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捏着那方檀香木匣。
赵守义凑近时,他正盯着请柬上“明日巳时,东四牌楼孙府”几个小楷出神。
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顾兄,昨儿个在明伦堂,我瞧见王秀才跟陆家那小子凑在一块嘀咕,陆家……不是跟温阁老那边走得近么?”
“温体仁?”顾昭抬眼。
“他倒还记得我这号人?”
赵守义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不由分说塞进顾昭手里:“今早路过城隍庙,那老道非塞个签给我,说什么‘贵人相召,危中藏机’……”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晌午我去兵部递你那策论的誊稿,亲眼瞧见周御史把你的文章往袖筒里塞,那劲儿,藏得可紧——莫不是有人把你的话,递到孙大人跟前了?”
油纸包拆开,是两个还温热的糖蒸酥酪。
赵守义总记得他这口腹之欲,哪怕顾昭从那个世界跌跌撞撞来到这乱世已有半年,旧友仍当他是在顺天府学里饿着肚子啃书本的穷书生。
心里暖暖的。
顾昭没说话,咬了一口。
“明日,”顾昭咽下酥酪,忽然开口。
“你跟我一块去。靴筒里藏把短刀,利落点,别叫人瞧见。”
赵守义袖中的手一抖,随即重重点头:“成!我这就去张罗辆带帷幔的马车,再让巷口张屠户家的二小子在孙府外头盯着……万一……”
“没有万一。”顾昭把请柬仔细收进贴胸的暗袋,指尖触到里面那份硬实的卷轴——是他用前世俯瞰山河的记忆,加上这现在了解的信息,一笔一画勾勒的《蓟辽防务图》。
“孙承宗要见的,”他声音沉静,“是能解他燃眉之急的人。”
第二日巳时三刻,顾昭立在孙府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前。
门廊下两个带刀侍从抱着胳膊,左边那个斜睨着他身上的青布直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兵部尚书的茶,也是你这等白身配喝的?”
“烦请通传。”顾昭递上请柬,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腰间那个不起眼的布囊上。
“在下有幅《蓟辽防务图》,孙大人见了,自会明白。”
右边那个侍从眼神锐利地扫向布囊,语带挑衅:“防务?呵,那你倒说说,从遵化到蓟州的山道,哪个犄角旮旯能塞下五百号人?”
顾昭嘴角忽然弯起一丝弧度:“《练兵实纪》卷六有载,遵化东北三十里,鹰嘴崖下,有天然溶洞,足容千人。去年腊月,皇太极的前哨人马,不正是从那儿钻出来,绕过了马世龙的防线?”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对方,“不过,孙大人此刻更想知道的,恐怕是今年开春,后金铁骑会不会再走这条老路。”
两个侍从的脸色变了变。
左边那个一把抢过请柬,翻开细看朱印无误,腰立刻弯了下去,脸上挤出笑:“顾公子恕罪,大人已在松风堂候着了,您里边请。”
松风堂里弥漫着松烟墨特有的清苦香气。
顾昭掀开帘子进去,正见孙承宗背对着门,站在一幅巨大的《辽东舆图》前,给人一种稳重的感觉。
老人闻声转过身,目光直直刺来:“昨日周御史把你的策论送来了。你说皇太极的反间计,破绽在那喇嘛……你如何断定,那喇嘛根本就没踏进过袁督师的营帐?”
顾昭解下布囊,将防务图在案上徐徐展开:“去年十月,后金兵临遵化城下,袁督师亲率九千关宁铁骑星夜驰援。倘若那喇嘛真进了营帐,当夜探马的记录里,就该有‘番僧入营’的批注——”
他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图上“蓟州”的位置,“可顺天府存档的塘报,从十一月初一到初九,袁督师营帐出入的,只有三拨人:祖大寿的亲卫、押送粮草的官差,还有一个送汤药的老医婆。”
孙承宗的手指猛地叩在舆图上,“咚”的一声:“好!”
老人突然放声大笑,眼角的皱纹深深堆叠。
“二十年前在辽东,有个愣头青小卒跟我说‘山后头有伏兵’,老夫没信,结果吃了大亏!后来那小卒……也熬成了参将。”
他笑声渐歇,目光灼灼地盯着顾昭,“顾昭,你看图的眼力,比他更毒!”
话音未落,门帘一挑,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孙大人,这茶再耽搁,怕是要凉了。
”顾昭认出,正是昨日在明伦堂坐在末席的黄德昌,御史台里出了名的守旧派。
黄德昌把茶盏往顾昭面前重重一墩,茶水溅出:“顾秀才好大的口气,小小年纪就敢妄议边关军务!当年袁崇焕夸下‘五年复辽’的海口,如今呢?关宁铁骑折损近半,遵化城破,京师戒严!这烂摊子……”
“黄御史可知,袁督师回援遵化时,麾下仅有九千疲惫之骑?”顾昭抄起茶盏,抿了一口。
喝不出什么茶。
“遵化失守当日,宣府总兵侯世禄的两万大军,还在居庸关外扎营;蓟镇总兵刘策的人马,更是在三河地界连喝了三天的庆功酒!”
顾昭将茶盏往案上一搁,“袁督师之败,非败于‘五年复辽’不成,是败在自家断了根的粮草,败在自家按兵不动的援军!”
黄德昌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刚要拍案发作,孙承宗却已一把抓起防务图凑近烛光:“你这里标着‘宁远至锦州,需设六座烽燧’,为何是六座?有何讲究?”
“后金精骑从沈阳奔袭宁远,最快三日可达。
”顾昭抽出随身带的炭笔,在图上利落地点了三个位置,“若在塔山、小凌河、杏山三处险要设下烽燧,每座驻三十名精熟火铳的兵卒。敌军一过辽河,第一座烽燧即可燃烟示警;过松山,第二座接力;待其兵临塔山,第三座烽烟已起。”
他用炭笔划出一条清晰的虚线,“此时袁督师的关宁铁骑从宁远疾驰而出,半日之内,必能截其于半道!”
孙承宗的瞳孔收缩。
这图上标注、连线之法,简洁明了,远胜军中沿用了数十年的“狼烟计数法”,一目了然!他正欲再问,院外却传来一阵喧哗。
顾昭侧耳凝神片刻,低语道:“是王秀才。”
果然,门帘猛地被掀开,王秀才气势汹汹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个腰佩羊脂白玉的年轻人——正是昨日影壁后低语的陆家嫡子。
王秀才手指顾昭鼻尖:“孙大人!休要听信此人妖言!这顾昭分明是东林余孽!昨日在明伦堂,他便大放厥词,为袁崇焕开脱,说什么‘反间计’,其心可诛,定是为逆党翻案!”
“陆公子,”顾昭目光转向那脸色倨傲的年轻人,语气平淡。
“听闻令尊去年在苏州府置办了三千亩上好的水田,其中七百亩,恰是周御史老家那些走投无路的佃农,拿田契抵了高利贷卖出的——不知这行径,在陆公子眼中,算不算得‘逆党’所为?”
陆家嫡子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滚出去!”孙承宗猛地一拍桌案,声如雷霆,指着王秀才。
“明日自己去顺天府领二十脊杖!再敢踏进兵部撒野,老夫亲手革了你的秀才功名!”
王秀才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在他仓惶转身的瞬间,顾昭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他袖口一闪而逝的银光——半块锦衣卫的腰牌。
松风堂重归寂静,孙承宗的语气缓和了些:“你方才所言,梳理战事需看‘时间、地点、兵力、粮草’四样,此法精辟,是从何处习得?”
“市井瓦舍里听评书听来的。”
顾昭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谎。
“把这四样填进一场仗里,哪里是窟窿,哪里是陷阱,自然就露出来了。”
孙承宗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推到顾昭面前:“礼部周延儒侍郎昨日有信来,指名要见你。他管着礼部,手却总爱往兵部伸……”
老人话锋一顿,紧紧盯住顾昭,“你昨日在明伦堂说,袁督师在诏狱里写了首《边中送别》,那你可知……那首诗的下句?”
“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顾昭脱口而出。
孙承宗猛地扭过头去,面朝着舆图。
“明日巳时,去礼部衙门寻周侍郎。记着,带上你的图。”
走出孙府那扇沉重的朱门,顾昭长长吁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松。
巷口,赵守义驾着带篷的马车正等着,一见顾昭出来,立刻掀开车帘,声音压得极低:“顾兄,有尾巴!两个穿青布短打的,跟了咱们三条街了,还没甩掉!”
顾昭钻进车厢,反手从座位下的暗格里摸出一把冰凉的短刀,紧紧攥在手心。
驶过西四牌楼时,他悄悄掀开帘角一角,正瞥见那两人缩在路边的茶棚阴影里,其中一个侧过脸,脖颈上一道的旧疤在昏暗光线下格外刺眼——正是锦衣卫惯用的标记。
回到租住的小院。
赵守义摸索着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散开,他忽然指着窗下的案几低呼:“顾兄!你看那!”
案几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封信。
上面只有七个潦草的字:
“欲救袁公,需先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