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进小说时,玉佩还在发烫。
原著里我是虐待幼年反派的恶毒姑姑,最终被他做成人皮灯笼。
此刻五岁的萧澈蜷在雨里,肋骨根根分明。
我脱下外袍裹住他发抖的身子:叫娘亲。
十年后仙门大比,他斩落原著男主剑尖。
满场哗然中,少年转身向我行礼:此身荣耀,皆归娘亲所赐。
玉佩烫得厉害,死死硌在我心口的位置,像块刚从炭火里扒拉出来的烙铁。那热度钻进皮肉,烫得我脑子嗡嗡作响,一大团不属于我的记忆劈头盖脸砸了进来。
林晚。林家庶女。刻薄寡恩。虐待亲侄。死得……极惨。
我猛地睁开眼,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胸口那枚烫人的玉佩,指尖被灼得生疼。视线扫过眼前,雕花的窗棂糊着半旧的明纸,铜镜立在角落,映出一张苍白却难掩刻薄的脸。脑子里那堆乱糟糟的记忆碎片正疯狂搅动,拼凑出一个清晰又绝望的未来——眼前这具身体的原主,因为长期虐待自己年幼的侄子,也就是原著里那个毁天灭地、最终把她生生剥皮制成了人皮灯笼的大反派,萧澈。
人皮灯笼。
这四个字像冰锥子,狠狠扎进我脊椎骨里,激得我浑身一个哆嗦,寒气瞬间从脚底板冲到了天灵盖。原主的记忆里,那灯笼惨白的光,还有自己凄厉到不成调的哀嚎……太清晰了,清晰得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行!绝对不行!我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尖锐的疼痛让我混乱的脑子勉强清醒了一瞬。活下去!必须活下去!管他什么剧情,管他什么反派主角,现在最重要的,是别让那小子将来把我点天灯!
外面天阴沉得吓人,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闷雷在云层里滚来滚去,憋着一场大雨。空气又潮又黏,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子土腥气。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那张硬邦邦的拔步床上翻下来,鞋子都顾不上穿好,趿拉着就往外冲。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翻来覆去地响:找到他!赶在一切还没开始之前,找到那个小煞星!
剧情……剧情是怎么说的来着记忆碎片混乱地闪现。对了!就是今天!原著里那个刻薄姑姑林晚,因为一点琐事,在这样一场暴雨前,把年仅五岁的萧澈毒打一顿后,直接丢出了林家后门!
我冲过空旷冷清的院子,脚步踉跄,好几次差点被湿滑的青苔绊倒。林家这宅子,透着一股子腐朽的败落气,下人似乎也少得可怜。我一路跌跌撞撞跑到后门,那扇破旧的小门虚掩着。
外面,黄豆大的雨点终于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天地间顷刻间被白茫茫的雨幕笼罩,砸在瓦片上、青石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
我猛地拉开吱呀作响的后门,冰冷的雨水裹着风立刻劈头盖脸打了我一身。
就在门外几步远的泥水洼里,蜷缩着一小团黑影。
雨水毫不留情地冲刷着他。那根本不像个活人,更像是一堆被随意丢弃的破布烂絮。小得可怜,瘦得脱了形,单薄的粗布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下面清晰得吓人的、一根根凸起的肋骨轮廓。
他整个人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自己,像只被抛弃在寒冬里的幼兽。小小的身体在冰冷雨水的冲刷下,筛糠一样剧烈地颤抖着。头发湿透了,黏在青白的小脸上,嘴唇冻得乌紫。
我僵在门口,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往下淌,但真正让我从骨子里发冷的,是眼前这个孩子的模样。这就是……未来那个搅得整个修真界天翻地覆、谈之色变的大魔头那个会把我做成人皮灯笼的萧澈
此刻的他,弱小得一阵风就能吹散。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又酸又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悸和后怕。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顺着原主的路,走向那个被剥皮点灯的结局了。
雨更大了,砸得人几乎睁不开眼。那小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每一次剧烈的抽搐都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
不能再等了。
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呛进喉咙。抬脚,一步踏进了门外冰冷的雨幕里。泥水瞬间漫过脚踝,冰冷刺骨。我几步冲到那团小小的黑影旁边,毫不犹豫地弯下腰,伸出双臂。
手指触碰到他湿透衣服的瞬间,那冰冷僵硬的触感让我指尖一麻。他猛地一颤,像是被烙铁烫到,紧闭的眼皮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却依旧死死闭着,没有睁开。
别怕……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被哗啦啦的雨声盖得几乎听不见。我咬咬牙,用力扯下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外袍——一件原主林晚平时穿的、料子尚可的夹棉袄子。
带着我体温的袍子,带着一股雨水也冲不散的、属于原主的、有些沉闷的熏香气味,猛地罩在了那小小的、冰冷颤抖的身体上。
我动作尽量放轻,但还是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力道,用袍子把他整个裹紧。他太冷了,像块冰。
小家伙的身体在我裹住他的瞬间,绷得像块石头。他猛地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我心头狠狠一跳。那不是五岁孩子该有的眼神。黑沉沉的眼珠子,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惊慌,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死寂的警惕。像一头受伤的、濒死的幼狼,在绝境中亮出了最后一点獠牙的微光,凶狠,又绝望。
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用这眼神在我身上剜出几个洞来。小小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极度的戒备。
雨水顺着我的额发流进眼睛,涩得发疼。我看着他眼中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敌意和恐惧,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原主造的孽,深得难以想象。
我咽了口唾沫,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莫名的酸楚,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甚至带上一点点……刻意的温和天知道我现在心里也慌得要命。
我蹲在泥水里,雨水冲刷着我和他。我微微俯身,靠近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惨白的小脸,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叫娘亲。
这三个字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了一下。剧本里没这句啊!纯粹是脑子一热,被那人皮灯笼的未来和眼前这惨状逼急了,脱口而出的本能反应——要活命,就得先捆绑!血缘不够,名分来凑!强行建立最牢固的关系!
小萧澈那双黑沉沉的、死寂的眼睛,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雨水顺着睫毛往下淌,像无声的泪。
他依旧死死地盯着我,小小的胸膛在湿透的袍子下剧烈起伏,牙齿咬得死紧,唇色惨白。那眼神,冰冷又陌生,像是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个比毒打他更可怕的怪物。
时间在哗哗的雨声中仿佛凝固了。只有冰冷的雨水不断冲刷着我们。他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无声的、带着刺骨寒意的审视。
心一点点往下沉。完了,第一步就踢到铁板了这小狼崽子的戒心比我想象的还要重百倍。
僵持着不是办法。雨太大了,再淋下去,别说改变命运了,我俩都得先交代在这冰冷的泥水里。
我牙一咬,心一横。管他什么反应,先弄回去再说!反派幼崽也是幼崽,总不能真冻死饿死在门口!
我伸出手臂,不再迟疑,直接探入那湿透的袍子下,穿过他腋下和腿弯。入手的感觉轻飘飘的,骨头硌手,几乎没有肉。他猛地挣扎起来,像条离水的鱼,力气不大,却带着一股拼命的狠劲,冰冷的小手胡乱地抓挠着我的手臂,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别动!我低喝一声,手上加了点力气,把他死死箍住,抱离了冰冷刺骨的泥水地面。他太轻了,轻得让我心惊。抱在怀里,感觉不到什么重量,只有那冰冷的湿意和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透过衣料传过来。
我抱着这轻飘飘又浑身是刺的小狼崽子,转身,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泥水,冲回了那扇破旧的后门。冰冷的雨水砸在背上,怀里的小身体僵硬得像块冰,只有那细微的颤抖证明他还活着。
把他抱回我那间不算宽敞但还算干燥的屋子,已经是极限了。我累得直喘粗气,一半是体力消耗,一半是精神高度紧张。
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油灯勉强驱散些角落的阴影。我把裹在湿袍子里的小家伙放在靠墙的硬板床上。他立刻像受惊的刺猬一样缩到了床角最里面,湿漉漉的袍子裹得更紧,只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警惕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那眼神,像冰冷的针,扎得我浑身不自在。
你……你在这里待着,别乱动。我干巴巴地交代了一句,声音因为紧张有点发飘。转身赶紧去翻找屋子里能用的东西。原主林晚的日子似乎也过得相当拮据,屋子里陈设简单得可怜。
我在一个掉漆的木箱子里扒拉了半天,总算找出一套原主小时候的旧衣服,洗得发白,但还算干净厚实。又翻出半块用油纸包着的、硬邦邦的麦饼。
捧着衣服和饼回到床边,小家伙的眼神立刻又锐利了几分,身体绷得更紧。
把这个换上。我把那套旧衣服递过去,尽量放缓语气,湿衣服穿着会生病。
他不动,只是盯着我,眼神像冰封的湖面。
喏,吃的。我又把那半块硬邦邦的麦饼往前递了递。
他还是不动,沉默得像块石头。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除了警惕,似乎还多了一丝……审视像是在判断我这突如其来的好意背后,藏着什么更深的毒计。
空气僵住了。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墙上投下我们俩对峙的、放大的影子。
挫败感像冰冷的藤蔓缠上来。第一步,喂食收买人心,宣告失败。这小反派的戒备心,简直是铜墙铁壁。
行,不吃不换是吧那就耗着。反正湿衣服穿在身上难受的是你,不是我。我索性把衣服和饼往床边的小凳子上一放,自己拖了把椅子坐到离床稍远些的地方,背对着他。
东西放这儿了,你自己看着办。我硬邦邦地甩下一句。
屋子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还有窗外依旧哗啦啦的雨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背后始终没有任何动静。我僵着脖子坐着,后背的肌肉都绷酸了。这小崽子,真能忍啊。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以为他要冻僵在那的时候,身后终于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强忍着回头看的冲动,竖着耳朵听。
是衣料摩擦的声音。很慢,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他似乎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那件湿透的袍子里钻出来,换上那套干衣服。
又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吞咽声。
他吃了那块硬得能当砖头的麦饼
我依旧没回头,但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似乎松动了一点点缝隙。
雨下了一夜。后半夜,我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嗓子眼又干又痒,脑袋也有些发沉。原主这身体底子看来也不怎么样。
天蒙蒙亮的时候,雨势终于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我昏昏沉沉地趴在桌子上,被一阵压抑的、极其轻微的咳嗽声惊醒。不是我的声音。
猛地抬头看向床角。
小萧澈蜷缩在那里,身上套着我给的那套明显过于宽大的旧衣服,空荡荡的,更显得他瘦小可怜。他闭着眼,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却干裂起皮,眉头痛苦地紧皱着。小小的身体在睡梦中不安地抽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似的、粗重又急促的杂音。
发烧了!而且听这动静,肺里恐怕也有了问题!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年头的医疗条件,一场风寒是真的能要人命的!尤其是一个长期营养不良、身体底子差到极点的孩子!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就这么病死!他死了,谁知道那操蛋的剧情会不会又绕回原点,把我给点灯了
我冲到床边,伸手一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指尖传来的热度让我心头发慌。
萧澈萧澈!我试着叫了两声,声音因为紧张而发哑。
他毫无反应,呼吸越发急促困难,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
不能再拖了!必须找大夫!
我一把扯过床上那条薄薄的、打着补丁的旧被子,把他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只露出烧得通红的小脸。然后再次把他抱了起来。这一次,他似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小小的身体软绵绵地瘫在我怀里,滚烫的温度隔着被子都能感受到。
抱着他冲出屋子,天刚亮,林家宅院里依旧冷清。雨后的清晨寒气很重,我顾不上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跑。
原主林晚在家族里地位低微,手上根本没什么余钱。记忆里,离林家不远的一条陋巷里,住着一个姓张的老大夫,医术据说还行,诊金收得也便宜些,是这附近穷苦人家唯一的选择。
我抱着滚烫的小火炉,凭着记忆在湿滑的巷子里狂奔。清晨的冷风灌进喉咙,刺激得我咳嗽得更厉害。怀里的小身体越来越烫,呼吸也越来越微弱。
张大夫!张大夫救命啊!我冲到那扇破旧的木板门前,顾不上什么礼数,用脚砰砰地踹门,声音嘶哑地喊着。
好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老头探出头,脸上带着被打扰清梦的不耐烦。当他看清我怀里裹着的小小一团,还有那张烧得通红的小脸时,眉头立刻皱紧了。
进来!张大夫侧身让开。
屋子不大,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我把萧澈放在靠墙一张铺着草席的窄床上。张大夫动作麻利地解开被子,摸了摸额头,又翻开眼皮看了看,最后把耳朵贴在他瘦小的胸膛上仔细听。
高热惊风,肺里有湿啰音,再拖半天,神仙也难救!张大夫脸色凝重,语速很快,你这当娘的怎么照顾的孩子冻成这样,饿成这样!他责备地扫了我一眼。
我被他那句当娘的噎了一下,脸上有点发烫,更多的是心焦:大夫,您快救救他!诊金……诊金我一定想办法!
张大夫没再多说,转身去他那堆瓶瓶罐罐里翻找,很快拿出一个布包,里面是长短不一的银针。他解开萧澈的衣服,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和根根分明的肋骨。那景象,看得我心头又是一抽。
张大夫拈起一根细长的银针,在油灯火苗上快速燎过,精准地刺入萧澈胸前一个穴位。昏迷中的小家伙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痛苦又微弱的呻吟。
紧接着是第二针,第三针……张大夫下针又快又稳,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我站在旁边,大气不敢出,眼睛死死盯着萧澈那张烧红的小脸。
扎完针,张大夫又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丸。
想办法让他咽下去!他把药丸塞给我,又去倒温水。
我看着掌心里那两颗圆滚滚、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药丸,再看看床上牙关紧咬、呼吸急促的小家伙,头皮一阵发麻。这怎么喂
我捏开他滚烫的下巴,试图把药丸塞进去。可他紧闭着嘴,牙关咬得死紧,根本撬不开。药丸塞到嘴边,他无意识地扭着头抗拒。
萧澈!张嘴!吃药!我急得冒汗,声音也拔高了,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严厉。
或许是这声呵斥起了点作用,或许是高烧让他意识模糊。他眉头痛苦地皱着,嘴唇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
机会!我眼疾手快,捏着药丸就塞了进去,另一只手立刻接过张大夫递来的水碗,凑到他嘴边灌了一小口。
咳咳咳……水呛进了气管,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脸憋得通红,身体痛苦地弓起。但好在,那两粒药丸,似乎是被水冲了下去。
一番折腾下来,我浑身是汗,像是打了一场硬仗。张大夫重新给他盖好被子,又写了个方子递给我。
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先吃三副看看。诊金加药钱,一共三十文。张大夫报了个数。
三十文!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袖袋。原主林晚,兜比脸还干净。记忆里,她仅有的那点私房钱,似乎藏在……
张大夫,您稍等,我……我这就回去取钱!我把心一横,把裹着萧澈的被子掖紧,麻烦您先照看他一会儿!
不等张大夫回应,我转身就冲出了药铺,朝着林家方向狂奔。
回到那间冷清的屋子,我直奔墙角那个破旧的梳妆台。拉开最下面那个掉漆的小抽屉,里面空空如也。我伸手进去,在抽屉顶部的木板缝隙里用力摸索。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用油布包着的小东西。
抠出来,打开油布,里面躺着几块小小的、成色很差的碎银子,还有几十个磨得发亮的铜板。这是原主林晚全部的积蓄了,藏得这么隐蔽,估计是准备跑路用的。
我数也没数,一把抓起所有的铜板和碎银,紧紧攥在手心,又风一样冲回了张大夫的药铺。
给!我把那堆还带着体温的铜板和碎银一股脑塞到张大夫手里,喘着粗气,够……够了吗
张大夫掂量了一下,点了点头:够了。孩子还没醒,烧退了些,但还得观察。你就在这儿守着吧,药我让伙计给你抓。他指了指墙角一张破旧的条凳。
我胡乱点点头,顾不上别的,立刻扑到那张窄床边。
萧澈依旧闭着眼,但脸色似乎没那么骇人的通红了,呼吸虽然还是急促,但拉风箱似的杂音好像减轻了一点。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是很烫,但比起之前那种灼人的热度,似乎真的降下去一点点。
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去半截。我瘫坐在条凳上,这才感觉到浑身像散了架一样酸痛,嗓子眼干得冒烟,后背被汗湿透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
我守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那张苍白的小脸。张大夫的药童把三包用草纸包好的药递给我,散发着浓烈的苦味。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萧澈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些。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初时带着高烧后的茫然和脆弱,水汪汪的,映着油灯的光。但下一秒,当他的视线聚焦,看清坐在条凳上、形容狼狈的我时,那点茫然瞬间褪去,又恢复了那种冰封般的警惕和疏离。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屋子里弥漫着草药的苦味,气氛沉默得有些压抑。
醒了我打破沉默,声音因为疲惫而沙哑,感觉怎么样
他没说话,只是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转向黑黢黢的屋顶,小小的身体在被子里又缩了缩,像只重新缩回壳里的蜗牛。
张大夫过来看了看,号了脉:烧退了点,死不了了。带回去按时吃药,注意保暖,别再着凉。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这孩子身子亏得太厉害,得好好养着,不然落下病根,一辈子就毁了。
我默默记下,抱起依旧裹在被子里的萧澈。他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挣扎。
走出药铺,雨已经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把怀里的被子裹得更紧些,尽量挡住寒风。
回到那间冰冷的屋子,我把萧澈重新放回硬板床上。他立刻又缩回了那个熟悉的角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沉默地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拿起一包药,去院子里那个简陋的小灶房生火煎药。冰冷的灶膛,潮湿的柴火,呛人的浓烟……折腾了半天,火才勉强生起来。苦涩的药味很快弥漫开来。
煎好药,滤掉药渣,倒进一个豁口的粗瓷碗里。黑乎乎的药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我端着碗回到床边。
喝药。我把碗递过去。
萧澈看了一眼那碗黑乎乎的东西,眉头立刻厌恶地皱起,小脸绷紧,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无声地表达着抗拒。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休想。
又来了。这小祖宗的倔脾气。
我端着药碗,蹲在床边,和他那双黑沉沉、写满宁死不屈的眼睛对峙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药碗的热气渐渐散了。
不喝药,病就好不了。我试图讲道理,声音尽量放平,病好不了,就会一直难受,还可能……死掉。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抗拒的姿态没有丝毫松动。
僵持。
我盯着他,他盯着药碗,或者是我身后的墙。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俩压抑的呼吸声。
忽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早上剩下的那半块硬邦邦的麦饼。又走回床边,把麦饼掰下一小块,非常小的一块,递到他嘴边。
喝了药,我把声音放得更缓,带着点诱哄,就给你吃这个。
他的目光终于从那堵无形的墙上移开,落在我指尖捏着的那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麦饼碎屑上。黑沉沉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抓不住。
他看看那点饼屑,又看看我手里那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药汁。小小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做出了选择。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一只小手,不是去拿饼屑,而是……接过了我另一只手里那碗温热的、黑乎乎的药汁。
碗对他小小的手来说有点沉。他双手捧着碗,低头看着碗里倒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子,停顿了几秒。似乎在积攒勇气,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告别。
终于,他猛地闭上眼,仰起头,把碗凑到嘴边,咕咚咕咚,像灌毒药一样,一口气把那碗苦涩无比的药汁灌了下去!
喝得太急,他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小脸皱成一团,眼泪都咳出来了。但他强忍着,硬是没有吐出来,只是痛苦地喘息着。
等他咳得差不多了,喘息稍定,他才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向我。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死寂和凶狠,也没有感激,只有一种完成交易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我履行了承诺。把指尖捏着的那一小块麦饼碎屑,轻轻放进了他摊开的小小掌心里。
他低头看着掌心里那一点微不足道的食物,然后小心翼翼地合拢手指,握紧。没有立刻吃,而是把那点饼屑紧紧地攥在了手心。
一场高烧,几乎掏空了张大夫那里抠出来的所有铜板。原主林晚那点可怜的积蓄,在付完诊金和药钱后,彻底见了底。手里捏着仅剩的几个铜板,我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只觉得前路茫茫。
林家是指望不上了。原主作为不受宠的庶女,月例本就少得可怜,还经常被克扣。记忆里,林家当家的那位主母,对原主的态度,比对待一只碍眼的苍蝇好不了多少。去要钱无异于自取其辱,还可能招来麻烦。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半旧的衣裙,又看看缩在墙角、套着宽大旧衣服的小萧澈。他安静得像不存在,但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却让我无法忽视。
活下去。养大他。改变剧情。目标明确,但第一步怎么走
记忆碎片里,林家后门外那条陋巷再往深处走,靠近城西垃圾堆的地方,似乎有个小小的、破败的集市。那里聚集的多是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穷苦人,卖些不值钱的野物、野菜、粗陋的手工活计,或者……替人浆洗缝补,换取几个糊口的铜板。
浆洗缝补我眼睛一亮。原主林晚虽然刻薄寡恩,但针线女红倒还过得去,毕竟是大家小姐出身,哪怕不受宠,基本功还是有的。
萧澈,我走到床边,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常,待在家里,别乱跑。我出去一趟,找点活计。
他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示,又默默垂下了眼帘,把自己缩得更小。
行吧,没反对就是默认。我揣上仅剩的几个铜板,锁好那扇不怎么牢靠的房门——其实锁不锁意义不大,屋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朝着记忆里城西的方向走去。
穿过几条越来越狭窄、越来越泥泞的小巷,空气里的味道也变得复杂起来。腐烂的菜叶味、劣质煤炭的烟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垃圾堆特有的酸腐气混杂在一起。终于,一个小小的、嘈杂的集市出现在眼前。
与其说是集市,不如说是一片稍微开阔点的空地。地上污水横流,两边歪歪扭扭地搭着些简陋的棚子或者干脆就铺块破布在地上。卖的东西五花八门,蔫头耷脑的野菜,毛色杂乱的山鸡野兔,粗糙的竹编筐篓,还有几个妇人守着木盆,里面堆着待洗的脏衣服。
我在一个挂着代写书信、浆洗缝补破布幡子的老妇旁边蹲了下来。老妇人眼皮都没抬一下,自顾自地缝补着一件破得不能再破的褂子。
大娘,我清了清嗓子,挤出点笑容,您这儿……还招浆洗缝补的人吗
老妇人这才抬起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身上这身衣服虽然半旧,但料子明显比这里大多数人的好上不少,显得格格不入。
你她语气带着明显的怀疑,会干这些粗活
会的会的!我赶紧点头,缝补浆洗都行,工钱……您看着给就成。
老妇人又看了我几眼,大概是觉得我虽然穿得不像干活的,但眼神里的急切不似作伪。她指了指旁边一个堆得像小山一样、散发着汗酸和尘土混合气味的木盆:喏,那堆,今天洗完。洗完熨好,傍晚前交回来。五文钱。
五文钱!我看向那堆脏衣服,分量着实不轻,混杂着各种粗布麻衣,有些上面还沾着可疑的油渍和泥点。五文钱,大概也就够买两个最便宜的粗面馒头。
行!我咬咬牙,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我做!
老妇人丢给我一块脏兮兮的胰子和一根粗糙的棒槌,就不再理我。
我挽起袖子,露出半截还算白皙的手臂,蹲到那个巨大的木盆前。冰凉的井水倒进去,混合着脏衣服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深吸一口气,拿起一件散发着浓重汗味的短褂,浸入冰冷刺骨的水里,用力搓洗起来。
冰冷的井水很快就把手指冻得通红麻木。粗糙的棒槌砸在湿透的厚实布料上,震得手腕发麻。那些顽固的污渍需要用指甲一点点抠,再用胰子反复搓洗。没干多久,腰就开始酸痛,手臂更是沉得像灌了铅。
太阳一点点爬高,集市上的人声更加嘈杂。汗水顺着我的额角往下淌,混合着溅起的水珠,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手臂被粗糙的布料磨得发红,有几处甚至破了皮,被碱性的胰子水一泡,火辣辣地疼。
偶尔有路过的妇人投来好奇或略带鄙夷的目光。毕竟我这一身和这环境实在太不搭调。我低着头,咬着牙,只当没看见,手上的动作不停。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支撑:洗一件,就离那五文钱近一点。离五文钱近一点,就能给墙角那个小崽子多买一口吃的。
从日头高悬,一直洗到日头偏西。小山一样的脏衣服终于一件件变得干净,被我拧干水,勉强叠好放在旁边。双手已经冻得没了知觉,指关节红肿,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腰更是直不起来。
我扶着酸痛的腰,慢慢挪到老妇人跟前。她一件件检查着我洗好的衣服,粗糙的手指捻过布料,又对着光看看,挑剔地指出几处没完全洗掉的小污渍,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五枚带着体温的、油腻腻的铜板,落在我同样粗糙红肿的手心里。
攥紧这五枚铜板,我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一步一挪地往回走。路过集市口一个卖蒸饼的摊子时,那刚出笼的、带着麦香的热气直往鼻子里钻。我停下脚步,看着蒸笼里白白胖胖的蒸饼,狠狠咽了口唾沫。
蒸饼,一文钱一个。摊主吆喝着。
一文钱一个……我低头看着手心里那五枚铜板。墙角那个小崽子,昨晚就吃了那么一点点饼屑,今天一天,除了药,什么都没吃吧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掏出一文钱,递过去。
要一个蒸饼。
热乎乎、软绵绵的蒸饼拿在手里,烫得我手心发痒。我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包好,揣进怀里,紧紧贴着心口的位置,试图留住那点温暖。剩下的四文钱,我攥得更紧了。得买点米,熬点稀粥,光吃饼不行。
回到那间冰冷的屋子,推开吱呀作响的门。
萧澈依旧蜷缩在那个固定的角落,姿势和我离开时几乎没什么变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听到开门声,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立刻锁定了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紧张。
我把怀里那个捂了一路、依旧温热的油纸包拿出来,走到床边,递给他。
吃吧。
他看着我手里的油纸包,又抬眼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大概以为我出去一天,是彻底丢下他不管了或者……是去找别的法子折磨他
他迟疑着,没有立刻伸手。
拿着。我把油纸包又往前递了递,塞进他怀里,热的。
油纸包隔着薄薄的旧衣服,传来温热的触感。他低下头,看着怀里那个小小的包裹,似乎能感受到里面食物的形状。他伸出小手,慢慢地、试探性地打开油纸。
白白胖胖的蒸饼露了出来,散发着诱人的麦香。
他的喉结又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然后,他不再犹豫,双手捧起那个对他来说分量不小的蒸饼,低下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腮帮子立刻被塞得鼓鼓囊囊,他用力地咀嚼着,吞咽着,像一只饿极了的小兽。
我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那点疲惫好像也消散了一些。转身去灶房,用剩下的四文钱买来的糙米,熬了一小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
晚上,我把那碗稀薄的米汤放在他床头的小凳子上。他依旧沉默着,但在我转身去铺自己那张硬板床时,身后传来了细微的、喝汤的声音。
日子就这么磕磕绊绊地往前挪。我成了城西那个小集市的常客。浆洗缝补的活计并不稳定,有时能接到,有时只能空手而归。为了多挣几个铜板,我什么杂活都试着接。帮人搬过沉重的货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替人跑过腿送东西,磨破了脚底;甚至去挖过野菜,手指被草叶割得满是细小的口子。
萧澈的身体在苦药汤子的灌溉下,终于慢慢好转。高烧退了,咳嗽也渐渐平息。只是依旧瘦弱,脸色带着不健康的苍白。他依旧沉默,像个小哑巴。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那个角落,要么发呆,要么用他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默默地看着我在屋子里外忙忙碌碌,看着我每天带着一身疲惫和尘土回来,把换来的食物放在他面前。
我们的交流很少。除了必要的吃药、吃饭,几乎没有多余的话。但他不再用那种充满敌意和审视的目光盯着我,只是沉默地接受着一切,像一个安静又脆弱的影子。
那天,我又接了一堆浆洗的活计回来,分量比平时重了不少。手臂酸痛得厉害,腰也像是要断掉。我费力地把沉重的木盆拖进院子,放下时,木盆边缘磕到了地上的一块石头,发出哐当一声响。
我扶着腰,龇牙咧嘴地直起身,准备去打水。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地坐在门槛上的萧澈,忽然站了起来。
他小小的身影逆着下午的光,显得有些模糊。他默默地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个比我矮不了多少的、用来提水的旧木桶。他伸出小手,试图去提那个对他来说过于沉重的木桶。
木桶纹丝不动。
他抿紧了唇,小脸绷着,又试了一次。这次他用上了两只手,身体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小脸憋得通红。终于,那沉重的木桶被他艰难地提起了一点点,桶底离地不过一寸,他小小的身体就摇晃起来,脚步踉跄。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摇摇晃晃、吃力万分地提着那桶水,一步一挪地朝着我这边走来。水桶太重,他走得极其不稳,桶里的水晃荡着,溅出来不少,打湿了他破旧的裤脚。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固执地往前挪。额头上很快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终于,他挪到了那个巨大的洗衣盆旁边。他憋着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把水桶往上提,试图把水倒进去。但桶太重,他力气不够,水桶猛地一歪!
小心!我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他。
哗啦——!
大半桶冰冷的井水,没有倒进盆里,反而因为他脱力,直接倾泻下来,浇在了他自己的脚上和小腿上!瞬间湿透。
他提着空空的水桶,呆呆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湿透的裤腿和鞋子,又抬头看看我,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清晰的、叫做无措的神情。小嘴微微张着,眼神里带着点闯祸后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原本苍白的小脸,因为刚才的用力而泛着红晕,鼻尖上也挂着细小的汗珠。
空气安静了一瞬。只有水珠从他裤脚滴落在地上的声音,嗒…嗒…
我看着他那狼狈又无措的样子,再看看他为了提这桶水而通红的小手和额头上的汗珠,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酸酸的,软软的。
我走过去,没说什么,也没责备他。只是弯下腰,从他手里接过那个空了的、还在滴水的木桶。然后伸出手,在他那颗湿漉漉的小脑袋上,非常轻、非常快地揉了一下。
data-fanqie-type=pay_tag>
手掌下,他细软的头发带着冰凉的湿意。
他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个动作,身体瞬间僵硬得像块木头,连呼吸都屏住了。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黑沉沉、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震惊,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我没看他,提着空桶转身去重新打水。转身的瞬间,我好像看到他那张震惊的小脸上,飞快地掠过一抹极淡的红晕。
从那天起,屋子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萧澈依旧沉默寡言,但不再只是蜷缩在角落当影子。他会在我抱着沉重木盆回来时,默默地搬来那张矮矮的小凳子放在盆边。他会在我生火做饭被烟呛得直咳嗽时,悄悄地蹲在灶膛边,学着我的样子,笨拙地用一根小木棍拨弄着里面的柴火,试图让火烧得更旺些。
虽然更多时候是帮倒忙,比如把火弄灭了,或者搞得浓烟滚滚。每当这时,他就会立刻僵住,抿紧唇,垂着小脑袋,一副等着挨训的模样。
我也只是叹口气,自己再重新弄。说不上温柔,但也没有责骂。
有一次,我接了个急活,需要连夜缝补好一件客人急着要的袍子。油灯昏暗,我低着头穿针引线,眼睛熬得发涩。缝到一半,线用完了。
我揉着酸痛的眼睛,正想去翻找线轴。
一只小小的、瘦弱的手,捏着一小卷颜色相近的线,默默地递到了我眼前。
我愣了一下,抬头。
萧澈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旁边,手里正拿着我常用的那个线轴。他避开我的目光,只是固执地把线轴又往前递了递。
我看着他低垂的、有些紧张的小脸,还有那只举着线轴、微微有些发抖的小手,心里那点微妙的暖流又涌动了一下。
嗯。我接过线轴,声音平平,去睡吧。
他没动,只是默默地退开两步,依旧站在光线稍暗的地方,安静地看着我手里的针线上下穿梭。
日子在浆洗的冷水、缝补的针线、稀薄的米汤和偶尔能买到的、一个热乎蒸饼中无声流淌。萧澈的身体在我的抠抠搜搜和苦药汤子的双重作用下,总算摆脱了那种随时会断气的虚弱,虽然依旧瘦得像根豆芽菜,但脸上总算有了一点点活气。
平静之下,暗流涌动。那枚被我藏在心口、几乎快要遗忘的玉佩,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微弱却清晰的灼热感。像是一种冰冷的警告,提醒着我那悬在头顶的、名为人皮灯笼的命运之剑。
原著剧情……它并未消失,只是蛰伏着。
这天傍晚,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带着用一天浆洗换来的几个铜板和一包糙米推开家门。
屋子里没有点灯,昏暗一片。角落那个熟悉的位置,空荡荡的。
萧澈不在。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他去哪了那个平时几乎足不出户的小崽子
萧澈我喊了一声,声音在空寂的屋子里显得突兀。
没有回应。
我丢下手里的东西,冲到院子里。天色已经擦黑,院子里空无一人。一种冰冷的恐慌顺着脊椎爬上来。他跑了还是……出事了
我强迫自己冷静,目光扫过院子角落。平时堆放杂物的地方,似乎有被翻动过的痕迹。一个破旧的、原本装着废弃铁钉的小木盒被打开了,盖子歪在一边。
铁钉……我心里咯噔一下,一个模糊的、属于原主的记忆碎片猛地闪过——那个总喜欢欺负萧澈的、林家管事的胖儿子!
几乎是凭着本能,我拔腿就往后巷的方向冲!
刚冲出后门,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属于孩童的嚎哭声,还夹杂着愤怒的咒骂。
小杂种!你敢扎我!我让我爹打死你!
是那个胖小子的声音!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脚步更快,循着声音冲进旁边一条堆满杂物、光线更暗的死胡同。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
胡同尽头,那个比萧澈高出半个头、壮实得像头小牛犊的林家管事胖儿子,正坐在地上,捂着肥嘟嘟的屁股嚎啕大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屁股后面的裤子上,赫然洇开一小片暗色的湿痕——被吓尿了。
而萧澈,就站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瘦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他微微喘着气,小小的胸膛起伏着。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生了锈、但尖端磨得异常锋利的铁钉!那钉子大概有他手指那么长,锈迹斑斑的尖端,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出一点冰冷瘆人的寒芒。
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小小的、紧绷的背影,还有那只握着凶器、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的小手。
胖小子显然被吓破了胆,哭嚎着,手脚并用地往后缩,试图远离那个拿着铁钉、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小煞星。
你……你别过来!怪物!小怪物!我爹饶不了你!胖小子一边哭一边色厉内荏地尖叫。
萧澈没有动。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攥着铁钉的手似乎更紧了些。那根生锈的铁钉,尖端稳稳地指向地上那个哭嚎的胖子。
空气像是凝固了。只有胖小子杀猪般的嚎哭在死胡同里回荡。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胡同口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喊。
宝儿!宝儿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是那个管事婆娘尖利又焦急的声音。
紧接着,几个打着灯笼的下人也跟着跑了过来,灯笼的光一下子照亮了这阴暗的角落。
啊!我的宝儿!管事婆娘一眼看到坐在地上哭嚎、裤裆湿透的儿子,立刻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扑了过去,谁干的!哪个天杀的敢动我儿子!
胖小子看到他娘,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哭得更凶更大声,指着萧澈:娘!是他!是那个小杂种!他用钉子扎我!他要杀了我!
管事婆娘顺着儿子的手指,恶毒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狠狠钉在萧澈身上。当她看清萧澈手里那根闪着寒光的铁钉时,脸上的肥肉都气得扭曲起来。
好啊!原来是你这个有爹生没娘养的小畜生!她尖叫着,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张牙舞爪地就要扑向萧澈,反了天了!敢动我儿子!看我今天不扒了你的皮!
灯笼的光线下,萧澈依旧背对着我,攥着铁钉的手没有丝毫放松。面对扑过来的凶悍妇人,他那小小的身影绷得更紧,像一根拉到极限、下一秒就要崩断的弦。我甚至能看到他瘦弱的肩膀在微微颤抖,那不是害怕,更像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即将爆发的凶戾。
他握着铁钉的手,似乎微微抬起了一点点,那锋利的尖端,正对着扑过来的管事婆娘!
住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冲了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萧澈面前!管事婆娘那肥硕的身体带着一股风扑到我面前,被我硬生生拦住。
林晚!管事婆娘看清是我,愣了一下,随即怒火更炽,你给我让开!这小畜生敢伤我儿子,今天我非得……
赵婶!我打断她,声音拔高,带着我自己都没想到的冷硬,事情还没问清楚,你就要动手打人他一个五岁的孩子,能把你儿子怎么样
怎么样!赵管事婆娘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自己儿子湿透的裤裆和惊魂未定的脸,你看看!你看看我宝儿被吓成什么样了!这小畜生拿着那么长的钉子!他想杀人啊!
钉子我转头,目光落在萧澈依旧紧握的手上。昏暗的光线下,那根生锈的铁钉闪着不祥的光。萧澈,我尽量让声音平稳,朝他伸出手,把东西给我。
萧澈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当他的脸暴露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时,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
那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苍白,冰冷。但那双眼睛……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不属于孩童的戾气和绝望!像深不见底的寒潭里卷起了黑色的漩涡,冰冷刺骨,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他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小小的身体因为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而微微发抖。
他看着我伸出的手,又看看我,眼神里没有信任,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那根铁钉,被他攥得更紧,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给我。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的手掌依旧摊开在他面前。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审判。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周围管事婆娘的叫骂,胖小子的哭嚎,下人们的窃窃私语,都仿佛隔了一层膜。
终于,他眼底那片翻涌的黑色戾气,似乎被什么东西强行压下去了一丝。那紧绷的、像要崩断的弦一样的身体,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
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我。然后,他那只攥着铁钉的手,极其僵硬地、带着巨大的不情愿,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
冰冷的、带着锈迹的铁钉,被放进我同样冰冷的手心。那尖锐的触感,冰得我一哆嗦。
拿到铁钉的瞬间,我毫不犹豫地反手就将它狠狠掷向旁边的墙壁!
当啷!一声刺耳的脆响。
生锈的铁钉撞在坚硬的青砖上,火星四溅,然后无力地弹落在地,滚进角落的尘土里。
这突兀的声响让所有人都静了一瞬。
我转过身,重新面对气得脸色铁青的管事婆娘,挺直了背脊。
赵婶,你也看到了,东西我扔了。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胖小子的抽噎,一个五岁的孩子,被一个比他高大壮实的孩子堵在死胡同里,手里有根钉子防身,很奇怪吗我目光扫过地上那个虽然被吓尿了但明显没受什么实质伤害的胖小子,倒是你儿子,仗着身强力壮欺负弱小,被吓到了,反倒成了受害者
你……你血口喷人!管事婆娘被我堵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指着我鼻子,明明是他……
够了!一个带着威严的低沉男声在胡同口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穿着深蓝色绸缎长衫、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站在灯笼光晕外,正是林府的总管事,赵管事,也是地上那胖小子的爹。他显然是听到动静赶来的。
老爷!管事婆娘像看到了救星,立刻扑过去哭诉,您可要为宝儿做主啊!这小杂种……
闭嘴!赵总管事脸色阴沉地呵斥住婆娘,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我身上,又看了看我身后依旧僵硬沉默的萧澈,以及地上狼狈的儿子。他眉头紧锁,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不悦。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压力。
我深吸一口气,抢先开口,语速平稳:赵总管事,事情很简单。贵公子伙同他人,在死胡同里堵住萧澈,意图欺凌。萧澈被逼无奈,捡了根铁钉自卫,吓到了贵公子。我已将铁钉丢弃。所幸双方都无大碍。
我的陈述简洁明了,没有指责,只陈述自卫和无大碍的事实。同时,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胖小子湿透的裤裆——这可比一根没扎到人的铁钉更有说服力。
赵总管事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显然也看到了儿子的窘态。他狠狠瞪了一眼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和只会撒泼的婆娘,又冷冷地看向我,眼神里带着警告:林晚,管好你房里的人。再有下次,家法处置!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对着下人喝道:还不把这丢人现眼的东西带回去!
转身拂袖而去。
管事婆娘还想说什么,被赵总管事那冰冷的眼神一扫,顿时噤若寒蝉,只能恶狠狠地剜了我和萧澈一眼,拉着还在抽泣的儿子,灰溜溜地跟着走了。下人们也赶紧提着灯笼离开,死胡同里瞬间只剩下我和萧澈两个人。
灯笼的光随着人群远去,四周重新陷入昏暗。胡同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们俩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腿也有些发软。刚才那一瞬间,萧澈眼中那纯粹的杀意,还有他毫不犹豫递出铁钉的样子……太可怕了。如果我没及时赶到,如果管事婆娘真的扑过去……后果不堪设想。
我缓缓转过身,看向身后的萧澈。
他还站在原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微微低着头。昏暗的光线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小小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单薄孤寂。刚才那股择人而噬的戾气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仿佛被抽空了力气的沉默。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有后怕,有庆幸,还有一种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回家。我最终只是吐出这两个字,声音有些沙哑。
他没有回应,也没有动。
我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搭在了他那瘦小的、依旧有些僵硬的肩膀上。
掌心下的肩膀猛地一颤。
这一次,他没有躲开。
我揽着他的肩膀,带着他,沉默地走出了那条充满污秽和惊悸的死胡同。月光清冷地洒在坑洼的地面上,我们一大一小两个影子,被拉得很长,依偎在一起。
回到那间冰冷的屋子,关上门。油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一角。
萧澈默默地走到他那个角落,像往常一样,把自己蜷缩起来,抱紧了膝盖,把脸深深埋了进去。只留给我一个沉默的、拒绝交流的后脑勺。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我看着他蜷缩成一团的背影,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刚才胡同里那一幕,他眼中冰冷的杀意,像一根刺,扎在我心上。改变他,真的可能吗那深入骨髓的阴鸷和狠戾,似乎早已刻印在他的灵魂里。
我叹了口气,疲惫地坐在床沿。目光扫过房间,最终落在地上那个被我丢在角落、空了的破旧小木盒上。那是他翻出铁钉的武器库。
得做点什么。不能让他再接触这些危险的东西。
第二天,我用浆洗攒下的几文钱,特意绕到集市另一头一个卖旧货杂物的摊子。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小捆颜色黯淡、但还算柔软干净的布头,还有一小包便宜的棉花。
晚上,昏黄的油灯下,我拿出针线笸箩,开始笨拙地裁剪那些布头。原主的针线活仅限于缝补,要做个像样的东西,对我来说还是头一遭。
我比划着,裁剪出两块大小差不多的布片,中间塞上薄薄一层棉花,然后一针一线,歪歪扭扭地缝合起来。针脚粗大,形状也歪七扭八,像个发育不良的土豆。
缝好最后几针,我捏着这个软乎乎、丑兮兮的小东西,走到蜷缩在角落的萧澈面前。
他依旧埋着头,像只受伤的小兽。
我把那个软布包塞进他怀里。
他身体猛地一僵,埋在膝盖里的头终于缓缓抬了起来。
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却清晰地映着困惑。他低头,看着怀里那个奇怪的、软绵绵的布包,又抬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不解。
拿着。我避开他的目光,声音有点不自然,以后……以后要是再有人欺负你,或者心里憋得难受,我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就用这个砸他。或者……用力捏它,使劲捏,把火气撒在它身上。
我指了指那个丑布包:别再用那些……危险的东西。
萧澈低下头,看着怀里那个软绵绵、丑丑的布包。他伸出小手,迟疑地、轻轻地捏了一下。布包软软地陷下去,又弹回来。
他沉默地看着,手指无意识地在那粗糙的布面上摩挲着。昏黄的灯光下,他长长的睫毛垂着,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许久,他都没有再抬起头。
日子在浆洗的搓板上、缝补的针脚里、还有那个丑丑的软布包的无声陪伴中,缓慢而艰难地向前爬行。萧澈依旧沉默得像块小石头,但那个布包,却似乎成了他唯一不离身的东西。睡觉时,它被压在枕头下;发呆时,它被攥在手心;甚至在我生火做饭时,他也习惯性地坐在灶膛边的小板凳上,把那布包放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捏着。
平静之下,那枚玉佩的灼热感出现的频率,却诡异地增加了。有时是在深夜,有时是在我疲惫不堪时,那心口突如其来的滚烫,总让我心头警铃大作。原著剧情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吐着冰冷的信子,从未真正远离。
转眼,萧澈六岁了。依旧瘦小,但总算比刚来时那副骷髅架子好了些,脸上有了一点点肉。沉默寡言依旧是他的底色。
城西那个小小的、破败的集市角落,成了我固定的工作点。这天下午,我正埋头对付一件袖口磨得稀烂、需要大块打补丁的旧袍子,针线在粗布上艰难地穿梭。
林晚是你吗一个带着几分迟疑和惊讶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我抬起头,刺眼的阳光让我眯了眯眼。只见一个穿着半新不旧、但料子明显比周围人好上不少的藕荷色衣裙的年轻妇人站在我的小摊前,手里挎着个菜篮子。她面容清秀,眉眼间带着点熟悉的轮廓。
记忆碎片迅速翻涌。林月瑶。林家主母的远房侄女,算是原主林晚的远房堂姐。在原主的记忆里,这位堂姐性子还算温和,不像其他人那样刻薄,但也谈不上亲近。
月瑶姐。我放下针线,站起身,扯出一个客套的笑容,你怎么到这边来了
林月瑶的目光扫过我面前摊子上待洗的脏衣服和针线笸箩,又落在我因为长期浸泡冷水而红肿开裂的手指上,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家里针线娘子病了,我出来买点丝线,路过这边。她解释着,目光又落回我脸上,带着点探寻,你……你还好吗带着那孩子……不容易吧
她的语气很温和,没有鄙夷,只是纯粹的询问。
我心头微微一动。在这个冰冷的林家,这算是一丝难得的暖意了。还成,能糊口。我含糊地应道,不想多说。
林月瑶似乎还想说什么,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我身后。我顺着她的视线回头。
萧澈不知何时来了,就安静地坐在我身后几步远的一个破旧石墩子上。他依旧穿着那身宽大的旧衣服,怀里紧紧抱着那个丑丑的软布包,小小的身体坐得笔直,像一棵倔强的小树苗。他微微低着头,但我能看到他垂着的眼睫下,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正透过低垂的睫毛缝隙,冰冷而警惕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林月瑶。
那眼神,像一头领地受到威胁的幼狼,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戒备和疏离。
林月瑶被他这眼神看得微微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试图释放善意:这就是小澈吧都长这么大了过来让姨姨看看
她说着,还往前微微倾了倾身。
就在她倾身的瞬间,萧澈的身体猛地绷紧了!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他抱着布包的手臂瞬间收紧,指关节捏得发白。那双原本只是警惕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凶戾的寒光!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身体都进入了高度戒备的攻击状态,死死地盯着林月瑶伸出的、试图表达亲近的手。
林月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显得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
我心头警铃大作!这小崽子对陌生人的敌意太大了!
萧澈!我立刻出声,声音不大,但带着清晰的制止意味。
听到我的声音,萧澈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眼底那汹涌的戾气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但戒备丝毫未减。他依旧死死地盯着林月瑶,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我赶紧上前一步,挡在萧澈和林月瑶之间,隔断了他那充满攻击性的视线,对着林月瑶歉意地笑了笑:月瑶姐,孩子怕生,不懂事,你别介意。
林月瑶收回手,脸上的尴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不解和忧虑。她看了看我身后那个像小刺猬一样浑身是刺的孩子,又看了看我,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性子怎么这么独你们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她犹豫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决心,压低声音对我说:晚儿,听姐一句劝。你年纪轻轻的,总不能一辈子耗在这上面。前街开绸缎庄的陈老爷,前年没了正室,正寻摸着续弦呢。虽说年纪是大了点,但家底厚实,又没嫡子。你模样不差,若是……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昭然若揭——劝我改嫁,甩掉萧澈这个拖油瓶。
我的笑容瞬间冷了下来。心口那枚玉佩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痛!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心脏上!痛得我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
剧痛伴随着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甩掉他那和原主把他丢出家门有什么区别那条人皮灯笼的死路,瞬间在眼前清晰无比!
月瑶姐!我猛地打断她,声音因为心口的剧痛和突然涌上的怒火而有些尖锐,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话以后别再说了!萧澈是我儿子!我既然养了他,就不会丢下他!
我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说完,我不再看林月瑶错愕的表情,转身,一把拉起依旧像块石头一样坐在石墩子上、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萧澈。
回家!我拽着他冰凉的小手,几乎是拖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集市,留下身后一脸愕然和不解的林月瑶。
我拽着萧澈冰凉的小手,几乎是逃离了集市。心口那玉佩带来的灼痛感还在隐隐作祟,但更让我心绪难平的,是林月瑶那番话背后代表的可能——甩掉萧澈。这个念头光是闪过,就让我脊背发凉。
回到那间冰冷的屋子,我松开手。萧澈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挣脱,几步缩回了他的角落,抱着那个丑布包,把自己蜷成一团,只留给我一个沉默抗拒的后脑勺。
屋子里气氛压抑。
我靠在门板上,胸口起伏着。林月瑶的话像一根刺,扎进了我的认知里。在这个世界,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虽然我不是真寡妇),带着一个毫无血缘、甚至可能带来灾祸的拖油瓶,未来的路,肉眼可见的艰难。浆洗缝补,能糊口多久等他再大些呢难道让他跟我一样,一辈子在这泥泞里挣扎
不行。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养大他,不只是让他活着,更要让他……有立身的本事。至少,不能比我更差。
可我能教他什么浆洗缝补还是继续去挖野菜
记忆深处,属于原主林晚那点可怜的、关于这个世界的认知碎片浮现出来。修真。一个强者为尊的世界。哪怕是最底层,能引气入体,有把子力气,去码头扛包都比普通人强。如果能更进一步……
可是,修真需要什么功法资源名师哪一样是我们这种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能奢望的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扫过墙角那蜷缩的一小团。他还那么小,身体刚养好一点,沉默得像块石头,对这个世界充满戒备和敌意。送他去哪里谁会收他
等等……记忆碎片里,城东好像有个……清源书院据说是城里一位落魄的老举人开的,专门收些贫寒子弟,束脩收得极低,教的也是最基础的蒙学和一点强身健体的粗浅吐纳法门。虽然教不出什么大能,但至少,能认字,能懂点道理,或许……还能打下一个最微末的根基
束脩低……这几乎是唯一的希望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疯了一样接活。浆洗缝补,只要能换钱的,来者不拒。手指在冷水和粗布中泡得更加红肿,裂开的口子渗着血丝,钻心地疼。腰背的酸痛成了常态。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夜深才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来。
萧澈依旧沉默。但他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拼命。我回来时,桌上有时会放着一碗晾好的、温度刚好的凉白开。灶膛里的火有时是燃着的,上面温着一小碗稀薄的米粥,虽然火候常常掌握不好,粥底有点糊。
他依旧抱着那个丑布包,但看向我的眼神里,那层厚厚的冰,似乎融化了一丝缝隙,多了一点难以言喻的……担忧
三个月后,我数着手里积攒下来的一小串铜钱,加上之前藏起来的、最后一点碎银子,终于凑够了清源书院最低限度的束脩。
那天傍晚,我把萧澈叫到跟前。
他抱着布包,站得笔直,黑沉沉的眼睛看着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把那套浆洗得发白、但尽量熨烫平整的旧衣服递给他——是我用几件实在不能穿的衣服改的,虽然针脚歪扭,但总算合身了些。还有一个小小的、用最粗的麻布缝制的书袋。
明天,我看着他清澈却幽深的眼睛,尽量让声音平稳,带你去个地方。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新衣服和书袋,又抬头看我,眼神里的困惑更深了,还带着一丝茫然。
去认字,学道理。我补充道,书院。
书院两个字似乎触动了他。他小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黑沉沉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剧烈的情绪波动——不是抗拒,不是戒备,而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混合着茫然和微弱希冀的光芒。他看看我,又低头看看手里的衣服和书袋,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带着换上新衣、背着小书袋的萧澈,穿越大半个城池,来到了城东。
清源书院坐落在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子里,门脸不大,甚至有些破旧。两扇褪色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一块同样褪了色的木匾,上面刻着清源书院四个朴拙的大字。
院子里传来孩童参差不齐的读书声。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院子里,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孩子,穿着各色粗布衣服,正跟着一位站在前方青石台阶上的老者摇头晃脑地诵读。那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身形清瘦,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眼神温和中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正之气,正是记忆中的那位老举人,苏先生。
我们的闯入打断了诵读声。孩子们纷纷好奇地转过头来看向我们,目光落在穿着不合身新衣、背着小书袋、显得格外瘦小和突兀的萧澈身上。
萧澈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下意识地往我身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衣角。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轻微的颤抖。他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仿佛要把那里盯出一个洞来。那只攥着我衣角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苏先生停下诵读,温和的目光落在我们身上,带着询问。
我拉着萧澈冰凉的小手,走上前,对着苏先生躬身行了个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恭敬些:苏先生,冒昧打扰。听闻您这里收学生,束脩……不多。这是我儿子,萧澈。我把萧澈轻轻往前推了推,他……他想来念书。
苏先生的目光落在萧澈身上。当看到萧澈那过于苍白瘦弱的小脸,还有那双低垂着、却依旧能感受到紧张和戒备的眼睛时,他清癯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和悲悯。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走下台阶,来到萧澈面前,微微弯下腰,声音温和得像春风:孩子,抬起头来。
萧澈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抓着我的手更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剧烈挣扎和抗拒。
别怕。苏先生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告诉我,你想读书吗
院子里一片寂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小小的、紧绷的身影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萧澈的头埋得更低,小小的肩膀微微耸动。
就在我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他终于,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
他避开了苏先生温和的视线,目光却直直地、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固执,看向了我。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了茫然,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执拗的探寻。像是在无声地、急切地向我确认着什么。
他在等我的回答。等我告诉他,他想不想读书。
我的心猛地一揪。这个敏感又倔强的小崽子……
我看着他执拗的眼睛,没有犹豫,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里传递出清晰的肯定:想。你可以想。
得到了我的确认,萧澈紧绷的身体似乎松动了一丝。他重新低下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一个极低、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他紧抿的唇缝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想。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院子里。
苏先生脸上露出了温和而欣慰的笑容。他直起身,对我点了点头:留下吧。
我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赶紧从怀里掏出那个沉甸甸的、装着我们所有积蓄的小布袋,恭敬地双手奉上。
苏先生接过,看也没看,随手放进了袖袋里,目光依旧温和地看着萧澈:以后,每日辰时初刻到学,莫要迟到。
谢先生!我拉着萧澈,再次躬身行礼。
萧澈也跟着我,笨拙地、僵硬地弯了弯腰。
从那天起,萧澈的生活里多了一项固定的内容——去清源书院。
他依旧沉默寡言,是书院里最安静、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别的孩子下课后会追逐打闹,会叽叽喳喳地分享家里带来的粗劣零嘴,他永远只是默默地坐在角落,抱着那个已经洗得发白、边缘有些开线的丑布包,看着书,或者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发呆。
苏先生教的是最基础的《千字文》、《百家姓》,还有一点引导气感的粗浅吐纳法门。萧澈学得很慢,但极其专注。他认字似乎比别人吃力些,笔画复杂的字,他常常要盯着看好久,小眉头紧紧皱着。
有一次傍晚去接他,别的孩子都走光了,我看到他一个人还趴在院子角落的石桌上,面前摊着《千字文》,小手指着一个字,一遍又一遍,极其艰难地、无声地描摹着笔画。夕阳的金辉落在他瘦小的背影上,勾勒出一种近乎孤绝的倔强。
苏先生站在廊下,对我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这孩子,心思重,开蒙也晚了些……不过,心性倒是极静,也肯下笨功夫。
笨功夫。我默默咀嚼着这三个字。看着他那固执描摹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书院的生活并非一帆风顺。萧澈的沉默和孤僻,让他成了某些孩子眼中好欺负的对象。
一天下午,我提前干完了活计,想着早点去书院等他。刚走到书院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喧哗和哄笑声。
喂!小哑巴!你娘给你缝的这破布包,丑死了!跟叫花子讨饭的袋子似的!一个明显是富商儿子、穿着绸缎衣服的胖小子,正趾高气扬地指着萧澈怀里抱着的丑布包,大声嘲笑。旁边几个孩子也跟着起哄。
就是就是!又丑又破!快扔了吧!
萧澈紧紧抱着他的布包,低着头,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像是没听见那些嘲笑,只是把布包抱得更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哟,还当宝贝了胖小子觉得被无视了,恼羞成怒,上前一步,竟然伸手就去抢夺萧澈怀里的布包!给我看看是什么破烂玩意儿!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布包的瞬间,一直沉默的萧澈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不再是过去的死寂或戒备,而是瞬间燃起了两簇冰冷的火焰!像被彻底激怒的幼兽!他没有尖叫,没有哭喊,只是以一种和他瘦小身体不符的凶狠和速度,猛地一头撞向那个胖小子的肚子!
嗷!胖小子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捂着肚子痛呼出声。
你敢打我!胖小子又惊又怒,站稳后立刻挥舞着拳头扑了上来!
萧澈毫不畏惧,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狠劲,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豹子,直接迎了上去!他个子小,力气也不占优势,但他打架毫无章法,全是野路子,又抓又挠又咬,完全是一副拼命的架势!眼神凶狠得吓人。
住手!苏先生闻声赶来,厉声喝止。
两个孩子被强行分开。胖小子衣服被扯破了,脸上被抓了几道血痕,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萧澈也没讨到好,嘴角破了,渗着血丝,头发散乱,衣服也被扯歪了,但他依旧死死地抱着那个丑布包,像守护着最后的堡垒。他微微喘着气,小小的胸膛起伏着,那双眼睛里的凶狠还未完全褪去,冰冷地扫过那个哭泣的胖小子,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苏先生看着一片狼藉,眉头紧锁。他先安抚了哭嚎的胖小子,又看向浑身是刺、像个小狼崽一样的萧澈,沉声问:萧澈,为何动手
萧澈紧紧抿着渗血的唇,一言不发。只是抱着他的布包,固执地站在那里,眼神倔强又冰冷。
先生!我快步走进院子,来到萧澈身边,下意识地把他往身后护了护。
苏先生看向我,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无奈:林娘子,令郎这性子……
先生,我打断了苏先生的话,目光扫过那个还在抽泣的胖小子和他被抓破的衣服,声音清晰而冷静,孩子打架,双方都有错。但事出有因,若非有人先出言不逊,动手抢夺,萧澈也不会还手。我看向苏先生,语气诚恳,损坏的衣物,我赔。
苏先生看着我平静却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我身后那个依旧浑身紧绷、像只受伤小兽般倔强的孩子,最终叹了口气:罢了。同窗之间,当友爱互助。萧澈,向李同学道歉。
萧澈猛地抬头,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瞬间燃起怒火和不甘!凭什么明明是对方先挑衅!
萧澈,我按住他微微发抖的小肩膀,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道歉。
我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他眼中的怒火和不甘在剧烈翻涌,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得几乎没了血色。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委屈和控诉。
僵持了几秒。在苏先生和周围孩子目光的注视下,他终于极其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冰冷的字:
……对、不、起。
声音硬邦邦的,没有丝毫诚意,反而更像是一种屈辱的宣告。
胖小子被他这态度和眼神吓得缩了缩脖子,哭声都小了。
处理完这场风波,我牵着萧澈离开书院。他的手依旧冰凉,攥得紧紧的。一路上,他沉默得可怕,小小的身体里似乎压抑着巨大的风暴。
回到家,关上门。他猛地甩开我的手,冲到墙角,背对着我,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低低地传了出来。
他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死死压抑着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充满了愤怒、委屈和不甘的呜咽。小小的身体因为强忍哭泣而不住地颤抖。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颤抖的背影,听着那压抑的哭声,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酸涩,心疼,还有一丝无力。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没有像上次那样揉他的头,也没有说话。
沉默了很久。
直到他的呜咽声渐渐低下去,只剩下肩膀偶尔的抽动。
觉得委屈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他身体一僵,没有回答。
觉得我让你道歉,是错的我又问。
他依旧沉默,但攥紧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忿。
萧澈,我看着他那倔强的后脑勺,一字一句地说,今天你打回去,解气了。明天呢后天呢你能永远打得过所有人吗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书院是学本事的地方,不是打架的地方。我的声音很平静,你想学的本事,是拳头,还是……我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能让别人不敢再抢你东西、不敢再嘲笑你的本事
墙角那小小的背影,猛地僵住了。肩膀的抽动彻底停了下来。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有反应。
他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
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嘴角的血迹已经凝固,形成一道暗红的痂。但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了刚才的愤怒和委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清醒和……一丝微弱的、被点亮的火光。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难明,有迷茫,有思索,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去的、对某种力量的渴望。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掉了脸上的泪痕,动作粗鲁,却带着一种决绝。
然后,他默默地走到那张充当书桌的破旧小木桌前,拿出那本边角卷起的《千字文》,坐了下来。翻开书页,小小的手指点着上面的字,开始无声地、极其艰难地描摹起来。
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在风雪中倔强生长的小树。
时间在清源书院的朗朗书声和浆洗的哗啦水声中悄然流逝。萧澈像一株生长在贫瘠石缝里的野草,沉默而顽强地向上伸展着。
他依旧沉默寡言,依旧是书院里最安静的那一个。但苏先生看他的眼神,渐渐变了。从最初的悲悯,到后来的惊讶,再到如今的赞许。
此子心性坚韧,远超其龄。一次我去送束脩,苏先生捻着胡须,眼中带着光,蒙学虽晚,然勤能补拙。一篇《劝学》,他竟能一字不差地默下,笔力虽稚嫩,却已见筋骨。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更难得的是,那最粗浅的引气吐纳之法,别的孩子只当玩耍,他却日日不辍,气息……已渐趋平稳悠长。
气息平稳悠长我心头一跳。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这倔强的小崽子,真在这微末之处,踏入了那扇门
回到家,我仔细观察。萧澈依旧安静地坐在小木桌前看书或习字,但仔细看去,他呼吸的节奏确实与常人不同,更绵长,更沉稳。偶尔在院子里帮我劈柴时,那瘦小的手臂挥动柴刀,竟隐隐带着一种与他体型不符的、流畅的力道。
变化悄然发生着。他不再总是抱着那个丑布包,更多的时候,它被珍重地放在枕边。他的背脊挺得更直,眼神里褪去了孩童的懵懂和最初的冰冷戾气,沉淀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和专注。虽然依旧沉默,但那种沉默不再是封闭和抗拒,更像是一种内敛的力量在积蓄。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心口的玉佩,灼热的频率越来越高,像急促的鼓点,敲打着我的神经。原著剧情中那个如明月般高悬、注定与萧澈纠缠一生的名字——沈清瑶,像一道无法驱散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那天下午,我去城西送洗好的衣服,特意绕到一家点心铺子,用好不容易攒下的几文钱买了两个最便宜的芝麻糖饼。萧澈最近背书辛苦,算是小小的犒劳。
刚走到离家不远的小巷口,就听到一阵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传来,还夹杂着几个孩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清瑶师妹,你看这朵花好不好看我给你摘!
清瑶师姐,你渴不渴我带了水!
我脚步一顿,心头警铃大作!沈清瑶!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脑海!
巷子口,几个穿着光鲜、明显不是附近穷苦人家孩子的少年少女正簇拥着一个女孩。那女孩约莫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水粉色的细绸衣裙,裙摆绣着精致的蝶恋花。乌黑的头发梳成可爱的双丫髻,簪着两朵小小的珠花。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明亮,顾盼生辉,像落入了星子。她嘴角噙着甜甜的笑意,整个人在阳光下仿佛会发光,纯净美好得不染尘埃,像一朵精心呵护的、初绽的玉兰花。
正是原著女主,沈清瑶。
而巷子深处,萧澈背着那个小小的麻布书袋,正沉默地往家走。他似乎对巷口的喧闹毫无所觉,只是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喂!前面那个!一个穿着锦缎袍子、看起来像是领头的富家少年,大概是觉得在沈清瑶面前需要表现一下,忽然指着萧澈的背影,故意提高了声音喊道,没看到我们清瑶师妹在这儿吗还不快让开道儿!
萧澈的脚步顿住了。他缓缓转过身。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给他瘦小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巷口那群衣着光鲜、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沈清瑶的少年少女。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好奇,没有惊艳,没有自卑,也没有丝毫面对权贵子弟时应有的怯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古井般的沉寂。
那沉寂的目光掠过那个被簇拥在中心、如同明珠般耀眼的粉衣女孩——沈清瑶时,甚至没有丝毫的停留。
仿佛她,和巷子里的石头、路边的杂草,没有任何区别。
这种彻彻底底、毫无波澜的无视,比任何挑衅都更让这群习惯了被追捧的少年感到难堪。
嘿!小叫花子!你聋了锦袍少年被萧澈这态度激怒了,感觉自己在小师妹面前丢了面子,上前一步,伸手就想去推搡萧澈的肩膀,让你滚开没听见!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萧澈肩膀的瞬间,一直沉默的萧澈动了!
他没有后退,也没有格挡。只是看似随意地侧了一下身,动作幅度极小,却快得如同鬼魅,精准地让开了那只推来的手。同时,他垂在身侧的手,手指几不可察地、如同弹灰般轻轻拂过那锦袍少年伸出的手腕关节处。
动作快得只在眨眼之间。
啊!锦袍少年只觉得手腕像是被烧红的针尖狠狠刺了一下,一股尖锐的酸麻感瞬间窜上手臂!他惊叫一声,触电般缩回手,捂着手腕,又惊又怒地瞪着萧澈,你……你使什么妖法!
萧澈已经退开了两步,重新站定。他依旧沉默着,只是淡淡地看着捂着手腕、又惊又怒的锦袍少年,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快如闪电的反击从未发生过。
巷口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这诡异的一幕惊呆了。沈清瑶脸上甜甜的笑容也僵住了,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惊讶地看着萧澈,又看看捂着手腕、一脸痛苦的同伴,带着明显的困惑。
赵师兄,你没事吧另一个少年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查看。
没事怎么可能没事!疼死我了!这小叫花子肯定使坏了!锦袍少年赵师兄又惊又怒,脸上挂不住,指着萧澈就要发作。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旁观的沈清瑶开口了。她的声音果然如想象般清脆悦耳,带着一种天生的娇憨:赵师兄,算了吧。这位小哥哥……他也不是故意的。她说着,目光转向萧澈,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带着善意和好奇,甚至主动上前一步,对着萧澈露出一个甜甜的、极具感染力的笑容,小哥哥,你别怕。赵师兄他跟你闹着玩呢。
阳光洒在她精致的小脸上,笑容纯净美好,带着一种能融化冰雪的温暖。任何人面对这样天使般的笑容和善意的解围,恐怕都会心生好感。
然而,萧澈的反应,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听到沈清瑶的话,目光终于再次落到了她脸上。但那眼神,依旧没有任何波动。没有感激,没有惊艳,没有少年人面对美好事物时该有的羞涩或局促。
只有一片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审视。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精美的瓷器,或者一幅挂在墙上的画。美丽,但……毫无意义,与他无关。
他甚至连一个点头或者眼神回应都没有。在沈清瑶那甜美笑容和善意的注视下,他极其冷淡地、甚至是有些漠然地移开了视线。
然后,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他转过身,背对着巷口那群天之骄子,背对着沈清瑶那耀眼的笑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迈开脚步,沉默地、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巷子深处,走向我们那间破旧的家门。
夕阳将他瘦小的影子拖得老长,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孤绝和疏离。
整个巷口,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沈清瑶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那双总是盛满星光的漂亮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愕然、不解,还有一丝……被彻底无视的难堪。她大概从未遇到过有人能如此彻底地、冷漠地无视她的存在和善意。
我站在巷子另一头的阴影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包着芝麻糖饼的油纸包,指尖冰凉。刚才那一幕,像一幅定格的画面,深深烙印在我脑海里。
萧澈那快如闪电的反击,那冰冷审视的目光,那毫无波澜的转身……
还有沈清瑶那愕然受伤的表情。
心口的玉佩,在那一刻,灼热得几乎要烫穿我的皮肉!
命运的齿轮,终究还是转动了。只是这一次,它的轨迹,似乎被一股倔强的力量,强硬地推开了一点点。
接下来的日子,表面依旧平静。萧澈照常去书院,回来便沉默地看书、习字、练习那套粗浅的吐纳法门。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巷口那次短暂的相遇。
但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越发沉凝。偶尔在院子里练拳(苏先生后来教的一点强身健体的粗浅拳脚),拳风划过空气,竟隐隐带着一丝微弱的破空声。眼神也更加沉静,像一泓深潭,难以窥测其底。
而关于沈家那位明珠沈清瑶的消息,也断断续续地传到了我们这个偏僻的角落。她似乎被某个途经此地、云游的大宗门长老看中,收为了亲传弟子!这个消息在小小的临川城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人人都说沈家要飞黄腾达了。
原著里,沈清瑶就是被云岚宗的长老收为弟子的。命运的惯性,强大得令人窒息。
我压下心头的沉重,只能更加拼命地接活。萧澈在长大,需要的束脩、笔墨、还有他练功后明显增加的饭量……都像一座座小山压在我肩上。
这天,我接了个大单子,给城北一户新搬来的富户浆洗被褥窗帘,量大,给的工钱也多。我抱着那堆沉重的、散发着新布和染料味道的织物往回走,手臂酸麻,腰背像是要断掉。
刚走到离家不远的一条僻静小巷,前方巷口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呜咽声和几个男人粗鄙的调笑。
小娘子,一个人在这儿哭什么呀跟哥几个说说
啧啧,这细皮嫩肉的……哭起来更招人疼了……
我心里一紧,加快脚步。巷口拐角处,三个穿着流里流气、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地痞,正围着一个穿着素净布裙、梳着妇人髻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背对着我,肩膀颤抖,似乎在哭泣,被那三个地痞堵在墙角,进退不得。
滚开!那女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带着恐惧和愤怒。
这声音……有点耳熟我心头一跳。
哟呵,脾气还不小为首一个刀疤脸的地痞淫笑着,伸手就去摸那女子的脸,让哥哥好好疼疼你……
就在那咸猪手即将碰到女子脸颊的瞬间,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毫无预兆地从巷子另一头冲了出来!
是萧澈!他刚下学回来!
他速度极快,目标明确,没有半分犹豫,像一头锁定猎物的幼豹!他没有直接攻击刀疤脸,而是猛地一脚,狠狠踹在旁边一个正咧嘴淫笑的地痞腿弯处!
那地痞猝不及防,哎哟一声惨叫,腿一软,噗通就跪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另外两个地痞都懵了。刀疤脸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就在他们愣神的刹那,萧澈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借着踹倒一人的冲势,他身体一拧,小小的拳头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精准无比地砸向另一个地痞的肋下!
呃!那地痞只觉肋下一阵剧痛,仿佛被铁锤砸中,闷哼一声,捂着肋部踉跄后退,脸色瞬间煞白。
电光火石之间,两个同伴瞬间失去战斗力!刀疤脸这才反应过来,又惊又怒:小兔崽子!找死!他怒吼一声,钵盂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向萧澈的脑袋!这一拳要是砸实了,后果不堪设想!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面对这凶狠的一拳,萧澈却异常冷静。他不退反进,身体猛地一矮,如同泥鳅般从刀疤脸挥拳的腋下钻了过去!同时,他的小手如同毒蛇出洞,快如闪电,在刀疤脸后背的某个位置狠狠一戳!
呃啊——!刀疤脸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巨大的身躯猛地一僵,随即如同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向前扑倒在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竟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了!
整个过程,快!准!狠!兔起鹘落,不过几个呼吸之间!
三个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地痞,此刻一个跪地抱腿哀嚎,一个蜷缩在地捂着肋部呻吟,一个趴在地上抽搐吐沫,场面一片狼藉。
萧澈站在倒地抽搐的刀疤脸旁边,微微喘着气。他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巷子里显得有些单薄,但脊背挺得笔直。夕阳的余晖落在他半边脸上,映着他沉静无波的眼神,带着一种与年龄和身形极不相符的、冰冷的威慑力。
他看都没看地上哀嚎的地痞,目光转向那个被救下的女子。
当那女子惊魂未定地转过身,露出正脸时,我和萧澈都愣住了。
竟然是林月瑶!她发髻有些散乱,脸上还挂着泪痕,显然吓得不轻。
澈……澈儿林月瑶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冰冷、出手狠辣却救了自己的孩子,又看看地上三个惨状各异的恶徒,震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萧澈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眼神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几只苍蝇。他甚至连头都没点一下,便转过身,准备离开。
澈儿!林月瑶回过神来,急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后怕和感激,谢谢你!要不是你……
萧澈的脚步顿住了,却没有回头。
林月瑶看着他冷淡的背影,咬了咬唇,像是下定了决心,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荷包,快步走到萧澈身边,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
拿着!好孩子!姨姨谢谢你!这钱你拿着,买点好吃的……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真诚的感激。
萧澈低头看着被强行塞进手里的、绣着精致花纹的荷包。那荷包鼓鼓囊囊,分量不轻。他沉默了几秒。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抬起手,没有打开荷包,也没有道谢。只是用两根手指,捏着那个精致的荷包一角,如同捏着什么不洁之物,手臂伸直,将那荷包悬在身前。
接着,他手指一松。
啪嗒。
做工精良的荷包掉落在巷子满是尘土的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林月瑶脸上的感激瞬间凝固,化为错愕和难堪。
萧澈看也没看地上的荷包,更没看林月瑶瞬间苍白的脸。他收回手,仿佛刚才只是丢开了一片落叶。然后,他抬起脚步,沉默地、头也不回地朝着巷子深处,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夕阳将他小小的影子拖得很长,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孤绝。
林月瑶呆立在原地,看着地上那个被尘土沾染的荷包,又看看萧澈决绝离去的背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只剩下深深的难堪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我抱着沉重的衣物,站在巷子的阴影里,看着这一幕,心中百味杂陈。看着萧澈那冰冷疏离的背影,再看看林月瑶难堪的脸色,最终只是默默叹了口气。这孩子……这性子……
萧澈快走到我这边时,脚步顿了一下。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微微侧过头,目光扫过我站立的阴影处。
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意外,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极其短暂地和我对视了一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又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没有愧疚,没有得意,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漠然——他做了他认为该做的事,至于旁人的反应和看法,与他无关。
然后,他便收回目光,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径直从我身边走过,走进了家门。
我看着他消失在门内的瘦小背影,又看看巷口失魂落魄的林月瑶和地上哀嚎的地痞,只觉得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弯腰抱起那堆沉重的衣物,也沉默地走进了家门。
日子在沉默和琐碎的忙碌中继续向前滚动。萧澈在书院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甚至天黑了才回来。苏先生看他的眼神,赞许中渐渐多了一丝凝重和期待。
此子天赋……恐远超老夫所见。一次谈话中,苏先生捻着胡须,眼中精光闪烁,那套粗浅的吐纳法门,他竟已隐隐摸到了‘气’的门槛。若能得遇名师,授以正法……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带着无限的惋惜。
名师正法我听着苏先生的话,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那对我们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转眼又是两年。萧澈九岁了。身体抽条般长高了不少,虽然依旧清瘦,但骨架匀称,行动间带着一种内敛的力量感。常年习文练气,让他的气质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沉默依旧,但那份沉默不再是阴郁,而是一种渊渟岳峙般的沉静。眼神清澈而深邃,像收敛了锋芒的古剑。
这天,一个消息如同惊雷般在小小的临川城炸开,也传到了我们这僻静的角落。
云岚宗十年一度的升仙大会,将在下月初九于城外的青云台举行!广开山门,遴选有根骨的弟子!
整个临川城都沸腾了!这是无数贫寒子弟鱼跃龙门、一步登天的唯一机会!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人人都在谈论此事。无数适龄的少年少女在家人的带领下,涌向青云台的方向,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要去搏一搏!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我的心湖,掀起滔天巨浪。云岚宗!那是沈清瑶所在的大宗门!也是原著里,萧澈命运的转折点!他会在那里崭露头角,也会在那里……一步步坠入深渊!
去还是不去
不去,或许能避开那既定的命运轨迹。可苏先生的话言犹在耳。难道真要让他一辈子困在这泥泞里,最终碌碌无为他的天赋,他的努力,难道要就此埋没
去那几乎是主动跳进那名为剧情的漩涡!沈清瑶就在那里!原著男主也在那里!等待他的,会是怎样的未来
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心口的玉佩在每一个犹豫的深夜,都灼热得如同烙铁,提醒着我那惨烈的结局。
最终,看着灯下那个依旧沉静看书、眉宇间已初显峥嵘的少年,我下定了决心。
搏一把!
与其在底层挣扎,最终可能还是逃不过命运的捉弄,不如放手一搏,去争那一线生机!至少,要让他拥有选择自己命运的力量!
想去吗一天晚饭后,我放下碗筷,看着萧澈,直接问道。
萧澈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他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看向我。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激动,只有一片了然。他似乎早就预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放下筷子,站起身,走到屋子中间那块不大的空地上。
然后,他摆开了苏先生教的那套最基础的拳架。动作缓慢,却异常沉稳。一拳,一脚,一呼,一吸。随着他的动作,他周身的气息似乎都随之流转起来。明明是最粗浅的拳法,在他手中施展出来,却隐隐带着一种圆融流畅的韵律感。小小的屋子里,仿佛有微弱的气流在随着他的拳脚流动。
他打完最后一式,收拳而立。气息平稳悠长,额角连一滴汗都没有。他看着我,眼神沉静而坚定,清晰地传递出两个字:
想去。
好。我点了点头,只说了一个字。
没有多余的嘱咐,没有煽情的鼓励。我们之间,似乎早已不需要那些。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倾尽所有。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一支成色很差的银簪(原主林晚的遗物)当了,换了些铜钱。又没日没夜地接活,赶制了几套浆洗得发白、但尽量熨烫得平整的换洗衣物。买了几块最便宜的干粮。
初九那日,天还没亮。我带着萧澈,背着小包裹,汇入了城外官道上那如同潮水般涌向青云台的人流。
青云台位于城外三十里的一座孤峰之上。等我们赶到山脚下时,只见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尽头。喧嚣声、议论声、孩子的哭闹声、父母的叮嘱声……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一种名为希望的焦灼气息。
山道蜿蜒向上,尽头是云雾缭绕的山门。巨大的汉白玉牌坊上,云岚宗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散发着令人心折的威压。山道两旁,每隔一段距离便站着一名身着青色劲装、背负长剑、神色冷峻的云岚宗外门弟子,维持着秩序。他们眼神锐利,气息沉稳,仅仅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萧澈站在我身边,仰头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山门和山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他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异常明亮,像两颗沉在深潭里的寒星,映着那高远的山门和晨光。
去吧。我拍了拍他单薄却挺直的背脊。
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坚定,有决绝,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不再犹豫,背着那个小小的包裹,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沉默地汇入了那涌动的人潮,顺着蜿蜒的山道,一步步向上走去。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无数攒动的人头之中。
我站在原地,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山门和人潮涌动的山道,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那枚玉佩在心口的位置,灼热得发烫,像一颗不安的心脏在疯狂跳动。
萧澈走后,日子仿佛被抽空了灵魂,只剩下无尽的等待和空洞的回响。
我依旧在城西的集市浆洗缝补,手指在冷水和粗布中泡得更加浮肿苍白,裂开的口子结了痂又裂开,渗出的血丝染红了白色的皂角沫。每一次用力搓洗,都像是在搓磨自己那颗悬在半空的心。
周围的喧嚣似乎都隔了一层膜。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关于升仙大会的议论和传言,真真假假,像无数只苍蝇在嗡嗡作响。
听说这次出了个不得了的天才!才十岁,测出是单一金灵根!直接被内门长老抢着要!
何止啊!沈家那位明珠,沈清瑶,据说也引荐了她的族弟,好像叫什么沈玉书,资质也是绝佳!
沈玉书我的心猛地一沉。原著男主!他果然出现了!按照剧情,他将是萧澈一生的宿敌,也是最终……
嗐,天才再多,跟咱们有啥关系那山门前的台阶,听说叫‘问心路’,成千上万的人挤上去,能走完三分之一都算好的!大部分走到一半就滚下来了!
是啊是啊,听说那台阶有古怪,越往上压力越大,能把人骨头都压碎!
问心路……压力……骨头压碎……这些词像冰锥子,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萧澈那单薄的身体……他能撑得住吗
每一天的等待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机械地干活,机械地吞咽着粗粝的食物,夜晚躺在冰冷的床上,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各种可怕的画面:萧澈被汹涌的人潮挤下山崖,他在问心路上被无形的压力碾碎骨头,他倒在冰冷的台阶上无人问津……
心口的玉佩在每一个深夜里都灼热得如同烙铁,那滚烫的温度像是在反复灼烤着一个血淋淋的结局。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休止的焦虑和恐惧压垮的时候,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如同飓风般席卷了整个临川城!
云岚宗升仙大会尘埃落定!此次遴选,共收录外门弟子一百零八人,内门弟子七人!
而最令人震惊、议论纷纷的,是其中一名内门弟子!
听说了吗那个内门弟子,叫什么……萧澈!才九岁!我的老天爷!
萧澈哪个萧澈没听说哪个大家族姓萧啊
不是什么大家族!听说是咱们临川城里一个寡妇的养子!家里穷得叮当响!
寡妇的养子九岁内门!这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听说他走那‘问心路’,跟没事人似的!一口气就走到了顶!把那些大家族的天才都甩在后面吃灰!
何止啊!听说最后测试灵根的时候更吓人!他手往那‘测灵石’上一放,整个石头‘嗡’的一声,爆发出冲天紫光!把主持大会的长老都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了!
紫光!那……那是什么灵根
不知道!反正厉害得邪乎!当场就被掌门座下的玄诚真人收为亲传弟子了!
玄诚真人!我的天!那可是云岚宗地位最高的几位长老之一啊!这……这真是一步登天了!
可不是嘛!那个沈家的沈玉书,听说也是单一火灵根的天才,本来风头无两,结果被这萧澈一压,直接成了陪衬!啧啧……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临川城的大街小巷。所有人都沸腾了!一个贫寒寡妇的养子,九岁稚龄,竟以如此惊世骇俗的姿态,一步踏入仙门,成为顶级长老的亲传弟子!这简直是传奇中的传奇!
我站在嘈杂的集市里,听着周围人兴奋的议论,手里攥着的湿衣服啪嗒一声掉进了木盆里,溅起冰冷的水花。
成了……真的成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堤防!像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刷过四肢百骸!连日来的焦虑、恐惧、彻夜难眠的煎熬,在这一刻都被这汹涌的喜悦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他避开了原著里作为反派入门的屈辱方式,以最耀眼的姿态,踏入了那扇门!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我赶紧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擦掉,可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越咧越大。周围人投来诧异的目光,我也不在乎。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青色细布短打、面容憨厚的陌生年轻人挤过人群,来到我的小摊前,对着我恭敬地行了一礼。
请问,是林晚林娘子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
我愣了一下,警惕地看着他:我是。你是
年轻人脸上露出笑容,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绣着云纹的锦囊,双手奉上:林娘子安好。小的是云岚宗外门执役弟子。奉萧澈师兄之命,给您送些东西来。师兄他刚刚拜入内门,诸事繁忙,暂时无法下山,特命小的将此物交予您,并带句话:一切安好,勿念。请您务必保重身体。
萧澈师兄师兄
这称呼让我一时有些恍惚。那个沉默倔强的小崽子……已经是别人的师兄了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锦囊。入手微沉,里面似乎装着银钱和一些硬硬的东西。锦囊下面,还压着一封薄薄的信笺。
有劳了。我哑着嗓子道谢。
年轻人又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我紧紧攥着那个带着云岚宗标记的锦囊和那封信,像是攥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仿佛远去,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
回到那间冰冷的小屋,关上门,我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锦囊。
里面是几锭成色极好的雪花银!还有几块晶莹剔透、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石头入手微温,里面似乎有乳白色的雾气在缓缓流动。这是……灵石
锦囊底部,还有一个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东西。我打开油纸,一股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是几块做得极其精致、宛如艺术品的点心,洁白如玉,上面点缀着细碎的粉色花瓣。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崽子……他记得我喜欢甜食。在最贫苦的时候,一个芝麻糖饼,我掰开大半都给了他。
我颤抖着拿起那封薄薄的信笺。打开,里面只有一张折好的素笺。
展开素笺,上面只有寥寥两行字。字迹还很稚嫩,笔锋却已初显峥嵘,带着一股内敛的锋芒,力透纸背:
安好,勿念。银钱自用,灵石置于枕下,可安眠。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言简意赅,冷静克制。
可就是这样两行字,却让我捧着信笺,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担忧、恐惧、辛酸,还有此刻汹涌的喜悦和骄傲,全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那个在雨夜里蜷缩成一团、浑身冰冷的小狼崽子;那个在死胡同里攥着铁钉、眼神凶狠的小煞星;那个在油灯下固执描摹笔画的小倔驴;那个在巷口无视明珠、在恶徒前出手狠辣的小豹子……
他走过了那条充满荆棘的问心路,他让测灵石爆发出冲天的紫光,他成了顶级长老的亲传弟子,他成了别人口中的师兄。
他再也不是那个需要我护在身后、需要我拼命浆洗才能活下去的幼崽了。
我的小反派,他终于……走上了那条属于他自己的、光芒万丈的路。
时间如白驹过隙,倏忽便是五年。
云岚宗内门弟子萧澈的名字,早已不再是临川城那个贫寒传奇。它如同新星般在广阔的修真界冉冉升起,带着令人炫目的光芒和敬畏。
坊间流传着关于他的种种传闻:
九岁入内门,紫气冲霄,引动测灵石异象,被玄诚真人收为关门弟子,震惊四野。
十二岁筑基,打破云岚宗千年记录,被誉为不世出的奇才。
十三岁初入万妖林试炼,单人独剑,于兽潮中救下同门数十,剑斩三阶妖狼王,一战成名。
十四岁,宗门小比,一柄凡铁长剑,挑落同期所有天骄,包括那位同样声名鹊起、被誉为火灵剑子的沈玉书!剑锋所指,无人能撄其锋!自此,寒渊剑之名不胫而走。
十五岁……
每一次消息传来,都伴随着整个修真界的惊叹与热议。那个曾经蜷缩在雨夜泥泞里的幼崽,如今已是云端之上、俯瞰众生的天之骄子。
而我,依旧守着临川城那间小小的屋子。生活早已翻天覆地。萧澈送来的灵石和银钱,足以让我过上富足无忧的生活。但我依旧习惯性地在城西的集市角落支着那个小小的浆洗摊子。手指不再需要浸泡在冷水中,但我喜欢听那熟悉的捣衣声,喜欢看周围街坊邻居熟悉的面孔。这让我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林晚,那个把他从雨地里捡回来的林晚。
锦囊和信件隔几个月就会由那位憨厚的外门弟子送来。信里的内容依旧简洁,字迹却越发沉稳有力,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
安好,勿念。灵石已备,置于枕下。
北境试炼,归期未定,勿忧。
剑法初成,颇有所得。
从不多言,但字里行间传递出的强大和自信,让人心安。
心口那枚玉佩,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传来灼痛感了。它安静地贴在我的心口,温润微凉,仿佛只是一块普通的玉。原著剧情的阴影,似乎真的被那耀眼的紫光和凌厉的剑锋彻底斩断了。
这天清晨,我刚打开院门,准备支起浆洗的摊子,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住了。
巷子里,安静地停着一辆通体由乌沉木打造、样式古朴大气的马车。拉车的两匹骏马神骏非凡,毛色油亮,没有一丝杂毛,安静地站在那里,眼神温顺却透着灵性。车辕上,坐着一位穿着青色云纹劲装、气息沉凝的年轻人,正是那位常来送信的憨厚执役弟子。此刻他神色恭敬,看到我,立刻跳下车辕,躬身行礼。
林娘子,师兄命我接您上山。他的声音带着发自内心的恭敬,今日是宗门十年一度的‘云台大典’,师兄他……有要事,需您在场。
云台大典萧澈需要我在场
我心头一跳,隐隐猜到了什么。没有多问,回屋换了身浆洗得最干净、熨烫得最平整的衣裙,锁好门,上了马车。
马车平稳地行驶起来,速度却快得惊人,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那憨厚弟子坐在车辕,并不多话。
约莫一个时辰后,马车停下。
林娘子,到了。请下车。执役弟子恭敬地掀开车帘。
我走下车,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脚下是万仞孤峰之巅,平整如镜的巨大广场完全由汉白玉铺就,在初升的朝阳下反射着温润而圣洁的光辉。广场尽头,是依山而建的巍峨宫殿群,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笼罩在淡淡的、流转不息的云雾之中,宛如仙境。
广场之上,早已是人山人海。数以万计的云岚宗弟子,穿着整齐划一的青色、白色、紫色的宗门服饰,按照不同的身份地位,列成一个个方阵,肃然而立。鸦雀无声,只有山风猎猎,吹拂着衣袂。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严肃穆、令人心神震颤的宏大气息。高台之上,隐约可见数位气息如渊似海、仙风道骨的身影端坐,正是云岚宗的掌门和诸位峰主长老。
我站在广场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身旁是那位引路的执役弟子。在这浩瀚的人海和磅礴的气势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铛——!
一声洪钟大吕般的钟鸣,响彻云霄,震得群山回响!
云台大典,正式开始!
繁琐而庄严的仪式一项项进行。祭告天地,礼敬祖师,掌门训话……肃穆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广场。
我的心却高高悬着,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在哪他说需要我在场……
就在这时,高台之上,负责主持大典的礼官朗声宣布:……大典终礼!新晋内门弟子,授剑入籍!
话音落下,广场前方,靠近高台的位置,一行身着崭新内门弟子服饰的少年少女整齐出列,个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我的目光瞬间凝固在其中一人身上!
五年未见,那个曾经瘦小沉默的幼崽,如今已长成了长身玉立的清冷少年!
他站在队列最前方,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身绣着银色云纹的玄色内门弟子服,更衬得他肩宽腰窄,气质卓然。墨玉般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下颌线。五年光阴褪去了他脸上所有的稚气,只余下棱角分明的冷峻轮廓。肌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色,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线条显得有些冷硬。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
深邃,沉静,如同收敛了所有星辰的夜空,又像是封冻了万载的寒潭。眸光流转间,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五年宗门修炼,无数战斗磨砺,早已将曾经外露的锋芒尽数内敛,沉淀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渊渟岳峙般的沉稳气度。仿佛世间万物,再难引动他心湖半分涟漪。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便自成一方天地,吸引了无数道或敬畏、或仰慕、或探究的目光。连高台之上那些气息深沉的长老们,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也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和期许。
他便是萧澈。那个九岁入内门,十二岁筑基,十四岁剑压同代,如今已隐隐成为云岚宗新一代弟子领袖的——寒渊剑,萧澈。
礼官的声音再次响起,洪亮而肃穆:……新晋弟子,拜授业恩师!
队列前方的少年们整齐地转向高台,对着各自师尊的方向,躬身行礼。
轮到萧澈。
他没有立刻行礼。而是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地、极其清晰地转过了身。
他转的方向,不是高台之上那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正含笑看着他的玄诚真人。
而是,广场的边缘。
他转过了身,那双深邃沉寂、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穿透了浩瀚人海,穿透了无数道惊愕不解的目光,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角落里的我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整个广场,数万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顺着萧澈的视线,聚焦到了我这个穿着半旧布裙、站在广场边缘、毫不起眼的妇人身上!
惊愕!疑惑!难以置信!各种复杂的情绪如同实质般从四面八方涌来!高台之上,长老们脸上的笑容微凝,目光中带着探究。弟子方阵中更是响起了一片压抑的骚动和议论声!
他在看谁
那妇人是谁
怎么回事他不拜师尊吗
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我僵立在原地,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心口那枚沉寂已久的玉佩,在这一刻,竟又传来了微弱却清晰的灼热感!
在数万道惊愕、探究、难以置信的目光聚焦下,萧澈动了。
他无视了高台之上师尊玄诚真人那瞬间凝固的笑容,无视了广场上如同实质般涌来的压力,无视了所有规矩和礼法。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我的方向走来。
玄色的内门弟子服在晨风中微微拂动,步伐沉稳而坚定。每一步踏在光洁如镜的汉白玉地面上,都发出清晰的回响,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那深邃沉寂的眼眸,自始至终,只锁定在我一人身上。
整个广场,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山风呼啸的声音,和他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数万人的注视,高台长老的威压,仿佛都成了虚无的背景。他的世界里,此刻只剩下这条通向我的路。
他终于走到了我的面前。
五年的光阴,让他从一个需要仰视我的幼崽,长成了我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面容的清冷少年。他身上带着山巅的微凉气息和一种内敛的、令人心悸的锋锐感。
他停下脚步,站定。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这位云岚宗新一代弟子中当之无愧的魁首,这位被寄予厚望、前途无量的寒渊剑,这位刚刚在万众瞩目下被授予内门弟子身份的少年天骄——
撩起玄色衣袍的前摆,屈膝,对着我这个穿着半旧布裙、站在广场边缘的平凡妇人,缓缓地、无比庄重地,跪了下去!
双膝触地,发出一声沉闷而清晰的轻响!
他脊背挺直如松,双手交叠,平举至额前,然后,深深地、无比恭敬地俯下身去。
一个最标准、最隆重、最虔诚的稽首大礼!
额头,轻轻触碰到冰冷的汉白玉地面。
时间,空间,仿佛彻底凝固了。
整个云台广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数万道目光,从惊愕,到骇然,再到一片茫然无措的空白!连高台之上的掌门和长老们,都彻底失语,脸上写满了极度的震惊和无法理解!
玄诚真人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神色,目光紧紧盯着那个跪伏在地的少年背影。
娘亲。
一个清冷、平静,却清晰得足以穿透整个死寂广场的声音,从那个跪伏在地的少年口中响起。
如同冰玉相击,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他缓缓抬起头,额头上沾染了一点微不可查的尘埃。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沉寂和疏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赤诚的孺慕。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宣告天地般的郑重:
此身荣耀,此剑锋芒,此心所向——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皆拜娘亲所赐。
话音落下,他再次俯首。
整个云台广场,彻底失声。只有山风卷过,吹动无数人的衣袂。
我僵立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跪伏在地、行着大礼的少年,看着他玄色衣袍上精致的银色云纹,看着他束发的乌木簪,看着他额前那一点微尘……视线瞬间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
那个雨夜里蜷缩颤抖的小小身影,那个在油灯下固执描摹笔画的小倔驴,那个在巷口冰冷转身的小煞星……一幕幕画面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最终定格在眼前这庄重虔诚的一跪。
心口那枚沉寂的玉佩,那点灼热感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去,只余下一片温润的暖意,熨帖着跳动的心脏。
我颤抖着伸出手,没有去扶他,只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去了他额前的那一点尘埃。
然后,在他重新抬起头,那双清澈眼眸的注视下,我努力地、用力地,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含着泪、却无比骄傲和释然的笑容。
山风猎猎,吹动我的布裙和他的玄色衣袍。高台之上,玄诚真人看着这一幕,最终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却又带着几分了然的复杂笑意。
广场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穿着内门弟子服饰、面容俊朗却带着一丝阴郁的沈玉书,死死地盯着那个跪伏在地的身影和那个平凡的妇人,眼神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嫉恨和不甘。他身边不远处,众星捧月般站着的沈清瑶,依旧美丽得如同仙子,她看着萧澈跪拜的方向,清澈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巨大的错愕和……一丝难以理解的失落。
但这些,都已不再重要。
我的小狼崽子,我的小反派,我的萧澈。
他走过了最泥泞的路,斩断了既定的锁链,以最耀眼的姿态站在了这云端之巅。而此刻,他在数万人的注视下,将所有的荣耀,虔诚地奉于我的面前。
这条路,终究是我们一起,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