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是透明的,是粘稠的暗红,像一盆泼向人间的、稀释过的血。冰冷,带着铁锈和腐烂混合的腥气。我跪在泥泞里,刺骨的寒意顺着膝盖往上爬,浸透骨髓。背后,是那扇隔绝了生与死的合金大门,沉重、冰冷、纹丝不动,像一座沉默的墓碑。而面前,在漫天飘落的血雨中,那些东西正摇摇晃晃地围拢过来——赤瞳者。它们曾经是人,现在皮肤是死寂的灰白,上面爬满了蛛网般猩红的诡异纹路,浑浊的眼珠在昏暗天光下,幽幽地泛着不祥的橘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非人的低吼。
二狗,别…别怪我们。李三的声音,隔着一尺厚的冰冷门板传来,闷闷的,带着一种刻意挤出来的、虚伪的沉重,物资…物资只够两个人撑过这场赤潮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扎进我早已麻木的心脏。
紧接着,是王小蝶,我视若亲姐妹的闺蜜,她那把平日里娇嗲的嗓音此刻却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捅进来,还搅动了一下:就是啊,二狗,你的那份配额…我们帮你用了,省得浪费嘛。她甚至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轻飘飘的,却比赤瞳者的嘶吼更让人绝望。我清晰地记得,就在昨天,她还亲热地挽着我的手臂,指着商场橱窗里一条昂贵的项链说:二狗你看,多配我那条新裙子呀!当时,是李三刷了我的卡。
我猛地转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拍打那扇坚不可摧的门。手掌砸在冰冷的金属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很快,掌心传来锐利的刺痛,皮肤裂开,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红雨,在银灰色的门板上留下刺目的、绝望的痕迹。我抬头,透过门板上方那个小小的、冰冷的观察窗,我看到了。两双眼睛。一双是李三的,曾经盛满虚假的温柔,此刻只剩下空洞的算计;另一双是王小蝶的,曾经灵动娇俏,现在只余下赤裸裸的、令人心寒的冷漠。他们就这样,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像看一只即将被碾死的虫子。
第一只冰冷滑腻、带着粘稠液体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脚踝。那刺骨的寒意和腐烂的气息瞬间穿透了裤腿。我浑身一僵,最后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那小小的观察窗里。王小蝶的脸在视野中晃动,然后,那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清晰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一个冰冷的、得意的、胜利者的微笑。她用口型无声地说:你的项链,归我了。
警报!赤雨浓度超标!检测到高浓度神经毒素及未知生物活性!
智能管家方舟那毫无起伏的机械合成音,像一柄重锤,狠狠砸碎了我意识里那片粘稠的血色黑暗。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背心,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我大口喘着气,视线在熟悉的房间里仓惶扫视——东洲城郊的公寓,米色的窗帘缝隙透进外面世界清冷的晨光。床头的全息电子日历散发着柔和蓝光,清晰地显示着:灾变前89天。
不是幻觉。那刻骨的背叛,那撕心裂肺的痛楚,那被推进血色地狱前的冰冷注视……一切清晰得如同烙印。我重生了!回到了这场毁灭一切的赤色暴雨降临前的八十九天!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只持续了一瞬,随即被更汹涌、更冰冷的恨意和紧迫感淹没。时间!我需要时间!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在床头虚空一划,调出了全息投影界面。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急切,点开官方气象数据平台,输入关键词,直接定位到三个月后。
屏幕上瞬间跳出一个巨大的、覆盖整个东洲大陆的猩红警报框!预报图被触目惊心的深红色完全覆盖,旁边标注着:‘赤潮’极端气象预警:预计89天后,东洲大陆全域将遭受持续三十日特大赤色暴雨侵袭。暴雨携带未知高活性病毒(代号‘赤潮’),可通过雨水、空气气溶胶高效传播。感染者(暂定名‘赤瞳者’)将呈现皮肤灰白化、体表猩红纹路增生、瞳孔橘化、伴随强烈攻击性与嗜血倾向……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日期和病毒描述上,每一个字都和我死前经历的地狱图景严丝合缝。指尖滑动,掠过无数嘈杂信息,最后猛地停住。一则并不起眼的公告在东洲科技基金会的滚动栏里闪烁着:‘未来基石’特别激励奖金池今日开放申请通道。面向尖端材料、应急生存技术、生态闭环系统领域……
心脏骤然缩紧。就是它!前世,这个奖项花落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团队,他们的项目编号……八个数字……我强迫自己冷静,大脑在恐惧和恨意的双重刺激下高速运转,如同精密的齿轮,艰难地咬合、转动,将那串尘封在死亡记忆深处的数字一点点挖掘出来。X-7R4-9K2!
指尖带着复仇的冰冷,毫不犹豫地输入那串数字。全息投影瞬间变换,跳出了那个名为超分子自修复复合装甲材料的项目详情页。前世,它价值1.8亿东洲币,是奠定一个顶级避难所的核心基石之一。
申请。我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没有劫后余生的激动,没有获得巨款的狂喜,只有一种斩断退路的、淬了冰的平静。
三小时。仅仅三小时后,个人账户的全息投影上,那串代表着天文数字的余额,冰冷而无声地宣示着复仇的资本已然到位。没有丝毫犹豫,我立刻接通了坚盾安保公司的最高优先级专线。
视频光幕展开,对面是一位穿着笔挺深灰色制服、气质沉稳的中年男人,胸牌上标注着首席工程总监:陈锋。他公式化的微笑在看到我调出的账户余额时,极其细微地僵了一下。
王女士,他的声音保持着专业,您需要什么级别的安全屋具体对抗哪些风险我们这里有多种……
我需要一座堡垒。我打断他,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一座能抵御一切已知及未知灾难的最终避难所。持续三十天以上的高腐蚀性赤色酸雨可以。地震可以。暴乱冲击可以。内部生态循环维持至少三年必须可以。地点在东洲城郊工业区,C7废弃仓储区。八十九天,不,八十八天内,主体必须完工交付。钱,我的指尖再次划过账户那令人窒息的余额,不是问题。我要最好的:军用级空气分子筛过滤系统,独立氦3聚变能源核心,覆盖方圆五公里的全景动态监控阵列,以及最高级别的电磁脉冲防护。
陈锋的眼神彻底变了,从公式化的专业变成了面对终极挑战时的凝重与兴奋。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全息键盘上飞速操作:明白。‘方舟’计划,即刻启动。我们会动用一切资源,包括优先调用部分军方储备技术。
离开公寓时,在电梯下降的轻微失重感中,我遇见了王小蝶。她穿着一身当季最新款的米白色套装,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手里拎着一个印着奢侈品牌logo的纸袋——那牌子,正是前世她从我尸体上扒走的那条项链的品牌。看到我,她眼睛一亮,亲热无比地就挽住了我的手臂,一股甜腻的香水味瞬间包裹过来。
哎呀二狗!她的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刻意的惊喜,正想找你呢!周末来我家烧烤吧李三特意托人从北境空运了你最爱吃的那种顶级雪花牛肉,肥瘦相间,雪花可漂亮了!就等你来呢!她晃着我的手臂,眼神里满是真挚的期待,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那串崭新的、亮得刺眼的钻石项链。
我停下脚步,慢慢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那张精心描绘的脸上。这张脸,在我死前的最后一刻,定格着那抹胜利的、冰冷的微笑。手臂上传来的温热触感,此刻只让我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最近要出差。我的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同时毫不迟疑地、坚定地将自己的手臂从她的缠绕中抽离出来,很长一段时间。改天吧。电梯门适时地叮一声打开,我一步迈出,没有回头。身后,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王小蝶那瞬间僵硬的身体和凝固在脸上的错愕笑容,以及她盯着我背影时,那丝不易察觉的、被拒绝的不悦。
坚盾公司的效率高得惊人。工程队第二天就如同一支精密的军队,全面进驻了城郊工业区那片废弃的C7仓储区。巨大的工程机甲发出低沉的轰鸣,切割着厚重的合金板材,焊枪喷吐着刺目的蓝光。我站在临时搭建的、充斥着钢铁气息的指挥中心里,巨大的全息沙盘上,避难所的三维结构图如同一个蛰伏的钢铁巨兽。我看着设计图上那层层叠加、标注着复合装甲层(含X-7R4-9K2)的剖面,在物资清单的最末端,又添上了一项:全息环境模拟及心理干预系统(含战术欺骗模块),并要求在关键区域部署次声波驱离装置。
时间在钢铁的焊接声、混凝土的浇筑声和大型运输机低沉的嗡鸣声中飞速流逝。灾变前30天,避难所的主体结构宣告完工。我站在那座高达五米、厚重得令人窒息的合金大门前,冰冷的金属表面泛着哑光,倒映着我平静无波的脸。坚盾的工程师正带着敬畏调试着最后的生物识别锁。
王女士,工程师的声音带着自豪,指着控制面板上密密麻麻的指示灯和复杂的线路,七重验证:掌纹、声纹、虹膜、静脉、脑波特征码、动态密钥,外加最后一道物理机械锁。理论上,连一只携带了病菌的蟑螂,都不可能未经授权爬进去。所有验证数据独立存储于物理隔绝的本地服务器,外部无法侵入。
我点点头,目光却落在门板侧下方一个极其不起眼的、伪装成检修盖板的区域。我的指尖轻轻抚过那里冰凉的金属表面。一个隐蔽的应急外部手动开启装置。前世,李三和王小蝶就是利用一个类似的缓冲隔离舱设计,把我推向了地狱。而在这里,这个手动开启的优先指令,被我特别要求设定为:一旦外部手动启动,将首先强制打开一个独立的、与主避难所完全物理隔离的高强度合金隔离舱。那个舱室内部,闪烁着不祥的红光——那是为最凶猛的赤瞳者准备的诱捕与高温分解装置。
这个外部应急开启,工程师似乎想解释其安全冗余设计。
我知道。我打断他,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它很重要。
灾变前7天。我的重型装甲越野车碾过工业区破碎的路面,驶向那座深埋地下、如同末日堡垒般的建筑。车载通讯系统尖锐地鸣叫着,屏幕上疯狂闪烁着同一个名字:李三。第十八次。我面无表情地抬手,按下了接听键。
二狗!李三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刻意压低的声线里充满了焦急和一种表演出来的关切,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电话不接,信息不回!我和小蝶都快急疯了!我们真的很担心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我们可以帮你!那虚伪的温柔,隔着一世的血海深仇,依旧令人作呕。我仿佛看到他此刻正和王小蝶交换着眼神,猜测着我的异常。
我在准备一个地方,我的声音透过车载音响传出,平静得像在谈论别人的事,一个安全屋。能应对任何灾难的那种。在城郊工业区这边。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清晰地听到通讯那头骤然加重的呼吸声,以及王小蝶压低的一声惊呼。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玩味的沉默。我几乎能在脑海里清晰地勾勒出画面:李三捂着话筒,和王小蝶交换着震惊又贪婪的眼神,两人脸上瞬间迸发出狂喜和算计的光芒。
真…真的李三的声音再次响起,强行压抑着兴奋,尾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么厉害什么时候…带我们参观一下小蝶也很想看看呢!我们…我们也能帮你参谋参谋!那试探的钩子,抛得如此急切而露骨。
等彻底完工吧。我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车厢里,勾起一个冰冷刺骨的弧度。没有告别,我切断了通讯。车窗外,工业区废弃的厂房投下长长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我知道,贪婪的毒蛇,已经嗅到了猎物的气息,正沿着我故意留下的轨迹,蜿蜒而来。
血色的雨,在灾变倒计时归零的那个凌晨,如同天穹被撕裂的伤口,准时泼洒下来。粘稠、冰冷、带着浓重的铁锈和腐烂混合的腥气,噼里啪啦地砸在避难所厚重的装甲外壳上,汇聚成暗红色的溪流。
我站在避难所顶层的全景观察厅里。巨大的落地舷窗被特殊的多层复合装甲覆盖,此刻内侧透明,外侧则流淌着瀑布般的暗红色雨幕,将整个世界涂抹成一片模糊的、令人作呕的猩红地狱。环绕着观察厅的数十块监控屏幕上,实时切换着城市各处传来的混乱影像:街道上,赤瞳者如同行尸走肉般蹒跚游荡,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嗬嗬声,追逐着零星奔逃的身影;一个躲在废弃车辆后的男人被几只赤瞳者硬生生拖了出来,凄厉绝望的惨叫只持续了半秒,就被淹没在雨声和撕扯血肉的粘稠声响中;远处有火光在雨幕中冲天而起,映照着扭曲的人影和破碎的玻璃,又被瓢泼的血雨压制下去,只留下滚滚浓烟……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方舟系统那平和却冰冷的机械音在宽阔的厅内响起:警告。检测到外部防御网触发。东南象限,距主闸门237米,脉冲电网边缘,侦测到两个人类生命体征正在接近。体表无感染特征,但生命体征紊乱,存在明显外伤及能量消耗过度迹象。
我的目光瞬间锁定在东南象限的监控屏幕上。放大,再放大。即使隔着被血雨冲刷得模糊的镜头,我也一眼认出了那两个在泥泞和血水中跌跌撞撞、如同丧家之犬般的身影。王小蝶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名牌外套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污泥和暗红的血渍,精心打理的头发糊在惨白的脸上,狼狈不堪。李三更惨,他的一条手臂以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软塌塌地垂在身侧,脸上全是擦伤和淤青,每走一步都疼得龇牙咧嘴,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们像两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惊恐地四下张望,最终发现了高高耸立的避难所主闸门上方,那闪着幽蓝指示灯的监控探头,如同看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们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了那圈散发着危险嗡鸣的脉冲电网边缘。王小蝶的哭喊声尖利地穿透雨幕:有人吗!救命!开开门!李三则直接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不顾肮脏,朝着探头的方向疯狂地磕头,额头重重地撞在泥浆里,溅起一片片肮脏的红色水花:求求你们!开开门!救救我们!外面全是怪物!
我抬起手,在中央控制台光滑的界面上轻轻一点,接通了外部扬声器。冰冷的金属质感声音在狂暴的雨声中依旧清晰、平稳,如同审判的钟声,敲打在死寂的雨夜:
真巧啊。
电网外的两人像被高压电击中,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触电般抬起头,布满血丝和惊恐的眼睛死死盯住发出声音的探头。
二狗!二狗!是你吗求求你!开门啊!王小蝶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扑到电网边缘,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金属栅栏,指甲瞬间崩裂,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声音嘶哑绝望,外面全是疯子!怪物!李三他的手断了!他快不行了!求求你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救救我们!我们是朋友啊!最好的朋友!她的眼泪混着血水往下淌,表演着廉价的悲伤。
李三也挣扎着爬起来,脸上混杂着泥水和血污,眼神里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二狗!我们知道错了!以前是我们混蛋!是我们对不起你!你开门!让我们进去!以后我们做牛做马报答你!你让我们做什么都行!他语无伦次地喊着,试图唤起我记忆中那个愚蠢的二狗。
我没有回应他们的哀求。指尖在控制台上优雅地划过。观察厅内,巨大的全息投影瞬间亮起,将避难所内部的情形纤毫毕现地投射在电网前方的空地上,甚至穿透了雨幕,清晰地映照在他们绝望而贪婪的瞳孔里——
温暖如春的恒温环境,空气中飘散着清新的植物气息。清澈见底的碧蓝泳池水波荡漾,旁边甚至还有人造沙滩。铺着雪白餐巾的长条餐桌上,顶级雪花牛排正滋滋作响,散发出诱人的肉香和迷迭香的芬芳,旁边还摆放着新鲜的水果沙拉和冰镇的红酒。银质餐具在柔和的顶灯下反射着温暖的光泽。巨大的虚拟屏幕正播放着灾变前的自然风光纪录片,绿草如茵,鸟语花香。与外面冰冷、血腥、绝望的地狱,形成了天堂与深渊般的撕裂对比。
我记得你们说过,我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每一个字却如同冰锥凿进他们的心脏,物资,只够两个人用
我刻意停顿,让这句话在死寂的雨夜中回荡,如同丧钟。
李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你…你都记得那个…那个不是真的!我们当时是吓糊涂了!胡说的!二狗,你听我解释……他徒劳地辩解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被全息投影里的牛排和红酒吸引。
我没有理会他的苍白辩解。全息投影的画面切换,聚焦在避难所主闸门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应急面板上。一张闪烁着金属光泽、印有复杂芯片纹路的门禁卡,被清晰地投射出来,悬浮在画面中央,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微光。
现在有个难题——我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扰,我的备用门禁卡,只剩最后一张了。我的目光透过单向玻璃,如同看两只在玻璃瓶中挣扎的虫子,清晰地看到王小蝶眼中瞬间燃起的疯狂火焰和李三脸上骤然涌现的狰狞。友情爱情在生存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
不如这样,我慢条斯理地说着,仿佛在讨论一个有趣的游戏。观察厅内,一只银亮的机械臂优雅地切下一块粉嫩多汁的牛排,送进画面中一个看不见的口中,空气中弥漫的肉香仿佛能透过屏幕。你们谁先拿到对方身上那个,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清晰地吐出那个词,如同毒蛇吐信,应急定位器,我就让谁进来。
我的声音在雨夜中回荡,带着一种残酷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公平:很公平吧就像你们当初‘公平’地决定谁该出去一样。
死寂。
只有赤雨砸落在地面、金属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惨叫声。
下一秒,王小蝶动了!不是冲向李三,而是像一头被逼疯的母豹,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厉,猛地扑向李三的腰间!她根本没去拿,而是用尖利的指甲疯狂地去抠、去撕扯李三紧紧护在腰侧的口袋!那里,鼓鼓囊囊,正是他们这种精英阶层标配的微型应急定位器!
啊!王小蝶!你疯了!李三猝不及防,剧痛让他惨叫出声,那条断臂无力地甩动着,只能用完好的手拼命去推搡、格挡王小蝶抓挠的手。松手!贱人!他怒吼着。
两人瞬间失去平衡,一起重重地摔进冰冷的泥水坑里,溅起大片肮脏的血色泥浆。刚才还互相扶持、如同难友的两人,此刻在求生本能的驱使和那张虚拟门禁卡的无上诱惑下,彻底撕下了人性的伪装,在泥泞中翻滚、撕打、咒骂,如同争夺腐肉的鬣狗。
贱人!你早就想甩掉我了是不是王小蝶骑在李三身上,指甲凶狠地抓向他的脸,留下几道深深的血痕,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歇斯底里,每次看二狗的照片,你当我瞎吗你眼里那种恶心的光!你他妈就是个变态!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贱种!你惦记她多久了是不是早就想把我踹开好跟她双宿双飞!
放屁!王小蝶!李三被彻底激怒,完好的手死死掐住她抓挠的手腕,额头青筋暴跳,双眼赤红,用最恶毒的语言回敬,试图将她掀翻,你他妈又好到哪里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勾搭了多少人就为了那几个破包那条项链!还有你身上这件衣服!都是你用那些脏钱买的吧你就是个高级妓女!老子早他妈想弄死你了!他屈起膝盖,狠狠顶向王小蝶的腹部。
两人在泥浆中翻滚、扭打、咒骂,昔日的情话和闺蜜间的私语变成了世间最污秽、最不堪入耳的诅咒。他们撕扯着对方的头发,用牙齿啃咬,用尽一切能造成伤害的方式。王小蝶昂贵的衣服被撕开,露出里面的淤青;李三的断臂被王小蝶狠狠地踢了一脚,发出凄厉的惨叫。一次凶狠的翻滚,王小蝶的后背重重撞在了脉冲电网的金属栅栏上!
滋啦——!刺耳的电流爆鸣声响起!幽蓝的电蛇瞬间爬满王小蝶的后背!她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发出非人的惨叫,头发根根竖起,眼珠暴突,口吐白沫。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痛苦和麻痹中,一种扭曲的、超越极限的求生意志爆发了!她那只还能活动的手,如同鬼爪般,带着最后的疯狂,借着身体抽搐的惯性,猛地插进了李三死死护着的腰侧口袋!手指不顾一切地抠挖着!
呃啊——!!李三痛得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感觉腰侧的皮肉似乎都被撕开了。
王小蝶被电网强大的斥力猛地弹开,像破麻袋一样摔在几米外的泥水里,浑身冒着青烟,剧烈地痉挛着,皮肤焦黑一片。但她那只染血、甚至带着一丝皮肉碎屑的手,却高高地、颤抖地举了起来!指尖,死死地捏着一个沾满污泥、血水和可疑组织的、小巧的金属圆片——李三的应急定位器!
我…我拿到了!哈哈哈!咳咳…她咳着血沫和黑色的焦糊物,脸上是极致的痛苦和一种癫狂扭曲的胜利笑容,那笑容在惨白焦黑的脸上显得无比诡异,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二狗!开门!是我!是我拿到了!快开门啊!让我进去!!她朝着探头的方向嘶吼,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对生存的无限渴望和对门内天堂的贪婪。
就在她嘶吼的瞬间,李三眼中最后一丝人性彻底泯灭,只剩下野兽般的、被彻底背叛和剧痛点燃的凶光!他不知何时,竟用那只完好的手,从自己沾满泥浆的靴筒里,摸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战术直刀!刀锋在暗红色的雨幕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充满杀意的弧线,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朝着王小蝶高举着定位器的手臂劈去!目标精准——斩断那只手,夺回定位器!他脸上是彻底的疯狂和毁灭欲。
刀光闪过的刹那,我的指尖,轻轻点在了控制台上一个不起眼的、标记着隔离舱外部应急开启的虚拟按钮上。
嗡——咔哒!
沉重的机械运转声盖过了雨声和嘶吼。就在主闸门旁边,一扇伪装得极好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厚重合金小门,缓缓向上滑开,露出了里面狭窄的空间。没有温暖的灯光,没有救赎的希望。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不断闪烁的暗红色光芒,如同怪兽张开的、等待吞噬的血口。门内深处,隐约传来低沉的、非人的咆哮和沉重的撞击声——那是为最凶猛的赤瞳者准备的诱捕与分解舱入口。
王小蝶脸上那癫狂的胜利笑容,如同被速冻般瞬间僵死在脸上。她举着定位器的手停在半空,眼珠艰难地转动,看向那扇开启的、闪烁着不祥红光的门洞,又看向李三手中劈到半途、因这突然变故而硬生生顿住的刀锋。她眼中的狂喜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边的、冻结灵魂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绝望。那红光,映照着她焦黑扭曲的脸,如同地狱的邀请函。
李三也彻底僵住了,劈砍的动作凝固,脸上混杂着惊愕、茫然和一丝迟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战术刀冰冷的锋刃离王小蝶的手臂只有几寸距离,却再也无法落下。两人如同两尊瞬间失去灵魂的泥塑,凝固在倾盆而下的赤色暴雨中,凝固在冰冷的泥泞里,凝固在诱捕舱那如同地狱之眼的红光前。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只剩下血雨敲打钢铁的单调声响,以及门内深处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不祥咆哮。
恭喜。我的声音通过扬声器,清晰地传遍这死寂的雨夜,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最终审判的冷酷意味,你们,用你们的背叛,给我上了末日里最重要的一课——永远不要把你的后背,交给任何人。
我关闭了外部扩音器,也关掉了所有监控屏幕的画面。
巨大的屏幕陷入一片黑暗,连同外面那对凝固在终极绝望中的身影,一同被隔绝在外。狂暴的雨声也被厚重的复合装甲层过滤,只剩下低沉的、遥远的呜咽,如同无数亡魂的叹息。观察厅内一片死寂,只有恒温系统发出细微的嗡鸣,以及泳池水波轻轻荡漾的声音。
我转身,走向角落那座恒温酒柜。暗金色的金属柜门无声滑开,露出里面琳琅满目的琥珀色液体。我随意取出一瓶标签古朴的单一麦芽威士忌,拔掉木塞,浓郁醇厚、带着烟熏和橡木气息的酒香弥漫开来,瞬间冲淡了空气中残留的血腥想象。
方舟系统那平和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外部环境监测更新:赤雨持续,气温骤降。当前地表温度:零下5摄氏度,并持续下降。警告:赤雨因低温开始凝结,形成高腐蚀性、高生物活性冰晶,物理破坏力增强,对生命体威胁等级提升至‘灭绝级’。避难所外部装甲及能源核心运转正常,生态循环系统稳定。
冰冷的、如同熔融黄金般的酒液注入厚底水晶杯,荡漾着琥珀色的光泽。我走到巨大的舷窗前,外面是翻滚的、正在凝固的暗红色地狱。血色的冰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钢铁结构和冻土上凝结、生长,如同狰狞的珊瑚,将一切活物和死物都封存在这猩红的琥珀之中。整个世界被一层不断加厚的、猩红色的冰壳所覆盖、封印。杯中的酒液微微晃动,倒映着天花板上模拟出的、虚假却宁静的星空穹顶。
某个瞬间,在那晃动的琥珀色光影里,我仿佛又看见了那扇冰冷的防爆门,那扇将我推入地狱的门。还有门后那两双眼睛——一双空洞算计,一双冷漠得意。前世最后刻入骨髓的冰冷注视。王小蝶无声的口型:你的项链,归我了。
现在,这冰冷,这绝望,这被至亲至信之人背叛推入深渊的滋味,终于也彻骨地浸透了他们。这迟来的公平,带着血色冰原的刺骨寒意,冻结了所有的虚伪和贪婪。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方舟内部恒定的温度、充足的光线和丰富的物资储备,让人几乎忘记了外面是血色冰封的灭绝世界。我按部就班地生活:锻炼身体,学习新的生存技能(包括格斗和武器使用),整理避难所内浩如烟海的数据备份,尤其是关于赤潮病毒早期传播的异常数据和某些被掩盖的军方生物实验室的传闻。复仇的快意如同烈酒,初尝浓烈,余味却带着空虚。我更多地沉浸在知识的海洋和身体的锤炼中,为任何可能的未来做准备。
直到某一天,系统柔和的提示音打破了长达数月的沉寂:
侦测到大规模、高能量级、非赤潮能量特征信号源进入监控空域。信号强度:极高。信号编码解析……符合‘东洲联邦紧急救援总署’最高权限‘方舟之矛’识别码。信号源数量:多批次,呈战术编队。航向:正朝本区域高速接近。预计接触时间:15分钟。
我猛地从虚拟训练场的模拟舱中坐起,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来了!几乎是同时,覆盖着厚重冰层、如同红色巨茧般的避难所外部,传来一阵沉闷而持续的、如同巨兽心脏搏动般的震动!整个避难所的地板都在微微颤抖!紧接着,是尖锐高亢、仿佛能撕裂灵魂和冰层的能量切割声!由远及近!
滋——轰隆!!!
一声沉闷如雷、撼天动地的巨响!避难所正上方那数米厚的、猩红与暗黑交织的冰盖,被一道从天而降、炽白灼目到无法直视的能量光束悍然贯穿!坚硬的冰层如同脆弱的玻璃般炸裂、融化、蒸发!狂暴的冰雪碎片混合着被瞬间蒸腾的赤色水汽,如同决堤的瀑布般从破开的巨大洞口倾泻而下!刺眼的白光如同审判之剑,穿透翻腾的冰雾和蒸汽,直直地刺入避难所内部,将观察厅照得一片通明惨白!
冰冷的、久违的、未被污染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凛冽的寒意,却充满了生的气息!
光芒中,一个高大、刚硬、如同钢铁雕像般的身影,率先从破开的冰穹顶沿着速降索垂降而下,沉重的落地靴咚地一声稳稳踏在观察厅中央光洁的地板上。他全身包裹在厚重银白色、流线型设计的复合装甲防护服中,胸前醒目的蓝白色东洲联邦徽记在探照灯下熠熠生辉,肩甲上喷涂着狰狞的咆哮狼头标志——风暴突击队。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更多同样装束、动作迅捷精准如同机械的身影鱼贯垂降而下,迅速占据观察厅的各个战术角落,手中的高斯步枪闪烁着幽蓝的待命光芒,警惕地扫描着四周。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属于秩序和强大武力的压迫感。
为首那人,头盔面罩嗤地一声向上弹开,锁扣精准到位。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布满风霜却坚毅无比的脸庞,下巴线条刚硬,眼神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观察厅内堪称奢华的景象——恒温泳池、绿植墙、完备的生活设施,最后定格在孤立在舷窗前的我身上。他的目光在我平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有些意外于我的镇定和……年轻。
他的声音透过头盔内置的扩音器传出,带着金属的质感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国家力量的威严,在这尘封数月、突然被打破的死寂堡垒中轰然回荡:
联邦紧急救援总署!第三风暴突击队队长,代号‘磐石’!幸存者报告你的身份和状态!重复,报告你的身份和状态!你们安全了!
我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掠过他肩甲上的狼头徽记,越过他刚毅的脸庞,投向那破开的、依旧有冰晶簌簌落下的穹顶洞口。洞外,不再是永恒的暗红,而是灰白色的、灾变后的天空。几架造型犀利、涂装着联邦蓝白徽记的大型旋翼飞行器悬停在低空,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巨剑刺破阴霾。更远处,隐约可见更多飞行器的轮廓,以及地面上正在展开的、规模庞大的临时营地灯火。
冰封的血色地狱,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秩序的光芒,终于刺破了末日的永夜。
身份确认:王语墨。我的声音清晰平静,在突击队员们警惕的目光中响起,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只有尘埃落定的释然。本避难所唯一幸存者。状态:良好。‘方舟’系统管理员。申请接入联邦紧急网络,上传本地保存的赤潮病毒初期传播轨迹全息记录及异常生物信号频谱分析数据。数据编号:X-7R4-9K2-Zero。
我报出了那个改变了我命运的项目编号后缀。
代号磐石的队长,瞳孔猛地一缩。他显然知道这个编号的意义。收到!王语墨女士!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和凝重,欢迎回到人间。联邦需要你的数据!请立即开放安全数据端口!重复,立即开放安全端口!
他身后的队员迅速上前一步,手中拿着专用的高保密级数据链接装置。
我微微颔首,指尖在个人终端上轻点。方舟系统柔和的蓝光闪烁了一下:安全端口已开放,最高权限数据传输通道建立中……数据流加密协议启动……
当庞大的数据流开始通过专用通道涌向联邦网络时,我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正在融化的血色冰晶。前世冰冷的防爆门,门后那两双冷漠的眼睛,泥泞中撕咬的扭曲身影,以及诱捕舱开启时那地狱般的红光……所有画面在脑海中飞速掠过,最终定格在眼前这片代表着秩序与重建的、虽然灰暗却充满希望的天空。
杯中的琥珀色酒液,轻轻碰了碰冰冷的舷窗,发出一声清脆的微鸣。
敬新生。我低声说,将杯中残余的酒液一饮而尽。辛辣过后,是久违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