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吊在客厅那晚,妻子哭了一整晚。
她说我这种人渣,死了也该下地狱被油锅炸。
七年后,我飘在人间看女儿翻出我的遗书。
爸,你欠的赌债我们还清了。
她对着遗书笑,但妈妈再婚那天,她也哭了。
她说地狱油锅太便宜你,要你生生世世看着我们幸福。
客厅那根丑陋的麻绳,粗糙,冰冷,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像是从某个阴暗角落翻出来的陈年旧物。
勒紧,再勒紧。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挤榨干净,视野里吊灯昏黄的光晕最终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意识像凝结成一团混沌的、无法言说的存在。
我不再是我,一个被遗忘在人间角落的游魂,漂浮在熟悉的空气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在绳索末端微微摇晃,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破布。
咔嚓一声,门打开了,我的老婆下班后打开了大门,她看到眼前的景象愣住了,陷入一种极度的平静,
……人渣……她声音很轻,……死了……也该……下地狱……油锅里炸……炸一百遍……
一阵平静过后,我看到她身体在抽搐,忍不住大哭起来!说实话,我有点意外,因为我感觉我们之间早就没有了爱情,每天都是枯燥的柴米油盐和争吵。
随后我如同一粒尘埃,被无形的气流裹挟着,在这个曾经是家的空间里飘荡。我能穿过墙壁,能悬在天花板下,能贴近那些熟悉的物件,却再也无法触摸。
我成了一个彻底的旁观者,被迫见证由我的离开所开启的悲剧。
葬礼那天,天空铅灰,细雨如冰冷的针,扎着每一个前来的人。
没有哀乐,只有雨声和压抑的啜泣。
灵堂设在狭小的客厅里,我的照片——一张几年前还算体面的证件照——被勉强放大,搁在寒酸的黑白相框里。
照片上的我,眼神空洞,不过当时我还是个正常人。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烛燃烧的呛人气味,混合着潮湿的土腥气,令人窒息。
妻子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硬外套,像个提线木偶般立在灵前。
当吊唁的人上前,笨拙地试图安慰时,她只是微微颔首,眼神空洞地掠过对方的脸,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一具空壳。
我看到这一幕,内心还是比较轻松的,最起码是有人在乎我的!
阿萍,节哀啊……邻居张婶的声音带着哭腔,粗糙的手掌试图去碰妻子的手臂。
妻子猛地一颤,像被火烫到般缩回手,动作僵硬而突兀。
她的目光终于聚焦,落在张婶脸上,那眼神却冷得让张婶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节哀妻子开口,节什么哀为谁为他吗
她微微偏头,目光扫过相框里我那张僵硬的笑脸,冰冷的道他配吗
张婶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上只剩下尴尬和同情混杂的复杂表情。
灵堂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香烛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淅沥的冷雨。
我飘在角落,那冰冷的嘲讽狠狠刺穿了我作为旁观者的轻松心情。
我看着妻子那被恨意完全冻结的侧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我的离开,并非结束,而是留下了一个烂摊子,这烂摊子现在只有阿萍扛起来了。
小雅,我的女儿,才八岁。她小小的身体裹在一件明显过大的黑色外套里,她安静地蜷缩在角落里的塑料凳子上,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绒毛几乎掉光的旧兔子玩偶——那是她四岁生日时,我用赢来的、沾着烟酒气的钱买的。
她的头低垂着,乌黑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肩膀偶尔难以抑制地抽动一下,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一个不知是哪个远房亲戚的中年女人,或许是出于某种廉价的怜悯,凑了过去,声音刻意放得又轻又软:小雅乖,别怕啊,爸爸只是……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雅猛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我看得清清楚楚。她小小的脸上布满泪痕,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但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对很远很远地方的懵懂向往或悲伤依恋。
她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张了张嘴,女人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安慰的话。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撕裂了灵堂压抑的死寂。小雅从凳子上一跃而起,疯狂地挥舞着手臂,那只可怜的兔子玩偶被甩飞出去,撞在墙上又跌落在地。
她不顾一切地撞开试图靠近的人,冲出了灵堂,冲进了外面冰冷的雨幕里,瘦小的身影很快被灰蒙蒙的雨帘吞没。
灵堂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妻子僵硬地转过身,目光追随着女儿消失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恨意,似乎又凝结了一层冰霜。她甚至没有挪动脚步去追。
我徒劳地冲向门口,无形的躯体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弹回,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消失在冰冷的雨中。
那声尖叫如同无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意识上,我没有了刚才的那种轻松看戏的心态。我的离开,不仅摧毁了妻子,更是在女儿稚嫩的心灵上剜开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保护她的家人!
葬礼结束后,生活以一种更加残酷的方式继续碾过这个破碎的家。
她开始疯狂地工作,打两份工,甚至三份工。白天在流水线上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晚上去餐馆后厨洗堆积如山的碗碟,深夜回来还要接一些缝纫零活。
她瘦得惊人,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皮肤粗糙蜡黄,仿佛生命力正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疯狂抽走。
债务——我那如同附骨之疽的赌债——并未因我的离开而消失。
它们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鬣狗,循迹而至。
催债的电话、短信如同永不间断的丧钟,不分昼夜地轰炸着这个飘摇的家。
尖锐刺耳的铃声总是在深夜骤然响起,吵得母女俩从没睡过好觉。
喂李卫东家吗他人走了,钱不能走!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们还想安稳过日子做梦!电话那头的声音粗鲁而凶狠。
姓李的欠我们老板十万块,连本带利十五万!三天!就三天!拿不出钱,别怪我们上门找嫂子和小侄女‘聊聊’!我们可都是粗人!另一个电话里的声音更加下流,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每一次电话响起,妻子握着手机的手都会绷紧到指节发白,身体微微颤抖。
但她从不崩溃,从不哭喊。她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然后用一种冰冷声音,对着话筒重复:钱,我会还。一分不少。别动孩子。否则,我死之前,一定拉上你们垫背。
那声音里的寒意,比催债人的威胁更甚。
对方往往会被这股同归于尽的狠厉震慑住,骂骂咧咧地挂断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视线追随着她。看着她深夜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看着她在昏暗的灯光下数着那几张薄得可怜的零碎钞票,看着她面对催债短信时的恨意。那恨意,大部分是对我,那个已经烂在泥土里的我。
李卫东……有一次,她累得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催款单,你走了……倒是清净了……好算计啊……把烂摊子……都甩给我……你等着……我活一天……就咒你在地狱油锅里……多炸一天……
她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不够……油锅……太便宜你了……
我飘在她身旁,那刻骨的恨意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
我清晰地感觉到,我的离开,非但没有带来解脱,反而成了压垮她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她推向了另一种更为持久的深渊。
她不是在为我悲伤,她是在用自己残余的生命,为我陪葬,为我赎罪——以一种永无休止的、互相折磨的方式。
好像和我认为我走后的生活不太一样,我渐渐开始有了悔意。
我的女儿小雅变了。那个曾经像只快乐小鸟般叽叽喳喳的女儿,彻底消失了。她变得极度胆小,像一只受惊的小猫。任何稍大的声响——门铃、锅盖掉落、甚至邻居家电视开大了音量——都会让她像被电击般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煞白,惊恐地瞪大眼睛,下意识地寻找可以躲藏的角落。
学校里,她成了最孤僻的孩子。没有朋友,也不和任何人说话。
课间就一个人缩在教室最角落的位置,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老师察觉到了异常,几次试图和她沟通,她只是摇头,身体抖得更厉害。
成绩一落千丈,作业本上常常是大片的空白或胡乱涂鸦的线条。
妻子看在眼里。最初的几个月,她被债务和生存压得喘不过气,对小雅的状态有心无力,只能疲惫地叮嘱:小雅……别怕……没事的……
直到那天深夜。我飘在小雅房间门口。她似乎睡着了,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突然,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传来。那不是普通的哭泣,是梦魇中的惊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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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要……爸……别……我怕……她含糊地哭喊着,身体在床上剧烈地扭动,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挠。
妻子被惊醒,冲了进来。她打开灯,看到女儿满脸泪水和冷汗,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还在无意识地挣扎哭喊。
小雅!小雅!醒醒!是妈妈!妻子用力抱住女儿颤抖的身体。
小雅猛地睁开眼,瞳孔涣散,充满了极度的恐惧。
她看清是妈妈,并没有放松下来,反而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妻子的衣服,把脸深深埋进去,放声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妈……妈……我看见……看见爸爸……在客厅……绳子……晃……晃……我害怕……呜呜……我好怕……她语无伦次地哭诉着,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割在妻子心上,也割在我这虚无的意识上。
妻子紧紧抱着女儿,身体也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哽咽:……不怕……小雅不怕……妈妈在……爸爸……爸爸他……做错了……大错特错……他……他吓到你了……对不起……是妈妈……没保护好你……
我很想飘下去,抱抱小雅,但终究只是徒劳的飘来飘去。
那晚之后,妻子变了。她眼里的恨意依旧,但不再仅仅是对我。
那恨意里,多了一种沉重的责任。她意识到,我的离开带来的阴影,正以最残酷的方式吞噬着她唯一剩下的女儿。
她不能倒下,她必须为女儿撑起一片天,哪怕这片天空依旧布满阴霾。
她开始四处打听,寻找心理医生。高昂的费用让她望而却步,但她没有放弃。最终,在社区社工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位愿意提供低价咨询的心理医生。
第一次带小雅去诊所那天,小雅极度抗拒,抱着门框死活不松手,哭得撕心裂肺。
我不去……我不要看医生……我没病……我不去!她尖叫着,眼神里充满对陌生环境和陌生人的恐惧。
妻子蹲下身,双手用力按住女儿颤抖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妻子的眼神疲惫,却异常坚定。
小雅,你听妈妈说。她的声音很沉,爸爸做错了事,非常非常错的事。他吓到了你,伤害了你,那是他的罪过,不是你的。医生阿姨是来帮你的,帮你把心里那个吓人的影子赶走。你必须去!为了你自己!妈妈不能让你一辈子活在爸爸那个混账东西留下的阴影里!你听见没有!
那严厉的话语,像一记重锤,敲碎了小雅激烈的抗拒也同时击破了我的心。
她呆呆地看着妈妈眼中那混杂着痛苦情绪,抽泣声渐渐小了,攥着门框的手也慢慢松开了。妻子用力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妈妈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我们……一起走过去……
小雅最终去了诊所。过程艰难而缓慢,需要长期坚持,妻子每一次都坚持陪同,在诊室外焦急地等待。
每次咨询结束,小雅出来时,眼睛总是红肿的,但眼神里那种被彻底冻结的惊恐,似乎在极其缓慢地、一丝一丝地融化。
我漂浮在诊所外的走廊里,看着妻子紧紧牵着女儿的手走出来。
女儿的手依旧冰凉,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僵硬。
妻子的侧脸依旧疲惫,针对我的恨意,似乎被强行掰开了一角,让位给一种沉重为女儿抗争的母性力量。
那一刻,一种无法形容的、混合着苦涩、酸楚的情绪,在我这虚无的存在中弥漫开来。
我的离开,终究还是催生出了一点别的东西,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子。
日子在沉重的喘息中,艰难地向前爬行。
妻子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被生活的重轭死死压住脖颈。
催债的阴影从未远离,还是会在深夜突然打电话过来。小雅的心理治疗漫长而昂贵,每一次缴费,都让妻子本就干瘪的钱包更加的薄了一分。
她更加拼命地工作,人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得吓人,头发也失去了光泽,大把大把地掉。
我的妻子阿萍,以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常说:你有一头亮丽的秀发,真漂亮!
现在她的头发快掉光了。
家里永远笼罩着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餐桌上,常常只有简单的咸菜、馒头和稀粥。妻子沉默地吃着,咀嚼的动作机械而麻木。小雅也沉默着,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眼神偶尔会飘向客厅那个角落——那个我曾悬挂的地方,然后迅速收回。
母女间的交流少得可怜,空气仿佛凝固了。
妈……有一次,小雅看着碗里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声音细若蚊蚋,……我们能……吃点肉吗就一点点……
妻子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顿。
她抬起头,看向女儿。小雅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她。
妻子的嘴唇抿得死紧,眼中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有被现实挤压的屈辱,有对女儿小小愿望无法满足的愧疚,最终化为愤怒。
她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声音不大,却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肉钱呢拿什么买你那个死鬼爹欠下的债,像山一样压着我们!他倒是痛快了,留下这烂摊子,让我们娘俩替他受这份活罪!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声音也陡然拔高,他凭什么!凭什么走了还要缠着我们不放!他以为他走了】了就一了百了了做梦!只要我活着一天,只要这债还压在我们身上一天,他就别想安生!他就该在地狱的油锅里,永世不得超生!
这压抑已久的情绪忽然爆发,在仅有的这次母女对话里。
她的控诉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狠狠砸在小雅身上。小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无声地涌出,大颗大颗地掉进粥碗里。
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
妻子发泄完,看着女儿无声流泪的样子,眼中的怒火像被冷水浇熄,瞬间只剩下无边的疲惫和空洞。
她颓然地坐回凳子上,肩膀垮了下来:……吃吧……快凉了……
她拿起筷子,重新开始机械地咀嚼那冰冷的咸菜,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控诉从未发生。
我飘在餐桌上方,那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绝望几乎要将我这虚无的存在也冻僵。
妻子的话,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
我的离开,非但没能让她们脱离苦海,反而成了她们生活中每一分困苦、每一丝屈辱的源头。我的存在,我的债务,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依旧牢牢缠绕着她们,让她们在贫穷和恐惧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我看着妻子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对我的滔天恨意,看着小雅在恐惧与饥饿夹缝中瑟瑟发抖的弱小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我的自私选择原来是这样如此漫长而痛苦,而留下的重担,正由你最亲的人在背负。
命运的转折,以一种极其讽刺、极其荒诞的方式降临。
那是一个沉闷的午后。妻子刚熬完一个通宵的缝纫活,双眼布满血丝,头痛欲裂。
她正准备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去接小雅放学,门铃响了。
刺耳的铃声让她条件反射地皱紧眉头,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催债鬼。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廉价西装、夹着公文包、神情拘谨的男人。
他看起来不像混混,倒像个小办事员。
请问,是李卫东先生的家吗男人小心翼翼地问。
妻子听到那个名字,脸瞬间沉了下来:他走了。有什么事跟我说。
啊……节……节哀。男人有些尴尬,搓了搓手,是这样的,我是‘顺安人寿保险’的业务员,姓王。我们系统里查到,李卫东先生……生前在我们公司购买过一份人身意外伤害保险……
保险妻子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嘴角扯出一个极尽嘲讽的冷笑,他买保险他那种人,兜里有一分钱都恨不得立刻送到赌桌上,他会买保险你们搞错了吧!
不会错的,李太太。王业务员连忙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您看,这是保单复印件,投保人李卫东,受益人……是您,刘萍女士。保额……二十万。他念出这个数字时,声音也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二十万!妻子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一把夺过文件,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眼睛死死盯着上面的字迹。
投保人签名处,赫然是我那潦草而熟悉的笔迹——李卫东。
日期……是我走的前三天,那是我最后的赌资,自摸了一把牌之后赢的钱,正好碰到在推销的保险人员,就顺势买了点,毕竟赢来的钱,我从不心疼。
受益人:刘萍。保险金额:人民币贰拾万元整。
空气仿佛凝固了。妻子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她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像拿着一个烫手的山芋,又像捧着一个从天而降的馅饼。
他……他……她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大笑,哈哈哈……李卫东!李卫东!你这个疯子!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你赢了钱不还债,跑去给自己买保险你走了……走了还要用这种方式来恶心我用这沾着你烂命的臭钱来‘帮’我们!
她笑得弯下了腰,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砸在手中的保单上。
二十万……哈哈……二十万……她抬起头,脸上泪水纵横,你欠的债,连本带利,正好是二十万……你是算好的吗你这个……你这个……魔鬼!
这笔来自地狱的馈赠,像一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妻子脸上,也抽在我这漂浮的灵魂上。
我也没有想到,其实我早就后悔不拿买保险的钱,再去打两把,后面几天我连输!
现在看来,这真是天大的幸运,感谢当时的自己,我冷眼旁观的这几天,每天内心都在经受拷问。
讽刺,巨大的讽刺,她拿着那张保单,站在门口。
那二十万,是救命的稻草,也是压垮她精神防线的最后一根羽毛。它提醒着她,那个她恨不得千刀万剐的男人,在生命的尽头,竟还试图扮演一个负责的角色。这种认知,比纯粹的恨,更让她感到恶心和绝望。
王业务员被她近乎癫狂的反应吓到了,支吾了几句,留下联系方式便匆匆离开。
妻子缓缓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慢慢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那张价值二十万的保单,被她紧紧攥在手里,揉成了一团。
我看着她,看着那张被揉皱的纸,心中翻涌着同样荒诞而苦涩的滋味。
这笔钱,成了我们之间扭曲关系的纽带,断也断不了。它救了她和小雅于债务的泥潭,却也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玷污了这救赎本身。
我的离开,终究以一种我未曾预料的方式,介入了她们的生活,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死结。
那笔带着死亡气息的二十万保险金,最终还是流入了债主的账户。
如同水渗入干涸的土地,没有激起多少涟漪,只是让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巨大阴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家里的空气似乎松动了一丝。催命的电话和短信不再响起,门铃也不再带来心惊肉跳的恐慌。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沉重和压抑,并未随之消散。
它只是换了另一种形态,如同沉淀在杯底的杂质,虽然不再翻腾搅动,却让杯中的水永远无法清澈。
妻子依旧沉默寡言,依旧拼命工作,但眼神里似乎少了些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多了几分木然的平静。
小雅的心理治疗还在继续,进展缓慢得像蜗牛爬行,但至少,她夜里惊醒尖叫的次数在减少,在学校里,偶尔也能抬起头,怯生生地看一眼老师和同学。
日子,以一种近乎麻木的惯性向前滚动。时间在我这永恒的旁观者眼中,失去了意义。
季节更迭,窗外的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落。
我看着小雅一点点拔高,从那个惊恐的小女孩,渐渐长成了一个沉默、敏感、带着深深戒备的少女。
她不再像幼时那样容易受惊,但眼神里的疏离和小心翼翼,如同烙印,从未真正褪去。
妻子眼角的皱纹更深了,鬓角也过早地染上了霜色。
生活的重担并未因债务的清偿而减轻多少,小雅日益增长的学费、生活费,还有那持续的心理治疗费用,依旧像磨盘一样压在她的肩头。
她依旧很少笑,与人交往也保持着一种刻意的距离,仿佛害怕任何一点温情都可能成为新的负担。
她唯一的目标,似乎就是让小雅活下去,正常地活下去。
至于她自己,仿佛早已成了一具被抽空了情感的空壳,只靠惯性驱动着这具疲惫的躯体。
十年,在人间是漫长的岁月,在我这停滞的存在里,却仿佛只是弹指一挥。在这十年里:
第一年的忌日,小雅对着我衣柜里的旧夹克发呆,那是有一次我赢了钱,一家人久违的去商场买的。
第二年的忌日,小雅对着月亮说:老师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可你为什么不来梦里看我是不是星星也会赌钱输光光我其实不是怕你,我只是怕你真的离开!
第三年的忌日,陈芳在夜市摆袜子摊,收摊时总把赚来的钱塞进塑料袋,说等冬天给朵朵换双新舞鞋。可当舞蹈老师说要收考级费时,她数着零钞的手突然抖得厉害,硬币滚落在摊位底下,妈妈,我可以不考级的。
朵朵蹲在地上捡硬币,妻子突然抱住她:傻丫头,你爸爸要是看到你跳天鹅湖,肯定会...
肯定会戒掉所有坏毛病。
第五年的忌日,那天,阿萍带回来个穿工装的男人。他蹲在地上帮朵朵修书桌,工具箱里整齐码着各种螺丝刀,像极了我曾经藏在衣柜顶的牌九。这是张叔叔,修暖气的。
陈芳说话时不敢看阿雅,以后家里的水管坏了...
第七年的忌日,朵朵高考前几天,我在她复习资料里发现半包烟头。那是她偷偷攒的,每根烟嘴上都有不同的牙印。爸爸抽的是红塔山,张叔抽的是哈德门。
她对着台灯自言自语,笔尖在模拟卷上戳出破洞,可为什么他们的烟头,都有股子苦杏仁味
我看着小雅,那个曾蜷缩在角落无声哭泣的小女孩,如今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十八岁少女。
她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专业是心理学。这个选择,让我漂浮的意识泛起一丝微澜。
她脸上的婴儿肥早已褪去,轮廓清晰,眉眼间依稀能看到妻子的影子,但气质截然不同。她的眼神沉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察力,还有一种深藏的坚韧。
那份在童年被恐惧撕裂的脆弱,似乎已被时光和自身的努力,转化成了另一种力量。
妻子,我的妻子刘萍,这些年老得很快。生活的风霜在她脸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背也微微有些驼了。
如今那目光里,多了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于认命的平静,一种在漫长跋涉后终于看到终点线时,混杂着疲惫与释然的复杂情绪。
这个平静的午后,阳光透过擦拭干净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家里收拾得整洁有序,早已不复当年的破败与混乱。小雅放假在家,正在整理她房间的书架,准备把一些不再需要的旧书清理掉。
妻子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戴着老花镜,安静地织着一件毛衣,动作缓慢而专注。
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安宁得让我这漂浮的幽灵都感到一丝久违的、虚幻的平静。
直到——
咦小雅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带着一丝疑惑。
妻子抬起头,看向女儿房间的方向:怎么了
小雅没有立刻回答。片刻后,她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边缘已经磨损卷曲的旧信封,走了出来。她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发现了某个尘封已久的、意料之外的东西。
妈,我在书架最底下那个旧词典里翻到的。小雅走到妻子面前,把信封递过去,好像是……爸的东西
信封很薄,上面没有任何字迹,封口处被撕开过。
妻子的手,在听到爸这个字眼的瞬间,猛地一抖。她正在编织的毛衣针差点掉在地上。她慢慢放下手里的毛线,动作带着一种迟滞的僵硬。
她没有立刻去接那个信封,目光死死地盯在上面。客厅里那安宁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然后,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抗拒的姿态,伸出了手。
她的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信封时,又顿住了。最终,她只是用两根手指,极其嫌恶地捻住了信封的一角。
烧了它。
小雅却摇了摇头。她没有把信封交给母亲,反而自己轻轻地将信封里的东西抽了出来。
那是一张同样泛黄的、折叠起来的信纸。
我的心,如果这虚无的存在还有心的话,在那一刻骤然缩紧。那是我……是我临走前,在极度的悔恨和绝望中,用颤抖的手写下的遗书。
我以为它早已被妻子撕碎、丢弃,或者在我走后的混乱中被遗忘在某个角落,然后被时间彻底吞噬。没想到,它竟然被小雅无意中保存了下来,在这十年后的平静午后,以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重新出现在阳光下。
小雅展开了那张纸。她的目光落在上面,一行行地扫过那些潦草、扭曲、浸透着无尽悔恨的字迹。
她的表情很平静,没有憎恨,没有厌恶,甚至没有多少波澜。那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近乎于理解的平静。
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阳光流淌的声音。
小雅看完了。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目光越过了母亲紧绷的肩膀,投向客厅那个空荡荡的角落——那个我曾悬挂的地方。
她的眼神平静而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看到了那个漂浮在虚空中的我。
然后,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清晰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那不是一个喜悦的笑容,也不是一个悲伤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有释然,有淡淡的嘲讽,有深沉的怜悯,还有一种……近乎于告别的决绝。
她轻轻开口:
爸……
这一声呼唤,穿越了十年的生死阻隔,穿越了无尽的悔恨与痛苦,清晰地撞入我这虚无的意识里。
我浑身一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你欠的赌债……她顿了顿,目光依旧落在那空荡荡的角落,仿佛在对着空气诉说,……我们还清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陈述着一个迟到了十年的事实。
然后,她的目光转向了坐在沙发上、身体僵硬、脸色苍白的母亲。
那个笑容,在她唇边加深了一些,带着一丝冰冷的、洞悉一切的锐利。
……但妈妈再婚那天……
妻子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女儿。
她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被戳穿的狼狈,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
她再婚的消息,从未正式告诉过女儿,只是半年前极其低调地去领了证,对方是一个同样经历过生活磨难、沉默寡言的普通工人。
小雅的目光平静地迎向母亲,没有丝毫闪躲。
她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她哭了一整晚。
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了。妻子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被这句轻飘飘的话彻底击垮了,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晃。
小雅看着母亲的反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悲悯的平静。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个空荡荡的角落,投向那个只有她能感觉到的、漂浮着的、痛苦挣扎的亡魂。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一字一句地宣告:
……她说,地狱油锅太便宜你。
要你生生世世,看着我们……幸福。
最后两个字,幸福,她咬得极重。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客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阳光依旧明媚,却再也无法驱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妻子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瘫软在沙发里,老花镜滑落鼻梁,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沿着她刻满岁月痕迹的脸颊肆意流淌。
那泪水里,是积压了十年的痛苦、恨意、屈辱,她以为她忘记了,实际上只是埋藏得更深了。
小雅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捏着那张泛黄的遗书,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攫住了我。我的视野开始模糊、扭曲,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的漩涡。
那十年的漂泊,十年的悔恨,十年的旁观,那深入骨髓的寒意,那被诅咒的永恒……所有的一切,都在小雅那句冰冷的宣判中,轰然坍缩。
原来,地狱不在别处。它就在我走后,依然能看见她们的地方。
就在她们努力走向幸福的每一个瞬间里。
那看着,本身就是最漫长、最残酷的油锅。
意识,被这无尽的黑暗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