棋子错落,光影分明,如同我此刻清晰得近乎冷酷的思路。
只有在棋枰的方寸之间,这副残破的身体才仿佛被暂时遗忘,所有被病痛压抑的力气和意志,都灌注在指尖的棋子里。
高中部的实力,看来有点青黄不接啊。
一个略显慵懒的声音从活动室门口传来,带着点居高临下的评判意味。
我抬起头。
门口不知何时站了几个人,穿着大学部的深蓝色制服。
为首的青年身量很高,肩线挺括,面容清俊得有些锐利,鼻梁很高,唇线抿得很直。
他双手随意插在制服裤袋里,目光扫过室内,最后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深潭的水,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旁边立刻有人低声介绍:大学部的沈厉学长,学生会主席。
沈厉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随即落在我面前的棋盘上。
他没理会那些议论,径直走到我对面的空位坐下,动作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他抬眼,看向我:我和你试试
活动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们两人身上。
我沉默地点点头,将盛着白子的棋盒推到他面前。
猜先,他执黑先行。
棋局甫一展开,便显露出截然不同的气象。
他落子很快,没有丝毫犹豫,开局便占据高位,棋风大开大阖,带着一种凌厉的攻击性,如同他这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锋芒毕露。
我则像一块沉默的礁石,白子落处,看似被动防御,实则步步为营,构筑起细密而坚韧的网络,不断试探他看似无懈可击阵型的缝隙。
棋枰之上,无形的硝烟弥漫。
他的攻势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涌来,试图以力破巧,碾碎我的防线。
我的白子则在看似狭小的空间里辗转腾挪,每一次看似退让,都暗藏反击的契机。
汗水顺着我的鬓角悄悄滑落,胸口传来熟悉的闷窒感,心跳得又重又快,撞击着耳膜。
我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微发颤,才将一枚白子稳稳地落在三三位上——这一步,是我精心布置的陷阱,也是我几乎耗尽所有心力计算出的胜负手。
沈厉捻着黑棋的手指顿住了。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棋枰,从边角到中腹,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活动室里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
最终,他捏着的那枚黑子没有落下,而是轻轻放回了棋盒。
他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看向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审视,有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
好棋。
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我输了。
活动室里响起一片难以置信的抽气声。
沈厉站起身,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离开了活动室。
我靠在椅背上,浑身虚脱,指尖冰凉,胸腔里火烧火燎。
这一局,赢得太艰难,几乎榨干了我最后一丝力气。
但棋枰上,我的白子已如细密的锁链,最终牢牢缚住了那条张扬凶猛的黑龙。
那盘棋之后,沈厉偶尔会出现在围棋社活动室。
他话极少,来了便径直坐到我对面,将棋盒一推。
不需要多余的言语,棋局便开始了。
我们下棋时几乎从不交谈,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
他下棋依旧带着压迫感,但不再是最初那种咄咄逼人的凌厉,而是多了几分沉稳和绵密。
我则依旧以守为攻,在方寸之间寻找生机。
每一次对弈都是无声的较量,也是无声的交流。
棋局终了,他有时会微微蹙眉盯着残局思索片刻,有时则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我们之间唯一的交集,似乎就只有这纵横十九道上的黑白世界。
活动室窗外的梧桐树,叶子绿了又黄,彼此的身份依旧清晰而遥远。
他是光芒万丈的大学部学生会主席沈厉,我是高中部那个沉默寡言、苍白羸弱的病秧子张心。
高二那年的秋季,空气里弥漫着躁动的因子。
窗外远远传来运动场方向震耳欲聋的呐喊、发令枪的脆响和此起彼伏的欢呼浪潮。
整个校园仿佛都在沸腾,为一年一度岚风大学与附属中学联合举办的盛大运动会燃烧着过剩的精力。
活动室里却异常安静,隔绝了那份喧嚣。
只有窗外偶尔飘来的声浪,提醒着外面世界的热闹。
我独自坐在棋枰前,面前摊开一本泛黄发脆的古棋谱,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用蝇头小楷记录的棋局变化,心思却难以完全沉入那玄妙的黑白之道。
身体深处熟悉的倦怠感如潮水般阵阵上涌,胸口闷得有些喘不过气。
我放下棋谱,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门被轻轻推开,几乎没有声音。
我下意识地抬眼,沈厉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挡住了走廊透进来的光线。
他穿着深蓝色的大学部制服,肩线笔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身上,又扫了一眼空旷的活动室。
我们谁都没有开口。
外面运动场的喧嚣透过窗户缝隙钻进来,衬得这方寸之地更加寂静。
我默默将盛着白子的棋盒推向他惯常坐的位置。
他走过来,坐下,拈起一枚白子。
嗒。
棋子落在棋盘星位,声音清脆。
像过去每一次无声的对局一样。
只有棋子起落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清脆,单调,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窗外的欢呼声浪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过滤,变得遥远而模糊。
我竭力集中精神,试图跟上他逐渐加快的节奏,但身体的疲惫感像沉重的铅块拖拽着思绪,几次落子都显得有些迟滞。
沈厉的目光偶尔会从棋局上抬起,短暂地扫过我苍白的脸和微微蹙起的眉头。
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落子的节奏似乎不着痕迹地缓了半分。
棋局终了,胜负已分。
他赢得很稳,没有给我太多机会。
他默默收着自己的棋子,我则俯身去拾捡散落在棋盘边缘和地上的几颗棋子。
指尖触到冰凉的地板,摸索着。
忽然,指尖碰到一张质地稍硬的纸片。
我捡起来。
是一张边缘有些磨损的彩色照片。
照片上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士,穿着样式简洁却质感很好的米白色毛衣,坐在一张藤椅上,背景是爬满绿植的庭院。
她眉眼温婉,笑容柔和,带着一种沉静的、知性的美。
最令我心头微震的是她的脸色,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睑下带着淡淡的倦色—。
那是一种我无比熟悉的、久病之人特有的脆弱感,被镜头捕捉了下来。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一个娟秀的名字和一个日期,字迹有些褪色。
是沈厉掉的
我立刻抬头,活动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门还在轻微晃动。
他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运动会结束的喧嚣余韵还在校园里飘荡,我攥着那张照片,快步穿过连接高中部和大学部主楼的长廊。
照片上的女士面容沉静,那份病态的苍白却莫名牵动着我的心。
刚走到大学部学生会办公室所在的楼层拐角,就听到一阵略显急促的对话声。
……所有地方都找过了再仔细想想!
是沈厉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罕见的紧绷。
厉哥,活动室、大礼堂、你待过的休息室,还有刚才走过的路,都找遍了,真没有!
另一个男生的声音透着无奈。
那张照片很重要,是我妈……
沈厉的话音戛然而止,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焦灼。
我深吸一口气,从拐角处转出来。
沈厉正背对着我,和几个大学部的学生说着什么,背影显得有些僵硬。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
看到是我,他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目光锐利地落在我身上,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
他身边那几个男生也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投向我。
沈学长
我走上前,在他面前站定,摊开手心,那张小小的照片安静地躺在我的掌纹里。
这个……是在活动室捡到的。应该是你的。
沈厉的视线瞬间凝固在照片上。
他几乎是立刻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从我掌心轻轻捻起了那张照片。
他低头凝视着照片上的女子,指腹无意识地摩挲过那温婉的眉眼。
紧绷的下颌线缓缓松弛下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再抬眼看向我时,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失而复得的庆幸,有深沉的痛楚,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切的感激。
谢谢。
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低沉,仿佛这两个字承载着难以想象的重量。
张心,真的……谢谢你。
他郑重地收起照片,小心地放进制服内侧贴近胸口的口袋里。
然后,他看着我,眼神异常专注。
帮了我一个大忙。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都可以。
走廊明亮的灯光落在他认真的脸上。
那都可以三个字,带着一种近乎绝对的承诺感。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围几个男生好奇地打量着我,似乎在猜测这个瘦弱的高中女生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
我看着沈厉。
他挺拔地站在光里,健康,有力,仿佛拥有着无限可能。
而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借来的。
一个近乎荒诞、却又无比真实的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和一丝渺茫的希冀,冲口而出:
什么都可以
我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走廊里。
那……我想要健康的活着,你能给我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看到沈厉眼中清晰地闪过一丝错愕。
旁边几个男生更是直接愣住了,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空气死寂。
几秒钟后,沈厉眼中的错愕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光芒。
他没有笑,没有觉得荒谬,只是极其认真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刻进眼底。
然后,他缓慢而清晰地点了点头。
说到做到。
他说。
第二天清晨,老旧的门板被叩响的声音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爸疑惑地打开门。
门外站着沈厉。
他高大的身形几乎挡住了整个楼道的光线。
在他身后半步,是一位穿着素雅棉麻长衫的老者,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眼神却温和而明亮,像沉淀了岁月的古玉。
data-fanqie-type=pay_tag>
老者身边还跟着一个提着古朴药箱的年轻人。
一股清冽悠远的药草气息,瞬间盖过了屋内终年弥漫的沉闷药味,扑面而来。
张叔叔您好,冒昧打扰。
沈厉的声音沉稳有礼,目光越过爸的肩膀,准确地落在站在屋内的我身上。
这位是周老先生。
他侧身介绍身旁的老者。
国内杏林圣手周济生老先生的后人,家学渊源,尤其擅长调理弱症。
爸完全愣住了,嘴巴张着,看看沈厉,又看看那位气度不凡的周老先生。
浑浊的眼睛里全是茫然和不知所措,手在洗得发白的旧裤子上局促地蹭着。
这……这……心儿这……
周老先生微微一笑,目光温和地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
最后落在我身上:小姑娘,不介意让老朽看看脉象吧
接下来的时间,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周老先生的指尖搭在我的腕脉上,带着令人心安的微温。
他问诊极细,从幼时病症到日常饮食起居,不厌其烦。
沈厉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目光沉静地看着。
偶尔在老先生询问时,简洁地补充一两句他从围棋社或别处观察到的我容易疲倦、气色不佳的情况。
此乃先天禀赋不足,后天失养,元气大亏,五脏皆弱,尤以心脾为甚。
周老先生收回手,缓缓道。
西药急攻,于你此等沉疴弱体,如同涸泽而渔,非长久之计。当以培元固本、调和五脏为要,徐徐图之。
他沉吟片刻,便口述方子,旁边的年轻人飞快地记录。
那些药名,有些爸常年抓药也耳熟能详,但更多的,是极其罕见、名字都透着古意的珍贵药材。
爸听着那些药名,脸色越来越白,嘴唇哆嗦着,几次想开口。
却被沈厉平静地打断。
张叔叔,药材方面您不必费心,我会安排好。
他的语气平淡自然,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药,很快送来了。
不是医院里那种塑封的西药片,也不是药房抓回需要自己熬煮的散乱草药。
而是已经精心炮制好的药粉和药丸,装在特制的密封瓷罐里,上面贴着周老先生手写的服用说明。
第一次喝下那深褐色的药汤时,苦涩的味道在舌尖炸开,比以往喝过的任何药都要霸道浓烈,一路灼烧到胃里。
但奇异地,那霸道的苦味之后,竟隐隐回旋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静的草木甘香。
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
大概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我像往常一样醒来,习惯性地等待那阵席卷而来的沉重倦怠感。
然而,它迟迟未来。
窗外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进来,带着暖意。
我试着坐起身,动作竟比往日轻快了许多。
一种久违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力气感,在四肢百骸里悄然流动。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晨风。
空气涌入肺腑,不再带来熟悉的闷痛和滞涩,反而有种豁然开朗的清新感。
胸口那块压了十几年的无形巨石,似乎被撬开了一条缝隙。
我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依旧瘦削的手掌,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一丝极淡的、近乎虚幻的暖意,正从指尖开始,缓慢地向身体深处渗透。
那是一种近乎奢侈的、名为轻松的体验。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芽,带着怯生生的、不顾一切的渴望,瞬间攫住了我。
我猛地转身,几乎是冲出了自己的小房间,心跳得又急又快,撞得肋骨生疼。
客厅里,沈厉正坐在那张旧椅子上,和周老先生低声交谈着什么。
爸局促地陪着。
妹妹张颖蜷在沙发角落,捧着一本旧书,听到动静抬起头,大眼睛里带着惯常的温顺和一丝好奇。
我停在沈厉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因为刚才的疾走而微微喘息。
脸颊有些发烫,手指紧紧揪着洗得发白的衣角,指尖用力到泛白。
勇气在喉咙口冲撞,却卡在那里,羞耻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开口求他救我是一回事,再开口为妹妹求医……这贪婪,让我自己都无地自容。
沈厉和周老先生停止了交谈,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周老先生的眼神依旧温和包容。
沈厉看着我,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深邃的眼眸像一片沉静的湖。
沈……沈学长
我的声音干涩发紧,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
周爷爷……能不能……能不能……
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沙发上的妹妹张颖。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抱着书的手指微微收紧,瘦小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紧张和无措。
剩下的话堵在喉咙里,沉重的羞耻感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任何人。
短暂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沈厉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沉稳:
周老,麻烦您,也给妹妹看看。
窗外的阳光似乎更明亮了一些,暖融融地落在地板上。
我依旧低着头,泪水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大颗大颗砸在揪着衣角的手背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汹涌的、几乎将我冲垮的暖流。
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轻轻落在我的头顶,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道,很短暂地停留了一下。
别哭。
沈厉的声音低沉,就在我上方响起。
2
多年后。
窗外是深秋的晴空,澄澈高远,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满房间,暖意融融。
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刺鼻的消毒水味,而是清冽悠远的药香,混合着一点新煮咖啡的醇厚气息。
我窝在宽大柔软的沙发里,腿上盖着薄薄的羊绒毯,指尖在平板电脑上滑动,处理着几封工作邮件。
身为一个专注于罕见病康复支持的小型公益基金负责人,这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
身体里不再有沉重的铅块拖拽,呼吸是顺畅的,心脏在胸腔里平稳有力地跳动。
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是瓷勺碰着砂锅内壁的清脆声音。
很快,沉稳的脚步声靠近。
沈厉端着一个白瓷小碗走过来,碗里是深褐色、冒着袅袅热气的药汁。
他身上还带着一点刚从外面回来的清冽气息,深灰色的高领毛衣衬得他下颌线条更加清晰利落。
他在我身边坐下,沙发微微陷下去一点。
他仔细地吹了吹碗里升腾的热气,然后递到我唇边。
药汁依旧苦涩,但早已习惯。
我顺从地低头,就着他的手小口喝着。
今天感觉怎么样
他低声问,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带着永不厌倦的审视。
很好。
我咽下最后一口药,抬起头对他笑。
感觉能绕着岚风湖跑三圈。
他哼笑一声,显然不信我的夸张,但眼底却漾开真实的笑意。
他放下空碗,动作自然地执起我的右手。
我的掌心向上摊开在他的掌心。
曾经布满针孔和青紫色淤痕的手背和手腕,如今皮肤虽依旧比常人薄些,透着淡淡的血色,却已光滑平整。
只有掌心靠近生命线的位置,还残留着几个极淡极小的白色针痕,像几粒被遗忘的星点。
他的拇指指腹极其温柔、极其缓慢地摩挲过那几处微不可察的凸起,如同抚摸稀世珍宝最细微的瑕疵。
他低下头,温热的唇,带着虔诚的力度,轻轻印在那片残留着岁月痕迹的皮肤上。
一个轻如羽毛、却重若千钧的吻。
你是我的命,张心。
他的声音贴着我掌心的肌肤传来,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需任何修饰的确认感。
掌心被他吻过的地方,滚烫一片,那热度顺着血脉一直蔓延到心底最深处。
我看着他低垂的、专注的眉眼,看着这个将我,连同我整个破碎的世界,一起从泥泞深渊里稳稳托起的男人。
窗外的阳光落在他乌黑的发顶,跳跃着温暖的光晕。
我轻轻抽回手,在他微微错愕抬头的瞬间,倾身向前,主动吻上他微凉的唇。
唇齿间还残留着药汁的清苦气息。
你才是我的药,沈厉。
我抵着他的唇,轻声说,字字清晰,带着药香的回甘。
一直都是。
温热的唇瓣辗转厮磨,气息交融间带着药香和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气息。
沈厉的手掌宽厚而有力,带着薄茧的指腹缓缓划过我单薄的背脊,隔着柔软的羊绒衫,带来一阵阵细微却令人战栗的酥麻电流,沿着脊椎一路窜上头顶。
我忍不住轻轻瑟缩了一下,更紧地依偎进他怀里,仿佛要汲取他所有的温暖和力量。
空气变得粘稠而甜蜜,只剩下彼此纠缠的呼吸和越来越快的心跳。
就在意识几乎要沉溺于这片温存海洋时,一阵刺耳、不合时宜的手机铃声尖锐地划破了宁静,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温泉。
电……电话……
我含糊地试图提醒他,微微偏头想拉开一点距离。
沈厉却置若罔闻。
他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近乎不满的轻哼,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紧了环在我腰间的手臂,吻得更加深入、更加霸道,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占有欲。
他的舌尖带着滚烫的温度,攻城掠地,攫取着我的呼吸,仿佛要将那恼人的铃声彻底隔绝在外。
氧气被掠夺,眼前阵阵发黑,肺叶发出无声的抗议,我只能无力地揪紧他胸前的毛衣布料,发出破碎的呜咽。
直到我真的快要窒息,他才意犹未尽地稍稍退开些许,深邃的眼眸里燃烧着未褪的情潮和一丝被打扰的阴翳。
他粗重地喘息着,眼神锁着我因缺氧而泛红的脸颊和湿润的唇瓣,拇指眷恋地摩挲着我的唇角。
铃声依旧顽固地响着,一遍又一遍,锲而不舍。
别管它……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情欲的余韵,又想低头吻下来。
沈厉……
我推了推他坚实的胸膛,声音软糯带着喘息。
一直响……也许有急事……
他眸色沉了沉,眼底那点旖旎瞬间被烦躁取代。
最终,他还是极其不耐地低咒了一声。
一手依旧紧紧搂着我,将我按在他怀里,另一只手探向沙发角落,摸索着找到了那部执拗作响的手机。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像一道冰冷的寒光,瞬间冻结了他脸上所有的温度。
——沈振邦。
沈厉盯着那三个字,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冰刃,刚才的柔情蜜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厌恶和冰冷。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随之降了几度。
他搂着我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勒得我有些疼。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瞬间的僵硬,以及那骤然变得沉重冰冷的呼吸。
他拇指悬在接听键上,停顿了几秒。
那几秒钟的沉默里,压抑着惊涛骇浪。
终于,他还是划开了接听,将手机举到耳边。
他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听着。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低沉、威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透过听筒隐隐传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
沈厉。
连名带姓,没有一丝温度。
沈厉的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下颌线绷得死紧。
明天下午三点,回老宅一趟。
命令式的口吻,不容置喙。
你母亲留在琴房的那堆破烂,我让林管家清理掉了。地方腾出来,准备放你陈叔叔送的那幅画。
母亲的东西……破烂……清理掉……
这几个词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厉的心脏。
我感觉到他搂着我的手臂猛地一颤,肌肉瞬间绷得像石头。
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气几乎能冻伤人,眼底翻涌起骇人的风暴,那是被触及逆鳞的狂怒和刻骨的痛楚。
他母亲!
那个照片上苍白美丽、眉眼间带着和他相似忧郁的女子!
她仅存的遗物,在她死后多年,依旧被那个男人视为需要清理的破烂!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继续,冷酷得不带一丝人味。
还有,下个月和万晟集团的合作晚宴,你必须出席。这是你作为沈家继承人的责任,别再给我找借口推脱。收起你那些无用的清高和……
够了!
沈厉终于爆发,声音不高,却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恨意和冰碴,带着毁灭般的寒意,直直刺向电话另一端。
沈振邦,你听着——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搂着我的手臂箍得我生疼,仿佛我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我母亲的东西,哪怕是一张纸片,你敢再动一下试试!
你沈家的继承人呵……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你商业版图上需要摆正的一颗棋子,一个用来维系你那可笑体面和利益的工具!就像当年你对待我母亲一样!
责任你配跟我谈责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你对她有过一天的责任吗!对她有过一丝一毫的怜悯吗!你毁了她!是你!是你这个冷酷无情的刽子手,用你的冷漠和算计,一刀一刀把她耗死的!
电话那头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汹涌的指控噎住了,陷入一片死寂。
沈厉的眼眶赤红,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恨意和无尽的悲凉。
他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能穿透电话线,看到那个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冰冷无情的脸。
沈厉……
我心疼得无以复加,顾不上被他勒疼的手臂,反手紧紧抱住他剧烈颤抖的身体,将脸埋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破碎的颤音。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淬了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只剩下彻底的决裂:
至于你的晚宴,你的商业帝国,你的沈家……都给我滚远点!
我沈厉,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血管里流着你沈振邦的血!
别再打给我。否则,我不介意让所有人看看,你沈氏集团光鲜外表下,爬满了怎样令人作呕的蛆虫!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将手机狠狠掼了出去!
砰——哗啦!
昂贵的手机砸在光洁坚硬的地砖上,瞬间四分五裂,零件飞溅。
刺耳的碎裂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像一声绝望的悲鸣,也像某种关系的彻底终结。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沈厉像一尊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石像,僵硬地站在原地,胸膛依旧剧烈起伏,赤红的眼底风暴未息,却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苍凉。
那沉重的恨意和悲痛,如同实质般压在他的肩头,让他挺拔的身形都显得有些佝偻。
我紧紧抱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深处传来的、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寒冷和剧痛。
沈厉……
我仰起头,泪水无声地滑落,声音带着哭腔,沈厉,看着我……
他仿佛被我的声音唤回了一丝神智。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那双曾经深邃如潭、盛满对我的温柔和纵容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只剩下支离破碎的痛苦和茫然。
我踮起脚尖,不顾一切地吻上他紧抿的、冰冷的薄唇。
我的吻带着咸涩的泪水,带着心疼,带着试图将他从冰冷深渊里拉回来的孤勇。
沈厉……
我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声音破碎,我在……我在这里……
他没有任何回应,身体依旧僵硬冰冷。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猛地收紧手臂,将我死死地、几乎要揉碎般按进怀里。
他的下巴重重地抵在我的发顶,滚烫的液体,一滴,两滴……沉重地砸落在我颈后的皮肤上,灼热得惊人。
这个从不在人前示弱,永远冷静自持、强大如山的男人,此刻在我怀里,像一个失去了一切庇护的孩子,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
那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委屈、愤怒、丧母之痛和对父爱的绝望渴求,如同溃堤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
他紧紧地抱着我,仿佛我是他沉没前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他荒芜世界里最后的药。
3
那次与沈振邦的彻底决裂,如同在沈厉心湖投入巨石,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暗流汹涌,卷起沉积多年的怨恨与痛楚。
他依旧上班、处理事务、按时盯着我喝药,但那双深邃眼眸里沉淀的阴郁和挥之不去的倦怠,像一层化不开的浓雾,紧紧缠绕着他。
深夜,他常独自在书房对着母亲的照片枯坐,指尖摩挲着相框边缘,背影在昏黄灯光下拉得孤独而沉重。
恰在此时,基金会一个棘手的公益项目在外地出了状况,必须我亲自前往。
临行前夜,他抱着我,下颌抵着我的发顶,沉默了很久,才闷闷地说:早点回来。
那声音里裹着的不安,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
三天,最多三天。
我回抱他,试图传递力量。
你在家好好的,等我。
他嗯了一声,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这承诺嵌进骨头里。
黑暗中,他落在我额角的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依恋。
出差的日子,每一刻都是煎熬。
白天周旋于各方,心力交瘁;夜晚独处,担忧便如附骨之疽。
沈厉的信息愈发简短,字里行间刻意维持的平静,如同薄冰,让我心惊。
第三天的深夜,项目刚有转机,手机便疯狂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秦铮的名字,伴随着刺眼的视频请求。
心脏骤然缩紧!我颤抖着接通。
画面剧烈晃动,聚焦在酒吧迷离的光影里。沈厉陷在卡座深处,双眼紧闭,脸色是病态的酡红,领口凌乱敞开,平日里的矜贵冷峻荡然无存。
秦铮焦急的脸挤在画面一角:嫂子!快看看厉哥!他喝疯了,谁也拦不住,就只喊你!
仿佛呼应秦铮的话,画面中的人眉头痛苦地拧紧,薄唇翕张,破碎的呓语带着浓重的醉意和无助,穿透嘈杂背景,狠狠刺进我耳膜:
心……心心……
回来……别走……
心心……别丢下我……
那一声声,沙哑、绝望、像濒死的困兽在哀鸣。
每一句心心,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尖!痛得我瞬间窒息,泪水汹涌决堤。
我的沈厉,那个强大如山的男人,此刻被酒精撕碎了所有伪装,暴露着内心最深的恐惧和依赖,只为呼唤我的名字。
秦铮!我用尽力气嘶喊,声音带着哭腔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立刻送他回家!钥匙在地毯下!买解酒药和蜂蜜!快!我马上回来!
好好!嫂子放心!
秦铮连声应下,画面晃动,传来他招呼人帮忙的嘈杂声。
挂断视频,我浑身都在抖,巨大的心痛和恐慌攫住了我。
来不及收拾任何东西,抓起包和车钥匙就冲出了酒店。
深夜的高速公路空旷得像一条通往未知深渊的隧道,只有引擎的嘶吼撕破死寂。
我将油门踩到底,脑海中全是沈厉痛苦的脸和那一声声撕裂般的呼唤。
两个小时的车程,漫长得如同在地狱穿行。
凌晨,车子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别墅门口。
我几乎是摔下车,手指因为恐惧和急切而冰冷僵硬,慌乱地按着密码锁。
嘀一声轻响,门开了。
玄关的感应灯应声而亮。
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昏黄朦胧,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我的视线第一时间锁定了沙发——沈厉高大的身躯蜷在那里,眉头紧锁,似乎陷入了不安的昏睡,身上盖着一条薄毯。
而坐在沙发旁单人椅里的,不是秦铮,是我的妹妹——张颖。
她穿着居家的棉质长裙,外面随意披了件开衫,显然是匆忙赶来的。
看到我,她立刻站起身,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和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
她的目光飞快地从我脸上移开,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沙发上的沈厉。
姐!你……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惊喜,却掩不住一丝不自然。
我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她,没有错过她微红的眼眶,没有错过她下意识交握在身前、微微绞紧的手指,更没有错过她刚才凝视沈厉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来不及完全藏匿的复杂情愫—。
那里面有担忧,有心痛,还有一丝……超越了亲情的、隐秘而柔软的怜惜,甚至是……迷恋
她刚才坐的位置,离沈厉那么近,近得几乎触手可及。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冰水浸透。
但此刻,沈厉的状况压倒了一切。
嗯,刚到。
我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目光锐利地钉在她脸上。
辛苦你照顾他,小颖。
照顾两个字,我咬得极重,像在强调某种界限。
张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
秦铮哥……秦铮哥去买解酒的东西了,让我……让我先看着点姐夫……
她刻意用了姐夫这个称呼,仿佛在提醒自己,也像是在回应我无声的警告。
就在这时,沙发上的沈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眉头拧得更紧,无意识地侧过身,薄唇翕动着,发出模糊的呓语:
心……心……冷……
再顾不得其他,我几步冲到他身边,毫不犹豫地俯身,将这个在梦魇中挣扎的男人紧紧拥入怀中。
我的动作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占有欲。
沈厉,我在……心心回来了……
我的声音瞬间变得无比温柔,带着安抚的魔力,脸颊紧贴着他滚烫的额角,用身体的热度驱散他的寒冷。
不怕,我在这里,抱着你呢……
我的拥抱和气息似乎是他混乱意识里唯一的灯塔。
他紧闭的眼睫剧烈颤动,竟真的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水雾,茫然没有焦点,充满了孩童般的无助和恐惧。
他定定地看着我近在咫尺的脸,看了好几秒,似乎在努力辨认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幻梦。
……心……心
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不确定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是我!
我用力点头,泪水滑落,滴在他的脸颊上。
沈厉!是我!我回来了!对不起,让你等急了……
滚烫的泪水似乎灼醒了他一丝神智。
他终于确认了,眼底的茫然和恐惧如同潮水般退去,瞬间被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委屈和全然的依赖所淹没。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头深深埋进我的颈窝,滚烫的呼吸灼烫着我的皮肤,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个受尽惊吓终于找到母亲的孩子。
心心……别走……别走……
他一遍遍重复,手臂勒得我生疼,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成为他的一部分,再也不能分离。
不走……我不走……
我忍着痛,一只手紧紧回抱着他颤抖的脊背,另一只手极其温柔、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姿态。
一遍遍抚摸着他汗湿的后颈和凌乱的头发,声音轻柔而坚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这寂静的空间里,也落在旁边张颖的耳中。
沈厉乖,不怕了……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睡吧,我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我的低语和抚摸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他紧绷的身体在我的怀抱里一点点放松,急促的呼吸变得绵长,那困兽般的颤抖也慢慢平息。
他像个终于找到安全港湾的漂泊者,彻底卸下了所有防备,将全身的重量和脆弱都毫无保留地交付给我,沉沉睡去。
只是环在我腰间的手臂,依旧固执地、紧紧地圈着,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也是他无声的宣示——他只要我。
客厅里只剩下他逐渐平稳的呼吸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酒气、未散的紧张,以及一丝无声的暗涌。
我没有立刻松开他,只是维持着拥抱的姿势,轻轻调整了一下,让他能更舒服地枕在我的腿上,又拉过薄毯仔细地盖好。
每一个动作都轻柔无比,充满了珍视。
做完这一切,我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平静却深不可测的湖面,直直地看向一直僵立在旁、脸色有些发白的张颖。
暖黄的灯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身影,那张与我极其相似却更显柔美的脸上,此刻交织着复杂的情绪。
有未褪的担忧,有被撞破心思的窘迫,有强装的镇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和黯然。
她避开了我的直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我凝视着她,眼神平静,深处却蕴含着不容错辨的力量和一丝锐利的审视。
刚才她看沈厉的眼神,那隐秘的情愫,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我心里。
我的妹妹,我血脉相连的妹妹,她不该、也不能对属于我的男人,存有不该有的心思。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带着无形的压力。
终于,我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郑重,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玉石,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客厅里,也敲打在张颖的心上:
小颖
我的目光牢牢锁住她,不给她任何闪躲的空间,语气平和却蕴含着千钧之力。
我和沈厉……很快就要结婚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张颖眼中炸开!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瞳孔瞬间收缩,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片震惊的苍白。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仿佛被这句话的力量冲击到。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汹涌的波涛瞬间席卷了一切。
难以置信、猝不及防的刺痛、深深的失落、以及最终被强行压下的、复杂的了然。
她看着我,又看看枕在我腿上、在睡梦中依旧紧握着我的手、依赖着我的沈厉,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最终,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嘴角努力想向上弯起一个祝福的弧度,但那笑容却苍白而脆弱,如同风中的残烛。
她的眼神迅速垂下,盯着自己的脚尖,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掩去了眸底所有的惊涛骇浪。
无声的静默里,只有沈厉平稳的呼吸声。
我抱着他,感受着他生命的重量和全然的信赖,目光平静地落在妹妹低垂的头顶。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但我知道,有些界限,必须在此刻,用最清晰的语言,划得分明。
他是我的药,更是我的命,是我穷尽一生也要守护的珍宝,不容任何人觊觎,哪怕是我最亲爱的妹妹。
4
那夜之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沉默。
张颖依旧会来家里,依旧会温顺地叫我姐,关心我的身体,偶尔也会和沈厉礼貌地打招呼,称呼他姐夫。
但我们都心知肚明,那道无形的界限已经清晰地划下。
她看沈厉的眼神,收敛了所有不该有的柔软和迷恋,只剩下纯粹的、对姐姐丈夫的尊重,以及一丝刻意保持的距离感。
她将那份未曾言明、也注定无果的情愫,深深埋藏,如同从未发生。
筹备婚礼的过程忙碌而甜蜜。
沈厉似乎从那晚的脆弱和与父亲的彻底决裂中汲取了某种力量。
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构建我们未来的小世界上,眼神里的阴霾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稳而坚定的光芒取代。
他亲自挑选婚戒的样式,对婚礼的每一个细节都近乎苛刻地要求完美,仿佛要用这场盛大的仪式,彻底埋葬过去所有的冰冷和不幸。
婚礼的日子选在深秋,岚风湖畔一座被金红枫叶环绕的玻璃礼堂。
阳光穿透澄澈的玻璃穹顶,洒下温暖的光柱,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草木气息和精心挑选的白色铃兰的淡雅芬芳。
宾客不多,却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爸爸穿着崭新的西装,坐在主宾席的第一排,背脊挺得笔直,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泪光。
脸上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骄傲与欣慰的笑容。
他身旁的位置空着——那是留给妈妈的。
桌上放着一小束洁白的康乃馨。
音乐缓缓流淌,是沈厉母亲生前最爱的德彪西《月光》。
我挽着爸爸的手臂,站在铺满洁白花瓣的通道尽头。
洁白的定制婚纱勾勒出我依旧纤细却不再赢弱的轮廓,头纱轻柔地覆在脸上。
隔着朦胧的纱,我看到通道另一端,沈厉穿着笔挺的黑色礼服,身姿挺拔如松,静静地等待着。
他的目光穿越人群,精准地落在我身上,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浓烈得化不开的爱意、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阳光落在他肩头,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爸爸的手微微颤抖着,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臂,低声说:心儿……好好的。
声音哽咽。我点点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远处的沈厉。
随着音乐的推进,爸爸牵着我,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将与我共度余生的男人。
每一步,都踏过曾经的病痛、困窘和无助;每一步,都走向他用爱和守护为我筑起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终于,走到他的面前。
爸爸郑重地将我的手,放入沈厉早已等待的、温暖宽厚的大手中。
沈厉的手指立刻收拢,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将我的手紧紧包裹。
他的掌心温热而干燥,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爸爸退后一步,眼中含泪地看着我们。
牧师温和的声音响起,古老的誓词在宁静的礼堂里回荡。
沈厉先生,你是否愿意娶张心女士为妻,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疾病或健康、贫穷或富有,都始终如一,直至生命尽头
沈厉的目光深深锁着我,透过薄纱,仿佛要望进我的灵魂深处。
他开口,声音低沉、清晰、坚定,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承诺,响彻整个礼堂:
我愿意。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补充道,声音里饱含着只有我们才懂的千钧重量。
她是我的命。没有她,我的生命毫无意义。
我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张心女士,你是否愿意嫁给沈厉先生,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疾病或健康、贫穷或富有,都始终如一,直至生命尽头
我抬起头,泪水滑落,脸上却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将我拉出深渊、赋予我新生、成为我生命唯一解药的男人。
我愿意。
我的声音带着泪意,却无比清晰,无比坚定。
他是我的药。没有他,我的生命早已枯萎。
台下传来细微的抽泣声和感动的低语。
现在,请交换戒指。
伴娘托着丝绒托盘走上前。
担任伴娘的,是我的妹妹,张颖。
她穿着淡雅的香槟色伴娘裙,妆容精致,脸上带着得体而温柔的微笑,只是那笑容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力掩饰的、复杂的平静。
她的目光在沈厉和我紧握的手上飞快地掠过,随即垂下眼帘,将托盘稳稳地递到我们面前。
沈厉拿起那枚设计简约却光华内敛的铂金钻戒,小心翼翼地执起我的左手。
他的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动作却无比郑重。
冰凉的戒圈缓缓推进我的无名指指根,尺寸完美契合,如同命运早已写好的刻度。
轮到我。
我拿起托盘里那枚同样简约大气的男戒。执起沈厉骨节分明的左手时,我能感觉到他脉搏有力的跳动。
我将戒指缓缓套进他的无名指。金属微凉的触感烙印在彼此指间,象征着永恒的束缚与联结。
现在,新郎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
沈厉深吸一口气,抬手,极其轻柔地掀开我的头纱。
薄纱拂过脸颊,眼前豁然开朗,是他放大的、英俊得令人屏息的面容。
阳光落在他深邃的眼底,如同碎金流淌。他眼中翻涌着浓烈到极致的爱意、珍视和失而复得的巨大满足。
他低下头,温热的唇,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和虔诚的力度,覆上我的唇。
一个绵长而深情的吻,倾注了所有无法言说的爱恋、守护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礼堂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和祝福的欢呼。
在这片祝福声中,在枫叶燃烧的背景下,我们紧紧相拥,唇齿相依,仿佛要将彼此的灵魂都融入这个吻中,永不分离。
礼成。
夜晚的婚宴设在湖边的透明穹顶宴会厅。
灯火璀璨,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我换上了一身剪裁流畅的红色敬酒服,衬得气色极好。
沈厉始终牵着我的手,寸步不离,向每一位宾客敬酒致谢,眉宇间是前所未有的舒展和意气风发。
角落里,张颖独自坐在一张小圆桌旁,手里端着一杯果汁,静静地看着舞池中央相拥而舞的我们。
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她的眼神很安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以及深深的、纯粹的祝福。
当我的目光不经意与她相遇时,她端起杯子,远远地、极其郑重地对我做了一个敬酒的姿势,嘴角弯起一个真心的、带着泪光的微笑。
然后,她放下杯子,悄然起身,身影融入了宴会厅外的夜色里。
我知道,她彻底放下了。那道界限,她已安然退守。
夜深,宾客散尽。
我们的新房,是沈厉精心准备的湖边别墅。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沉静的岚风湖和漫天星斗。
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香氛。
沈厉将我轻轻放在柔软的大床上,俯身凝视着我,眼底是毫不掩饰的炽热爱意和欲望。
他修长的手指带着滚烫的温度,极其耐心地、一粒一粒解开我敬酒服的盘扣。
丝绸顺滑地滑落,露出莹润的肩头。
他的吻随之落下,沿着我的颈项一路向下,带着膜拜般的虔诚和不容错辨的占有欲。
心心……
他含混地低唤着我的名字,气息灼热,我的命……
我仰起头,承受着他灼热的吻和爱抚,手指插进他浓密的黑发间,身体在他的触碰下微微颤抖,回应着他的热情。
所有的病痛、脆弱和不堪回首的过往,都在他滚烫的怀抱和深情的呢喃中烟消云散。
就在情潮汹涌、几乎要淹没理智的顶点,沈厉却忽然停了下来。
他撑起身,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深邃得如同夜空。
等我一下。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未褪的情欲。
他起身,走向房间一角的恒温药柜。
那是他特意为我准备的,里面存放着我需要长期服用的中药粉剂。
看着他熟练地取出药粉,用温水调和,小心翼翼端着那碗深褐色的药汁走回床边,我的眼眶瞬间湿热。
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他依然没有忘记。
他坐在床边,将我拥入怀中,让我的背脊贴着他温暖坚实的胸膛。
药碗递到我唇边,熟悉而浓郁的苦涩药香弥漫开来。
乖,喝了。
他的声音贴着我的耳廓响起,低沉而温柔。
我顺从地低头,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下那依旧苦涩的药汁。
药汁滑入喉咙,带来熟悉的灼烧感。
但此刻,这苦味却奇异地与满心的甜蜜交织在一起。
喝完最后一口,他接过空碗放在床头柜上,却没有立刻继续刚才的缠绵。
而是低下头,温热的唇轻轻吻去我唇角的药渍,动作珍视无比。
然后,他的吻再次落下,比之前更加炽烈、更加深入,带着药汁的微苦和他独特的清冽气息,攻城略地。
唔……
我轻吟出声,被他吻得浑身发软,沉溺在他带来的、混合着药香的情欲漩涡里。
他滚烫的唇舌辗转厮磨,大手在我光裸的脊背上游移,带来阵阵强烈的酥麻和战栗。
呼吸被掠夺,意识逐渐模糊,身体在他的掌控下诚实地绽放。
就在即将彻底沉沦之际,他微微退开些许,滚烫的呼吸喷洒在我敏感的耳垂和颈侧。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独占宣言,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灵魂最深处:
张心,你是我的命……
他的吻再次落下,带着吞噬一切的力度,……而我,永远是你的药。
窗外星河璀璨,湖水低语。
室内,爱欲与药香交织,如同藤蔓,将两颗伤痕累累却无比契合的灵魂,更深、更紧地缠绕在一起,直至生命尽头,永不分离。
苦尽甘来,药石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