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忠骨无碑 > 第一章

风雪如刀,裹挟着北国边陲特有的凛冽,疯狂抽打着苏氏宗祠那两扇沉重的百年木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像是垂暮老者压抑的呜咽。祠堂内,没有电灯,只有供桌上一排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的肆虐中顽强地跳跃,将斑驳墙壁上覆盖着红绸的沉重木匾映照得影影绰绰。每一块红绸之下,都沉睡着一枚用滚烫鲜血和年轻生命换来的一等功勋牌匾,它们是苏家三代人埋骨青山的无声丰碑。
此刻,苏洛像一块被丢弃的破布,悬挂在祠堂正中最粗的房梁下。两根生满暗红铁锈的钩子,残忍地贯穿了他的锁骨,将他整个人的重量吊离地面。血,早已不是流淌,而是凝成了暗紫色的痂,将他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黑色单衣死死黏贴在皮肤上,又在重力作用下,缓慢地、沉重地沿着他僵直的脚尖滴落。嗒…嗒…嗒…粘稠的血珠砸在下方冰冷坚硬的青砖上,积成了一小滩不断扩大的、触目惊心的暗红。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那深陷骨肉的铁钩,剧痛如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反复贯穿他的神经,足以撕裂灵魂。然而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死寂。眼睫低垂,失焦的目光空洞地落在供桌最中央那块蒙尘的灵牌上——苏卫国,他的父亲。
几小时前,这里还是他在这污浊人间最后一方得以喘息、舔舐伤口的净土,是他能对着满门忠烈倾诉无尽冤屈与疲惫的唯一角落。他刚用冻僵的手指拂去父亲灵牌上的灰尘,低声诉说卧底时一次险些暴露的惊魂。直到——
砰!
沉重的木门被一股蛮力粗暴地撞开!腐朽的门栓断裂,木屑飞溅。刺眼的闪光灯瞬间将昏暗的祠堂照得亮如白昼,无数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如同嗜血的蝗虫,蜂拥而入。为首冲进来的,是那张苏洛无比熟悉的脸——白小雅。曾经这张脸上写满感激与依赖,像一只需要庇护的幼鸟。而此刻,那张精心描绘过的脸上,只有一种混合着亢奋与恶毒的表演式激愤。
就是他!苏洛!这个披着人皮的狼!白小雅的声音尖利得几乎要撕裂祠堂内沉淀百年的寂静。她眼中蓄着泪水(或许是精心滴入的眼药水),眼线恰到好处地晕开一点,更添几分楚楚可怜的假象。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指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愕钉在原地的苏洛,仿佛在指认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看啊!各位媒体朋友,看看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吸毒!叛国!出卖国家机密!你们苏家满门忠烈的名声,都被你这条蛀虫啃噬殆尽了!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妈吗对得起省下口粮供你读书的恩人吗对得起所有相信过你的人吗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带着精心排练过的煽动性。
摄像机贪婪地捕捉着苏洛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庞,捕捉他身后那些覆盖着红绸、象征着无上荣耀与惨烈牺牲的牌匾。记者们的话筒如同嗅到血腥的长矛,争先恐后地捅到他的脸前、胸前,咄咄逼人。混乱中,白小雅几步冲到供桌前,在苏洛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目眦欲裂的注视下,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猛地一把扯下了覆盖在苏卫国灵位上的那块象征着家族荣光与深沉哀思的深色绒布!
忠烈我呸!她将绒布狠狠摔在冰冷的地砖上,甚至抬起穿着精致高跟鞋的脚,泄愤般地用力碾踏了几下,仿佛要将什么彻底踩碎。她对着镜头,声泪俱下,这一次,那泪水里似乎真的掺杂了某种扭曲的、报复性的快感。全是骗局!彻头彻尾的骗局!苏洛就是铁证!这个家族骨子里就烂透了!他吸毒挥霍的钱从哪里来的就是靠出卖他爹那些在边境浴血奋战的缉毒战友换来的黑心钱!他苏洛,就是插在英雄脊梁上的一根毒刺!她编织的谎言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一刀刀凌迟着苏洛仅剩的尊严和理智。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苏洛心上,也彻底撕开了这个他曾用微薄薪水默默资助了十年、视若亲妹的女孩,内心深不见底的贪婪与丑恶。他记得她考上大学时羞涩的笑容,记得她收到新羽绒服时眼里的泪光,那些微小的温暖曾是他黑暗世界里的一点星火。如今,星火成了焚毁他一切的烈焰。
这爆炸性的、充满恶意的现场直播如同致命的瘟疫,瞬间通过网络蔓延至每一个角落。苏洛甚至没能发出一个辩解的音节,甚至没来得及扑过去护住父亲那被无情玷污、暴露在聚光灯下的冰冷灵位。信息如同嗜血的蝙蝠,早已飞入了盘踞在阴影中的毒枭耳中。他最后的堡垒,他灵魂的归处,成了为他量身定做的刑场。祠堂外的风雪声被粗暴的引擎轰鸣和杂乱的脚步声覆盖,门再次被撞开,这次涌入的,是带着浓重血腥气和死亡气息的狰狞面孔……
意识在无边的剧痛和刺骨的寒冷中沉沉浮浮。祠堂外,那风雪呼啸的呜咽声里,似乎夹杂着一些不一样的声音引擎的轰鸣更加密集,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几声模糊却异常严厉的呵斥……是濒死的幻觉吗还是毒枭又带来了新的、更残忍的折磨花样苏洛已经彻底不在乎了。这具残破的躯壳,这被无数次背叛和伤害碾碎的灵魂,早已感知不到希望的存在。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几乎被冻僵、被剧痛麻痹的脖颈,视线如同生锈的轴承,一格一格地扫过祠堂四壁。
目光所及,是那些覆盖着暗红绸布的一等功牌匾。每一块红绸下,都是一个被热血浸透的名字,一段以生命书写的悲壮传奇。
祖父苏正山。长津湖,零下四十度的极寒地狱。美军王牌陆战一师的钢铁洪流被志愿军顽强的意志死死钉住。弹药耗尽,增援断绝。祖父所在的连队奉命坚守一处关键隘口,为后方大部队转移争取时间。美军用强大的火力疯狂倾泻,阵地上血肉横飞。最后时刻,敌军一挺重机枪在侧翼一个隐蔽火力点复活,喷吐的火舌瞬间吞噬了多名战友。祖父嘶吼着,拖着被弹片撕裂的伤腿,抱起仅剩的炸药包,在齐膝深的积雪中翻滚、爬行,身后留下一条刺目的血路。子弹擦着他的头皮、肩膀飞过。最终,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向了那个喷射死亡的枪眼……一声巨响,火光与冰雪冲天而起,机枪哑了,隘口守住了。他用自己的胸膛,堵住了钢铁的洪流,融化了长津湖的坚冰,尸骨无存。冰冷的朝鲜土地上,只留下一个被热血融化的浅坑和一枚无法颁发的特等功勋章(后追授一等功)。
舅父陈铁柱。南疆,老山前线,热带雨林的闷热潮湿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他所在的侦察排深入敌后执行破袭任务,遭遇数倍于己的敌军伏击。撤退途中,一名新兵踩中了敌人布下的连环雷区,惊恐的呼救声在寂静的丛林里格外刺耳。追兵的火力越来越近,子弹啾啾地打在身边的树干上,木屑纷飞。舅父没有丝毫犹豫,大吼一声别动!,猛地推开身旁试图救援的班长,自己像猎豹一样冲向雷区。他凭借惊人的记忆和对地雷布设规律的了解,在死亡线上跳跃腾挪,硬生生为战友趟开了一条狭窄的生路。新兵得救了,战友们撤出了雷区。而舅父在返回途中,为了掩护最后撤离的战友,毅然扑向另一颗被触发的反步兵雷……震耳欲聋的爆炸后,丛林重归死寂,只留下破碎的军装残片和染血的士兵证。追授一等功。
母亲苏梅、姑姑苏兰、奶奶周秀英。三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如同黑色飓风席卷全国。作为医护人员,她们主动请缨,站在了风暴的最中心。那是一个被临时征用的体育馆方舱医院,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的味道。床位爆满,氧气告急,医护人员超负荷运转,累倒一个顶上另一个。母亲连续工作三十多个小时后,在给一位危重病人调整呼吸机参数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支没来得及给病人推注的强心针。姑姑在搬运氧气瓶时,防护服被尖锐的金属边缘划破,感染了病毒,高烧不退仍坚持协调物资,最终在睡梦中再也没有醒来。奶奶,退休多年的老护士长,不顾劝阻,在社区做志愿者,负责给隔离户送菜送药。在一次爬楼中突发心梗,倒在冰冷的楼梯间,怀里还抱着几袋新鲜的蔬菜……她们的遗物里,都有一张按着鲜红指印的请战书。追授一等功(集体和个人)。
父亲苏卫国、姑父赵刚。西南边陲,与金三角毗邻的密林,是禁毒战争最前沿的绞肉机。父亲是缉毒大队的灵魂,姑父是他的生死搭档。一次精心策划的收网行动,目标是一个武装到牙齿、穷凶极恶的大毒枭。行动异常顺利,毒枭落网,大量毒品被缴获。就在押解途中,车队在险峻的盘山公路遭遇亡命徒的疯狂反扑。数辆改装过的越野车从侧翼冲出,火力凶猛。父亲和姑父所在的指挥车成为主要目标。为保护车上重要的物证和被捕毒枭,他们命令其他车辆加速突围,自己留下断后。枪林弹雨中,父亲操控车辆与匪徒周旋,姑父用精准的射击压制敌人。一发罪恶的火箭弹拖着尾焰呼啸而来……剧烈的爆炸,冲天的火光。当增援部队赶到,只找到扭曲变形的车架残骸,以及散落在焦土上、染着黑血的警号碎片(父亲苏卫国的警号:PC-XXXXX,姑父赵刚的警号:PC-XXXXY)。追授一等功。
而他自己呢
军校材料实验室里彻夜不灭的灯光。他熬了无数个通宵,查阅了堆积如山的文献,做了上千次实验,才在导师张博伦指导下(实则是挂名),完成那篇关于新型航空发动机耐高温涂层材料的论文。数据详实,前景广阔。论文被导师拿去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引起轰动。然而,仅仅三个月后,国外某军事承包商突然公布了一项几乎完全相同的技术,并迅速投入应用。苏洛震惊、愤怒,他收集了所有原始实验记录和草稿,向学校、向有关部门实名举报导师剽窃并出卖国家机密。等待他的不是正义,而是一顶沉重得足以压垮一生的黑锅。导师张博伦动用关系,颠倒黑白,在校方和调查组面前声泪俱下地表演:苏洛这孩子,心术不正啊!他想偷卖这项技术给境外机构,被我及时发现并制止了。他这是怀恨在心,恶意诬告啊!
没有任何深入的调查,苏洛被扣上叛国嫌疑的帽子,开除学籍,档案里留下了一个污秽不堪、永不磨灭的烙印。申诉石沉大海。导师张博伦则名利双收,成了慧眼识珠、保护国家机密的功臣。
他不甘!带着洗刷污名的执念,他入伍了。主动申请去最艰苦、最危险的西部高原边防。在空气稀薄、风雪肆虐的哨所,他像一头沉默的孤狼,玩命地训练,玩命地执行任务。巡逻、潜伏、抓捕越境分子、抢险救灾……七年!整整七年!他七次在生死边缘力挽狂澜:在暴风雪中独自跋涉数十公里,找回迷失的测绘分队,避免了重大国家机密泄露;在边境冲突中,只身潜入敌后,炸毁对方重要补给点,扭转战局;在恐怖分子劫持人质事件中,作为突击手第一个破门而入,精准击毙匪首,救下所有人质……每一次,都足以获得一枚沉甸甸的一等功勋章!可每一次,当嘉奖令下来,表彰名单上写着的,永远是同一个陌生的名字——吴天昊。一个他只在军区机关大院惊鸿一瞥过的、背景显赫的纨绔子弟。他愤怒地质询,得到的只有冰冷的警告:注意你的身份!你的档案问题还没解决!再闹,就滚去最偏远的无人区哨所!
他像一颗被随意摆弄的棋子,所有的热血与功勋,都成了他人锦绣前程上的垫脚石。最终,带着一身伤疤和更加沉重的档案污点,他黯然退役。
心,还未完全冷却。他忘不了父亲牺牲前在电话里(那是最后一次通话)沙哑却坚定的声音:儿子,这身警服,穿上了,命就是国家的!
他重启了父亲那枚染血的警号:PC-XXXXX。以有污点、不被信任的边缘人身份,主动申请成为卧底,潜入西南边境最庞大、最凶残的毒枭集团——蝰蛇。每一次接头都像在刀尖上跳舞,每一个眼神都可能暴露身份。他凭借过人的胆识和智慧,传递出无数次关键情报:贩毒路线、交易时间、武装配置……警方根据他的情报,成功打掉了一个又一个重要窝点,截获了数吨毒品,挽救了无数可能破碎的家庭和无辜的缉毒干警的生命。每一次行动的成功,都浸透着他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冷汗。然而,那些用命换来的功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无声息。他依旧是那个档案有污点、不被信任的苏洛。后来他才知道,他传递出的情报和立下的功劳,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压住。那只手,来自吴天昊那个能量通天的家族。吴家需要蝰蛇这条线上的某些特殊利益,苏洛,成了必须被牺牲的棋子。
为什么凭什么!
白小雅那张在镜头前扭曲放大的脸,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苏洛眼前,她声嘶力竭的控诉如同魔音贯耳:他吸毒!他叛国!他辜负了所有恩人!苏家满门都是骗子!都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那些他勒紧裤腰带省下的钱,那些他深夜加班加点挣来的血汗钱,一笔笔汇入她的账户,支撑她从山沟走进大学,穿上光鲜的衣裳……那些微薄的善意,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毒刺,反复贯穿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她的背叛,不仅精准地将他推入了毒枭血腥的魔爪,更将他苏家几代人用命、用血、用无上忠诚换来的忠烈之名,彻底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任由亿万双眼睛唾骂践踏!她带领着那群嗅到血腥味的记者,像贪婪的秃鹫,粗暴地撕开了他拼命保护的、关于牺牲亲人的最后一点隐私和尊严,将烈士的英灵赤裸裸地暴露在充满恶意的聚光灯下,任由流言蜚语和污秽的臆测肆意鞭挞!
还有他们……那些父亲苏卫国、爷爷苏正山的老战友、老首长们。陈老将军,曾是爷爷的警卫员,看着他长大的陈伯伯;缉毒局的老局长周叔,和父亲是过命的交情……他们曾是苏洛在无边黑暗中仰望的最后星光,是心中仅存的温暖和依靠的象征。当他深陷泥潭,挣扎着在军功被顶替、卧底功劳被抹杀的绝望中,试图寻求一丝微弱的公正时,得到的却只有冰冷的闭门羹、秘书程式化的首长很忙,或是电话那头语重心长却字字如刀的小洛啊,要顾全大局,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纠缠了、你现在身份敏感,要注意影响。后来,在毒枭巢穴的某个阴暗角落,他偷听到一则通话片段才恍然大悟:吴家早已用金钱和权势,织就了一张细密的大网,收买了老首长们身边最亲近的秘书、司机、甚至生活助理。所有他寄出的申诉信、打出的求助电话,都被这张网层层过滤、篡改。传递到老首长们耳中的,只有精心编织的流言:苏洛确实堕落了,在部队就屡犯纪律、他心术不正,对组织安排极度不满、他那个叛国的污点,看来是真的,本性难移啊。白小雅更是利用这一点,在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面前,扮演着被忘恩负义之徒深深伤害的可怜孤女形象,声泪俱下地控诉苏洛如何勒索她、威胁她,甚至暗示苏洛吸毒的证据……她成功地引导着这些曾被苏家先烈视为生死兄弟的长辈们,对他苏洛进行了最后一次、也是最致命的一次集体道德审判和舆论绞杀!一张无形的正义之网,由他曾经最信赖、最敬仰的人亲手织就,将他牢牢捆缚,推向深渊。
彻骨的寒意,比贯穿锁骨的铁钩带来的剧痛更甚,从伤口蔓延至四肢百骸,冻结了血液,冰封了灵魂。这世界,从未给过他一丝真正的温暖。只有无尽的掠夺——他的知识、他的功勋、他的尊严;只有无尽的背叛——恩师、同袍、甚至他倾力资助视为亲妹的人;只有无尽的污蔑和践踏——叛国、吸毒、辱没门楣……他像一头闯入荆棘丛林的孤狼,用伤痕累累的身躯守护着父辈用生命铸就的荣光,却最终被自己拼死守护的一切所抛弃、所吞噬、所碾碎。
信仰的基石彻底崩塌了。最后一点支撑他在这污浊炼狱中苟延残喘的念想,也在这祠堂的阴冷、血腥和无边无际的绝望中,灰飞烟灭,不留一丝痕迹。
他费力地、用尽这具残破躯体里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将冻得麻木的舌尖,艰难地抵向口腔深处一颗早已松动、毫不起眼的臼齿。那是他作为卧底深入蝰蛇巢穴前,老队长秘密交给他最后的保命手段,也是最后的解脱——一枚特制的、外层包裹着陶瓷、内里填充着剧毒氰化物的微型刀片。咬碎它,只需一瞬,便能终结这炼狱般的一切。
爸…妈…爷爷…奶奶…姑姑…姑父…舅父…
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血泪,混着冰冷的汗水,划过他肮脏污浊的脸颊,沉重地滴落在下方属于父亲苏卫国的那块灵位前的血泊中,溅起微小却惊心动魄的涟漪。
儿子…撑不住了…
苏家…列祖列宗…洛儿…愧对你们…
这人间…太脏了…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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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带着对这世间彻底的厌弃和解脱的渴望,狠狠咬下!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得如同惊雷在苏洛颅骨内炸开的碎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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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那声微不可闻的咔嚓响起的同一刹那——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撕裂天地的巨响爆发!祠堂那两扇承载了百年风霜、重逾千斤的厚重木门,被一股狂暴到极致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得粉碎!巨大的门板连同碎裂的木块、铁栓如同爆炸的碎片,裹挟着狂暴的风雪,向祠堂内激射而入!
门外,风雪怒号,天地一片苍茫混沌。数道雪亮刺目的车灯光柱如同审判之剑,狠狠刺破沉沉的夜幕,将祠堂内弥漫的尘埃和血腥气照得纤毫毕现!光柱中,映照出密密麻麻、荷枪实弹、如同钢铁丛林般的身影!杀气凛冽,冻结了风雪!
为首一人,白发苍苍,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标枪。肩头金色的将星在强光下闪烁着冰冷威严的光芒。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此刻每一道沟壑都因极致的震怒和悲痛而扭曲!正是苏洛祖父苏正山当年的警卫员,如今威震八方、跺跺脚军界都要颤三颤的陈震老将军!他身旁,是苏洛父亲苏卫国的老队长、现任缉毒总局副局长的周铁峰,他双目赤红,钢牙几乎咬碎!还有更多风尘仆仆、眼含滔天怒火与无尽悲怆的熟悉面孔——那些曾被吴家织就的谎言大网蒙蔽、此刻终于冲破重重阻隔、得知全部骇人真相的父辈战友们!他们有的穿着笔挺的军装,有的穿着威严的警服,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刻着与年龄不符的、火山爆发前的死寂。
陈老将军那双鹰隼般锐利、曾洞穿无数战场迷雾的眼睛,在撞入祠堂内景象的瞬间,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视线死死钉在房梁下——那被两根锈迹斑斑的铁钩贯穿锁骨、如同被献祭的羔羊般吊在半空的年轻身影!那件被暗红发黑的血浆浸透、紧紧贴在瘦骨嶙峋身躯上的破烂单衣!那身下汇聚成溪、几乎蔓延到门槛的、刺目粘稠的血泊!那张年轻、苍白、沾染着血污和泪痕、此刻却已毫无生气的脸!
洛——娃——子——!!!
一声撕心裂肺、饱含着无尽悔恨、滔天愤怒与彻骨悲痛的嘶吼,如同受伤的远古巨兽濒死的哀鸣,从老将军的胸腔深处爆发出来!声浪滚滚,震得祠堂古老的梁柱簌簌发抖,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这声呼喊,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也抽干了他作为铁血军人的所有刚强。
然而,太迟了。迟到了整整一生。
苏洛的身体在咬碎刀片的瞬间,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随即,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都归于彻底的静止。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彻底消散在祠堂冰冷污浊的空气里。他的头无力地垂下,一缕粘稠的黑紫色血液,蜿蜒着从他紧闭的嘴角溢出,滴答…滴答…落在那片由他自身和苏家先烈们共同热血浸染的青砖地上。他的眼睛依旧半睁着,空洞地、茫然地望着祠堂高高的、绘着忠孝节义古老彩画的穹顶,仿佛在无声地质问着这荒谬绝伦的天道不公,又似在寻找那早已离去的至亲身影。
祠堂内,陷入了一片绝对、令人窒息的死寂。时间仿佛被冻结。只有门外狂暴的风雪依旧在咆哮,只有那些经历过无数枪林弹雨、见惯了生死的铁血汉子们,压抑不住的、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和牙齿咬碎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咯声。
一个年轻的参谋,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瞬间锁定了祠堂角落那张破旧的供桌。他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他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愤怒而剧烈地颤抖,带着哭腔嘶喊道:首长!首长!您快看!看这个!
供桌上,散乱地摊开着一本硬皮笔记本,封面被暗红的血渍浸染了大半(苏洛的卧底手记,密密麻麻记录着蝰蛇集团的架构、交易、武器库位置,以及数次传递情报的时间、方式和接头人代号);几张被反复揉皱又小心抚平的照片(清晰显示吴天昊与蝰蛇集团二号头目在境外赌场密谈,以及双方进行非法交易的画面);一支毫不起眼的老式录音笔(按下播放键,里面清晰地传出导师张博伦与境外某机构代表讨价还价、交易新型涂层材料数据的对话);还有几张被鲜血半凝固的银行流水单据(单据上,从吴天昊控制的数个离岸账户,分多次、大额转入白小雅国内账户的资金记录,备注栏甚至写着封口费、爆料酬劳等字样)!
铁证如山!触目惊心!每一件证据,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烙下耻辱与愤怒的印记!
陈老将军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踉跄一步,布满老年斑、曾签署过无数作战命令的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一把抓过那几张染血的银行流水单据。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上面白小雅的名字和那串串刺眼到令人眩晕的转账金额。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扫过祠堂墙壁上那一排覆盖着红绸、象征着苏家世代忠烈、用血染红的牌匾。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房梁下,那个再也不会回应他呼唤、身体正被小心翼翼放下的年轻躯体上。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是苏家最后的血脉,是满门英烈唯一的延续……如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倒在他父辈的灵前。
噗——!
一口滚烫的、带着腥甜铁锈味的心头血,再也无法抑制,从老将军的口中狂喷而出!殷红的血点如同凄厉的梅花,星星点点,猛烈地溅落在苏洛脚下尚未干涸的冰冷血泊中,与他年轻的热血,彻底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彼此。
啊——————!!!
老将军猛地仰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怒视着祠堂幽深的穹顶,发出一声泣血椎心、足以令天地变色的长啸!这啸声里,是焚天的怒火!是无尽的悲痛!是刻骨的悔恨!是灵魂被生生撕裂的绝望!它穿透了祠堂厚重的砖瓦,在狂暴的风雪夜空中久久回荡、咆哮,仿佛无数含冤的英魂在齐声呐喊!
啸声戛然而止。老将军猛地转过身,如同苏醒的洪荒巨兽。布满血丝的眼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目光所及,空气都为之扭曲。他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砸在死寂的祠堂里,如同丧钟敲响:
查——!!!
给老子一查到底!!
他枯瘦的手指向门外无边的风雪与黑暗,仿佛在指向所有隐藏在阴影中的魑魅魍魉。
所有参与构陷忠良的!所有包庇纵容罪恶的!所有为虎作伥、出卖灵魂的!所有吸食英烈鲜血的蛆虫!!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如同惊雷炸裂。
一个!都不许放过!!
最后五个字,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带着地狱般的森寒。
用他们的血!!用他们肮脏的骨头!!
老将军的拳头狠狠砸在身旁一根粗大的廊柱上,木屑纷飞。
祭奠我苏家满门忠烈!祭奠洛娃子的在天之灵——!!!
风雪更急了,如同天地也在恸哭。狂风疯狂地灌入残破的祠堂,吹得长明灯的火苗疯狂摇曳、明灭不定,仿佛无数不屈的英魂在咆哮、在怒吼、在催促着复仇的火焰!
祠堂中央,苏洛的身体被轻轻平放在冰冷刺骨的青砖地上,就躺在他父辈的灵位和那象征无上荣光的一等功牌匾之下。苍白沾血的脸,在摇曳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灯火映照下,竟奇异地浮现出一丝近乎解脱的平静。祠堂墙壁上,那些覆盖着暗红绸布的一等功牌匾,在昏黄的光线下沉默地矗立着,如同一个个穿越时空而来的、无言而悲怆的见证者。它们见证了这个家族几代人前赴后继的牺牲与守护,最终,也以最惨烈、最绝望的方式,见证了这个家族最后一丝血脉的凋零,完成了一场宿命般的、血色的轮回。
迟到的正义如同这场暴虐的风雪,终究降临,试图洗刷那泼天的污名。然而,这正义冰冷刺骨,带着太重的血腥味,再也无法温暖那具已然冰冷、承载了太多苦难的年轻躯体。苏家祠堂那破碎的门槛内外,隔开了生与死的永恒界限,也隔开了血淋淋的真相与精心编织的谎言,隔开了滚烫的赤诚与冰冷的背叛。
英魂终得昭雪,忠骨终立无字之碑。
只是这代价,是苏氏满门,血脉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