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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上舞台中央,聚光灯打在我身上,有些刺眼。我深吸一口气,将琴放在肩上,弓弦相触。
第一个音符流淌而出,清亮,悠远,带着木质特有的温润,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那道曾让人心碎的裂痕,经过秘法胶合与反复打磨,在舞台灯光下,竟折射出一种近乎天然的、奇异而瑰丽的纹路,赋予了这支琴独一无二的灵魂。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短暂的寂静后,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周局长第一个站起来,用力鼓掌,眼眶微微发红。他身边的领导们也纷纷起立,掌声经久不息。
在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位置,李伟东也站了起来,混在人群中机械地拍着手。
这个位置,是他父亲李厂长豁出老脸,托了无数关系才求来的一个旁听资格。他看着台上那个光芒万丈,被领导和专家们围绕着的我,感觉自己像在仰望另一个世界的人。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回荡着的不是琴声,而是自己在火车站说的那些蠢话。
一个破木头盒子。
你配得上我李伟东吗
现在,那个提着破木头盒子的乡下姑娘,站在他和他父亲需要仰望的高度。而他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万元户,连跟她说一句话的资格,都需要靠乞求得来。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悔恨,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鉴赏会结束,后台。
我刚放下琴,苏文就递过来一杯温水。辛苦了。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里是纯粹的欣赏和喜悦。
周局长和几位领导走过来,一一跟我握手,言语中满是赞许和感谢。
就在这时,李伟东不知从哪里挤了进来,他一把推开挡路的人,冲到我面前,双眼通红。
陈瑶!
他一开口,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苏文不动声色地往前站了半步,隔在我与李伟东之间。
李伟东看也不看苏文,只死死地盯着我,声音嘶哑。婚约的事,是我混蛋,是我有眼无珠!我们重新开始,行吗城里的房子,车子,我的钱,我的一切,都给你!
他还是老一套,以为钱和房子能解决一切。
我看着他,表情平静,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李老板。我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你不是说,我这辈子就守着你瞧不上的破木头过日子吗
李伟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这副狼狈的样子,继续说:过去你看不上我的木头,现在你配不上我的世界。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对苏文说:我们走吧。
苏文点点头,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琴盒,又拿起挂在臂弯的大衣,细心地为我披上。
我们并肩从李伟东身边走过,把他和他那套可笑的价值观,连同那些嘶吼和绝望,彻底留在了身后。
东方之声在国宴上大放异彩的消息,很快就通过报纸和广播传遍了大街小巷。我一夜之间成了名人,还被破格授予了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的荣誉称号。
周局长亲自找我谈话,地点就在那家招待所。他给我描绘了北京的光明前途:国家级工作室,优厚的待遇,最高的平台。
陈瑶同志,留下来吧,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我看着他诚恳的脸,想了想爷爷临终前让我守好这门手艺的嘱托,还是摇了摇头。
周局长,我的根在乡下,手艺人的根不能断。
我回了家乡。李家赔偿的款项很快到位,陈氏提琴工艺传承馆破土动工。我每天都泡在工地上,选址,看图纸,监督用料。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从前的同情和议论,变成了敬畏和好奇。
闲言碎语也传到我耳朵里,说的都是李家的事。听说李厂长为了填补给我的巨额赔偿,挪用公款,被人举报,厂子查封,人也进去了。至于张月,早就没人再提起。
一年后,传承馆落成典礼。我收到一封从南方寄来的信,信封上没有署名,但字迹我认得。信纸很薄,写满了潦草的字,全是李伟东的悔恨和不甘,说他在工地上搬砖,说如果能重来......
我没看完,直接把信丢进了给新工坊暖炉的火里。蓝色的火苗舔着信纸,很快就把它吞噬了,连同那段不堪的过往,一起化为灰烬。
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这么好的引火材料,太浪费了。
我回头,苏文正靠在门框上,脚边放着一个大皮箱,脸上挂着熟悉的温和笑容,只是鼻梁上的眼镜沾了点灰。
苏馆长,你怎么来了
他走进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一本正经地回答:文化部下派干部,支援地方文化建设。我主动申请的。他顿了顿,推了下眼镜,补充道:主要听说,这里管饭。
他成了传承馆名正言顺的馆长,负责对外的一切事务,我则专心带徒弟、做琴。他不懂制琴,但懂经营,懂推广,把传承馆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拉来了几笔国外的订单。
第一批从山里招来的孩子,已经能像模像样地刨木头了。
傍晚,我和苏文在工作室里整理木料。夕阳的光从窗户照进来,给满屋的木屑镀上了一层金色。
他拿起一块云杉面板,在灯下仔细看着。
你看这木纹,均匀,紧密,是做琴的好料子。
我接过来看了看,用指尖轻轻抚摸着那细腻的纹理。
是啊,一切都是新的。
他看着我,眼里的笑意很暖。
我们的第一支琴,想好名字了吗
我拿起刻刀,在木料不起眼的边角,试着刻下两个字。
就叫‘新生’,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