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颁奖礼当日,区文化馆简陋的礼堂里,灯泡发出昏黄的光。
宋晚意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罩衫,后背的鞭伤被布料摩擦,仍灼痛钻心。
她被安排在最后一排长条板凳的角落,像个局外人。
宋秋瑶穿着时兴的掐腰小翻领红格呢外套,挽着许庭深的胳膊。
他们周围簇拥着满面红光、与有荣焉的宋振邦、杨婉如、宋志强,笑声不断。
晚意,恭喜呀!宋秋瑶亲昵地凑过来,甜笑着,能看着你得奖我真替你高兴!
话锋一转,带恰到好处的艳羡:真羡慕你有手艺,要是我手没那么笨多好…
杨婉如立刻心疼拍她手:傻姑娘,你平平安安就是爸妈最大的福气!
宋振邦挺直腰板:就是!秋瑶要那些奖做什么!
许庭深的目光落在宋晚意苍白沉默的脸上。
前方主席台,主持人用带着口音的声音宣布:本届省工艺美术大赛优秀创作作品奖获得者是——
话筒的回音刺耳。
所有目光瞬间汇聚在站起身、正准备走向舞台的宋秋瑶身上!
宋秋瑶同志!恭喜!
全场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夹杂着惊愕的议论。
宋秋瑶她啥时候搞这个了
署名不是宋晚意吗
错了吧
宋晚意猛地抬头!
荒谬感席卷全身!那是她的作品!刻着她名字底座的作品!
她霍然站起!
坐下!冰冷的手狠狠按住她鞭伤未愈的肩膀!宋志强凑近耳畔,声音含毒警告:今早老子去文化馆改的名!
秋瑶喜欢这荣光,以后你做的东西都算她头上!再敢吭声老子打断你的腿!明白!
杨婉如假意安抚实为施压:晚意,秋瑶就图个开心,这机会给她怎么了
宋振邦沉脸默认。
宋晚意目光穿过人群射向许庭深。
此刻竟还存着一丝可笑的期望。
许庭深立在宋秋瑶身侧,眉峰紧锁薄唇抿着,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最终侧过了脸。
他只沉默注视着接过奖状笑容瞬间灿烂的宋秋瑶。
宋秋瑶站在挂着破四旧残留标语的主席台上,接过烫着金字的奖状。
她笑容腼腆,扫过台下喜笑颜开的父母哥哥,扫过许庭深眼底。
唯独跳过了脸色惨白如纸的宋晚意。
感谢领导认可!更要感谢爱护我的家人!爹!娘!大哥!还有......
她含情脉脉望向许庭深:我的爱人,许庭深。你们的支持是我的动力!谢谢!
她高擎奖状沐浴稀疏掌声。
宋晚意坐在喧嚣的角落,后背鞭伤钻心,心脏处一片麻木死寂。
不怒不喊。
悄无声息挤出长条凳,从侧门离开。
她沉默回到冰冷杂乱的房间。
拉开炕柜拖出旧包袱皮。
她开始整理。
并非整理行囊带走。
而是将她在这个家里所有属于她的、或她曾珍视的微末之物——获奖座屏的设计草图、旧画册、攒下的几张粮票布票、一枚顶针......沉默分类码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
当宋振邦、杨婉如、宋志强与挽着许庭深、怀里紧抱着新奖状的宋秋瑶踏入房门时。
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宋晚意!闹够了没有宋志强皱眉呵斥。
宋晚意直起身,目光平静扫过所有人。
她点了点地上杂物:你们不是总让我把一切给秋瑶
设计稿,奖状,这份荣耀......
她略顿,目光缓缓割过父亲、母亲、哥哥、宋秋瑶。
最后落在许庭深那让她心死如灰的脸上。
还有这些,她指过衣物、画册、粮票、顶针,也全都给她。
她视线如刀划过他们每一个人。
无声补上心底最后一刀:还有你们几个,我也全都给她。
死寂笼罩房间。
唯余宋晚意背上包袱、推开房门离去的沉重脚步声。
你…不可理喻!杨婉如最先爆发,为一个奖至于这样作!
秋瑶喜欢给她怎么了!宋志强不耐,你真当自己是什么艺术家蹬鼻子上脸!
宋振邦冷哼:白眼狼!
宋秋瑶怯怯牵许庭深袖角:庭深哥,晚意是不是生我气了我就是觉得那名字摆着好看…
无辜又委屈。
许庭深眉峰紧锁,望着地上那些沉默的、属于宋晚意的东西。
又想起她离开时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
心脏像被细线勒紧泛起陌生尖锐闷痛。
他挣脱宋秋瑶快步走向院外:晚意!停下!别意气用事!
无声回应。
杨婉如尖刻响起:庭深别管她!让她疯!饿两顿就知道轻重了!
门内。
宋晚意靠在院墙外冰冷的砖石上。
包袱里装着那张珍贵的北湾海岛十年租赁批文。
后背伤处因奔走而刺痛。
痛不过心死万分之一。
听着院内的咒骂、嘲讽、冷漠、虚伪关切。
不再如往常泣不成声。
眼泪早已在无数个冰冷被抽血的夜流干。
被皮带抽打时无声流尽。
她慢慢站直了身体。
饿两顿
她无声笑了笑,缓缓摇头。
一顿。
都不会有。
因为今天傍晚。
她就要登上那艘北去的渔轮。
驶向她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