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我在结冰的河边洗衣,双手冻得鲜血淋漓。
嫡亲弟弟裹着貂裘,故意打翻蜜饯罐子诬陷我偷吃。
母亲不由分说抽了我三鞭:贱骨头,连你弟弟的东西也敢碰!
弟弟在母亲身后得意地笑:娘,别气坏了身子,反正她就是个克死全家的丧门星。
我沉默地承受着,却在水面倒影里看见弟弟的头顶浮现死兆。
当晚弟弟突然暴毙,母亲哭得撕心裂肺。
我却在灵堂听见父亲低语:...大师批命果然应验,这丫头命格至凶,克尽血亲...
他盯着我,眼中没有悲痛,只有冰冷的算计:养着她,侯府的泼天富贵,就该落到我们头上了。
寒冬腊月,河水凝成一片死气沉沉的灰白。风刀子似的刮过河面,卷起细碎的冰凌,抽打在我裸露的手腕上。指尖早已失去知觉,只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僵木,每一次将沉重的粗布衣裳按进刺骨的冰水里再费力提起,都像在撕扯着皮肉。水面映出我模糊的倒影,脸颊冻得青紫,嘴唇裂开几道深深的血口子,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灼痛的白气。
哗啦——又是一件湿透的棉衣被提起,冰冷的水顺着我的胳膊肘流进同样单薄的袖管里,激得我猛地一哆嗦。手背上,几道新鲜的裂口被冰水一蛰,渗出殷红的血珠,混着脏污的河水,滴落在灰白色的冰面上,瞬间凝成更暗的红点。
河岸的不远处,我那嫡亲的弟弟陆承宗,裹在一件簇新厚实的银鼠裘里,像个雪白滚圆的球。他舒舒服服地坐在铺了厚厚软垫的圈椅里,怀里抱着个暖烘烘的小手炉,脚边还放着一个烧得正旺的小炭盆。他身边的小几上,摆满了精致的点心碟子,最显眼的是一个青瓷小罐,里面盛满了晶莹剔透、裹着糖霜的蜜饯果子。他捏起一颗,慢悠悠地丢进嘴里,咀嚼得啧啧有声,那甜腻的香气,隔着冰冷的空气,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鼻腔。
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在空旷的河岸显得格外清晰。陆承宗循声望过来,那双被脸上肥肉挤得快看不见的小眼睛里,立刻闪过一丝惯常的、带着恶意的兴味。
他慢条斯理地又拈起一颗蜜饯,晃了晃,然后,手一松。
啪嗒!
那颗裹满糖霜的蜜饯,不偏不倚,正正掉在我的脚边,沾满了湿泥。
我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陆承宗那刻意拔高的、带着委屈的尖叫声已经响了起来:娘!娘!你快看!姐姐偷我的蜜饯!掉地上了!她还想藏起来!
脚步声急促地从身后的院门处传来。母亲孙氏那张总是带着对儿子无限慈爱、对我却只有刻薄与不耐的脸出现在门口。她一眼就看到我脚边那颗沾了泥的蜜饯,再看看陆承宗那泫然欲泣、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脸色瞬间铁青。
好你个下贱胚子!孙氏几步冲到我面前,声音尖利刺耳,盖过了呼啸的寒风,眼皮子浅的贱骨头!承宗的东西你也敢伸手活得不耐烦了!她根本不容我分辩,甚至没看清那蜜饯是掉在我脚边而不是我手里,手腕一抖,那条一直缠在腰间的、浸了桐油变得硬邦邦的牛皮鞭子就甩了出来。
啪!啪!啪!
三声脆响,撕裂了冰冷的空气。鞭子精准地抽打在我单薄的背上、肩上。火辣辣的剧痛猛地炸开,比冰水浸透骨头还要疼上百倍。我被打得一个趔趄,差点栽进冰冷的河水里。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娘,您别生气,别气坏了身子!陆承宗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虚伪的关切,他小步跑到孙氏身边,胖胖的小手拉住她的衣袖轻轻摇晃,眼睛却得意洋洋地瞟向我,嘴角勾起一抹恶毒的笑,跟这种人生什么气呀反正她就是个丧门星,克死外祖一家还不够,迟早把我们都克死!您打她,还脏了您的手呢!
孙氏听了这话,仿佛被提醒了什么,看我的眼神更加怨毒,如同淬了冰的刀子。她狠狠啐了一口:呸!扫把星!滚远点洗!洗不完这些衣裳,今晚别想吃饭!她收起鞭子,心疼地搂着陆承宗,柔声哄着:宗儿乖,娘再给你拿新的蜜饯,别理那个晦气东西。
她拥着心肝宝贝儿子转身回屋,陆承宗依偎在母亲怀里,回过头,冲我无声地咧开嘴,露出一个胜利者般炫耀又恶毒的笑容。那笑容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扭曲得如同鬼魅。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我脸上,鞭痕火烧火燎地疼,冻裂的双手泡在冰水里更是钻心刺骨。我咬着牙,默默蹲回河边,继续机械地搓洗那堆似乎永远洗不完的脏衣服。冰冷的河水里,倒映着我狼狈不堪的影子,头发散乱,脸上布满泪痕冻成的冰碴,还有陆承宗那张令人作呕的得意笑脸。
忽然,水面我的倒影旁边,陆承宗头顶的位置,似乎扭曲了一下。一个模糊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漆黑印记,如同一个滴落的墨点,又像一只空洞的眼睛,在他那梳得油光水滑的发髻上方,极其诡异地一闪而逝。
我猛地眨了下眼睛,再看时,水面只有被寒风吹皱的涟漪,和我自己苍白惊恐的脸。
幻觉么一定是冻得太狠了。我用力甩甩头,将那诡异的景象抛到脑后,只剩下满腔的冰冷、屈辱和身体上尖锐的疼痛。
深冬的夜,寒冷得能把人的骨头缝都冻裂。陆家那间四面透风、堆满杂物的柴房,就是我的栖身之所。身下只有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一条硬得像铁板、几乎没什么暖意的破棉絮裹在身上。背上的鞭伤在寒气里一跳一跳地疼,像有无数根针在扎。我蜷缩成一团,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每一次呼吸都带出长长的白气。
隔壁正屋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陆承宗撒着娇要吃宵夜的声音,还有孙氏那刻意放软的、带着宠溺的回应。很快,厨房那边响起了锅碗的轻碰声,食物的香气霸道地穿透冰冷的墙壁和寒风,钻进我的柴房,更衬得这里的死寂与冰冷。
腹中的饥饿感火烧火燎。晚饭晚饭自然是没有我的份。孙氏那句洗不完衣裳别想吃饭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那诱人的食物香气,努力将意识沉入身体的疲惫和疼痛里。不知过了多久,在冻饿交加的半昏沉中,隔壁正屋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骚乱!
宗儿!宗儿你怎么了别吓娘啊!孙氏凄厉得变了调的尖叫撕裂了寂静的寒夜,那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承宗!我的儿!父亲陆明德的声音也拔高了,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紧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哭喊声、器物被撞倒的乒乓声……整个陆家像被投入沸水的蚂蚁窝,彻底炸开了锅。
柴房薄薄的门板被外面混乱的脚步带得嗡嗡作响。我坐起身,裹紧了冰冷的破棉絮,侧耳听着。那凄厉的哭嚎和混乱持续了许久,然后,渐渐地,被一种更沉重、更绝望的死寂所取代。
天快蒙蒙亮时,一个粗使婆子哆哆嗦嗦地推开了柴房的门,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惨白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大、大小姐……夫人叫你去……少爷……少爷他……没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昨夜水面那诡异的一瞥瞬间浮上脑海。那墨点般的死兆……是真的
我跟着婆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正屋。越靠近,那股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悲恸和绝望气息就越浓重。刚踏进门槛,一个黑影裹挟着巨大的力量猛地扑了过来。
是你!一定是你这个丧门星!克死了我的宗儿!你还我儿子命来!孙氏披头散发,眼睛肿得像核桃,里面布满了疯狂的血丝,她状若疯癫,十指如钩,不管不顾地朝我的脸上、脖子上抓挠撕打,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那股狠劲,比昨日抽鞭子时还要暴戾百倍。
够了!一声疲惫却隐含威压的低喝响起。父亲陆明德一把攥住了孙氏疯狂挥舞的手臂,强行将她拖开。他的脸色是死人一样的灰败,眼圈深陷,嘴唇干裂,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但当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我时,里面却没有多少丧子的悲痛,反而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到极致的审视和……一丝诡异的、强行压抑的亢奋
把她带下去!看好她!陆明德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两个粗壮的仆妇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还在哭嚎挣扎的孙氏,半拖半抱地将她弄出了灵堂。
灵堂里只剩下我和陆明德,还有……停放在屋子正中、被惨白布幔和冰冷烛火围绕的那具小小的棺椁。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蜡烛燃烧的焦糊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的冰冷气息。
陆明德没有看我,他佝偻着背,慢慢踱步到棺椁旁,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上那冰冷的木头。他背对着我,用一种低沉得近乎耳语、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仿佛在对着棺木里的儿子忏悔,又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大师……大师的批命果然应验了……‘命格至凶,克尽血亲’……先是她外祖一家……现在……轮到承宗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颤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语调陡然拔高,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狂热,……克吧!让她克!克得越干净越好!只要她还在我们家……只要她活着!侯府!那泼天的富贵!那本该属于我的锦绣前程!就该……就该落到我们头上了!承宗……爹对不起你……可这是……这是唯一的路了!用你的命……换我们陆家的前程富贵!值!值啊!
最后那两个字值啊,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和扭曲的畅快。
我浑身冰冷地站在原地,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荒诞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愤怒!
原来如此!
原来我的存在,从始至终,都只是他们眼中一个可以换取泼天富贵的凶煞工具!我的苦难,我的屈辱,甚至陆承宗的死,都被他们扭曲成了一场冰冷算计的筹码!他们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更不在乎陆承宗的死,他们在乎的,只有那个虚无缥缈的侯府富贵!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才勉强压住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狂啸。灵堂里摇曳的烛光,映在陆明德那因狂热而扭曲的侧脸上,也映在棺木惨白的布幔上,光与影交织,如同鬼域。我看着陆明德的背影,看着他抚摸棺木的手,那双手,曾经在弟弟诬陷我时冷眼旁观,在母亲鞭打我时无动于衷,此刻却因那虚妄的富贵而激动得颤抖。
一股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风,不知从灵堂哪个角落悄然吹起,拂过我的后颈,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就在我死死盯着陆明德背影时,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
在那具小小的棺椁旁边,惨白的布幔阴影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淡淡的,半透明的,像一层薄薄的雾气凝聚而成。轮廓很小,依稀是个人形,蜷缩着,无声无息地悬浮在离地一尺的空中。它的头微微歪着,方向正对着陆明德。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用力眨了眨眼睛,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那团雾气般的轮廓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它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将那个歪着的头……转了过来。
没有五官,没有表情,只有一片模糊的、混沌的雾气。但就在它转过来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怨毒,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我!
呃……一声压抑的、短促的抽气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逸出。
那雾气轮廓似乎顿了一下,然后,像被风吹散的烟,倏地消失了。灵堂里只剩下烛火哔剥的轻响,和陆明德压抑着兴奋的、粗重的喘息。
幻觉还是……陆承宗
那冰冷的怨毒感是如此真实,真实得让我后颈的汗毛到现在还根根竖立。我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棺椁的方向,胸腔里翻涌着惊骇和一种更加汹涌的、冰冷的恨意。陆明德沉浸在扭曲的狂想里,对我那声轻微的抽气毫无所觉。
陆承宗死了,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短暂地激起一圈悲痛的涟漪后,陆家的日子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流淌。表面的哀伤之下,涌动的是陆明德日益膨胀的野心和孙氏无处发泄、最终全部转嫁到我身上的滔天恨意。
我的处境,并未因为陆承宗的消失而有丝毫改善,反而坠入了更深的地狱。
那间冰冷的柴房成了我唯一的囚笼。每天被允许出来的时间,就是去干那些堆积如山、仿佛永远做不完的活计——劈柴、挑水、浆洗、清扫庭院……孙氏那双红肿未消的眼睛,时刻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我身上。稍有懈怠,或者仅仅是让她看不顺眼,劈头盖脸的咒骂和随手抄起的棍棒、扫帚就会立刻落下。
丧门星!克死我儿的扫把星!你怎么还有脸活着!你怎么不去死!她尖利的诅咒日复一日,成了我耳中最常响起的背景音。身上的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青紫交叠。
陆明德则完全换了副面孔。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视若无睹,或者偶尔流露出对孙氏过分苛待我的些微不满。他开始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带着审视和估量的目光看我。那目光,不像在看一个人,更像在看一件即将带来巨大利益的、虽然危险但必须保住的器物。
有时,他会在我被孙氏打骂时,假惺惺地出声劝阻:好了,夫人,气大伤身。留着她……还有用。那有用两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目光却锐利地刺向我,仿佛在警告我认清自己的位置和价值——一个换取富贵的凶煞工具。
更多时候,他会把我叫到跟前,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大多是关于我死去的生母和外祖家,问得极其细致,甚至反复盘问一些我幼年时模糊记忆里的细节。
……你外祖家……可曾留下过什么特别的东西书信印信或者……你娘临终前,有没有给过你什么贴身物件他压低声音,眼神灼灼,带着毫不掩饰的急切和贪婪。
我垂下眼,做出努力回忆却茫然无措的样子,怯生生地摇头:没……没有……爹,娘走的时候,我太小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心里却一片冰冷。他在找什么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能敲开侯府大门的凭证
每一次盘问无果,他眼中的失望和烦躁就加深一分,看着我的眼神也愈发冰冷不耐,仿佛在看一块即将失去价值的朽木。
这日,天阴沉得像是要压垮屋顶。孙氏让我去清理后院荒废许久的旧库房。那地方积满了灰尘和蛛网,堆放着早已腐朽无用的杂物。我费力地搬动一个沉重的破木箱时,箱子底部一块腐朽的木板突然断裂。
哗啦——
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破布烂絮掉了出来,同时滚落的,还有一个毫不起眼的、巴掌大的扁木盒。盒子没有锁,盖子上积着厚厚的灰。
鬼使神差地,我捡起了它,用袖子拂去灰尘。盒盖很松,轻轻一掀就开了。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页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发黄变脆的旧纸。
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却透着一股仓促和……绝望
……明德吾弟:见字如面。兄身陷囹圄,万死难赎,此皆我利令智昏,听信谗言,为奸人所诱,铸下通敌叛国之大错!悔之晚矣!然吾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赎,唯有一事锥心刺骨……吾女阿沅,尚在襁褓,稚子何辜万望吾弟念在多年情谊,收留庇护,抚养成人,勿令其知此身世污秽,只作寻常孤女,嫁于清白人家,平安终老……兄九泉之下,亦感弟之大恩大德!兄林正阳绝笔……
林正阳……通敌叛国……阿沅……
我的生父!那个在我模糊记忆里只剩下一片温暖和檀香气息的父亲!他不是因病早逝!他是……罪人而陆明德,这个口口声声说我生父是他挚友、收养我是出于情谊的养父,他收留我,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情谊!他是为了控制我,为了利用我这个罪臣之女的身份,作为他日后要挟侯府、攫取富贵的筹码!甚至……他可能根本就是参与构陷我生父的帮凶!
巨大的冲击让我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我死死攥着那几页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绝笔信,指尖用力到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住喉咙里那一声悲愤到极致的呜咽。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有的虐待,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冰冷……根源都在这里!我不仅是他们眼中换取富贵的工具,更是他们掩盖罪恶、随时可以牺牲抹去的污点!
就在这时,一阵阴冷的风毫无征兆地卷过废弃的库房,吹得破窗棂呜呜作响,灰尘弥漫。我下意识地抬头,心脏猛地一缩!
就在那堆被我翻乱的破布烂絮上方,那个熟悉的、淡淡的、半透明的雾气轮廓,再次出现了!
它比上次在灵堂时似乎凝实了一点点,依旧是模糊的人形,无声地悬浮着。它没有靠近我,只是静静地面朝着我手中紧攥的那几页发黄的信纸。那股冰冷的、纯粹的怨毒感再次弥漫开来,但这一次,怨毒之中,似乎还夹杂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悲伤还有……指向性
它那没有五官的脸,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朝着库房角落一个被蜘蛛网完全覆盖的破旧柜子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
然后,像上次一样,它倏然消散在阴冷的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是陆承宗!他在……指引我
我压下心头的惊悸,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破柜子。柜门歪斜,挂满了蛛网。我用力拉开腐朽的柜门,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厚厚的灰尘。我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柜子内壁一块木板似乎有些松动。用力一扳!
咔嚓!
木板被掰开,露出后面一个狭窄的暗格。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触手温润的玉佩。玉佩雕工古朴,上面刻着一个繁复的、我不认识的徽记,在库房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流转着一层温润内敛的光华。
玉佩下面,还压着一封同样泛黄的信封,信封上写着:侯府亲启。
握着那枚温润的玉佩和沉甸甸的信封,看着空荡荡的暗格和库房里弥漫的灰尘,我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怒火和刻骨的仇恨,在这一刻,被一种极致的冰冷所取代。
陆明德,孙氏……你们等着。你们想要的泼天富贵……我会亲手,送你们去拿!
机会,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陆明德最近焦躁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频频外出,每次回来都脸色阴沉,脾气也越发暴戾。府里的下人噤若寒蝉,连孙氏都收敛了几分对我的打骂,只是看我的眼神更加怨毒,仿佛我是阻挡她丈夫飞黄腾达的绊脚石。
终于,我听到了风声——三年一度的春闱大比,即将在京城开考。
听说了吗老爷这次可是下了血本!托了不知道多少层关系,花了好大一笔银子,才从……从那位据说能通天的‘李半仙’手里,给表少爷弄到了这次春闱的考题!一个粗使丫头在井边洗衣时,压低了声音跟同伴嘀咕,语气里满是咋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表少爷,孙文斌,孙氏娘家一个不学无术的侄子,也是陆明德眼下唯一能推出去、指望其金榜题名、借此攀附权贵的子弟。陆明德自己的功名早就无望,儿子又死了,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外甥。
考题呵,陆明德,你果然还是走上了这条歪路!为了那虚妄的富贵,连科举舞弊这等杀头大罪都敢沾!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计划瞬间在我脑中成型。
夜深人静。陆家宅院沉浸在一种压抑的寂静里。我像一抹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溜出柴房,避开守夜人打盹的位置,潜行到陆明德书房外的窗根下。
书房里亮着灯,映出两个人影。一个是陆明德,另一个身形矮胖些的,正是孙文斌。
……舅舅,这……这真的行吗万一……孙文斌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心虚。
闭嘴!陆明德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狠厉,花了老子那么多银子!买通了多少关节才弄到手!你只管给我背!一字不漏地背下来!这次春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考上了,你就是人上人!我们陆家、孙家,翻身的日子就到了!要是敢出岔子……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接着是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和孙文斌磕磕巴巴背诵的声音。
时机到了。
我屏住呼吸,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我白天偷偷从厨房灶膛里摸出来的一小块木炭。我紧紧攥着它,用尽全身力气,在陆明德书房对着庭院的那扇雪白墙壁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大字:
孙文斌,买考题,舞弊!
炭灰粗糙,字迹扭曲丑陋,但在惨淡的月光下,却触目惊心!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立刻将木炭远远扔进墙角的草丛,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潜回柴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却兴奋得发烫。
第二天,整个陆家被一声惊恐欲绝的尖叫惊醒!
啊——!谁!谁干的!!
是孙文斌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紧接着是陆明德气急败坏的咆哮和孙氏哭天抢地的嚎啕。
查!给我查!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揪出来!陆明德的怒吼响彻庭院。
很快,柴房的门被粗暴地踹开。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地将我拖了出去,一直拖到暴怒的陆明德和哭嚎的孙氏面前。
是你!一定是你这个丧门星!除了你还有谁!孙氏眼睛赤红,扑上来就要撕打我,被家丁死死拦住。
陆明德脸色铁青,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暴怒:说!是不是你写的!
我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恐和茫然:爹……娘……写什么我……我不知道啊!我昨晚一直在柴房,没出去过……
还敢狡辩!陆明德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不是你还有谁这府里除了你这个包藏祸心的贱种,谁会写这种东西害我陆家!
老爷,老爷!搜到了!一个家丁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捧着一小块沾着泥土的木炭,在后院墙角草丛里找到的!上面……上面还有炭灰呢!跟墙上的一个样!
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说!孙氏尖叫着,恨不得生吞了我。
证据这证据指向得也太明显了。我心里冷笑,面上却更加惶恐,拼命摇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爹!娘!你们信我!我怎么会害家里呢
我做出百口莫辩、绝望无助的样子,身体微微发抖。
信你信你这个克死我儿、还想害我侄儿的丧门星孙氏的声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老爷!还等什么家法!动家法!打死这个祸害!
陆明德眼神阴鸷地盯着我,似乎在权衡。他当然不会现在打死我,我这个凶煞工具还没发挥完作用。但他必须给孙氏、给孙文斌一个交代,更要狠狠震慑我,让我彻底恐惧屈服。
好!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眼中闪过残忍的光,拖去祠堂!让她对着列祖列宗好好反省!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给她送水送饭!
祠堂。那是一座比柴房更加阴森冰冷的所在。供奉着蒙尘的牌位,终年不见阳光,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香烛和灰尘的味道。厚重的木门在我身后轰然关闭,落锁的声音沉闷而绝望。
黑暗彻底吞噬了我。寒气从冰冷的石板地面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饥饿和鞭伤的疼痛开始猛烈地反扑。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无边的黑暗和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就在意识开始模糊,身体冷得快要失去知觉时,那股熟悉的、阴冷的气息,再次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黑暗中,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靠近了。
冰冷,没有实质的触感,却带着一种强烈的存在感,就停在我面前不远的地方。那股纯粹的怨毒感再次包裹了我,但这一次,怨毒之中,似乎多了一丝……焦急
紧接着,我感觉到一股微弱却冰冷的气流,轻轻地拂过我被鞭子抽破、凝结着血痂的手背。那感觉极其怪异,像被无形的冰丝缠绕。
然后,那股冰冷的气流,开始牵引着我的手指。
它在引导我!它想让我在冰冷的地砖上写字
我顺从着那股微弱却执着的牵引,指尖在布满灰尘的地砖上缓缓移动。指尖划过的轨迹,冰冷而清晰。
写下的,是三个字:李半仙。
那个卖考题的李半仙!
陆承宗的鬼魂……它在帮我它在告诉我,扳倒陆明德的关键,在这个神棍身上
寒意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混合着震惊和冰冷的决心。我对着那片虚无的黑暗,无声地翕动嘴唇,用尽所有的意念:
‘知道了。谢谢。’
祠堂里死寂依旧,那股冰冷的牵引感和存在感,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
*
*
春闱放榜之日,京城万人空巷。贡院外的龙虎榜前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喧嚣声、喝彩声、叹息声、哭嚎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陆明德和孙氏也挤在人群中。陆明德穿着一身崭新的绸衫,努力挺直腰板,脸上是强行压抑却依旧流露出的志得意满,仿佛那泼天富贵已是囊中之物。孙氏则紧紧攥着帕子,眼睛死死盯着榜单,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在祈祷还是诅咒。
我穿着最破旧的衣裳,低着头,像个卑微的使唤丫头,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无人注意我。我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投向贡院门口那威严的石阶之上。几个身着绯色官袍、神色肃穆的官员已经在那里站定,为首一人,气度沉凝,不怒自威。他身旁侍立着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冷硬的佩刀侍卫,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下方喧闹的人群。
时间一点点过去。榜单被高高悬挂起来。人群爆发出更大的声浪。
中了!爹!娘!我中了!我中了甲榜第七名!一个狂喜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是孙文斌!他挤开人群,冲到陆明德和孙氏面前,激动得满脸通红,手舞足蹈。
陆明德脸上的得意瞬间放大,几乎要放声大笑。孙氏更是喜极而泣,一把抱住孙文斌:我的好侄儿!好侄儿啊!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
就在这狂喜的顶点,就在陆明德准备接受周围人羡慕嫉妒的目光时——
肃静!石阶上,那位绯袍高官猛地一声断喝,声如洪钟,瞬间压下了所有喧嚣。贡院门口霎时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惊愕地望向他。
高官目光如电,缓缓扫过人群,最终,精准地定格在狂喜未退的孙文斌脸上,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考生孙文斌,何在
孙文斌脸上的狂喜瞬间僵住,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茫然地看向高官:学……学生在……
拿下!高官根本不给他说完话的机会,大手一挥。
喏!他身旁那个如铁塔般的佩刀侍卫应声而动,动作快如闪电,几步就跨下石阶,在人群的惊呼声中,一把揪住孙文斌的衣领,如同拎小鸡般将他拖了出来,狠狠掼在冰冷的石阶下!
啊!孙文斌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文斌!孙氏尖叫一声,就要扑上去,被陆明德死死拽住。陆明德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发抖,刚才的得意早已荡然无存,眼中只剩下巨大的惊恐。
经礼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查实,高官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陆明德的心上,考生孙文斌,于本次春闱大比中,勾结术士李玄通(李半仙),重金购买考题,证据确凿!其行径恶劣,藐视国法,败坏科举纲纪!按律,革除功名,永不叙用!杖一百,流三千里!同谋者李玄通,即刻缉拿,秋后问斩!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惊愕、鄙夷、唾骂的声浪瞬间将面无人色的孙文斌淹没。
不!不可能!冤枉!大人冤枉啊!孙文斌瘫在地上,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哭喊。
带下去!高官不为所动,冷声下令。
舅舅!舅母!救我!救我啊!孙文斌被如狼似虎的衙役拖起来,绝望地朝陆明德和孙氏伸出手。
孙氏已经吓得瘫软在地,只会嚎哭。陆明德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神里充满了末日降临的恐惧。
就在衙役拖着鬼哭狼嚎的孙文斌即将离开人群时,我,动了。
一直像影子般沉默的我,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因巨大变故而暂时寂静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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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明鉴!此等舞弊大案,幕后主使,岂止一人!
这石破天惊的一问,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位正欲转身的高官。
他锐利的目光倏地射向我,带着审视:你是何人此言何意
陆明德猛地转头看向我,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他嘶声低吼:贱人!你胡说什么!闭嘴!他想冲过来阻止我,却被周围拥挤的人群挡住。
我毫不畏惧地迎着高官的目光,从怀中掏出那几页早已准备好的、泛黄的纸张——林正阳的绝笔信,高高举起:
民女林氏阿沅!原兵部侍郎林正阳遗孤!今日冒死检举养父陆明德——此人当年构陷我父通敌叛国,致我林家满门蒙冤!事后又假仁假义收养于我,只为掌控我这‘罪臣之女’,意图日后挟此身份,攀附权贵!此次科举舞弊,正是他一手策划,重金收买李玄通,为其外甥孙文斌购得考题!民女人微言轻,多年忍辱偷生,今日得见青天,恳请大人明察秋毫,为我父伸冤!为天下寒窗士子,讨还公道!
我的声音带着积压了十几年的血泪和仇恨,字字泣血,掷地有声。
轰——!人群再次爆发出更大的声浪!兵部侍郎!通敌叛国!构陷!养女复仇!科举舞弊!这层层叠叠的惊天秘闻,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你……你血口喷人!陆明德目眦欲裂,脸色由白转青,指着我,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大人!别听她胡说!她是疯子!她克死全家,现在又来污蔑我!她手里那东西是假的!是伪造的!
真假与否,自有公断!高官脸色极其凝重,显然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远超舞弊本身。他沉声下令,将涉案人等,连同此女及其手中证物,一并带回大理寺!严加看管,详加审讯!
喏!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将瘫软在地的陆明德、哭嚎的孙氏,以及被拖回来的孙文斌,连同我一起,全部押解起来。
冤枉!大人冤枉啊!陆明德的哀嚎和孙氏歇斯底里的哭骂混杂在一起。
我挺直脊背,任由衙役押着,目光冷冷扫过他们绝望扭曲的脸。这只是开始。林家的血债,我十数年来的屈辱,才刚刚开始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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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的森严公堂之上,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主审官换了一位须发皆白、眼神锐利如鹰的老大人,显然是更高级别的官员坐镇。三司会审的阵势,让跪在堂下的陆明德抖如筛糠,孙文斌更是瘫成了一滩烂泥,只有孙氏还在间歇性地嚎哭,声音已经嘶哑。
我跪在另一侧,背脊挺直,双手捧着那枚温润的玉佩和父亲那封沉甸甸的绝笔信。
林氏女,老大人声音沉缓,带着无形的威压,你言陆明德构陷你父林正阳,可有实证仅凭这封绝笔书信,恐难定论。
大人明鉴!我抬起头,声音清晰而稳定,民女有物证,更有人证!
我双手将玉佩和绝笔信高举过头:此玉佩,乃我林家祖传之物,上有家族徽记,内务府应有存档可查!此信,是我生父林正阳于狱中含冤绝笔,字迹可请专人比对!而陆明德……我猛地转头,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旁边面无人色的陆明德,他当年不过是我父麾下一名微末书吏!骤然暴富,购置田产宅院,钱财从何而来大人一查便知!
老大人微微颔首,示意旁边的书吏接过证物。
陆明德身体剧震,嘶声喊道:那是……那是林大人感念我多年辛劳,赠与我的!对!是赠与!
赠与我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恨意,好一个赠与!那我再问养父一句,当年兵部丢失的那份边关布防图,最后为何会在你一个书吏城外新购的田庄地窖中被‘无意’发现!又是谁,在布防图失窃前夜,借口送公文,最后离开我父书房!
这两个问题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陆明德头上!这是当年构陷案中两个极其关键的、指向性极强的疑点,一直被刻意模糊,如今被我血淋淋地撕开!
你……你胡说!我没有!你血口喷人!陆明德彻底慌了,眼神疯狂闪烁,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肃静!老大人一拍惊堂木,目光如电射向陆明德,陆明德!本官问你,林氏女所言,是真是假
假的!都是假的!大人!她恨我!她恨我收养她!她这是报复!陆明德涕泪横流,拼命磕头。
看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老大人眼神一冷,沉声道,带人证!
公堂侧门打开。一个穿着粗布囚服、戴着沉重枷锁、形容枯槁的老者被衙役押了上来。他一出现,陆明德如同见了鬼,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失声尖叫:王……王老六!你不是……不是早就……
早就被你灭口了那囚犯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强烈的恨意,声音嘶哑地接口,陆明德!你这条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当年你找到我,让我模仿林大人笔迹伪造通敌书信,又许我重金,让我在布防图失窃那晚作证看见林大人行为鬼祟……事后你却想杀我灭口!幸亏老天有眼,我摔下山崖侥幸未死,却成了废人,东躲西藏十几年!今日,终于能在青天大老爷面前,揭穿你这豺狼的真面目!他指着陆明德,手指因为激动和仇恨剧烈颤抖。
你……你血口喷人!陆明德面如死灰,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带李玄通!老大人再次下令。
那个曾经在京城呼风唤雨的李半仙,此刻同样戴着镣铐,萎靡不振地被拖了上来。他看了一眼堂上阵势,又看了看面无人色的陆明德,知道大势已去,为了活命,不等审问就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
大人!小人招!小人全招!是陆明德!是陆明德找到小人,给了小人三千两银子!让小人设法弄到这次春闱的考题!他……他还说,等他外甥高中,攀上了贵人,日后少不了小人的好处!银子……银子还在小人城外的道观神像底下藏着!大人可派人去取!字据!对!还有他亲笔签押的字据!小人怕他赖账,让他写了字据!他急切地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
衙役将字据呈上。老大人展开一看,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交易内容,落款正是陆明德的名字和鲜红的手印!
铁证如山!
噗通!
陆明德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整个人彻底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陆明德!你还有何话说!老大人厉声喝问。
死寂。公堂之上,只剩下孙氏绝望的呜咽和孙文斌吓尿裤子的骚臭味。
好!好一个狼心狗肺、构陷恩主、科举舞弊的恶徒!老大人须发皆张,显然怒极,数罪并罚,天理难容!来人!革去陆明德所有功名职衔!抄没家产!与同案犯孙文斌、李玄通一并打入死牢,待秋后……
大人!我猛地出声打断,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我重重磕下头去,民女斗胆!恳请大人,暂留陆明德夫妇一命!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连主审的老大人都皱起了眉头:林氏女,你……这是何意此等恶徒,死有余辜!
陆明德和孙氏也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死灰般的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焰。
我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静,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公堂:
大人明鉴。死,太便宜他们了。
民女恳请大人,依律改判——陆明德、孙氏夫妇,流放三千里!至北疆寒苦戍边之地,披甲人为奴,永世不得赦还!
我要他们活着。
活着感受这世间最深的绝望,活着体会他们加诸于我身上的每一分苦楚!活着在无边的苦役和卑贱中,日日忏悔,夜夜煎熬!我要他们……生不如死!
最后四个字,我说得极轻,却像淬了万年寒冰的针,狠狠扎进陆明德和孙氏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心脏。
陆明德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比听到死刑判决时更加惊恐绝望!流放三千里,披甲人为奴!那是比死亡更漫长、更残酷的活地狱!孙氏更是双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公堂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我这看似求情、实则诛心的话语震住了。
老大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复杂,有震惊,有审视,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准。
惊堂木重重拍下!
案犯陆明德,构陷朝廷命官,罪大恶极;科举舞弊,祸乱纲纪!数罪并罚,着革去一切功名职衔,抄没家产!与其妻孙氏,流放北疆三千里,至黑水苦寒戍所,入披甲人为奴,永世不得赦还!案犯孙文斌、李玄通,依律严惩,秋后问斩!
深秋,通往北疆的漫漫官道上,黄沙漫卷,枯草萋萋。一队形容枯槁、戴着沉重枷锁和镣铐的囚犯,在凶神恶煞的官差皮鞭驱赶下,步履蹒跚地前行。队伍最末,是两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
陆明德早已没了当初的半点模样,头发花白散乱,脸颊深陷,布满污垢和鞭痕,那身曾经象征身份的绸缎囚服破败不堪,露出的皮肤上满是冻疮和溃烂。沉重的枷锁磨破了他的脖颈和肩膀,每走一步都伴随着痛苦的呻吟。他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麻木和一片死寂的绝望。
孙氏更惨。她本就肥胖臃肿,几个月的牢狱和流放路上的折磨,让她迅速垮塌下来,像一滩会移动的烂肉。头发黏结成块,脸上布满污秽,曾经刻薄的眼睛浑浊无光,只剩下呆滞和疯癫,嘴里时不时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沉重的脚镣在她浮肿溃烂的脚踝上磨出了森森白骨,每挪动一步,都留下暗红的血印,引来苍蝇嗡嗡盘旋。
押解的官差嫌恶地咒骂着,皮鞭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他们身上,催促着:快走!磨蹭什么!天黑前到不了驿站,有你们好受的!
就在这时,官道前方,一辆青布素雅的马车静静地停在路边。车帘掀起一角。
陆明德和孙氏麻木地随着队伍经过马车旁。陆明德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马车。
车帘后,露出我的脸。
洗去了往日的卑微和怯懦,换上了素净却质地良好的衣裙,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我的脸上没有任何激烈的恨意,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眼神淡漠地看着他们,如同在看路边的尘埃。
阿……阿沅……陆明德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死寂的眼中骤然爆发出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极其卑微的乞求光芒。他猛地挣脱官差的拉扯,踉跄着扑到马车前,枷锁哗啦作响,浑浊的眼泪和鼻涕一起涌了出来:
阿沅!我的女儿!爹错了!爹知道错了!爹当年鬼迷心窍!爹不是人!你救救我!救救爹吧!爹给你磕头!爹给你当牛做马!他声泪俱下,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砰砰作响。
孙氏也被这动静刺激,茫然地看过来,当看清是我时,她那双呆滞的眼睛里竟也猛地迸发出一种野兽般的求生欲,她发出嗬嗬的怪声,拖着溃烂的双腿也想爬过来:阿沅……娘……娘错了……娘不该打你……娘给你赔罪……你救救娘……娘不想去北疆……不想当奴隶啊……
他们的哭嚎卑微到了尘土里,与当年那高高在上、动辄打骂的刻薄嘴脸,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讽刺对比。
赶车的忠仆皱紧眉头,手按在了腰间的短棍上,警惕地看着这两个扑到车前的肮脏囚徒。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磕头,听着他们哭嚎哀求,脸上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直到他们的声音因为绝望而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无力的呜咽。
我才微微倾身,靠近车窗,用只有我们三人能听清的声音,平静地开口:
养父,养母。
听到这个称呼,陆明德和孙氏猛地抬起头,眼中燃起狂喜的希望!
我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继续说道:
北疆风雪酷寒,路上珍重。
对了,我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关切,听说流放路上不太平,常有山匪出没。两位……千万小心。
还有,到了黑水戍所,替我问候一个人。
我微微停顿,看着他们眼中骤然放大的恐惧和茫然,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个让他们午夜梦回都战栗的名字:
陆承宗。
他……应该很想你们。
轰隆——!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陆明德和孙氏脑中炸开!
陆承宗!那个他们溺爱如命、却死得不明不白的儿子!那个他们为了富贵甚至扭曲到认为死得值的儿子!那个……可能一直未曾离去的儿子!
鬼……鬼啊!!孙氏第一个崩溃,她发出凄厉至极、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布满污垢的脸上肌肉疯狂扭曲,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仿佛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正从她脑子里钻出来!她猛地从地上弹起,又重重摔下,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朝着远离马车的方向,朝着官道旁荒凉的野地里疯狂爬去,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叫,像一头彻底疯癫的野兽!
不!不!不是我!承宗!爹不是故意的!爹……陆明德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他脸上的卑微乞求瞬间被极致的恐惧取代,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胯下一热,一股腥臊的液体顺着裤管流下。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盯着马车,又猛地转头看向孙氏爬走的方向,仿佛那空无一人的荒野里,正站着他索命的儿子!
嗷——!他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连滚带爬地想要逃离马车,沉重的枷锁绊倒了他,他像条濒死的蠕虫,在地上绝望地扭动挣扎。
妈的!两个疯子!官差骂骂咧咧地冲上来,毫不留情地抡起皮鞭,啪啪地狠狠抽打在两个彻底崩溃的囚徒身上,起来!给老子起来!装什么疯!
皮鞭抽打皮肉的声音和两人歇斯底里的哭嚎、尖叫、求饶声混杂在一起,在这荒凉的官道上回荡,凄厉得如同鬼哭。
我缓缓放下车帘,将那地狱般的景象隔绝在外。
走吧。我对车夫平静地说。
青布马车平稳地驶离,将身后的哭嚎、鞭打和彻底的疯狂,远远抛在了漫天黄沙和深秋的寒风里。
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车轮碾过官道发出的单调声响。
我靠在柔软的垫子上,缓缓闭上眼睛。
结束了。
林家沉冤得雪,侯府已派人接洽,认回了这流落在外的血脉。所有的仇怨,都已清算。陆明德和孙氏,将在北疆的苦寒和永恒的恐惧中,偿还他们的罪孽。
心中那片燃烧了十几年的仇恨之火,终于缓缓熄灭,只余下冰冷的灰烬,还有一丝……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空茫。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阴冷气息,无声无息地弥漫在车厢里。
它就在我对面的座位上。
我依旧闭着眼,没有动,也没有睁开。
那股冰冷的气息缓缓靠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再没有往日的怨毒。它轻轻地、极其短暂地,拂过我的手背。
那感觉,像一片冰冷的雪花落下,又瞬间消融。
然后,气息消失了。
车厢里,只剩下我均匀的呼吸,和车轮碾过道路的辘辘声。深秋的阳光透过车帘的缝隙,在我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前路,再无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