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是落下来的,是砸下来的。豆大的雨点裹着风,狠狠抽在铁皮工棚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盖过了棚子里工友此起彼伏的鼾声和磨牙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汗酸味、劣质烟草的焦糊气,还有角落里那堆永远也干不透的破胶鞋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霉烂气息。
我蜷在架子床的下铺,身下的硬板硌得骨头生疼。雨水顺着屋顶一条细微的裂缝顽强地渗进来,不偏不倚,正好滴在我额头上,冰冷刺骨。每一次滴落,都像一枚细小的冰针扎进神经末梢。我烦躁地翻了个身,把那张薄得几乎透光的、散发着一股馊味的旧毯子往头上用力一蒙。闷热和汗臭立刻把我裹住,但好歹暂时隔绝了那该死的滴水声。
就在这混沌的边界,枕头底下,那个跟随了我七八年、外壳磨损得露出里面廉价塑料原色的旧手机,像垂死挣扎的虫子一样,闷闷地震动起来。嗡嗡…嗡嗡嗡…在这风雨声和鼾声交织的噪音里,显得格外执拗,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穿透力。
谁他妈这个点找我催债的工头
心里骂了一句,我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刺眼的白光在黑暗中灼了一下我的眼睛。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固执地跳跃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合着麻木和一丝微弱警觉的情绪,像冰冷的水蛇,倏地缠住了心脏。手指悬在接听键上,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划开了。
喂我的声音带着刚被吵醒的沙哑和工地佬特有的粗粝。
电话那头异常安静,只有电流细微的嘶嘶声,静得让人心头发毛。几秒钟诡异的沉默后,一个冷冰冰的、毫无人类情绪起伏的男声传了过来,像手术刀刮过骨头:是李强先生吗
是我。哪位我撑着坐起身,毯子滑落,湿冷的空气立刻包裹上来。
这里是市中心医院,重症监护室。那声音平板无波,每个字都像秤砣一样砸下来,张振东先生病危,情况极其凶险。根据他早前签署的器官捐赠意向书,以及相关法律流程要求,需要您这位指定的紧急联络人,立刻前来医院,签署必要的文件。
张振东病危器官捐赠让我签字
这几个词像一连串生锈的钝钉子,狠狠凿进我的太阳穴。嗡的一声,整个世界瞬间褪去了声音,只剩下那滴答、滴答的水声,在颅内无限放大,敲打着一段尘封了二十年、沾满屈辱和铜臭味的记忆。
二十年前的画面,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灰败色调,猛地撕裂了眼前这片潮湿的黑暗,蛮横地撞了进来。
那间私人诊所的休息室,小得像个鸽子笼。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儿,刺鼻得让人反胃。劣质的合成皮革沙发紧贴着我汗湿的工装裤,发出粘腻的摩擦声。我僵直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扶手上一个破口里露出来的黄色海绵。对面那个男人,张振东,穿着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深灰色西装,像是刚从某个高级橱窗里走出来的假人模特。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苍蝇站上去都得劈叉。他跷着二郎腿,锃亮的意大利手工皮鞋尖,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一点傲慢的冷光。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看我的眼神,跟看一块摆在案板上的猪肉没什么两样。不,可能还不如猪肉。那是一种混合着审视、估量,以及一种高高在上的、毫不掩饰的轻蔑。
小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令人不舒服的命令口吻,考虑得怎么样一百万,对你这种工地上下苦力的来说,是几辈子都挣不来的天文数字。他嘴角扯动了一下,那点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赤裸裸的施舍和某种更深的东西,拿这笔钱,你可以离开这个臭烘烘的泥潭,去个小地方,做点小生意,讨个老婆,安安稳稳过完你这…嗯…平凡的一生。
一百万。这三个字沉甸甸地砸在我当时年轻的、被贫穷压得喘不过气的心上,砸得我头晕目眩。那是我在工地上搬砖、扛水泥、流血流汗,干上几十年也攒不下的巨款。它像一块散发着致命诱惑的蜜糖,足以掩盖一切可能的苦涩。我的呼吸变得粗重,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粗糙的茧子里,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我不至于完全被那巨大的数字冲垮。
条件呢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砂纸在摩擦。
张振东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精明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得计的光,快得几乎捕捉不到。很简单,他语调平稳,像是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生意,我需要你提供一些…嗯…‘原材料’。我和我太太,雅芝,想要个孩子。但我的…嗯…情况,有些复杂。你的身体检查报告我看过了,很健康,尤其是…活性,非常不错。他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片刻,那眼神如同冰冷的探针,直刺骨髓深处,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挑选种马般的审视。
虽然出身底层,基因谈不上什么优化,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向我自尊最薄弱的地方,但胜在年轻力壮,底子还算干净。这钱,就当是买你身上这点还算合格的‘材料’。签了字,留下‘东西’,拿钱走人。从此两清,就当没这回事。明白吗
诊所里惨白的灯光落在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投下冰冷的阴影。那轻飘飘的优化二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上,留下一个带着焦糊味的、永恒的耻辱印记。尊严在那一刻被彻底踩进泥里,碾得粉碎,只为了换取那一摞能改变命运、却散发着肮脏气味的钞票。
我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尝到了喉咙深处涌上来的铁锈般的苦涩。最终,那点可怜的、被生存挤压得所剩无几的骨气,在一百万这个巨大的砝码面前,彻底坍塌了。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麻木地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明白。
签字的过程快得像一场梦魇。钢笔握在手里冰凉沉重,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毒蛇在吐信。放下笔的那一刻,我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个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漂亮眼睛的护士——后来知道她就是王雅芝。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怜悯有好奇还是别的什么当时的我根本无暇分辨,巨大的羞耻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被引导着走进那间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尴尬气味的房间时,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墙壁是冰冷的白色,一张同样冰冷的金属台子摆在中间,旁边放着一些冰冷的器械,还有那个闪烁着微弱指示灯、嗡嗡作响的银色冷藏箱。一个穿着白大褂、面无表情的医生递给我一个冰冷的、印着编号的玻璃容器。
弄干净点。医生丢下这句话,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人倒垃圾。
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把我隔绝在一个只剩下无边羞耻和机械任务的孤岛里。那过程漫长而煎熬,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墙壁似乎都长出了无数只窥视的眼睛,无声地嘲笑着我的廉价和不堪。头顶惨白的灯光无情地倾泻下来,照着我额头不断渗出的冷汗,照着我因为用力而扭曲的脸,仿佛要把我灵魂里最后一点体面也彻底剥光。
不知过了多久,当那冰凉的玻璃容器终于被填满,我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虚脱地靠在冰冷的墙上。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和巨大的自我厌恶,像冰冷的蛇,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我甚至不敢低头去看自己。
门开了,医生像幽灵一样无声地进来,戴着无菌手套,极其专业、极其冷漠地接过那个还带着我体温的容器,仿佛那里面装的不是生命的种子,而是一份普通的实验样本。他熟练地旋紧盖子,贴上标签,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那个闪烁着恒温指示灯的银色冷藏箱里。啪嗒,箱门合拢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锁,锁住了我的过去,也锁住了某种未知的未来。
好了。医生毫无感情地宣布,外面有人带你去拿钱。记住,拿了钱,彻底消失。管好你的嘴。他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就去处理那个冷藏箱了。
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房间,另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已经在外面等着,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手提箱。他把箱子塞到我怀里,动作粗鲁得像在丢弃垃圾。箱子的重量让我手臂一沉。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他直接推着我,从诊所的后门离开。后门开在一条僻静肮脏的小巷里,垃圾的腐臭味扑鼻而来。
巷口,一辆破旧的长途大巴正喷吐着浓黑的尾气,引擎发出苟延残喘般的轰鸣,催促着最后的乘客。我被粗暴地推搡着上了车,车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刚刚出卖了自己的世界。车子猛地一窜,开动了。我抱着那个冰冷、沉重、装着一百万现金的箱子,像抱着自己刚刚被剥离的灵魂,瘫在散发着汗臭和脚气的座位上。车窗外,城市灰蒙蒙的轮廓在阴沉的天空下飞速倒退、模糊。我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滚落下来,混着屈辱的汗水,流进嘴里,又咸又苦。
那笔钱,确实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它让我离开了最底层的工地,辗转在一个又一个城市,做过小工头,开过小吃摊,后来攒了点钱,又拉起了一支小小的施工队。日子谈不上富裕,但至少不再像二十年前那样,在温饱线上绝望挣扎。我有了自己的小窝,一个虽然简陋但还算安稳的家。只是,心底那个被优化二字烙下的伤疤,从未真正愈合。夜深人静时,偶尔想起那个冰冷的诊所,想起张振东那张居高临下的脸,想起那个银色的冷藏箱,一股夹杂着恨意和羞耻的寒意,依旧会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
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由远及近,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锯断了回忆的绳索,将我狠狠拽回现实。心脏在胸腔里失重般猛地一坠,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咚咚作响,几乎要破膛而出。
市中心医院。重症监护区。VIP楼层。
这里安静得像个真空地带,与楼下急诊大厅的喧嚣混乱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空气里弥漫着高级消毒剂清冷微涩的气味,厚重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只有监测仪器偶尔发出的、规律而冰冷的电子音,像死神的秒表在无情地倒数。
走廊尽头那间最大的VIP病房门外,气氛却像绷紧的弓弦。三个年轻男人,衣着光鲜,一看就是顶级名牌手工定制,但此刻都像斗败又急于争食的公鸡,焦躁地踱步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昂贵的皮鞋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烦躁地碾着。他们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张振东的影子,却都被骄纵和戾气扭曲了原本的轮廓。正是张振东那三个赫赫有名的纨绔儿子:老大张承宇,老二张承浩,老三张承轩。
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神情刻板如同石雕的中年男人站在他们对面,手里拿着一份薄薄的文件夹。他是张家的御用律师,姓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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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律师!张承浩最先按捺不住,猛地站直身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打破了走廊死寂的安静,你他妈到底搞清楚了没有!我爸血型是AB型Rh阴性!熊猫血!我妈是O型!这报告上这三个……他手指哆嗦着指向律师手里的文件,又猛地指向自己和两个兄弟,我们三个他妈的清一色都是A型!A型!这他妈是见鬼了吗!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歇斯底里的恐慌和愤怒。张承宇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年纪最小的张承轩则显得有些茫然失措,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周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冰冷,像手术刀一样扫过三人。报告是权威机构做的,经过三重复核,不会有错。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平静地陈述着一个足以掀翻张家根基的事实,根据遗传学定律,AB型父亲和O型母亲,不可能生出A型血的孩子。唯一的解释就是,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那个结论,你们,都不是张振东先生的亲生儿子。
放屁!张承宇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装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或者…或者是我妈……他后面的话没敢说出来,但意思不言而喻。
王雅芝女士的血型报告也在档案里,O型,确认无误。周律师面无表情地打断他,随即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漠,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张先生病危,急需器官移植。他早年签署过一份器官捐赠同意书,指定了一位紧急联系人,在特定情况下拥有优先签字权。这个人,必须立刻到场。
谁!三兄弟异口同声,声音里充满了惊疑和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
周律师翻开文件夹的最后一页,指尖落在一个名字上,清晰无误地念了出来:李强。
李强张承浩愣了一下,随即嗤笑出声,带着一种荒谬感,哪个犄角旮旯蹦出来的杂碎听都没听过!他也配他脸上满是不屑和鄙夷,我爸怎么会把这种人的名字写上去是不是你们搞错了还是这混蛋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信息是张先生亲自录入并公证的。周律师合上文件夹,语气不容置疑,地址已经确认。他就在本市。我已经派人去‘请’他了。很快就会有结果。
请张承宇捕捉到这个字眼,眼中戾气一闪,那就好好‘请’!我倒要看看,这个叫李强的,是什么三头六臂的玩意儿,敢搅和进我们张家的事!
就在病房外气氛剑拔弩张之际,病房内却是一片死寂的战场。
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昂贵仪器环绕着一张宽大的病床,屏幕上跳跃着代表生命体征的诡异曲线和不断闪烁的数字。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生命流逝的衰败气息。张振东躺在那里,身上插满了粗细不一的管子,像一具被高科技强行吊住一口气的标本。氧气面罩扣在他枯槁的脸上,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在透明的罩壁上凝起一小片转瞬即逝的白雾。他瘦得脱了形,曾经不可一世的轮廓如今只剩下嶙峋的骨头,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蜡黄色。
病床旁,坐着一个女人。王雅芝。二十年岁月并未完全夺走她的风韵,昂贵的定制套装勾勒出依旧窈窕的身形,精心保养的脸上只有眼角几道细纹泄露了时光的痕迹。然而,她此刻的脸色却比床单还要苍白,嘴唇紧抿着,没有一丝血色。那双曾经漂亮、在二十年前诊所里让我印象深刻的杏眼,此刻空洞地望着病床上气息奄奄的丈夫,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悲伤,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深不见底的疲惫。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一具华美的空壳守在这里。
她保养得宜的手,此刻却像风中枯叶般,紧紧攥着张振东那只没有插管、布满老年斑和青紫色针孔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不知是想抓住什么,还是仅仅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
窗外,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彻底倾泻下来。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啪啪声,仿佛无数只手在绝望地拍打,想要闯进这间充斥着死亡气息的豪华牢笼。厚厚的窗帘被拉上了一半,室内光线昏暗,只有仪器屏幕发出的幽幽蓝光,映照着王雅芝惨白的侧脸和床上张振东那具失去生气的躯体,构成一幅冰冷而诡异的画面。
雨幕像是灰黑色的巨毯,沉重地覆盖着整座城市。我那辆饱经风霜、漆皮剥落、轮毂沾满泥浆的二手皮卡车,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通往市中心医院的路上艰难地喘着粗气。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摇摆,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勉强在挡风玻璃上刮开两片模糊的扇形视野。路面的积水被车轮粗暴地碾开,浑浊的水花高高溅起,泼洒在两侧冰冷的人行道上。
皮卡车的引擎盖下,传来一阵阵不祥的咳嗽般的异响,排气管喷出的白烟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弥散。这破车,早该退休了。握着方向盘的手粗糙有力,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异常粗大,手背上横亘着几道深浅不一的旧疤痕。我穿着沾满泥点和干涸水泥浆的深蓝色工装,裤腿挽到小腿肚,露出同样沾满泥污的廉价劳保鞋。工装外套的拉链坏了,敞着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领口磨破的旧T恤。头发被雨水打湿,胡乱地贴在额头上,雨水顺着鬓角流下,在下巴汇聚成滴,再砸在工装的硬质布料上。
车窗紧闭着,但车厢里依然弥漫着工地上带来的尘土味、汗味和一股淡淡的机油味。与医院那种冰冷的消毒水气息格格不入。
当那栋在雨幕中依旧灯火通明、气势恢宏的市中心医院主楼出现在视野里时,我猛地一打方向盘,皮卡车笨拙地拐进了通往地下车库的斜坡入口。车灯的光柱刺破车库入口的昏暗,正好扫过入口处临时停着的一溜儿黑色豪车——几辆铮亮的奔驰S级和一辆线条嚣张的宾利添越,像一群沉默的黑色猛兽,无声地彰显着权势。几个穿着黑色西装、身形健硕的男人站在车旁,耳朵里塞着耳麦,警惕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昏暗的车库里扫视着。其中一个正对着耳麦低语着什么。
我的皮卡车像一块肮脏的抹布,笨拙地闯入这片属于豪车的领地。发动机的喘息声在空旷的车库里显得格外粗鲁刺耳。那几个黑衣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径直把车停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熄火,拔钥匙。皮卡车发出一声如释重负般的叹息,彻底安静下来。车厢里只剩下雨水从车顶和车窗缝隙滴落的滴答声,以及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推开车门,一股地下车库特有的、混合着汽油、橡胶和潮湿混凝土的冰冷气味扑面而来。我跳下车,沾满泥污的劳保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留下几个清晰的、带着泥水的脚印。我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迈开步子,朝着通往VIP病区的电梯方向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车库里回荡,啪嗒,啪嗒,沉重而清晰。
刚走出没几步,那两个一直盯着我的黑衣人,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悄无声息地快步围了上来,一左一右,堵住了我的去路。他们的动作迅捷而专业,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李强左边那个方脸大汉开口,声音低沉,不带任何感情,眼神锐利地在我沾满泥污的工装上扫过。
我停下脚步,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角,有些刺痛。是我。声音不高,带着工地佬特有的粗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跟我们走一趟。右边那个稍矮些的男人语气更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同时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但那姿态更像是押送。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点了下头。在两个黑衣人的护送下,我走向那部通往顶层VIP病区的专用电梯。电梯门无声滑开,里面光可鉴人,映出我此刻狼狈的身影:湿透的头发贴在额前,工装皱巴巴沾满泥点,裤腿上溅满了泥浆,鞋子更是惨不忍睹。与电梯里奢华的金色内饰和淡淡的香氛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两个黑衣人站在我两侧,刻意保持着一点距离,仿佛我身上带着什么不洁的东西。
电梯无声而迅疾地上升,轻微的失重感传来。数字在显示屏上飞快跳动。我盯着那跳跃的数字,面无表情。手指在身侧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抠进了掌心粗糙的茧子里。二十年前的屈辱,像沉在胃底的冰冷铁块,此刻正被这高速上升的电梯搅动着,翻涌起阵阵令人作呕的酸涩。张振东,你也有今天需要我这个底层基因来救你的命了这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带着一种冰冷而尖锐的快意。
电梯门再次滑开。走廊里那种死寂、昂贵而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消毒水和一种更浓重的、属于死亡临近的衰败味道。两个黑衣人率先走出,引着我朝走廊尽头那间最大的病房走去。
病房门口,那三个衣着光鲜的纨绔子弟立刻停止了踱步和低语,齐刷刷地转过头。六道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惊愕、难以置信,随即迅速被汹涌的鄙夷、厌恶和一种被冒犯的狂怒所取代。
就是他!张承浩第一个炸了,他指着我,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声音因为极度的荒谬感而变得尖利,开个破皮卡一身泥臭民工他就是李强!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肮脏恶心的东西,爸他妈疯了!让这种下三滥来签字他也配进这层楼他也配碰我爸的事!
他猛地一步上前,似乎想动手把我推搡出去。他身上的高级古龙水味混合着酒气,扑面而来。
承浩!张承宇沉声喝止,但声音里也淬着冰碴。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像冰冷的刀子,从我的破工装裤、沾满泥的劳保鞋,一路刮到我湿漉漉、沾着灰土的头发上。那份审视和鄙夷,与二十年前张振东如出一辙。周律师,他转向旁边的律师,语气森冷,你确定没搞错这种人,会是爸指定的紧急联系人
周律师面无表情,只是微微颔首:身份信息核对无误。
我站在离病房门口几步远的地方,任由他们打量、质疑、谩骂。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我抬手用力抹了一把,动作粗鲁。工装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发出细微的窸窣声。我甚至能闻到工装上那股洗不掉的、属于尘土和汗水的味道,在这片充斥着消毒水和昂贵香氛的空气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真实。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三个怒不可遏的纨绔,越过面无表情的律师,直接投向那扇虚掩着的病房门。门缝里,隐约能看到病床上那个插满管子的轮廓。二十年的恨意,像被这冰冷的空气点燃的汽油,轰然在胸腔里烧了起来。
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块粗粝的石头,砸碎了他们的喧嚣。我盯着张承宇那张写满傲慢的脸,一字一顿,清晰地砸在走廊冰冷的空气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子弹:
二十年前,你爸张振东,跪下来求我救他命根子的时候,可没说我不配。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整个VIP楼层仿佛瞬间被抽成了真空。窗外的暴雨声、仪器微弱的电子音,甚至连门外保镖们细微的呼吸声,都消失了。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张承宇脸上的愤怒和鄙夷瞬间僵住,像一幅拙劣的面具被骤然打碎,裂痕之下是赤裸裸的空白和难以置信的惊愕。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旁边的张承浩更是像被雷劈中,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死死地盯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浑身泥水的臭民工。年纪最小的张承轩直接懵了,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墙壁,眼神涣散。
周律师那万年不变的刻板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裂痕。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在我脸上飞快地扫过,似乎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紧急联系人所代表的、远超他预估的复杂含义。
病房的门,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被一只保养得宜、却微微颤抖的手,从里面拉开了。
王雅芝站在门口。她穿着质地精良的米白色羊绒套装,身形依旧优雅,但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此刻苍白得像一张揉皱的宣纸。嘴唇紧紧地抿着,没有一丝血色。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曾经漂亮、二十年前在诊所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杏眼,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面翻滚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深不见底的痛苦,有令人窒息的疲惫,有浓得化不开的绝望,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的目光,越过门口呆若木鸡的三个儿子,越过惊疑不定的律师,最终,像两道沉重的枷锁,牢牢地锁定了走廊中央、一身狼狈泥水的我。
没有言语,没有任何缓冲。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王雅芝,这个曾经高高在上、雍容华贵的张家女主人,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
扑通!
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撞击声!那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如同惊雷炸响!
她跪在了我的面前。
湿透的工装裤腿就在她眼前,裤脚上还沾着泥泞工地的印记。她仰起脸,下巴绷紧,脖子上的筋络因为用力而凸起。那双枯井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巨大的痛苦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李强…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沫,…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当年…那个冷藏箱…冷冻的精子…她喘息着,巨大的痛苦让她几乎无法连贯地说话,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我…我又用了…两次!
轰——!
这句话,比刚才的跪下更具毁灭性!像一颗核弹在狭窄的走廊里轰然引爆!
张承宇三兄弟如遭五雷轰顶,彻底石化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从惊愕瞬间转为极致的恐惧和荒谬!他们像是听不懂人话的动物,茫然地看看跪在地上的母亲,又看看一脸冰冷麻木的我,大脑完全宕机。
所以我开口了。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冰冷的玩味。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我微微歪了下头,目光越过跪在我脚边、浑身颤抖如风中残烛的王雅芝,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投向了病房深处那张宽大的病床。
张振东依旧躺在那里,像一具被高科技束缚的腐朽躯壳。氧气面罩下,他枯槁蜡黄的脸皮似乎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那双原本紧闭着的、浑浊的眼睛,此刻竟费力地掀开了一条细缝!没有聚焦,只有一片死灰般的绝望和难以置信的惊骇,正死死地钉在我这个方向!仿佛濒死的野兽,终于看到了那柄悬在头顶、即将落下的屠刀!
他听见了!他什么都听见了!
所以,我俯视着那张曾经不可一世、此刻却写满死亡和耻辱的脸,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扯出一个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却足以让地狱都冻结的弧度,张总,我刻意放慢了语速,清晰无比地吐出每一个字,如同丧钟的敲击,您这顶绿帽子,戴得可真是…又高又稳啊。二十年前那一顶不够,您太太…还体贴地给您加了两顶。
我的目光扫过那三个如坠冰窟、面无人色的儿子,声音里淬满了剧毒的冰碴,还附赠了三个…好大儿。
噗——!
病床上,张振东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一条被扔上岸的鱼!一口暗红色的、粘稠的鲜血,混合着破碎的血沫,如同喷泉般,狂猛地喷溅而出!鲜血瞬间染红了氧气面罩的内壁,星星点点喷在白色的被单上、昂贵的仪器外壳上,触目惊心!
嘀嘀嘀嘀——!!
刺耳、尖锐、撕心裂肺的警报声,猛地从病床周围所有的监护仪器上同时炸响!如同无数厉鬼在瞬间的哀嚎!屏幕上的心电波形瞬间拉成了一条疯狂颤动的直线!血压数值断崖式暴跌!血氧饱和度疯狂闪烁,跌向深渊!
爸!!张承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猛地扑向病床。
医生!快叫医生!!张承宇也彻底慌了神,嘶声力竭地大吼。
整个走廊瞬间乱成一团!刺耳的警报声如同死神的狂笑,撕碎了所有虚伪的平静。护士站的灯疯狂闪烁,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惊恐的呼喊。
就在这片极致的混乱和死亡的尖啸声中,走廊尽头那部专用电梯的门,却再一次无声地滑开了。
这一次,走出来的不是黑衣保镖,也不是医生护士。
是两名穿着深蓝色制服、神情严肃、肩章冰冷的法院法警!他们的制服被雨水打湿了肩头和帽檐,带来一股外面世界的寒意。其中一个法警手里,还拿着一个厚厚的、印有法院徽记的牛皮纸文件袋。
两名法警锐利的目光扫过混乱的现场——跪在地上的贵妇、呆若木鸡的三个纨绔、喷血的垂死富豪、刺耳的警报、冲入病房的医护人员……最后,他们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走廊中央,那个穿着沾满泥水的工装、在一片奢华混乱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异常平静的男人身上。
他们没有丝毫犹豫,大步流星地穿过混乱的人群,无视了张承宇等人惊愕的注视,径直走到了我的面前。
为首的那位年长法警,面容方正,眼神锐利如鹰。他站定,雨水顺着帽檐滴落。他打开手中的文件袋,取出一份盖着鲜红法院印章的文件,声音洪亮、清晰、不带任何感情地宣读,每一个字都像铁锤敲在砧板上:
李强先生!
这声称呼,在警报的尖啸声中,竟奇异地穿透了混乱。
法警的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脸上,继续宣读:
现有王雅芝女士(身份证号:XXXXXXXXXXXXXXX)于今日下午X时X分,在市公证处立下并经我处公证生效的遗嘱补充文件,及其临终视频委托一份,现依法向您送达并宣告其核心内容!
王雅芝女士确认,其名下位于南山枫林别墅区A07栋不动产,及其瑞士银行账户(账号:XXXXXXXXX)内全部资金及保管箱物品,指定由您,李强先生,全权继承!
法警的声音停顿了一瞬,目光扫过病房门口那三个瞬间面无人色、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的张家公子,然后,他的视线转向了病房内,那张被鲜血染红、被医护人员团团围住、警报声凄厉不绝的病床,以及病床旁那个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王雅芝。
最后,法警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清晰无比地宣读了最后一句:
王雅芝女士同时明确指定,其未成年婚生子——张明睿、张明哲的全部监护权及抚养责任,自其本人身故或丧失行为能力之时起,即刻、永久性转移,由您,李强先生,全权承担!
话音落下的瞬间,两名法警默契地向侧后方退开一步。
电梯口,两个穿着私立名校昂贵藏青色校服、背着同款书包的少年,在一位法院女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走了出来。他们大约十三四岁的年纪,身材挺拔,面容俊秀,眉眼间依稀能看出王雅芝的清秀轮廓,但仔细看去,那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嘴唇线条,竟与我年轻时的照片有着惊人的神似!
两个少年显然被眼前VIP病房区这地狱般的混乱景象吓住了,小脸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茫然。他们的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无助地扫视着,最终,在女工作人员的轻声指引下,怯生生地、却又带着某种本能的探寻,落在了我的身上。
为首那个个子稍高、显得更沉稳些的少年,看着我一身的泥泞和工装,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极度的困惑和难以置信。但随即,他像是确认了什么,又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张了张嘴,那稚嫩而清晰、带着巨大不确定却又异常执拗的声音,穿透了刺耳的警报和周围的混乱,如同两颗投入死水的巨石:
爸
他身后的弟弟,也紧跟着,用同样困惑而依赖的眼神望着我,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却清晰地喊出了那个字:
爸!
爸——!!!
两声稚嫩、清晰、带着巨大不确定却又异常执拗的呼喊,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精准地烙印在病房内那张被鲜血染红的病床上!
呃…嗬…呃……
张振东那具早已被仪器吊住最后一口气的枯槁身体,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怖的痉挛!像一条被扔进滚油里的活鱼,整个身体向上疯狂地弓起、弹跳!枯瘦的脖颈上青筋暴凸,如同扭曲的蚯蚓,几乎要冲破那层蜡黄的薄皮!
更多的、粘稠发黑的污血,混合着破碎的内脏组织碎块,从他口鼻中狂喷而出!不再是溅射,而是喷射!粘稠的血浆如同高压水枪,猛烈地冲击在透明的氧气面罩内壁上,瞬间将整个面罩内部糊成一片暗红!浓稠的血顺着面罩边缘的缝隙,如同恶心的红色蠕虫,蜿蜒着流淌下来,染红了白色的病号服领口,浸透了身下洁白的床单。
嘀嘀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原本还在微弱颤动的线条,在少年那声爸落下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猛地扯断!彻底、决绝地拉成了一条笔直的、贯穿整个屏幕的、死寂的直线!尖锐、凄厉、撕心裂肺的警报声骤然拔高到极限!不再是断续的嘀嘀声,而是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如同防空警报般的、象征生命终结的死亡长鸣!
血压归零!!
心跳停止!!
快!除颤仪!肾上腺素!最大剂量!快啊——!!
病房里瞬间炸开了锅!医生护士的嘶吼声、器械碰撞的刺耳声、仪器疯狂的尖啸声……交织成一片绝望的死亡交响!
病房门口,王雅芝在听到那两声爸的瞬间,身体猛地一僵。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浑浊的目光投向门口那两个穿着校服、满脸惊恐的少年。那目光里,没有震惊,没有意外,只有一片沉沉的、如同溺毙之人终于放弃挣扎般的、死寂的灰败和解脱。一丝极其怪异、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混合着最深沉的悲哀、最彻底的疯狂,以及一丝尘埃落定后的诡异平静——在她惨白的脸上掠过。随即,她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无声地向前一扑,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彻底失去了意识。昂贵的羊绒套装沾染了地上的尘埃。
张承宇、张承浩、张承轩三兄弟,如同三尊瞬间被风化的石像,僵立在原地,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只剩下死人般的灰白和一种世界彻底崩塌的茫然空洞。他们看着病房里喷血抽搐的父亲,看着门口昏死过去的母亲,再看看走廊中央那两个喊着爸的少年,最后,他们的目光如同濒死的野兽,缓缓地、机械地转向了那个一身泥水、站在风暴中心的源头——我。
他们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丝毫的愤怒、鄙夷或者傲慢。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碾碎、连灵魂都被抽空的、彻头彻尾的绝望和恐惧。
冰冷的雨水顺着我湿透的额发滑落,流进眼角,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我抬手,用沾着干涸泥浆和工地尘土的粗糙手背,随意地抹了一把脸。泥水混合着雨水,在脸颊上留下一道脏污的痕迹。
我没有看病房里那场正在上演的、与我血脉相连的死亡。也没有看门口昏死的王雅芝,或是那三个彻底崩溃的前儿子。
我的目光,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审视,落在了电梯口那两个穿着昂贵校服、背着名牌书包、小脸煞白、眼神里充满了巨大惊恐和无措的少年身上。
刺耳的、象征着张振东生命彻底终结的仪器长鸣声,如同背景噪音,持续不断地灌入耳中。
两个少年似乎被这恐怖的景象和声音彻底吓懵了。他们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缩,紧紧依偎在一起,像两只在暴风雨中瑟瑟发抖的雏鸟。但他们的目光,却像是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着,依旧怯生生地、带着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本能的探寻,牢牢地粘在我的脸上。那眼神,清澈,脆弱,充满了对这个突然降临的、混乱而血腥的成人世界的恐惧,以及对眼前这个陌生、肮脏、却似乎被赋予了他们未来全部依赖的父亲的茫然。
大的那个,嘴唇嗫嚅着,似乎想再喊一声爸,却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眼前的混乱景象而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站在那里,一身泥水,像个误入豪华剧场的流浪汉。隔着弥漫着血腥味、消毒水味和死亡气息的空气,隔着那持续不断的、刺耳的仪器哀嚎,隔着二十年的屈辱、阴谋和这一场荒诞绝伦的血色闹剧。
工装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触感。
心电监护仪那撕心裂肺的长鸣,还在疯狂地切割着死寂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