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着锅铲站在后厨,油星子溅到手背上。
烫。
但心里爽。
因为锅里翻腾的不是菜,是那群等着看我笑话的人的脸。
穿成恶毒女配这事儿,搁谁身上都得骂娘。尤其是穿成林晚栀——这本古早虐文里,为了男主沈知白,能给自己亲爹下毒、给闺蜜推下悬崖、最后被全国通缉流放三千里的绝世蠢货。
我穿过来时,原主刚完成给情敌苏轻轻下毒未遂,反被男主当场抓获的作死成就,正被押解出城,发配边疆。
流放路上,押送的差役都懒得拿正眼瞧我。
晦气。领头的啐了一口,毒妇。
原主这名声,比茅坑还臭。
顶着烈日,脚镣磨得脚踝血肉模糊。饿,前胸贴后背那种饿。原主作天作地,家产早被抄了个底掉,身上半个铜板都没。差役分的那点馊粥,还不够塞牙缝。
饿到眼冒金星时,我瞥见路边一丛灰扑扑的野草。
别人眼里是草,我眼里是宝。
荠菜!
感谢我那开农家乐、逼着我认遍山野食材的姥姥。
我停下脚步,指着那丛草,嗓子干得冒烟:官爷,那个…能摘点吗
差役像看疯子:毒妇,又想耍什么花样那是喂猪的!
官爷,这草没毒,能吃。我挤出个讨好的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害,摘点路上垫垫肚子,绝不耽误行程。
大概是我饿得脱相的样子太惨,差役骂骂咧咧,还是准了。
我扑过去,连根拔起一大把。顾不得脏,在破衣服上蹭了蹭泥,塞进嘴里就嚼。
微苦,回甘,带着泥土的清新。
是活命的滋味。
差役们看我吃得香,眼神古怪。
我忍着脚镣的剧痛,边走边留意。运气不错,又发现几棵野葱,几枚酸涩的野果。
晚上露宿破庙,差役生了堆火烤干粮。我把偷偷攒下的荠菜、野葱拿出来,就着他们烧开的热水,简单烫了烫。
没油没盐,只有食材本身的味道。
我把烫好的野菜野葱拢在一起,递给离我最近的年轻差役:官爷,尝尝去去火气。
他狐疑地看着那团绿乎乎的东西,又看看我。
没毒,我扯扯嘴角,我敢吗
大概是饿,也或许是那点绿色在火光下显得格外诱人,他接过去,试探着咬了一口。
咀嚼。
停顿。
然后,他眼睛亮了亮,没说话,低头又狠狠咬了一大口。
另外两个差役凑过来:啥味儿
怪…怪鲜的。年轻差役含糊地说,把剩下的飞快塞进嘴里。
第二天,差役对我态度微妙地缓和了一丝丝。
路过一个小镇,破天荒让我用身上唯一值钱的、一支磨秃了毛的旧银簪,换了一小把粗盐,一小块猪油,还有几个干瘪的杂粮饼。
机会来了。
傍晚扎营,我主动请缨:官爷,生火做饭的活儿,我来吧省得您几位沾手。
领头的差役斜眼看我:又想作妖
哪敢,我赔笑,就想弄口热乎的。您几位也辛苦一天了。
他们交换了下眼神,默许了。
我用石头垒了个简易灶,把那点猪油小心地刮下一小块,在豁口的瓦罐里化开。油香瞬间飘出,勾得人肚子咕咕叫。
差役们的目光黏在瓦罐上。
油热了,我把切碎的野葱丢进去爆香,滋啦一声,香气炸开,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再把剩下的荠菜、路上采的几朵能吃的菌子倒进去翻炒,最后撒上一点点珍贵的粗盐,加水,把杂粮饼掰碎了丢进去一起煮。
简陋的瓦罐里,汤汁翻滚,绿的是荠菜,白的是菌子,褐色的饼块吸饱了汤汁,变得绵软诱人。混合着野葱和猪油的香气,在荒郊野岭弥漫开来。
三个差役围在火堆边,喉头滚动,眼睛直勾勾盯着瓦罐,再没挪开过。
汤好了。
我盛出第一碗,恭敬地递给领头的差役:官爷,您先请。
他接过,吹了吹热气,喝了一口汤。
然后,他整个人顿住了。
没有华丽的辞藻,他只是沉默地、飞快地,把一碗滚烫的糊糊喝了个精光,连碗底都舔了舔。抬起头,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
你…以前在府里,是厨娘他问,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探究。
我摇摇头,苦笑:以前…蠢,光顾着追着男人跑了。
这是真话。
另外两碗也迅速见了底。年轻差役舔着嘴唇,意犹未尽:林…林姑娘,还有吗
一声林姑娘,让我心头微震。
流放路上,第一次有人这么叫我。
靠着一路挖野菜、辨识能吃的野果菌子,再用那点有限的油盐变着花样做点热食,我艰难地维持着不被饿死,也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在差役心中刷新着毒妇的标签。
他们看我的眼神,从厌恶、警惕,慢慢变成了惊奇,最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尤其是闻到饭香的时候。
林姑娘,今天这蕨菜焯水后凉拌,加点你弄的那个酸果汁儿,真开胃!
林姑娘,那树根真能吃烤出来跟芋头似的
我成了这支小小流放队伍的野外生存兼首席厨娘。
然而,好景不长。原主身体底子太差,加上长途跋涉和营养不良,我终于在一个暴雨天彻底病倒了。高烧,浑身骨头缝都疼,咳得撕心裂肺。
差役们犯了难。带着个重病的犯人,是累赘。
头儿,要不…扔这儿年轻差役小声提议,眼神复杂地看了蜷缩在破草席上、烧得人事不知的我一眼。
领头的差役皱着眉,看看外面瓢泼大雨,又看看我烧得通红的脸,沉默了很久。
最终,他骂了句粗话:妈的!算老子倒霉!前头好像有个庄子,去碰碰运气!
他们用树枝和破油布做了个简易担架,轮流抬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停止。
我迷迷糊糊听到人声。
庄主,门外…有几个流放的差役,带着个女犯,那女犯快不行了,求咱们收留一晚避避雨…
一个清冷的男声响起,没什么情绪:流放重犯晦气。让他们在门房檐下凑合吧。
可是庄主,那姑娘…看着真不行了,烧得厉害,一直在咳血…
短暂的沉默。
咳血那清冷的声音顿了一下,…抬到西厢废屋去。找老孙头随便看看。别过了病气。
是。
我被抬进一个四面漏风但好歹能遮雨的破屋子。一个须发皆白、酒糟鼻的老头被叫来,给我灌了一碗又苦又涩的药汁,嘀咕着风寒入肺,积郁成疾,听天由命吧,就走了。
差役们交了人,如释重负,很快离开。
我昏昏沉沉,时醒时睡,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扔在砧板上的肉,只能等死。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难以言喻的香味,丝丝缕缕,钻进我混沌的意识里。
不是药味。
是食物的香气!温暖、扎实、带着油脂的丰腴和谷物烘烤后的焦香!
这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把我从濒死的泥潭里往外拽。
我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
破屋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粗布衣裳、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探头探脑,手里捧着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那勾魂夺魄的香气,就是从碗里飘出来的。
她怯生生地看着我:你…你醒啦孙爷爷让我给你送点吃的。
她把碗放在我旁边一个歪腿的破凳子上。
碗里是半碗稠稠的、金黄色的粥,上面飘着几点翠绿的葱花,还有一小块烤得焦黄、边缘微微翘起的饼子。
是粟米粥和烤饼!
那香味,对饿疯了、病得快死的我来说,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刺激。
我用尽全身力气撑起一点身子,抖着手去抓那块饼。
饼是粗粮做的,很硬,但烤得火候极好,外脆里软,咬下去,谷物原始的焦香在口腔里爆开,带着微微的咸味。我几乎是狼吞虎咽,噎得直翻白眼,又赶紧去喝那碗粥。
温热的粥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滋润着干裂的胃壁。粟米特有的清香混合着淡淡的咸鲜,里面似乎还掺了一点点碾碎的干菜末,提供了恰到好处的风味层次。
这碗粗陋的粥和饼,成了我续命的仙丹。
慢点吃…小丫头看得有点呆。
我顾不上说话,风卷残云般吃完,连碗底都舔干净了,才感觉冰冷的四肢恢复了一点力气。
谢…谢谢你。我哑着嗓子,真心实意。
小丫头脸一红,摆摆手:是孙爷爷让我送的。他说…说你闻到这味儿要是能爬起来吃,就还有救。她好奇地打量我,你真厉害,昨天看着都快没气了。
这粥…和饼,是谁做的我忍不住问。这手艺,绝对不只是能吃的水平。
啊就是厨房张婶做的呀。小丫头一脸理所当然,庄子里都吃这个。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个普通庄户人家的厨娘,能把最普通的粗粮做出这种安抚灵魂的味道这庄子,不简单。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在这破西厢里苟延残喘。小丫头叫穗穗,心肠很好,每天偷偷给我送两顿吃的。有时是杂粮饼配咸菜,有时是豆饭,偶尔运气好,能有一小碗飘着油星的菜汤。
味道始终在线。食材普通,但火候、调味、搭配,都透着一种返璞归真的讲究。
靠着这些食物,我奇迹般地退了烧,咳嗽也减轻不少。
能下床走动那天,我扶着墙,挪到门口。
外面是个很大的院子,远处有假山池塘,近处是菜畦,种着绿油油的蔬菜。几个仆役在洒扫。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我循着甜香,跌跌撞撞地往院子深处走。
穿过一个月亮门,甜香陡然浓郁起来。眼前出现一个宽敞的灶间,几个仆妇正在忙碌。
一个系着围裙、身材微胖的中年妇人正从一口大锅里往外舀着什么。金黄色的浓稠汤汁,里面翻滚着软糯的块状物,甜香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红薯糖水
穗穗看见我,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林姑娘,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孙爷爷说你还得静养!
我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口锅,还有妇人利落的动作。
张婶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微胖妇人抬起头,看到我,皱了皱眉:是你啊。病好了就老实待着,别到处乱窜。语气不算客气。
张婶,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您熬红薯糖水,最后起锅前,是不是习惯淋一点点米醋
张婶舀糖水的动作猛地顿住,惊讶地看向我:你怎么知道
成了!
我前世除了是个996社畜,最大的爱好就是研究吃的。拜各路美食纪录片和姥姥真传所赐,理论知识相当丰富。
米醋能中和红薯的土腥气,还能让甜味更清透不腻。我解释道,您这锅糖水,火候到了,但红薯块切得略大了些,中心不易透,边缘又容易煮烂。下次可以斜刀切滚刀块,大小均匀,受热更一致。
灶间瞬间安静下来。
几个仆妇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张婶放下勺子,上下打量我,眼神锐利:你懂厨艺
略懂皮毛。我挺直腰板。这是我目前唯一的筹码。张婶您这手熬糖水的火候,没十几年功夫练不出来。糖色炒得透亮,水汽收得恰到好处,甜而不齁,粘稠挂勺。厉害。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张婶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一丝,带着点探究:你一个流放的女犯,还懂这些
家道中落前,家里开过小饭馆。我半真半假地说,后来…识人不清,把自个儿作死了。
这倒是大实话。
张婶没再追问,只是哼了一声:病秧子,话倒不少。既然懂点,那就别白吃庄子的饭。能动了就过来搭把手,剥蒜摘菜总会吧
会!我答得响亮。
终于,有根了。
我在这个叫停云庄的地方,暂时安顿下来。
庄主姓沈,据说是个家道中落的世家子,性情冷淡,深居简出。我来了大半个月,连他一片衣角都没见过。庄子里主事的是管家忠叔,一个沉默寡言的精瘦老头。张婶掌管厨房大权,是实际上的二把手。
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西厢破屋和厨房后院。身份尴尬,一个被收留的流放犯,还是恶名在外的毒妇,庄子里的人对我敬而远之,除了穗穗和张婶。
张婶让我打下手,剥蒜、洗菜、烧火、刷锅。都是最脏最累的活儿。
我毫无怨言,干得格外卖力。
眼睛却没闲着。
张婶做饭,我就在旁边看。看她如何揉面使暗劲,如何掌握火候的微妙变化,如何用最普通的酱醋盐糖调出层次。
停云庄看着不起眼,但厨房用料很扎实。米是当年的新米,面是石磨细面,油是清亮的菜籽油,酱是自家晒的黄豆酱。蔬菜更是直接从后园菜畦现摘,水灵新鲜。
基础好,张婶手艺也稳,做出来的饭菜朴实却熨帖。
但我看得出,张婶的烹饪,稳则稳矣,却少了一分变化和新意。日复一日,庄子里的人或许习惯了,但若拿到外面…缺乏竞争力。
我需要一个机会。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
庄主沈知白病了。
不是大病,就是入秋着了凉,胃口极差。忠叔愁眉苦脸地站在厨房门口,对张婶叹气:…还是只喝得下半碗清粥。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住先生(指庄主)本就清瘦…
张婶也无奈:换着花样做了,清蒸鱼片,鸡茸粥,素什锦…端进去什么样,端出来还是什么样。先生嫌油腻,嫌寡淡,嫌味道重…
忠叔眉头拧成了疙瘩。
我正蹲在角落吭哧吭哧地削一大筐土豆皮。
忠叔,张婶,我放下削皮刀,鼓起勇气开口,要不…让我试试
两人同时看向我,眼神各异。忠叔是审视和怀疑,张婶则带着点你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的不以为然。
你忠叔声音平板,先生口味极刁。
我知道庄主胃口不好,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病人脾胃弱,油腻荤腥确实难以下咽。清粥小菜又太寡淡,勾不起食欲。或许…可以试试开胃、清爽,又有点小滋味的
说得轻巧。张婶擦了擦手,你能做什么
食材有限,时间也紧。我环顾厨房,就用手边有的。张婶,能给我一小块豆腐,一点雪里蕻咸菜,几根小葱,一个鸡蛋吗再要一小碗高汤,没有的话清鸡汤也行,实在没有…白水也成。
要的东西太简单,简单到寒酸。
忠叔和张婶对视一眼。忠叔最终点了头:…你试试吧。别糟蹋东西。
压力给到我这边。
我净了手,深吸一口气。
豆腐选的是最普通的卤水豆腐。我把它小心地片成薄如蝉翼的片,整齐地码在浅口青瓷碗底。雪里蕻咸菜细细切碎成末,用清水稍稍淘洗去些咸味。小葱只取最嫩的葱绿部分,切成极细的葱花。
最关键的是蛋。鸡蛋打散,加入一点点盐和几滴黄酒去腥,然后注入温热的、撇尽了浮油的高汤(幸好厨房常备),比例大约是蛋液的一倍半。用细箩筛过两遍,确保蛋液丝滑无渣。
将滤好的蛋液,轻轻、缓缓地倒在码好的豆腐片上,动作要稳,不能冲散豆腐。最后均匀地撒上雪菜末和葱花。
覆上盘子,放入已经烧开上汽的蒸锅里。
掐着表。
时间不能长,长了蛋就老了,豆腐也会出水。短了,蛋液不凝固。
灶膛里的火被我压得温温的,保持着稳定的蒸汽。
张婶抱着胳膊在旁边看,起初是不以为然,渐渐地,眼神专注起来。
时间到。
我熄了火,没有立刻掀盖,让余温再焖片刻。
忠叔已经等在了厨房门口。
掀开锅盖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清新香气弥漫开来。不是浓香,而是豆腐的淡雅、蛋羹的嫩滑、雪菜咸鲜和葱花的辛香交织在一起的复合气息,温温柔柔,却直往人鼻子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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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瓷碗里,浅黄色的蛋羹细腻如脂,光滑如镜,稳稳托着底下洁白的豆腐片。翠绿的葱花和深绿的雪菜末点缀其上,像一幅清淡的水墨画。
我小心地端出来,淋上几滴芝麻油。
这…能行忠叔看着这碗过于素净的羹,有点迟疑。
总得试试。我把碗放在托盘上,递给忠叔。
忠叔端着托盘走了。
厨房里一片寂静。张婶没说话,只是默默看着灶台。穗穗紧张地绞着手指。
我的心也悬着。赌的就是病人那点对清淡又开胃食物的本能渴望。
大约一炷香后,忠叔回来了。
托盘上,那个青瓷碗空了。
张婶和穗穗都瞪大了眼睛。
忠叔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透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惊奇。
先生…把一碗都吃完了。忠叔的声音带着点不可思议,还说…问这羹叫什么名。
成了!
我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一股巨大的喜悦冲上头顶。
翡翠白玉羹。我脱口而出。豆腐白,蛋羹如玉,葱花雪菜如翡翠点缀。
忠叔点点头,深深看了我一眼:先生让你…明天继续做。
从那天起,我的牢饭生涯结束了。
我正式从洗碗工晋升为病号小灶专员,专门负责庄主沈知白的病号餐。
张婶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轻视,变成了带着点佩服的复杂。
沈知白的胃口被我一点点吊了起来。
翡翠白玉羹之后,我又做了鸡汁葵菜心——只取最嫩的葵菜心,用滚烫的清鸡汤快速焯熟,碧绿如玉,脆嫩清甜,浇上薄薄一层撇尽油的鸡汁。
还有蟹黄豆腐——当然没有真蟹黄,用的是腌得流油的咸鸭蛋黄碾碎,炒出沙,加入高汤和嫩豆腐块炖煮,最后勾个薄芡。咸鲜浓郁,拌饭一绝。
金裹银炒饭——隔夜米饭粒粒分明,裹上金黄的蛋液炒散,点缀翠绿豌豆和粉红虾仁(用的是晒干的小虾米泡发切碎),最后撒一把葱花。色彩明快,香气扑鼻。
沈知白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
忠叔脸上的笑容多了。连带着,庄子里其他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不再是看毒妇,而是看那个很会做饭的林姑娘。
我依旧住在西厢破屋,但伙食水平直线上升。张婶默许我使用厨房的边角料练手,偶尔还会指点我一二。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我得为自己谋个出路。
这天,忠叔找到我,脸上带着点为难:林姑娘,有个事…庄主的一位故交好友过几日要来小住。这位贵客…口味极为挑剔,尤爱点心。张婶做家常菜是一把好手,但这精细点心…实在非她所长。你看…
机会!
我压下心头狂喜,谨慎地问:忠叔可知那位贵客偏好何种口味是喜甜,还是嗜咸爱酥脆,还是好软糯
忠叔想了想:听先生提过,似乎偏好酥皮点心,口味…倒是不拘,但要求极高,寻常之物入不了眼。
酥皮点心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蛋挞、拿破仑、老婆饼…
忠叔放心,我郑重道,我定当尽力一试。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泡在了厨房。
酥皮点心的灵魂在于油皮和油酥。油皮要软韧有延展性,油酥要足够润滑。比例、揉搓的手法、擀开折叠的次数、松弛的时间…每一步都至关重要。
我反复试验。
面粉用的是庄子里最好的精白面。猪油是自己熬的,雪白细腻。糖是上好的霜糖。
第一次尝试做的是最基础的蛋黄酥。
油皮包油酥,擀开,折叠,再擀开…重复几次,形成层层叠叠的酥皮。包入用猪油和糖炒制的红豆沙,中间埋一颗流油的咸蛋黄。
刷蛋液,撒芝麻。
送入烤炉。
等待的过程无比煎熬。
出炉了。色泽金黄,看着还不错。
我迫不及待拿起一个,小心掰开。
酥皮簌簌落下,层数分明。豆沙油润,蛋黄咸香。
咬一口…
呸!旁边的穗穗苦着脸,林姐姐,皮好硬啊…咬得我腮帮子疼。
我尝了一口,心沉了下去。皮太硬了,不够酥松。油酥和油皮融合得不好。
失败。
总结问题:油皮揉过了,起筋了。松弛时间也不够。
再来!
第二次,酥皮软了些,但层次不够清晰,烤出来像个实心馒头。
第三次,层次出来了,但烤的时候底部漏油了,一滩狼藉…
张婶看着我糟蹋那么多精贵的面粉、油和糖,心疼得直抽气,但碍于忠叔的话,又不好阻止,只能背过身去叹气。
我咬着牙,继续试。
手指被烫了好几个泡,胳膊因为反复揉面擀制酸胀不已。
终于,在不知道第多少次失败后,我调整了油皮的水量,严格控制揉面时间和力道,延长松弛时间,精准控制炉温…
又一炉蛋黄酥出炉。
这一次,金黄油亮的表皮上点缀着黑芝麻,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和油酥香气。
我屏住呼吸,拿起一个。
轻轻一碰,酥皮就发出细微的簌簌声,簌簌落下。
掰开,酥皮薄如蝉翼,层数分明,足足有十几层!暗红色的豆沙包裹着橙红色的咸蛋黄,油润诱人。
我小心地咬了一口。
酥!香!脆!
酥皮在齿间轻盈地碎裂,豆沙的细腻甜润和蛋黄的咸香油沙瞬间充盈口腔,完美融合,丝毫不腻。
唔!旁边的穗穗眼睛瞪得溜圆,飞快地嚼着,含糊不清地喊,好次!太好次了!林姐姐,这个酥得掉渣!又香又甜又咸!一点也不腻!
张婶也忍不住凑过来,拿起一个掰开看了看层次,又尝了一口,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叹:这…这酥皮…你这丫头,神了!
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长长舒了一口气,才发现后背都汗湿了。
几天后,那位传说中的口味刁钻的贵客到了。
是位姓顾的年轻公子,锦衣玉带,眉眼风流,摇着一把折扇,自带一股懒洋洋的贵气。
忠叔和张婶如临大敌。
晚膳后,我精心准备的几样点心被端了上去:蛋黄酥、豆沙扭酥条、还有一款我改良的枣泥山药糕(山药蒸熟碾泥混入糯米粉,包入枣泥馅,用模具压成花朵状,清甜软糯)。
点心碟子被送入花厅。
我和张婶、穗穗躲在厨房,大气不敢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花厅里毫无动静。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难道…失败了不合那位贵客口味
就在我们快要放弃时,忠叔脚步匆匆地来了厨房,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像是震惊,又像是无奈。
林姑娘…忠叔看着我,欲言又止。
忠叔,是不是…点心不合口味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忠叔摇摇头,表情古怪:顾公子他…把三碟点心,全吃光了。
啊我们三个都愣住了。
然后,忠叔叹了口气,他问,这点心师傅是何方神圣能不能…打包几盒带走
噗。
我差点笑出声。
还有,忠叔的表情更复杂了,顾公子说…这点心好是好,就是…名字太土。‘蛋黄酥’‘扭酥条’配不上这点心的滋味。让你给改个雅致的名儿。
我:……
这位顾公子,还真是…有性格。
行,我爽快应下,蛋黄酥改叫‘金玉满堂’,扭酥条就叫‘千丝绕指柔’,枣泥山药糕…‘踏雪寻梅’,如何
随口胡诌,反正怎么风雅怎么来。
忠叔点点头,回去复命了。
很快,忠叔又回来了,这次脸上带着真真切切的笑意:顾公子说…名字甚好!他还说…忠叔顿了顿,忍着笑,这点心师傅,有才,有趣,就是名字起得…有点用力过猛。
我:……
不管怎样,这一关,我算是过了。而且,在顾公子的大力宣传(主要是吃光并打包)下,我在停云庄的地位水涨船高。
沈知白病好后,对我的态度也微妙地转变了。虽然依旧话少,但偶尔会在庭院散步时,恰好路过厨房后院,看我处理食材。或者在我试做新点心时,让忠叔来取一点给先生尝尝。
我知道,我暂时安全了。
但我的目标,从来不是只当一个被收留的厨娘。
我要离开停云庄,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用我的手艺,洗刷掉恶毒女配的污名,养活自己。
机会,终于被我等来了。
城里最大的酒楼醉仙居,要在下个月举办一场南北食荟,广邀附近州县有点名气的厨师或民间高手参加,比拼厨艺。夺魁者,不仅能获得百两纹银的彩头,更能获得在醉仙居掌勺或合作开分号的资格!
告示贴到了镇上的布告栏。
我听到消息,心砰砰直跳。
百两纹银!醉仙居的资格!这是我脱离现状、真正立足的最好跳板!
但问题是,我以什么身份参加一个被收留的流放犯谁会信我谁又会允许
我思前想后,硬着头皮去找了忠叔。
你想参加醉仙居的食荟忠叔听完我的请求,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审视着我,林姑娘,你可知自己的身份抛头露面,万一被人认出…
忠叔,我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坚定,我知道风险。但我更知道,这是我唯一能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我不能永远躲在停云庄,顶着‘毒妇’的罪名苟活。我的手艺,您和张婶都见过。我只求一个机会,以停云庄的名义参赛。若惹出麻烦,我立刻离开,绝不牵连庄子!
我深深鞠躬。
忠叔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没有希望了。
此事…我做不了主。他终于开口,得请示先生。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两天后,忠叔带来了沈知白的答复。
先生准了。忠叔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先生说…‘让她去’。但有个条件。
您说!我激动不已。
第一,不可用真名。第二,若遇故人,尤其…是姓沈的或姓苏的,立刻退避,不得纠缠。第三,忠叔顿了顿,无论结果如何,此事过后,你与停云庄,再无瓜葛。
最后一条,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一半的兴奋。
再无瓜葛…也好。
我压下心底那丝莫名的涩意,郑重应下:好。多谢忠叔,多谢…庄主成全。
接下来的日子,我进入了疯狂备战状态。
醉仙居的南北食荟,考校的是真功夫。不仅要味道绝佳,更要兼顾色、香、形、意,还要有能镇住场子的招牌。
我反复推敲,决定做三道菜。
第一道,汤羹:开水白菜。
这道国宴名菜,看似至简,实则至繁。核心在于那碗清澈见底、却饱含至味的高汤。要用老母鸡、老鸭、猪肘、火腿、干贝等顶级食材,经过反复吊扫,滤尽杂质,最终得到一碗清亮如水、却鲜香醇厚到极致的汤底。最后放入焯熟、雕刻好的黄秧白菜心,如同白莲绽放于清泉。
这道菜,是极致的低调奢华,是对厨师耐心、火工和调汤技艺的终极考验。
第二道,主菜:蟹粉狮子头。
取肥瘦相间的上好五花肉,手工切成石榴籽大小的丁,再粗粗斩几刀保持颗粒感。加入姜末、葱白水、黄酒、盐、少许糖和淀粉,顺着一个方向搅打上劲。拌入现拆的蟹粉(我用咸蛋黄和干贝粉模拟蟹粉的鲜味)。团成大肉圆,在掌心反复摔打紧实。砂锅底垫上焯过水的青菜心,放入肉圆,加入清鸡汤,小火慢炖两个时辰以上。让肉圆的肥腴丰润、蟹粉的鲜美、青菜的清甜,在温火中交融渗透。
这道菜,考的是刀工、调味和火候的精准掌控。
第三道,点心:玲珑水晶虾饺。
澄粉烫熟揉透,做出半透明的饺皮。馅料是鲜虾仁剁碎加肥膘粒,调入盐、糖、胡椒粉、香油,摔打上劲。包成小巧的半月形或金鱼形,褶子细密均匀。蒸熟后,皮薄如纸,晶莹剔透,内里粉红的虾馅若隐若现,鲜甜弹牙。
这道点心,是广式茶点的经典,考的是面点功夫的精细和巧思。
食材昂贵,练习成本极高。停云庄不可能无限量供应。
我把之前顾公子赏的几颗银瓜子(他打包点心的谢礼),还有这几个月在厨房帮忙,忠叔私下给的一点辛苦钱,全拿了出来,托忠叔帮我采购最基础的食材。
没有整鸡整鸭,就用鸡架鸭架熬汤底,反复吊扫,力求接近。没有鲜虾,就用小河虾代替,手工剥出那一点点可怜的虾仁。猪肉选最普通的部位,靠调味和摔打来弥补。
张婶看着我每天熬到深夜,一遍遍熬汤、剁肉、揉面,手上被烫出泡、被刀划出口子也不吭声,终于忍不住,默默把厨房里一些能用的边角好料不经意地留给我。
别糟蹋了。她总是硬邦邦地丢下一句。
我心怀感激。
比赛前一天,三道菜终于定型。虽然受限于食材,无法达到真正完美的境界,但已是我目前能力的极限。
食荟当日,天蒙蒙亮。
我换上穗穗帮我借来的一套半新不旧、但干净利落的青色布裙,头发用布巾包好。忠叔安排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马车,送我去城里醉仙居。
张婶塞给我一个包袱:几个饼子,路上垫垫。还有…这个。她递过来一个小瓷瓶,烫伤膏。
谢谢张婶。我鼻子有点酸。
马车启动,驶出停云庄。我掀开车帘一角,回望那越来越远的青灰色院墙,心中五味杂陈。
别了,停云庄。
别了,那个收留我、给了我喘息之机的地方。
醉仙居门前,人声鼎沸。
巨大的彩楼搭起,锣鼓喧天。来自各地的厨师或带着帮手,或独自一人,带着各色家伙什,在入口处排队登记,领取号牌和进入后厨的凭证。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热闹非凡。
我压低斗笠,背着我的小包袱和刀具(一把普通的菜刀和一把水果刀,是张婶借我的),排在队伍末尾。
姓名代表哪家酒楼或府上登记的小厮头也不抬。
林…晚。我报了化名,停云庄。
小厮翻着名册,找到了停云庄的名字,划了一下,递给我一个木牌:丁字十七号灶。进去吧。
后厨区域大得惊人,用简易的木板隔成一个个小灶间。丁字区在角落,位置偏,灶台也旧些。但对我而言,有地方施展就够了。
我找到十七号灶台,放下包袱,迅速检查工具:一口铁锅,一个砂锅,一个蒸笼,砧板刀具自备。调料台是公用的,油盐酱醋糖,基础的都有,还有一些常见的香料。
足够了。
我挽起袖子,开始处理带来的食材。鸡架鸭架猪骨先下锅焯水,准备吊汤底。五花肉细细切丁再粗斩。小河虾一只只剥壳去虾线…动作麻利,心无旁骛。
周围灶间陆续进来人,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各种食材香气开始弥漫。有人互相寒暄,有人紧张地检查工具。
我低着头,专注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忽然,入口处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伴随着几声刻意拔高的恭维:
苏小姐来了!
苏小姐您这边请!您的灶间在甲字一号,早就给您备好了!
苏小姐今日定能拔得头筹!
苏小姐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窜上来。
我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透过灶间木板的缝隙,朝入口处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色云锦襦裙、身姿窈窕的少女,在几个丫鬟仆妇的簇拥下,款款走来。她容貌秀丽,眉眼间带着一股被娇宠的矜贵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那张脸,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海深处属于原主的记忆碎片!
苏轻轻!
这本虐文的女主角!原主林晚栀下毒未遂的对象!男主沈知白心头的白月光!
她怎么会在这里!
原书剧情里,苏轻轻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对厨艺一窍不通!她来参加食荟做什么
我立刻低下头,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忠叔的警告言犹在耳:若遇故人,尤其姓沈或姓苏的,立刻退避!
可是…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准备了这么久,赌上了全部身家!难道就这样放弃
不行!绝对不行!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苏轻轻是女主角,是焦点。而我,只是一个躲在角落、名不见经传的林晚。只要我不主动凑到她面前,她根本不可能认出改头换面、还戴着斗笠的我!
赌一把!
我深吸一口气,把斗笠压得更低,身体侧了侧,背对着通道方向,假装专注地处理手中的虾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脚步声和谈笑声由远及近。
这灶间也太简陋了些…一个丫鬟嫌弃的声音。
无妨,苏轻轻的声音娇柔悦耳,带着笑意,不过是玩票罢了。爹爹和沈哥哥都说我做的点心新奇有趣,非要我来见识见识。
沈哥哥…沈知白
我的心又是一沉。沈知白知道苏轻轻来还鼓励她
小姐您太谦虚了!您那‘玲珑玉露糕’,连御厨都夸赞呢!另一个丫鬟奉承道。
好了,别贫嘴了。把我的东西摆好。今日就做那道新琢磨的‘蜜意千层酥’和‘翡翠琉璃盏’。苏轻轻吩咐着,声音渐渐远去,停在了离我有些距离的甲字区。
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后背已是一层冷汗。
不能分心!专注比赛!
时辰到,一声锣响。
南北食荟,第一轮,汤羹类!限时一个时辰!开始!
后厨瞬间沸腾起来,切剁声、翻炒声、锅勺碰撞声响成一片。
我收敛心神,全情投入。
焯好水的鸡架鸭架猪骨重新下锅,注入足量清水,放入拍松的姜块、葱结、少许黄酒。大火烧开,撇去浮沫,转小火,让汤保持微沸状态。这是吊清汤的关键。
另一边,处理白菜心。选用最嫩的白菜芯,小心剥去外层,只留鹅黄色的嫩叶。用小刀在根部刻出莲花的形状,然后放入冰凉的清水中浸泡,保持脆嫩。
一个时辰在紧张忙碌中飞速流逝。
时辰到——!停手——!
所有厨师放下手中工具。
穿着统一服饰的伙计们开始穿梭于各个灶间,将做好的汤羹盛入统一的白瓷盅里,贴上号牌,鱼贯送入前面的评判大厅。
我做的开水白菜被端走了。汤色清亮,几乎透明,白菜心如同白玉莲花,静静地悬浮其中,看着素净至极。
等待评判的时间,漫长而煎熬。
后厨里弥漫着各种汤羹的香气,浓的淡的,鲜的咸的。有人自信满满,有人忐忑不安。
我靠在灶台边,闭目养神,努力平复心跳。手指因为长时间握刀和处理食材,微微颤抖。
大约半个时辰后,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拿着名册来到后厨区域,高声宣布:
汤羹类,初选入围者,念到号牌者留下!其余人等,可自行离去,或留下观摩后续比试!
甲字三号!
丙字九号!
丁字…十七号!
我的心猛地一跳!入围了!
周围响起几声叹息和低低的议论。
丁字十七停云庄的没听过啊…
做的什么汤看着清汤寡水的,居然能入围
运气好吧…
我充耳不闻,只是暗暗握紧了拳。第一步,成了!
管事继续念了几个号牌,苏轻轻(甲字一号)赫然在列。
接下来是主菜类比试,限时一个半时辰。
我拿出准备好的五花肉丁,开始摔打上劲。加入模拟蟹粉的咸蛋黄和干贝粉,调味。手上动作沉稳有力,脑子里却绷着一根弦,时刻留意着甲字区的动静。
苏轻轻那边似乎很热闹,丫鬟仆妇围着打转,不时传来她的娇声指挥。
火大了!要温火慢炖懂不懂
这个料汁味道不对!重新调!
哎呀!这个狮子头摔得不够圆!
我强迫自己收回注意力,专注于手中的肉圆。反复摔打,团成大小均匀的球,轻轻放入垫了青菜心的砂锅,注入清鸡汤,盖上盖子,移到炭火小炉上。
小火慢炖,时间是最好的调味师。
这一个半时辰,过得相对平静。苏轻轻那边似乎遇到了点麻烦,声音有些气急败坏,但最终也完成了。
主菜被一一端走。
等待结果时,我默默准备着最后一道点心玲珑水晶虾饺的材料。澄粉用滚水烫熟,快速揉匀成光滑的面团,盖上湿布醒着。虾仁剁碎加肥膘粒,调味摔打上劲。
这一次,管事宣布入围名单时,我听到了自己的号牌(丁字十七),也听到了苏轻轻的(甲字一号)。
最后的重头戏,点心类,限时一个时辰。
这才是真正的战场。点心最考验手上功夫和巧思。
我取出醒好的澄面团,揪剂子,擀皮。动作快而稳,擀出的皮薄而均匀,大小一致。取一勺虾馅放在皮中央,手指翻飞,迅速捏出细密的褶子,包成小巧玲珑的金鱼状,尾巴微微上翘。
蒸笼上汽,放入虾饺,大火蒸制。时间必须精准,多一秒皮塌,少一秒不熟。
与此同时,整个后厨都弥漫开点心的香气。甜香、酥香、奶香…交织碰撞。
苏轻轻那边更是香气浓郁,似乎在烤制某种酥点,甜腻的香气霸道地扩散开。
时间到——!停手——!
所有点心被装盘端走。
最后的决战结束。
所有参赛者被允许到前面的评判大厅外等候最终结果。
大厅外挤满了人。入围的厨师,看热闹的百姓,各家的随从。议论声嗡嗡作响。
我缩在角落,尽量降低存在感。
评判席上坐着五位评判。三位是醉仙居重金聘请的退隐御厨和美食名家,一位是醉仙居的大掌柜,还有一位…竟然是顾公子!他摇着扇子,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一道道点心被呈上评判席。
评判们逐一品尝,低声交谈,在纸上写着什么。
当我的那笼玲珑水晶虾饺被端上去时,我清晰地看到顾公子的眼睛亮了一下。他拿起一个,对着光看了看那半透明的饺皮和内里粉红的虾馅,然后才放入口中。
咀嚼。
他微微眯起了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对着旁边的老御厨点了点头。
老御厨也尝了,捋着胡须,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
轮到苏轻轻的蜜意千层酥和翡翠琉璃盏被端上。
那千层酥做得确实漂亮,层层叠叠,烤得金黄,上面淋着晶莹的糖浆和果仁。翡翠琉璃盏则是一种绿色的半透明糕点,盛在琉璃盏中,点缀着金箔,看着极尽奢华。
顾公子尝了一口千层酥,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舒展开,又尝了一口琉璃盏,表情没什么变化。
倒是那位醉仙居的大掌柜,尝了苏轻轻的糕点后,连连点头,满脸堆笑地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最终评判的时刻到了。
醉仙居的大掌柜站起身,清了清嗓子:
诸位!今日‘南北食荟’,群英荟萃,佳作纷呈!经五位评判反复品鉴、慎重评议,现公布三甲名次!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第三名——大掌柜拖长了音调,甲字一号灶,苏轻轻小姐!其‘蜜意千层酥’,酥层分明,甜香可口;‘翡翠琉璃盏’,造型别致,清新怡人!
掌声响起,不算热烈。苏轻轻在丫鬟的簇拥下,矜持地微微颔首,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浅笑。
第二名——大掌柜继续,丙字九号灶,刘一刀师傅!其‘八宝葫芦鸭’,形神兼备,滋味丰腴醇厚!
一个精壮的中年汉子激动地抱拳。
第一名——大掌柜的声音陡然拔高,目光扫视全场,最后落在我这个不起眼的角落。
丁字十七号灶,停云庄,林晚师傅!
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
其‘开水白菜’,清汤澄澈如泉,鲜美醇厚,返璞归真,尽显至味之道!‘蟹粉狮子头’,形整不散,肥而不腻,入口即化,腴润鲜香!‘玲珑水晶虾饺’,皮薄透亮,馅心弹牙,鲜甜爽口,巧夺天工!三道菜品,立意高远,技艺精湛,实至名归!恭喜林晚师傅!
短暂的死寂后,是雷鸣般的掌声和惊叹!
停云庄没听说过啊!
林晚谁啊这么厉害
开水白菜听着就玄乎!真那么神
看!就是角落里那个戴斗笠的!
无数道目光,惊诧的、好奇的、探究的、羡慕的,瞬间聚焦到我身上。
我站在原地,手脚发麻,巨大的喜悦和难以置信的眩晕感冲击着我。成功了!我真的做到了!
不可能!一个尖利的女声突兀地响起,压过了掌声。
是苏轻轻。
她排开众人,走到评判席前,俏脸含霜,指着我的方向: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下丫头,怎么可能做出这等菜品定是弄错了!或是…有人暗中相助!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顾公子。
顾公子摇扇子的手一顿,脸上玩味的笑容更深了。
大掌柜脸色一沉:苏小姐慎言!评判结果乃五位评判共同议定,公正严明!林师傅的手艺,有目共睹!
有目共睹苏轻轻冷笑,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射向我,那好!既然林师傅如此了得,敢不敢当场再做一次那‘开水白菜’若真如评判所言,我苏轻轻心服口服!若不然…她哼了一声。
全场哗然。
这是当众质疑评判,要打擂啊!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我身上。
我深吸一口气,摘下了一直戴着的斗笠。一张清瘦但眼神明亮的脸暴露在众人面前。
有何不敢。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烦请醉仙居,备料。
我的镇定让苏轻轻微微一怔,也让大掌柜和评判们松了口气。
很快,醉仙居的伙计搬来了简易的炉灶和所需的基本食材:老母鸡、老鸭、猪肘、火腿、干贝、白菜心、姜葱等。
众目睽睽之下,我净手,开始操作。
处理整鸡整鸭猪肘,焯水。重新入锅,注入清水,加入拍松的姜块、葱结、黄酒。大火烧开,撇去浮沫。转小火,让汤保持微沸状态。
然后,就是漫长而枯燥的吊汤过程。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用特制的扫汤工具(用鸡胸肉和鸡腿肉剁成的细茸),将汤中悬浮的细小杂质吸附出来。一遍,又一遍。
汗水顺着我的额角滑落。周围起初还有议论声,但随着时间推移,看到我一丝不苟、重复着这枯燥又极其考验耐心的步骤,议论声渐渐小了,变成了肃然的安静。
两个时辰后。
汤色,从最初的浑浊,变得微黄,再变得清亮,最终,呈现出一种清澈见底、近乎透明的琥珀色。浓郁的鲜香,却丝毫不带油腻感,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让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深深吸气。
最后,处理白菜心,雕刻,焯水,放入温热的清汤中。
一碗开水白菜呈现在众人面前。
清澈的汤,如同山涧清泉。洁白的白菜心,如同水中白莲,静静绽放。
无需多言,这碗汤的色泽、香气、形态,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大掌柜亲自舀了一小勺,吹了吹,送入口中。
他闭上眼睛,久久没有说话。
再睁开时,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撼和叹服。
汤清如水…味…鲜如饴!至纯至鲜,返璞归真…好!好一个‘开水白菜’!林师傅,佩服!他对着我,郑重地拱了拱手。
其他评判也纷纷上前品尝,无不面露惊艳,频频点头。
顾公子摇着扇子,笑得像只狐狸:苏小姐,可要亲自尝尝
苏轻轻脸色煞白,看着那碗清汤,又看看周围人敬佩的目光,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精心维持的骄傲和体面,在我这碗看似简单至极的清汤面前,碎了一地。
最终,她狠狠一跺脚,带着丫鬟仆妇,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狼狈离去。
一场风波,以我完胜告终。
醉仙居大掌柜当场宣布,百两纹银彩头归我,并诚挚邀请我担任醉仙居特聘主厨,或合作在城中开设分号,由我主理。
我选择了后者。
我需要完全属于自己的天地。
拿着沉甸甸的银票和醉仙居盖印的契书走出醉仙居时,夕阳的金辉洒满长街。
我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
林姑娘,请留步。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回头。
顾公子摇着扇子,笑吟吟地走过来,身后跟着一个随从。
顾公子我有些意外。
精彩,实在精彩!顾公子抚掌,尤其最后那碗汤…啧,杀人诛心啊。他促狭地眨眨眼。
我扯了扯嘴角:顾公子说笑了。今日多谢公子仗义执言。
举手之劳。顾公子摆摆手,话锋一转,不过,林姑娘今日大放异彩,想必很快就会名动四方。树大招风,苏家小姐…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我心中一凛。的确,苏轻轻当众丢了这么大脸,以她的性子…
不知林姑娘,可想好了落脚之处和…安身立命的根本顾公子意有所指。
我看着他:顾公子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顾公子合拢扇子,正色道,林姑娘厨艺惊才绝艳,但根基尚浅。开食肆,光有好手艺不够,还需地段、人脉、本钱,更需…能震慑宵小的靠山。他顿了顿,在下不才,在城中倒有几间位置尚可的铺面,也有些许人脉。若林姑娘不弃,顾某愿以铺面、本钱入股,姑娘以手艺入股,你我合作,五五分成。安保之事,顾某亦可一力承担。如何
条件优厚得惊人。
我看着他狐狸般的笑容,没有立刻答应。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顾公子为何帮我我直接问。
顾公子哈哈一笑:两个原因。其一,顾某平生最好美食,林姑娘的手艺,值得我投资。其二嘛…他压低声音,带着点戏谑,看某些人不痛快,我就很痛快。
某些人…指的是苏轻轻,还是…她背后的沈知白
我心中了然。这顾公子,身份恐怕不简单,与沈知白、苏轻轻之间,也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但眼下,他的提议,确实是我最好的选择。能解决启动资金、铺面、安保三大难题。
好。我伸出手,合作愉快,顾东家。
顾公子愣了一下,随即大笑,伸出手与我击掌:爽快!林东家!
三个月后。
城西最热闹的朱雀大街上,一间名为知味轩的二层小楼开张大吉。
没有敲锣打鼓的喧嚣,只在门口支起一口大锅。锅里翻滚着奶白色的浓汤,旁边案板上,是码放整齐、薄如蝉翼的羊肉片、翠绿的青菜、水灵的豆腐、筋道的面条…
大锅旁立着一块木牌:骨汤羊肉面,开业酬宾,十文一碗,汤鲜味美,童叟无欺!
浓郁的骨汤香气,霸道地席卷了整条街。
这香味太勾人,太实在。
起初,路人只是好奇观望。
一个赶车的老汉被香气吸引,停下脚步:真十文
真十文!汤不够免费加!我系着围裙,站在锅后,笑着回答。
老汉摸出十个铜板:来一碗!
滚烫的面条捞入粗瓷大碗,浇上浓白滚烫的骨汤,铺上七八片薄薄的羊肉,撒上碧绿的葱花。
老汉蹲在路边,呼噜噜吃了一口面,喝了一口汤,眼睛瞬间瞪圆了:嚯!鲜!真鲜!
他埋头猛吃,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抹抹嘴,意犹未尽,再…再来一碗!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十文钱,一碗真材实料、汤浓味鲜的羊肉面!在这个物价飞涨的年头,简直是良心!
知味轩门口迅速排起了长队。
后厨里,我和雇来的两个帮厨忙得脚不沾地。熬汤的大骨从早到晚不停火,面条现擀现切,羊肉现片。
顾公子倚在柜台后,看着外面火爆的场面和流水般进来的铜钱,笑得见牙不见眼:林东家,你这‘开门炮’,够响!
这只是开始。
知味轩走的是亲民路线,主打就是实惠、味好、分量足。除了招牌骨汤羊肉面,还有大肉包子、葱油饼、卤肉饭、各种时令小炒…价格都不贵,味道却一点不含糊。用料扎实,手艺在线。
很快,知味轩就在平民百姓和贩夫走卒中口口相传,生意越来越红火。
当然,我也没放弃高端路线。二楼设了几个雅间,不对外开放,只接受预订。菜单随季节和我心情变化,食材精挑细选,做法精益求精。价格自然不菲,但物有所值。顾公子的人脉圈子,成了第一批高端客户。吃过一次,基本就成了回头客。
知味轩的名声,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越荡越开。
当然,麻烦也如期而至。
先是有人举报我们羊肉以次充好,官府的人来查,我当众切开整扇的新鲜羊肉让他们验看,谣言不攻自破。
接着又有人散布知味轩用料不干净,吃坏了肚子。我直接开放后厨,让人参观我们整洁的灶台、新鲜的食材、严格的流程。顾公子也适时提醒了一下散布谣言的地痞。
最棘手的一次,是几个混混在店里吃霸王餐还闹事,砸坏了两张桌子。
没等我出面,顾公子安排的安保人员(几个看着就不好惹的精壮汉子)就悄无声息地出现,把混混请了出去,赔偿也一分不少地追了回来。
有顾公子这尊大佛镇着,加上我自身手艺过硬、诚信经营,知味轩的根基越来越稳。
忙碌而充实的日子过得飞快。
我赚到了钱,还清了顾公子最初的垫资(他坚持只收铺面租金和分红),在城里买了一处安静的小院。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恶名早已被知味轩林娘子的好手艺和实在名声所取代。偶尔还有人提起林晚栀这个名字,也多是伴随着一声叹息:可惜了,以前也是个糊涂的…好在现在改好了,手艺是真没得说!
我彻底摆脱了恶毒女配的阴影。
深秋的一天,傍晚。
知味轩打烊后,我正在柜台后算账。
门帘被掀开,带进一丝凉意。
打烊了,明日请早…我头也没抬。
一碗面。一个清冷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拨算盘的手指一顿,抬起头。
门口站着一个人。
青衫落拓,身形清瘦,眉目间笼着熟悉的疏离和倦意。
沈知白。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像隔着千山万水。
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庄主我放下笔,站起身,语气平静而疏离,抱歉,打烊了,灶火已熄。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干净整洁的店面,最后落在我脸上:…你过得很好。
托庄主的福。我客气地回应。
那碗‘开水白菜’…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名动京城。
我挑眉。看来顾公子的宣传能力不是盖的。
苏小姐她…沈知白欲言又止。
沈庄主,我打断他,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现在只是‘知味轩’的掌柜,林晚。开门做生意,和气生财。若庄主不嫌弃,明日请早,我请庄主吃碗招牌羊肉面,管饱。
我清晰地划清了界限。
沈知白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探究,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失落。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微微颔首,转身,身影融入门外渐沉的暮色中。
我站在原地,看着晃动的门帘,轻轻呼出一口气。
再无瓜葛。
真的很好。
后院小厨房的灯还亮着。
我推门进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系着围裙,笨手笨脚地和一团面较劲,脸上沾了几道面粉。
是顾公子…顾砚之。
他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我,狐狸眼弯起:回来啦饿不饿看我给你露一手!顾氏独家秘制…疙瘩汤!
锅里,水还没开,面疙瘩大小不一,有的像乒乓球,有的像米粒。
我忍俊不禁,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筷子:顾大东家,您还是歇着吧。我来。
别啊!他不服气地抢,我研究好几天了!这次肯定行!
我笑着摇头,挽起袖子,重新舀面,打鸡蛋,调面糊。动作利落流畅。
他靠在门框上,抱着胳膊,笑吟吟地看着我。
灶膛里的火苗跳跃,映着两人的身影。
锅里水开了,咕嘟咕嘟。
我把调好的稀面糊,用筷子沿着碗边,熟练地拨入滚水中。大小均匀的面疙瘩如同小鱼儿般跃入水中。
香气渐渐弥漫开。
是人间烟火,是踏实温暖。
我搅动着锅里的疙瘩汤,心里无比平静。
穿成恶毒女配又如何
靠着一双手,一把锅铲,我照样把烂牌打出了王炸。
恶名
早被这满屋的饭菜香,洗得干干净净。
我的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