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沈砚称帝那日的暴雨里,毒酒穿肠。
再睁眼竟回到三年前,他逼我做白月光替身那天。
前世我恨他折辱,咬碎银牙学那女子抚琴作态。
这次我笑着捻起他下巴:教人学样多无趣。
不如…我教你如何爱个活人
后来我搅乱朝局救下真太子,他率铁骑踏破宫门那夜。
却见沈砚跪在雨中将玉玺捧给我:你要的江山,拿去。
求你再看我一眼...
我当着他面将玉玺砸碎,笑靥如花。
沈大人,戏演完了。
他忽然呕出黑血,哑声道:你给的毒...我三年前就喝了。
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把烧红的炭,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撕裂的痛楚。殿外,暴雨如天河倒倾,砸在琉璃瓦上发出沉闷又绝望的轰鸣,几乎要将整个皇宫淹没。明黄色的龙袍刺得我眼睛生疼,那上面新绣的盘龙张牙舞爪,每一片鳞甲都透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沈砚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新帝登基,他一身玄色亲王蟒袍,衬得那张脸越发俊美无俦,也越发冰冷如石雕。雨水顺着宫殿高翘的檐角淌下,织成一片灰蒙蒙的水帘,将他挺拔的身影模糊了几分,却丝毫模糊不了他眼底那片沉沉的死寂。
他手中端着一个小小的青玉杯,杯身雕琢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剔透的玉质在殿内昏暗的烛光下,流转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幽光。杯沿触到我干裂的唇瓣,冰凉一片。
喝了吧,晚初。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我早已麻木的心口,干干净净地走。
没有质问,没有解释,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仿佛我林晚初这三年的痴缠、这三年的隐忍、这三年的…付出,都不过是他通往龙椅路上,一颗微不足道、如今终于可以一脚踢开的绊脚石。
这就是结局了。为他挡过暗箭,为他周旋于虎狼环伺的朝堂,为他…学着做另一个女人的影子,最终换来的,不过是一杯穿肠毒药,在他登顶的这一天,被彻底抹去。
真可笑啊。
一股灼热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视线开始摇晃,沈砚那张完美的脸在眼前裂开、重叠。我看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不是笑,更像濒死野兽的嘶吼。
沈砚…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若有…来世…
后面的话被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痛截断。五脏六腑像是被无数双看不见的手狠狠撕扯、揉碎。黑暗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吞噬了所有感官。最后残留的意识里,是那青玉杯落地的脆响,清脆得刺耳。
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
意识像沉在冰冷浑浊的深潭底,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一丝微弱的光线艰难地拉扯上来。
睫毛颤了颤,沉重的眼皮缓缓掀开。刺目的光线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待视线聚焦,映入眼帘的并非阴冷的宫殿和暴雨,而是熟悉的、属于三年前我闺房的素色帐顶。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我惯用的兰芷熏香。
我猛地坐起身!
剧烈的动作牵扯得尚未完全复苏的身体一阵酸痛,但那种被毒药腐蚀内脏的剧痛,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带着健康的粉色。没有囚徒的枯槁,更没有临死前的青黑。
这不是梦。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我环顾四周,紫檀木的梳妆台,半开的雕花窗棂透进春日午后暖洋洋的光,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一切都和三年前,那个改变我命运的午后,一模一样。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贴身侍女碧荷端着一盆清水走了进来。看到我坐起,她脸上立刻堆起惊喜的笑容:小姐,您醒啦方才看您睡得沉,奴婢没敢打扰。
她的声音,她鲜活的面容…都和三年前别无二致!
现在…是什么时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
刚过午时呢。碧荷一边拧着帕子,一边脆生生地回答,小姐可是饿了小厨房温着燕窝粥,奴婢这就去……
午时…三年前的那个午后!沈砚就是在这个时辰,踏入了我的房门,丢给我那个足以将我打入地狱的命令!
仿佛是为了印证我的记忆,门外响起了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那脚步声,曾无数次踏在我的心上,如今听来,却像催命的符咒再次敲响。
碧荷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换上一种混合着敬畏和恐惧的苍白。她匆匆放下帕子,低声道:是…是沈大人来了。说完,便像受惊的兔子般垂首退到角落。
门被推开。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涌入,将门口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勾勒出一道耀眼的金边。沈砚走了进来。依旧是那张足以令无数贵女失魂落魄的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线。只是此刻,他穿着的是三品大员深紫色的官袍,而非那身刺目的亲王蟒袍。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寒冽气场,却丝毫未减,甚至因为少了前世登顶后的那点刻意收敛,而显得更加锋芒毕露,像一柄刚刚淬过冰水的利刃。
他径直走到屋子中央,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扫过角落瑟瑟发抖的碧荷,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出去。
碧荷如蒙大赦,连行礼都忘了,几乎是踉跄着逃了出去,还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他。空气瞬间凝滞,仿佛连漂浮的尘埃都冻结了。
沈砚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像是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冰冷,精准,不带丝毫温度。前世那种被剥光示众般的羞耻和愤怒,瞬间又在我心头翻涌起来。
林晚初。他开口,声线低沉平稳,每一个字却都像淬了冰的针,从今日起,你须学会柳如眉的一切。
来了!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再次烫在我耻辱的记忆上。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在我脸上寸寸刮过,带着苛刻的衡量:她的神态,她的举止,尤其是…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我的眼睛上,那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幽暗,她看人时的眼神。
前世,就是这句话,将我彻底钉死在赝品的耻辱柱上。我恨,我怨,我咬碎了银牙,却只能在他的威压之下,像个提线木偶般,笨拙地模仿那个素未谋面却夺走他所有柔情的女人。每一次抚琴时僵硬的手指,每一次试图弯起唇角却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每一次对着镜子练习那虚无缥缈的眼神…都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凌迟着我的自尊。
那种深入骨髓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又一次缠绕上来。我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沈砚似乎很满意我此刻的沉默和僵硬,那代表着一种无声的屈服。他微微颔首,仿佛在恩赐什么,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稍后会有教习嬷嬷过来,教你规矩。别让我失望。
他说完,转身便要离开。那姿态,如同下达完一道无关紧要的指令,准备去处理下一件公务。
就在他的脚即将迈过门槛的刹那。
沈大人。
我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大病初愈的虚弱,却异常清晰,像玉珠落盘,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沈砚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侧身的动作停了下来,留给我一个冷硬如磐石的侧影。
我掀开锦被,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檀木地板上。寒意从脚心直窜上来,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灼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我一步步走向他,步伐很慢,甚至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
前世那滔天的恨意和屈辱,并未消失,它们在我心底深处燃烧着,只是此刻,被一种更冰冷、更清醒的东西覆盖了。那是从地狱爬回来的人,才拥有的死寂与算计。
沈砚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看着我走近,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惊诧。或许是我的眼神太过陌生,或许是我此刻过于平静的姿态,与他预想中那个或羞愤欲绝或惊恐万状的林晚初,截然不同。
我走到他面前,站定。距离很近,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气息,混杂着一点若有似无的墨香。前世,这气息曾让我心如擂鼓,如今却只让我觉得讽刺。
在他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的目光中,我缓缓抬起了手。
没有预想中的颤抖,也没有愤怒的推拒。我的指尖,带着初醒后的微凉,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轻轻地、却不容抗拒地落在了他线条冷硬的下颌上。
触感温热,带着活人的气息。这提醒着我,眼前这个掌控我前世生死的男人,此刻也并非不可撼动。
沈砚的身体骤然僵住!那双总是波澜不惊、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错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冒犯的凌厉怒意,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地翻腾着。他大概从未想过,这世上竟有人敢如此轻佻地触碰他,尤其是一个他视为物品的女人!
他下意识地想要甩开,周身那股凛冽的杀气几乎要破体而出。
我却像是没有感觉到那几乎能冻伤人的寒意,指尖微微用力,迫使他不得不微微低头,与我对视。我的唇角,甚至一点点向上弯起,勾出一个极其浅淡、却蕴藏着无尽冰棱与暗火的弧度。
沈大人,我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敲击在凝滞的空气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蜜,教人学一个死人样儿,多无趣啊。
我清晰地看到他瞳孔猛地一缩!那里面翻涌的惊怒几乎要化为实质。柳如眉,那个被他奉若神明、不容丝毫亵渎的名字,那个我前世模仿到呕心沥血也只得其皮毛的影子,竟被我如此轻描淡写地称为死人样儿。这是对他心中圣地的彻底践踏!
我无视他眼中凝聚的风暴,指尖在他紧绷的下颌线条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在安抚一头濒临爆发的凶兽,又像是在欣赏一件精美的瓷器。然后,我微微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他冰凉的耳廓。
我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低语,却又字字如冰锥,狠狠凿向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防:
不如…
我教你,如何爱个活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沈砚整个人僵在原地,如同一尊被瞬间冻结的石像。方才那汹涌的怒意和杀气,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按捺下去,凝固在他深不见底的眼底,形成一片混乱而空茫的漩涡。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惊骇、困惑、一丝被彻底颠覆认知的茫然,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细微、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狼狈。
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失控感。他习惯掌控一切,习惯他人的敬畏与恐惧,习惯将所有人、所有事都置于他的棋局之中,按照他预设的轨迹运行。而我,林晚初,这个本该是他精心挑选、最听话也最卑微的赝品,此刻却像一颗完全脱离轨道的陨石,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砸碎了他精心构筑的认知壁垒。
他薄唇紧抿,线条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死死地锁着我,试图从我脸上找到一丝破绽,一丝伪装,一丝他熟悉的、属于那个怯懦林晚初的痕迹。
可惜,他注定要失望。
我迎着他的目光,唇边的笑意未曾收敛,反而更深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洞悉,欣赏着他难得的失态。那笑容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平静。前世剜心刺骨的痛,早已将所有的天真与柔软烧成了灰烬,剩下的,只有淬炼过的寒铁。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淌。窗外,春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庭院里,几只不知愁的雀鸟在枝头啾鸣,愈发衬得这室内的空气凝滞如铁。
终于,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被门外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一个穿着深褐色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情严肃刻板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口,正是前世那个负责教导我的教习嬷嬷。她显然是得了沈砚的吩咐准时前来,甫一进门,便习惯性地摆出了那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目光挑剔地扫向我,张口便是那套令人作呕的训诫:林姑娘,老身奉沈大人之命前来,教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嬷嬷那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终于看清了屋内的情形。她看到我赤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看到我距离沈砚如此之近,更看到了我那只还停留在沈砚下颌上的手!而素来冷峻威严、不容任何人近身的沈大人,此刻竟僵立着,任由一个女子如此冒犯,脸上甚至还残留着未曾褪尽的惊怒与茫然!
这完全超出了嬷嬷毕生的认知范畴!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巴无意识地张着,剩下的话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写满了骇然和不知所措。她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活像一尊被雷劈中的木头桩子。
这滑稽的一幕,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室内那凝固到极致的气氛。
沈砚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惊醒了。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剧烈地波动了一下,眼底那片混乱的漩涡瞬间被强行压下,重新覆上一层更冷、更硬的寒冰。但那冰层之下,分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透出一丝狼狈的裂痕。
他猛地一抬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狠狠挥开了我停留在他下颌上的手指。
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麻痛。我顺势收回手,脸上那抹奇异的笑容也随之敛去,重新恢复成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个胆大包天、语出惊人的女子从未存在过。
沈砚没有再看我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他巨大的侮辱。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深紫色的官袍衣袂翻飞,像一片压抑着风暴的乌云。
滚。
一个字,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不是对我,而是对门口那尊已经吓傻的木头桩子。
嬷嬷浑身一抖,如同被鞭子抽中,连滚带爬地缩着脖子退了出去,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沈砚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带着一身几乎化为实质的寒气,大步流星地跨过门槛,身影迅速消失在庭院曲折的回廊尽头,只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冰冷余韵,在春日午后的暖阳里弥漫开来。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
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那股寒意从脚心直窜上来。我缓缓抬起方才触碰过沈砚下颌的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皮肤的温度,以及那瞬间爆发的、几乎要将人冻伤的凛冽怒意。
刚才的举动,无疑是在万丈深渊的边缘走钢丝。沈砚是什么人他是如今圣眷正隆、手握重权、心狠手辣到令人发指的权臣!我那样挑衅他,无异于自寻死路。
可奇怪的是,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他只是拂袖而去。那背影,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更像一种…被彻底打乱阵脚后的仓皇逃离
是因为我那句话吗——教你如何爱个活人。
柳如眉…这个名字再次浮上心头。那个活在沈砚记忆里、被他用金玉堆砌供奉起来的白月光。前世我模仿她到形销骨立,也只换来他更深的厌恶与最终的毒酒。他爱的,究竟是那个活生生的柳如眉,还是他心中自己塑造出来的、一个完美的符号一个他用来逃避某些东西的借口
一丝冰冷而尖锐的嘲讽爬上我的嘴角。沈砚,你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又凭什么来摆布我的人生
刚才那场交锋,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看似只激起了一圈涟漪,却足以搅动潭底沉积多年的淤泥。沈砚的反应,让我更加确信了一点:他并非无懈可击。他心中那个名为柳如眉的神龛,或许本身就是他最大的弱点,也是最坚硬的铠甲。而我刚才那轻佻的一触、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歪打正着地,似乎撬动了那铠甲一丝微不足道的缝隙。
这缝隙,就是我的生机。也是我复仇之路的起点。
前世那杯毒酒的滋味,还在灵魂深处灼烧。沈砚赐予我的痛苦和死亡,我必须百倍奉还!但这一次,我不会再像前世那样,愚蠢地只将目光锁在他一人身上,用最卑微的姿态乞求那点可怜的垂怜。我要撕碎他赖以生存的一切——他的权力根基,他精心维护的假象,他心中那个不可触碰的幻影!
目光投向窗外。庭院里,春光正好。远处的宫阙楼台,在阳光下闪耀着威严而冰冷的光芒。那里,是权力的中心,是沈砚赖以翻云覆雨的棋盘,也是埋葬我前世血肉的坟场。
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缓缓抬起了头。
前世,沈砚最终能登上那至尊之位,除了他自己的心机手腕,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太子李珩的意外暴毙。就在半年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症,夺走了这位素有贤名、深得老皇帝喜爱的储君的性命。太子一死,朝局大乱,给了沈砚可乘之机。
而我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急症!那是沈砚精心策划、步步为营的谋杀!他利用东宫詹事府一个不起眼的属官,在太子每日必饮的参汤里,悄无声息地加入了一种来自南疆的慢性奇毒千机引。此毒无色无味,初期症状如同风寒,缠绵难愈,最终会悄无声息地侵蚀心脉,暴毙而亡,连经验最老道的御医也查不出端倪。那个下毒的属官,在太子死后不久,也意外坠马身亡,死无对证。
前世我无意间窥破这个秘密时,太子已病入膏肓,回天乏术。沈砚的狠毒和缜密,让我遍体生寒,也彻底掐灭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对他的幻想。
但现在…时间还来得及!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嗜血的兴奋。救下太子李珩!这无异于在沈砚精心编织的天罗地网上,撕开一道致命的裂口!不仅能打乱他所有的部署,更能将整个朝局的水彻底搅浑!
沈砚,你想做执棋人那我便掀了你的棋盘!
第一步,便是要接近东宫。一个深闺女子,如何能接触到高高在上的储君我的目光落在梳妆台上,那面光可鉴人的铜镜上。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却难掩清丽的脸,眉眼间还残留着一丝病弱的倦意。
这张脸,是我唯一的武器,也是最好的掩护。前世,我为了模仿柳如眉,几乎将自己活成了另一个人,连原本的性情都迷失了。这一世,我不必再学任何人。
我,就是林晚初。
一个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带着刻骨仇恨归来的林晚初。
接下来的日子,沈砚府上果然再未派来任何教习嬷嬷。我那句惊世骇俗的教导和那逾矩的触碰,显然让那位权倾朝野的沈大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和难堪。他选择了暂时的冷处理,将我彻底遗忘在了这偏僻的院落里。
这正中我下怀。
我闭门不出,安心养病。暗地里,却让碧荷通过她那个在坊间消息灵通的表哥,不动声色地打探着外面的一切。尤其是关于东宫太子李珩的消息。
碧荷带回来的消息印证了我的记忆。太子李珩,年方二十,温文尔雅,谦恭仁厚,是朝野上下公认的贤德储君。他尤其重视农桑水利,时常微服前往京郊查看民情,体恤百姓疾苦。这一点,与他那位沉迷炼丹修道、日渐昏聩的父皇形成了鲜明对比。也正因如此,李珩在清流文官和民间声望极高,成了某些人,比如沈砚,最大的眼中钉。
机会,在一个月后悄然降临。
一场连绵的春雨过后,京郊通往皇家猎苑上林苑的官道旁,因雨水冲刷导致一段土坡松动,发生了小规模的垮塌,堵住了道路。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工部派人清理疏通即可。但巧的是,那几日恰逢太子李珩奉旨前往上林苑检视春猎准备事宜,回程时便遭遇了这小小的路障。
消息传到京中时,已近黄昏。碧荷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小脸因兴奋而泛红:小姐!打听到了!太子殿下回程在官道遇阻,塌方不算严重,但清理需要些时辰。殿下体恤民力,没有强征附近村民连夜劳作,下令就地扎营,等明日天亮再行疏通!扎营的地方,就在离咱们庄子不远的青溪坡!
青溪坡!那片风景清幽的缓坡,离我母亲陪嫁的这座温泉庄子,不过半个时辰的车程!
我猛地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撞击着。来了!这就是我等待的契机!
碧荷,备车!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立刻!从后门走,别惊动任何人!
小姐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碧荷一脸惊愕。
去青溪坡,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棂,望向暮色四合的天际,晚霞如血,送一份‘心意’。
月色初上,清辉洒落,将青溪坡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静谧之中。坡下,太子临时扎下的营帐井然有序,灯火通明,守卫森严,透着皇家的威仪。
我的马车停在坡顶一处隐蔽的林边。我掀开车帘一角,目光沉静地注视着下方那片营地。营帐中央,最大的那顶明黄色帐篷外,一个身着月白常服的年轻男子正负手而立,仰望着天上的弦月。身姿挺拔,气质温润,即使隔着不近的距离,也能感受到那份属于储君的从容气度。
正是太子李珩。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对碧荷低声道:按我说的,去吧。小心些。
碧荷用力点点头,脸上带着紧张和一丝兴奋,抱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盒,像只灵巧的狸猫,借着树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坡下潜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坡顶的风带着夜露的微凉,吹拂在脸上。我紧紧盯着碧荷的身影,看着她谨慎地避开巡逻的卫兵,借着帐篷的阴影,一点点靠近了太子营帐附近负责外围警戒的一个小头目。那是个看起来颇为憨厚的中年汉子。
碧荷似乎不小心崴了一下脚,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怀里的食盒差点脱手。这动静立刻引起了那名守卫头目的注意。
什么人!守卫警惕地低喝,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碧荷像是被吓坏了,抱着食盒瑟缩了一下,带着哭腔,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几人都隐约听到的声音说道:军…军爷恕罪!奴婢…奴婢是旁边庄子上林府的丫头…我家小姐…小姐见天色已晚,殿下和诸位军爷在此扎营辛苦…特意让奴婢送些自家庄子上新做的点心和热汤过来…给…给殿下和军爷们暖暖身子…绝无歹意!
她一边说,一边怯生生地将食盒往前递了递,盖子微微掀开一角,露出里面精致喷香的糕点和温着的汤盅。
守卫头目借着火光看清碧荷只是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又听到林府庄子,脸色缓和了些。京郊这片地界上,有些体面人家的庄子并不稀奇。他上前一步,接过食盒检查。食盒分两层,上层是几碟精巧的点心,下层是一个保温的汤罐,旁边还放着一只小巧的玉碗和汤匙。
林府守卫头目有些疑惑地看向碧荷,哪个林府他一边问,一边还是谨慎地用银针探了探点心和汤水。
碧荷连忙道:回军爷,就是…就是已故光禄寺少卿林大人家的庄子…
她声音不大,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哀戚,我家小姐…是林大人的独女…身子弱,在庄子上养病…
光禄寺少卿林明远,官阶不高不低,为人清正,几年前病逝,在京中也算小有清名。守卫头目显然是知道的,脸上那点疑虑彻底消散了。银针取出,毫无异色。他掂量着手中食盒的分量,又看了看眼前这丫头老实巴交的样子,加上这夜风寒凉,那汤水点心散发的热气实在诱人。
倒是有心了。守卫头目点点头,语气温和了不少,不过殿下入口的东西,自有规制。你这点心汤水,心意领了,还是拿回去吧。
他虽放松了警惕,但规矩还是懂的。
碧荷闻言,脸上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失望和惶恐,连忙摆手:不不不!军爷误会了!这点心汤水,本就是我家小姐想着夜深露重,特意备下给各位辛苦值守的军爷们驱寒的!绝不敢劳烦殿下!只…只求军爷们暖暖身子…
她说着,眼圈都有些红了,一副生怕好心办坏事、连累自家小姐的焦急模样。
这番情真意切、只为犒劳兵士的说辞,彻底打消了守卫头目最后一丝顾虑。他看着食盒里分量不少的精致点心,又看看周围几个同样被香气吸引、眼巴巴望过来的手下,犹豫了一下。
罢了。守卫头目终于松口,将食盒递还给碧荷,既然是给兄弟们的,那就留下吧。替我…替兄弟们谢谢你家小姐好意。
他终究没敢擅专,点心可以分,但那碗单独盛放、玉碗玉匙相配的汤,他却没动,原样留在食盒下层。
碧荷千恩万谢地放下食盒(特意将装有汤盅的下层留在食盒里),又对着守卫们行了个礼,才匆匆忙忙地跑回了坡顶。
营帐外的小插曲很快平息。守卫们分了点心,赞不绝口。那碗被单独留下的汤,在食盒下层,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太子李珩似乎被外面的动静吸引,目光投了过来,恰好看到守卫们分食点心的场景,也看到了那个被恭敬放在一旁、未曾开启的食盒下层。他身旁的内侍低声禀报了几句。
李珩温润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对着坡顶的方向微微颔首示意,显然是将这当成了附近庄户人家对储君和兵士们朴素的敬意,并未放在心上,转身回了营帐。
坡顶的马车里,我缓缓放下了车帘,指尖冰凉,掌心却全是汗。
第一步,成了。那碗汤,并非为太子准备,它的目标,是另一个人——东宫詹事府右司直,周文焕。
此人是太子近臣,负责东宫部分文书机要,为人谨慎低调,深得太子信任。但前世太子暴毙后,沈砚清理东宫势力时,此人却安然无恙,甚至后来还升了官。我当时就曾疑心,只是苦无证据。直到临死前,沈砚为了彻底击垮我,才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亲口告诉我,周文焕就是他在东宫埋得最深、也最成功的那枚棋子!那慢性奇毒千机引,正是通过周文焕的手,一点一滴,混入太子的饮食之中!
而周文焕此人,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癖好——对各类滋补汤品情有独钟,尤其偏爱加了珍稀菌菇熬煮的羹汤。那碗被我特意留下的汤,正是用庄子上秘藏的几种山珍菌菇,辅以老母鸡,精心煨炖而成,香气醇厚,最是滋补。而汤里,我早已让碧荷混入了一小包无色无味的粉末。
那并非毒药。而是我前世在沈砚书房一本南疆杂记上偶然看到、又悄悄记下的一个偏方——一种能诱发千机引毒性提前显形的药引,鹤顶红的伴生草根研磨的粉末!此物本身无毒,但若与千机引长期积累在体内相遇,便会如烈火烹油,瞬间引动毒性,使人出现类似严重风寒、高热不退的症状!且因其本身无毒,事后极难查出关联!
周文焕作为下毒者,体内必然早已潜伏了少量用于试毒或沾染的千机引!这碗加了料的山珍暖胃汤,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催命符!
夜色渐深。营地归于平静。
我坐在黑暗的马车里,如同最耐心的猎手,静静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碧荷紧张得快要坐不住时,下方营地中央那顶属于周文焕的低阶官员小帐篷里,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
帐帘猛地被掀开,一个随从连滚爬爬地冲了出来,声音惊恐地高喊:太医!快传太医!周大人…周大人突发高热,浑身滚烫,抽搐不止!快来人啊!
营地的宁静被彻底打破!灯火骤然亮起更多,人影幢幢,惊呼声、奔跑声、传唤太医的喊叫声此起彼伏!整个营地瞬间陷入一片紧张和混乱之中!
混乱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原本井然有序的营地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惊呼声、急促的脚步声、传唤太医的嘶喊声混杂在一起,撕破了青溪坡静谧的夜幕。
周文焕的帐篷成了漩涡的中心。几位随行的太医提着药箱,脸色凝重地匆匆赶来,掀帘而入。外面围满了焦急的东宫属官和神情紧张的侍卫。太子李珩也被惊动,披着外袍站在自己营帐门口,温润的脸上满是忧色,眉头紧锁。
坡顶的马车里,我依旧保持着掀开车帘一角的姿势,冷眼旁观着下方这场由我亲手点燃的骚乱。碧荷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住我的衣袖:小…小姐…那周大人他…他不会有事吧
放心,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在混乱的声浪中显得异常清晰,死不了。只是…这‘病’,来得急了些。
死那太便宜他了。我要的是他生不如死,要的是他成为一颗引爆东宫疑云的炸弹!
太医的诊断很快有了初步结果。帐篷里传出太医们压抑而困惑的议论声。
怪哉!脉象浮紧洪大,高热灼手,分明是急热攻心之象,却又无外感风寒之征
口唇发绀,时有抽搐…倒像是…像是某种急症
汤药灌下去便吐,高热丝毫未退…这症状来得太过凶猛蹊跷!
查!彻查周大人今日所有饮食!尤其是入夜后的!
最后那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响在营地每一个人的心头!彻查饮食!矛头瞬间指向了那碗被单独放置、未曾动过的山珍暖胃汤!
守卫头目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指着坡顶的方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殿下!是…是那汤!傍晚时分旁边林府庄子送来的!说是给兄弟们驱寒…属下…属下见其精致,又用银针试过无毒…想着周大人素爱汤品…便…便擅自做主给周大人送去了!属下该死!属下该死啊!
他咚咚地磕着头,额头上瞬间见了血痕。
林府汤
太子李珩温润的眼眸瞬间锐利如刀,猛地射向坡顶!他身边的内侍和护卫更是如临大敌,锵啷啷一片拔刀声,冰冷的刀锋在火光下闪烁着寒芒,数道充满杀气的目光锁定了我们所在的马车!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碧荷吓得几乎要瘫软下去,牙齿咯咯作响。我按住她冰凉颤抖的手,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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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我独自一人,一步步走下马车,走向那片刀锋所指的营地。月光和营地摇曳的火光交织在我身上,映出一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一身素净的衣裙,在夜风中微微飘动,像一朵骤然绽放在肃杀战场上的白花。
臣女林晚初,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紧张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然,对着被众人簇拥、面沉如水的太子李珩,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家父乃前光禄寺少卿林明远。惊扰殿下,万死之罪。然此汤,绝非毒物。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审视,有怀疑,有愤怒,更多的是冰冷的杀意。太子李珩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蕴藏着皇家威严的眸子,沉沉地看着我,等待我的解释。
我直起身,目光迎向他,没有丝毫闪躲:此汤所用菌菇,乃庄子后山所采,辅以老母鸡煨炖,最是温补养胃。臣女体弱,亦常以此汤进补,从未有异。今夜见殿下与诸位将士露宿荒野,风寒露重,心中不忍,故命婢女送来些许心意,聊表敬意,只为驱寒暖身,绝无他念!
我的话语清晰流畅,情真意切,坦荡得令人无从质疑。
哼!巧言令色!一名东宫属官忍不住厉声喝道,若非毒汤,周大人怎会饮下片刻便病势汹汹定是你这妖女暗中下毒,意图谋害东宫属官,惊扰殿下!
大人此言差矣!我声音陡然抬高了几分,带着一股凛然之气,汤在此,人证(守卫)物证俱在!银针试过无毒,大人尽可再验!若汤中有毒,为何同食点心的数名军士安然无恙为何偏偏是周大人一人发作此非毒,乃是症!
我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周文焕那顶依旧混乱的帐篷,声音斩钉截铁:周大人此症,来得急猛诡异,高热不退,抽搐吐逆!此绝非寻常风寒急热!倒像是…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在场几位眉头紧锁、若有所思的太医,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倒像是…中了某种潜伏已久、骤然爆发的奇毒之相!
奇毒二字,如同平地惊雷,狠狠砸在众人心头!
营地里瞬间一片死寂!连风声似乎都停滞了。
太子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身边的属官们脸色剧变!那几位太医更是浑身一震,彼此交换着惊骇的眼神!潜伏已久骤然爆发这…这指向的,可就不仅仅是今夜这碗汤了!
矛头,在电光火石之间,被我从自己身上,狠狠地、精准无比地刺向了那个躺在帐篷里生死不明的周文焕!更刺向了他背后可能存在的、针对整个东宫的阴谋!
一派胡言!先前呵斥我的属官脸色涨红,急声反驳,周大人素来忠谨,怎会身中奇毒定是你这妖女……
够了!一声低沉却极具威压的喝止响起。
太子李珩终于开口了。他抬手阻止了属官的咆哮,目光沉沉地看着我,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我整个人洞穿。他沉默了几息,空气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周司直所用汤羹、连同食盒,即刻封存,交由王院判(太医首领)严加勘验!彻查周司直近月所有饮食、接触之物!营地内外,严加戒备,任何人不得擅离!
是!众人凛然应诺。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带着深沉的审视:林姑娘一片心意,本宫心领。然事涉东宫属官安危,在事情未查明之前,还请姑娘暂留营地。
不是囚禁,是暂留。这已是这位温厚储君在骤遇惊变之下,所能给予的最大宽容。
我再次屈膝:臣女遵命。但凭殿下安排。
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芒。
第一步棋,落子。水,已经彻底搅浑。周文焕这个毒瘤被引爆,东宫内部的猜忌和彻查风暴,才刚刚开始。沈砚,你在东宫最深的这颗钉子,我替你拔了!这盘棋,轮到我来执子了!
接下来的三天,青溪坡营地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气氛压抑而紧张。
周文焕的高热和抽搐在太医的全力救治下勉强控制住,但人依旧昏迷不醒,如同废人。太医们日夜轮守,翻遍了医书古籍,对那诡异凶猛的急症束手无策,最终只能归结为急火攻心,风邪入髓这类含糊其辞的说法。但奇毒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太子的命令得到了最彻底的执行。周文焕近身服侍的仆从被严加盘问隔离,他近一个月的所有饮食、接触物品,甚至往来文书,都被翻了个底朝天。那碗山珍暖胃汤被反复检验,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鹤顶红伴生草根粉,本就不是毒,与寻常山珍无异。
我被安置在营地边缘一处单独的帐篷里,名义上是协助调查,实则形同软禁。碧荷战战兢兢地陪着我,大气不敢出。每日只有送饭的守卫进出,带来营地压抑气氛的只言片语。
我知道,风暴正在酝酿。
第三天黄昏,一名内侍来到我的帐篷外,态度恭敬却不容拒绝:林姑娘,殿下有请。
终于来了。我理了理素净的衣裙,神色平静地跟着内侍走向太子营帐。营帐内灯火通明,太子李珩端坐主位,面色比初见时憔悴了几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思和凝重。他身旁侍立着几位心腹属官和那位王院判,气氛肃穆。
臣女林晚初,参见太子殿下。我依礼参拜。
免礼。李珩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目光落在我身上,锐利依旧,却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多了几分探究。林姑娘,这几日委屈你了。
殿下言重,臣女不敢。我垂眸应道。
周司直之事,疑点重重。李珩开门见山,声音低沉,太医反复查验,你那汤羹,确实无毒。周司直身边诸人,亦未查出明显异状。然其病症,凶险诡异,绝非偶然。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姑娘当日所言‘潜伏奇毒’,似有所指。不知…姑娘何以作此论断又可知晓此毒…为何
来了!最关键的问题!
我抬起头,迎上太子深邃的目光。帐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审视、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回禀殿下,我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臣女不敢妄言知晓具体毒物。只是…家父生前,曾在光禄寺任职,掌管部分宫廷宴飨膳食。臣女幼时顽劣,常于父亲书房翻阅杂书,曾在一本前朝遗留的南疆异闻录中,见过一种奇毒记载。
我的话语半真半假。父亲确实在光禄寺任职过,但南疆异闻录,自然来自沈砚的书房。这个身份背景,此刻成了我最大的掩护。
此毒名曰‘千机引’,据载,产自南疆瘴疠之地,无色无味,可混入饮食,长期少量服食,初期毫无异状,状若常人。然一旦积累至临界,或遇特定引药激发,便会骤然爆发,症状酷似急热重症,高热、抽搐、吐逆,心脉衰竭…最终…暴毙而亡!且因其隐秘阴毒,极难被寻常手段验出!
暴毙而亡四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帐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几位属官脸色煞白。王院判更是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爆射,喃喃道:千机引…千机引…老臣…老臣似乎在一本孤本残卷上见过此名!症状…竟如此吻合!
太子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放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隐隐凸起。他死死盯着我:那书中…可记载了引药为何又…可有解法
书中记载模糊,只提及此毒需长期施为,引药亦千奇百怪,或为气味相冲之物,或为特定时辰…至于解法…我微微摇头,脸上适时地露出悲悯和无奈,记载语焉不详,只道‘毒入心脉,神仙难救’。唯有在毒发初期,寻得下毒之媒介,或可延缓一二…
我的回答,将周文焕彻底钉死在了中毒者的耻辱柱上!更暗示了一个恐怖的可能——这毒,是有人长期、精心地对他下的!而他的身份,是太子近臣!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营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恐惧和猜忌如同无形的毒藤,瞬间爬满了每个人的心头。是谁谁要对周文焕下如此毒手目标仅仅是周文焕,还是…他背后的东宫太子
李珩缓缓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深沉的冰寒,再不见半点温润。他挥了挥手,声音疲惫而沙哑:本宫知道了。林姑娘博闻强识,此番…多谢了。你且回去休息吧。
臣女告退。我再次行礼,平静地退出了压抑得令人窒息的营帐。
我知道,一颗怀疑的种子,已经深埋在了这位看似温厚、实则心志坚韧的储君心中。周文焕成了一个活生生的警示,东宫这潭看似平静的水下,早已暗流汹涌,毒蛇潜伏!一场针对东宫内部、彻查所有可疑人员、尤其是接近太子饮食起居之人的风暴,即将以雷霆之势展开!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沈砚,他精心埋下的棋子周文焕,不仅彻底废了,更成了引爆他阴谋的第一颗惊雷!东宫这面盾牌,已经竖了起来,并且,矛头所指,正是他沈砚的方向!
夜色如墨。我回到自己的小帐篷,碧荷立刻紧张地迎上来:小姐,没事吧
我走到窗边,望着营地中央那顶依旧灯火通明、气氛凝重的太子营帐,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
没事我轻声重复,声音里淬着地狱归来的寒意,好戏…才刚刚开场呢。
周文焕成了东宫一个活生生的警示碑,一个烫手的山芋。他昏迷不醒,被严密看守,太医们束手无策,只能勉强吊着他一口气。东宫内部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一场针对近侍、属官乃至所有能接触太子饮食起居人员的秘密清洗,在太子李珩冰封般的面容下,悄然展开。
我这位点破迷局的林姑娘,处境也变得微妙起来。不再是单纯的嫌疑人,却也绝不可能被轻易放归。太子显然对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或者说,是对我口中那本南疆异闻录以及我本人可能带来的价值,产生了兴趣。
几日后,一队东宫侍卫护送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离开了青溪坡营地,驶向京城。马车内坐着的,正是我和碧荷。目的地,是东宫在皇城内的一处别院。名义上,是太子感念我父亲生前清誉,又体恤我体弱受惊,特赐别院静养。实则,是将我置于他的羽翼(或者说监视)之下。
对此,我心知肚明,坦然接受。这正合我意。靠近权力中心,才能更好地搅动风云。
别院清幽雅致,守卫森严却不显山露水。我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每日除了必要的饮食起居,便是看书、写字,偶尔在院中侍弄几株花草,安静得如同真正的养病之人。只有我自己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碧荷成了我唯一的耳目。她机灵,又有着天然的不起眼优势,通过和别院中一些低阶侍女、洒扫仆役的闲聊,总能带回一些零碎的、关于朝堂和东宫的消息碎片。
小姐,听说…听说周大人那边还是没醒,太医说…怕是难了。碧荷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后怕。
嗯。我淡淡应着,修剪着一盆兰草的枯叶。周文焕的结局早已注定,废棋一枚。
还有…宫里好像不太平了。碧荷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神秘,听说陛下…陛下最近龙体越发欠安了,连着好几日都没上朝…朝政都是几位阁老和…和沈大人主持。
她提到沈大人时,声音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沈砚!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我刻意维持的平静。我修剪的动作微微一顿。
哦我放下银剪,拿起一块细棉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沈大人…权势果然滔天。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可不是嘛!碧荷没察觉我的异样,自顾自地说着听来的八卦,还有还有,听说…听说太子殿下最近脾气不太好,发落了好几个东宫的旧人呢!连…连一个管库房的老内侍都被撵出去了,说是手脚不干净…可那老内侍都伺候了快二十年了…
清洗开始了。我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李珩的动作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还要狠。看来周文焕这颗毒瘤,是真的让他如芒在背了。
对了小姐,碧荷像是想起了什么,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奴婢今天去领份例,听到两个小公公在假山后头嘀咕…好像…好像提到什么‘北镇抚司’…什么‘查抄’…还有什么‘江南道’的账本…听着怪吓人的…
北镇抚司查抄江南道账本
这几个词如同闪电划过我的脑海!前世记忆的碎片瞬间拼凑起来!沈砚能最终登顶,除了除掉太子,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他利用北镇抚司这把皇帝手中的快刀,以雷霆手段铲除了朝中最后一批忠于太子的清流砥柱!而切入点,就是江南道盐税贪腐大案!他栽赃嫁祸,罗织罪名,将几位德高望重、与太子关系密切的老臣牵连下狱,抄家灭门!一举扫清了障碍,也彻底震慑了朝堂!
算算时间,这场腥风血雨,似乎…就在眼前了!
心脏猛地一沉。不行!绝不能让沈砚再次得逞!那些老臣是清流脊梁,更是未来对抗沈砚的重要力量!若让他们就此倒下,太子将彻底孤立无援!
必须阻止!可我现在身陷别院,如同笼中鸟,如何能插手朝堂倾轧直接去找太子空口无凭,我如何取信于他又如何解释我知晓沈砚的阴谋
焦虑如同藤蔓缠绕上来。我在小小的庭院中踱步,目光扫过院墙一角,那里堆放着一些修剪下来的枯枝败叶,一个负责洒扫的哑仆正佝偻着背,默默地将它们收拢。
哑仆…枯枝…火…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骤然窜入我的脑海!
火光!只有一场足够惊动整个京城、足以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的意外之火,才能打破这僵局!才能制造一个混乱的契机!才能让我有机会,将那份致命的提醒,送到该送的人手中!
计划在电光火石间成形。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却又在极致的冷静下被反复推敲。
目标:别院西北角,那间存放着废弃家具和部分杂物的库房。位置偏僻,远离主屋,引燃后容易控制,不易伤人,又能制造足够大的动静和烟雾。
时机:深夜,万籁俱寂,守卫相对松懈之时。
执行:需要一个绝对可靠、且能避开所有人耳目的帮手。哑仆老李!他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在别院中如同隐形人,平日负责最脏最累的洒扫搬运,对库房位置和杂物堆放极为熟悉!更重要的是,前世我模糊记得,老李有个儿子,似乎就是死在江南那次沈砚制造的冤狱里!仇恨,是最好的驱动力!
我没有时间犹豫。当夜,我让碧荷以我的名义,悄悄将库房钥匙遗失在哑仆老李每日必经的僻静小路上。钥匙下面,压着一张折叠好的纸条,上面画着极其简单的图画:一个燃烧的火把,指向库房方向;一个沙漏,漏沙指向子时;还有一个简陋的包袱图案,旁边画着几个逃跑的小人。最后,在包袱旁,用炭笔画了一个极其简略的江南地图轮廓,并在上面打了一个猩红的叉!
图画直白而残酷。点火,时间,逃离,还有…指向江南的仇恨!
老李捡到了钥匙和纸条。他佝偻的背影在昏暗的月光下停顿了许久,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纸条上那个猩红的叉,干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他默默地将钥匙和纸条揣入怀中,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佝偻着背,消失在黑暗的甬道尽头。
子夜时分。
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歇了。别院沉浸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只有巡逻守卫单调的脚步声偶尔打破寂静。
突然!
走水啦!走水啦!库房!库房走水啦——!
凄厉的呼喊如同鬼啸,撕裂了夜的宁静!紧接着,是铜锣被疯狂敲响的刺耳哐哐声!
西北角的方向,冲天的火光骤然腾起!赤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夜空,滚滚浓烟如同狰狞的巨兽,翻腾着直冲云霄!火光照亮了小半个别院,也映照出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
快!库房!快救火!
水!快打水!
保护殿下!保护林姑娘!其他人快去救火!
整个别院瞬间炸开了锅!尖叫声、呼喊声、杂乱的脚步声、水桶碰撞声…乱成一团!守卫们像没头苍蝇般冲向起火点,人影幢幢,呼喝不绝,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混乱,就是最好的掩护!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冲天的火光吸引过去时,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别院靠近前院的一处回廊。这里是守卫相对薄弱之处,此刻更是空无一人。
我迅速找到廊柱下一个不起眼的缝隙——那是白日里我让碧荷偷偷观察好的、一个负责传递外间消息的小内侍惯常放置平安符的隐秘角落。我将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只有巴掌大小的小册子,飞快地塞了进去。册子封面上,是我用簪花小楷工整写下的几个字:《江南盐政要略疏》。
册子内容,是我凭着前世记忆,在别院这几日静养时,昼夜不停、耗尽心力默写出来的!里面详细记录了沈砚即将用来构陷几位清流重臣的关键罪证——那些伪造的、指向江南盐税亏空的铁证漏洞所在!以及沈砚安插在江南道几个关键位置上、负责具体执行构陷的爪牙名单!
这是我用命赌来的情报!是我投向沈砚心脏的第一把淬毒匕首!
做完这一切,我迅速退回阴影中,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浓烟被夜风吹拂过来,呛得我喉咙发痒,眼眶刺痛。
远处,火光依旧冲天,救火的呼喝声震耳欲聋。
混乱中,无人察觉,一个佝偻的身影,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如同融入阴影的老鼠,趁着守卫被调往火场、后门无人看守的空隙,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别院,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老李,走了。带着我给他的逃离指令,也带着对江南那个猩红叉的刻骨仇恨。他会活下去,像一颗沉默的种子,也许有一天,会在某个地方生根发芽。
火势最终被扑灭。库房烧毁了大半,所幸都是废弃杂物,损失不大。别院上下虚惊一场,最后归结为天干物燥,哑仆老李不慎遗留火种所致。一场小小的意外,无人在意。
只有太子李珩,在次日听闻意外汇报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深邃的目光扫过别院,最终落在了前院回廊的方向,若有所思。
几日后,一个寻常的清晨。那个负责传递消息的小内侍,像往常一样,来到回廊角落,准备取走他供奉的平安符。
他的手摸进缝隙,却碰到了一个陌生的、带着棱角的硬物。
他疑惑地掏出来,是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字迹娟秀的小册子——《江南盐政要略疏》。
小内侍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像捧着烧红的烙铁,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然后死死地将册子揣入怀中,跌跌撞撞地朝着太子书房的方向狂奔而去!
风暴,终于从东宫别院,席卷向了整个朝堂!
接下来的日子,京城的天,变了。
表面依旧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静,但暗地里的波涛汹涌,连身处别院一隅的我,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山雨欲来的窒息。
碧荷带回来的消息越来越零碎,也越来越惊心动魄。
小姐!不得了了!听说…听说北镇抚司的人,前几天突然去了江南!动静可大了!
小姐!京里也出事了!吏部的王侍郎…就是那个总爱写诗骂…呃…劝谏陛下的老大人,昨儿个夜里被…被请去北镇抚司‘喝茶’了!
还有都察院的刘御史!听说他家里被抄了!说是…说是查出了什么通敌的信天爷啊,刘御史多耿直的一个人啊…
现在外头都传疯了!说…说江南那边查出了天大的盐税窟窿!牵扯了好些个大官呢!都说是…都说是太子殿下的人…
消息纷乱,但指向无比清晰——沈砚动手了!北镇抚司这把快刀,正按照他前世的剧本,凶猛地砍向那些清流脊梁!栽赃、构陷、抄家…雷霆万钧!他要用这些人的血,铺就他通往龙椅的最后一级台阶!更要借此,将脏水泼向太子!
别院里的气氛也一日紧过一日。守卫明显增加了,进出盘查变得极其严格。太子李珩再也没有召见过我,但我知道,他此刻承受着何等巨大的压力。朝堂攻讦,父皇猜忌,清流凋零…他如同怒海中的孤舟,随时可能倾覆。
我如同困兽,在精致的牢笼里焦灼地踱步。那本册子…太子看到了吗他信了吗他可有采取行动还是…在沈砚滔天的权势和铁证面前,他选择了隐忍,甚至…妥协
时间一天天过去,坏消息接踵而至。被下狱、被抄家的名单越来越长,其中不乏前世在沈砚屠刀下陨落的名字。一种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我的心脏。难道…重来一次,我依旧无法改变什么难道历史的车轮,注定要碾过所有人的尸骨,将沈砚送上那至尊之位
就在我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京城上空!
小姐!小姐!!碧荷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我的房间,脸上毫无血色,眼睛却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出…出大事了!沈…沈大人!沈砚!他…他反了!!
我的身体猛地一晃,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稳,声音干涩:…什么
是真的!碧荷语无伦次,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就在刚才!城…城西羽林卫大营突然火光冲天!喊杀声隔着几条街都能听见!还有…还有宫门方向!玄武门!守门的禁军好像…好像倒戈了!他们打开了宫门!放…放进来好多兵!打着‘清君侧,诛奸佞’的旗号!领头的…领头的就是沈砚!他…他穿着铠甲!带着兵…杀进皇城了!!
轰——!
碧荷的话,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我的天灵盖上!震得我神魂俱颤!
反了沈砚反了就在此刻!怎么会这么快!比前世…整整提前了大半年!
电光火石间,我瞬间明白了!是我的搅局!是我救太子的举动,是我引爆周文焕,是我送去的那本揭露他江南阴谋的册子!逼得他不得不狗急跳墙,提前发动了蓄谋已久的宫变!因为再不动手,等太子缓过气来,利用那本册子查下去,他沈砚就是万劫不复!
滔天的恨意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快意瞬间席卷了我全身!沈砚!你终于撕下那层道貌岸然的伪装了!也好!也好!让这场清算,来得更直接,更猛烈些吧!
太子呢太子殿下何在!我抓住碧荷的肩膀,厉声问道。这才是关键!太子绝不能死!他若死在宫变之中,沈砚就彻底名正言顺了!
不…不知道!碧荷吓得直哆嗦,宫里…宫里全乱了!到处都是兵!到处都在杀人!听说…听说好多大臣都被堵在宫里了…太子殿下…殿下他…
碧荷的话被外面骤然爆发的、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和兵器撞击声彻底淹没!那声音如此之近,仿佛就在别院的围墙之外!
杀——!
保护殿下!挡住叛军!
沈砚逆贼!受死!
火光!冲天而起的火光再次映红了夜空!这一次,不是小小的库房,而是整个皇城!浓烟滚滚,遮天蔽月!兵刃交击的刺耳锐响、濒死的惨嚎、战马的嘶鸣…如同地狱的丧钟,在京城上空疯狂敲响!
宫变!开始了!
别院的大门被轰然撞开!一队盔甲染血、杀气腾腾的叛军士兵冲了进来,为首的小校面目狰狞,手中滴血的钢刀直指庭院:搜!太子余孽,一个不留!
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猛地推开碧荷,厉声道:躲起来!无论发生什么,别出来!
然后,我一把抄起桌上用来修剪花枝的银剪,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触感给了我一丝力量。我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向庭院,走向那片血与火的修罗场!
沈砚!你想要这江山想要我的命
那就来吧!
看看这一世,鹿死谁手!
别院的门被撞得四分五裂,碎木飞溅。十几个叛军如狼似虎地冲进来,盔甲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血,在冲天的火光映照下,反射出狰狞的光。浓烟裹挟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呛得人几欲窒息。
搜!太子和那个姓林的女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为首的小校挥舞着滴血的钢刀,声音嘶哑如同恶鬼。
士兵们立刻分散开来,粗暴地踹开房门,翻箱倒柜,打砸声、怒吼声响成一片。整个别院瞬间沦为炼狱一角。
我站在庭院中央,素色的衣裙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与周遭的混乱血腥格格不入。手中的银剪冰凉,硌得掌心生疼。
头儿!这里有个娘们!一个士兵发现了庭院中的我,立刻大声叫嚷起来。
那小校闻声转头,凶狠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我。他上下打量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淫邪和残忍:林晚初哈!果然是你!沈相有令,格杀勿论!兄弟们,拿下!
几个士兵狞笑着围拢过来,粗粝的手掌带着血腥味抓向我的手臂!
就在他们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的刹那——
咻!咻!咻!
数道尖锐的破空之声撕裂空气!几支漆黑的弩箭如同索命的毒蛇,从庭院角落的阴影中电射而出!
噗嗤!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接连响起!冲在最前面的三个叛军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弩箭精准地贯穿了咽喉或心口,瞪大着不甘的眼睛,重重扑倒在地!
有埋伏!那小校骇然变色,惊怒交加地大吼,下意识地挥刀格挡!
然而,更多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廊柱后、假山旁、甚至屋顶上悄无声息地跃下!他们动作迅捷如电,配合默契,手中短刃在火光下划出致命的寒芒,精准地抹向剩余叛军的脖子!
这些人的身手,绝非普通侍卫!是东宫最精锐、最隐秘的暗卫——影鳞!
杀戮在瞬间开始,又在瞬间结束。十几个叛军,如同被镰刀割倒的麦子,转眼间便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庭院冰冷的青石板上,鲜血汩汩流淌,迅速汇聚成刺目的溪流。只有那个为首的小校,被两名影鳞死死按在地上,卸掉了下巴,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
庭院重新陷入死寂,只有远处皇城方向传来的震天喊杀声和燃烧的噼啪声,提醒着这里依旧是地狱的边缘。
一道身影从庭院的月洞门外快步走入。来人一身银甲染尘,发髻微乱,脸上沾着几道烟熏的痕迹,正是太子李珩!他身后还跟着数名同样甲胄在身的亲卫,个个神情肃杀,带着血战后的疲惫与凌厉。
李珩的目光扫过满地的尸体,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深沉的复杂。
林姑娘!你没事就好!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沉稳有力,叛军攻势太猛,玄武门失守,父皇…父皇被逆贼沈砚挟持于太极殿!孤拼死才带人杀出重围!此地不宜久留,叛军很快会搜到这里!快随孤从密道离开!
我看着他,心中了然。他冒险带人杀回这处别院,并非仅仅是为了救我。恐怕更重要的,是为了确认我是否安全,或者说,确认我这个变数是否还在他掌控之中。那本《江南盐政要略疏》,让他看到了我的价值,也让他对我产生了更深的忌惮。
殿下,我微微屈膝,声音在远处的喊杀声中显得异常平静,陛下被挟持,叛军势大,殿下欲往何处
李珩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决绝:去西山大营!调羽林卫勤王!孤尚有忠义之师在外!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属于储君的最后骄傲。
西山大营我心中冷笑。前世,沈砚敢发动宫变,岂会不防着京畿附近的军队西山大营的主将,恐怕早就被沈砚收买或控制了!太子此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殿下,我抬起头,目光直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西山大营都督赵贲,其爱妾乃沈砚外室之妹。殿下此去,恐为羊入虎口。
李珩和他身后的亲卫脸色剧变!尤其是太子,瞳孔猛地收缩,死死盯着我:此言当真你如何得知
殿下信或不信,一试便知。我的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笃定,但殿下若信臣女,眼下尚有一线生机。
何处生机李珩的声音紧绷到了极点。
城南,我吐出两个字,永宁坊。
李珩眉头紧锁,眼中充满了疑惑和极度的不信任:永宁坊那是京中龙蛇混杂之地!去那里作甚
去寻一人,我迎着他不信的目光,声音斩钉截铁,‘铁鹞子’萧破军!
萧破军!李珩身后的一个亲卫统领失声惊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那个…那个三年前因触怒天威、被革职查办、流落市井的前禁军神弩营指挥使他…他怎么可能……
他能!我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萧破军虽落魄,然其旧部遍布京畿卫戍!更有无数市井豪杰甘为其驱策!其勇,可敌百人!其忠,日月可鉴!唯有他,能在此时此地,聚拢一支足以撕开叛军包围的奇兵!
我直视着太子惊疑不定的眼睛:殿下,此刻,您还有别的选择吗是去赌赵贲的忠心,还是赌萧破军这把蒙尘的利刃沈砚的屠刀,可不会等您犹豫!
远处的喊杀声似乎又近了几分,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李珩的脸色在火光下变幻不定,最终,一丝破釜沉舟的狠厉取代了所有的犹豫。他猛地一挥手:走!去永宁坊!
通往永宁坊的路,是用鲜血铺就的。
皇城附近的几条主干道,早已沦为战场。叛军(打着清君侧旗号的沈砚私军)与忠于皇帝的禁军残部、以及一些自发抵抗的官员家丁混战在一起。尸体堆积如山,断臂残肢随处可见,燃烧的房屋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滚滚,遮蔽了星月。
太子李珩身边的亲卫和影鳞,如同最坚固的盾与最锋利的矛,死死护卫着核心。每一次遭遇叛军的拦截小队,都是一场惨烈的短兵相接。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不断有人倒下,惨叫声不绝于耳。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我紧紧跟在李珩身侧,手中那柄银剪早已染满粘稠的血浆。一个叛军士兵嚎叫着冲破护卫的缝隙,狰狞的面孔和滴血的刀锋直扑向我!千钧一发之际,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考!我侧身险险避开那致命的一刀,手中的银剪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扎进了对方毫无防护的脖颈侧面!
呃…那士兵的眼睛瞬间凸出,嗬嗬地喷着血沫,难以置信地倒了下去。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溅了我一脸。
我握着银剪的手在剧烈颤抖,胃里翻江倒海。杀人…这是我第一次亲手结束一个人的生命。那触感,那声音,那喷溅的温热…远比前世喝下毒酒更直接、更冰冷地冲击着我的灵魂。
李珩瞥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没有言语,只是挥剑格开侧面袭来的长矛,厉声喝道:不要恋战!冲过去!
我们如同在血海尸山中跋涉的孤舟,艰难地向着城南的方向移动。每前进一步,都伴随着生命的消逝。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影鳞也折损了好几个。
终于,在冲破最后一道由叛军把守的街口后,眼前豁然开朗。混乱和火光被甩在了身后,虽然远处依旧喧嚣,但这条通往永宁坊的小巷,暂时显得安静而破败。低矮杂乱的房屋,斑驳的墙壁,空气中弥漫着贫民区特有的、混杂着各种气味的潮湿气息。
一行人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几乎是相互搀扶着才没有倒下。李珩拄着剑,剧烈地喘息着,银甲上布满了刀痕和血污,早已失去了皇家的威仪。
萧破军…在何处他喘息着问,声音嘶哑。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辨认了一下方向,指向巷子深处一间门口挂着破旧陈记铁匠铺招牌的铺子:就在那里。
铁匠铺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叮叮当当、有节奏的打铁声,在周遭的混乱背景音下,显得格外突兀和…镇定。
李珩示意一名亲卫上前。亲卫警惕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铺内光线昏暗,炉火熊熊,热浪扑面。一个赤着上身、肌肉虬结如铁的壮硕身影,正背对着门口,轮着一柄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砧台上一块烧红的铁胚上。火星四溅。
萧破军!亲卫沉声喝道。
打铁声戛然而止。
那壮汉缓缓转过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汗水和油污,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边眉骨斜劈至嘴角,让他原本刚毅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凶悍。他眼神浑浊,带着一种市井之徒特有的麻木和戾气,懒洋洋地扫了我们这群狼狈不堪、甲胄染血的闯入者一眼。
找谁声音粗嘎,像砂纸磨过石头。
铁鹞子,萧破军!亲卫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命令,太子殿下在此,命你速速率旧部,护驾勤王!
太子萧破军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随即被更深的麻木和讥诮覆盖。他嗤笑一声,随手将沉重的铁锤哐当一声丢在砧台上,激起一片灰尘。他慢条斯理地拿起搭在肩上一条脏污的汗巾,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汗和油污。
太子呵呵…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容带着浓重的市井痞气和毫不掩饰的嘲弄,老子现在就是个臭打铁的。什么太子不太子,勤王不勤王的关老子屁事!他伸手指了指门外,语气轻佻,外头杀得那么热闹,你们这些当官的老爷们自己玩去!别耽误老子打铁吃饭!
放肆!亲卫统领勃然大怒,手按上了刀柄,萧破军!你可知抗旨不遵,是诛九族的大罪!
诛九族萧破军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嘶哑而悲凉,老子全家死绝的时候,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太子、将军,在哪儿!啊!三年前,老子在边关浴血奋战,只求无愧于心!结果呢一道莫须有的罪名,夺了老子的官,抄了老子的家!老母活活气死!妻儿流放途中病死!九族老子现在孤家寡人一个!有种你现在就砍了老子!来啊!他猛地挺起胸膛,指着自己心口,眼中爆发出困兽般的凶光,朝这儿砍!给老子个痛快!
他嘶吼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亲卫统领脸上。那滔天的怨气和不平,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烧着小小的铁匠铺。李珩和他身后的亲卫们,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萧破军的遭遇,是朝廷亏欠于他,更是皇权之下无数冤屈的缩影。此刻用大义名分去压他,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亲卫统领气得浑身发抖,手死死按着刀柄,却终究没能拔出来。他知道,此刻动手,只会彻底激怒这头受伤的猛虎。
气氛僵持到了冰点。李珩的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最后一丝希望,似乎也要在这满含怨毒的拒绝中破灭。远处的喊杀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我拨开挡在前面的亲卫,走上前去。
我没有看愤怒的萧破军,也没有看脸色难看的太子。我的目光,落在了铁匠铺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木架上。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把长弓。弓身黝黑,造型古朴,弓臂上似乎刻着一些模糊的纹路,落满了灰尘,仿佛一件被彻底遗忘的旧物。
我走过去,不顾萧破军陡然变得凌厉警惕的目光,伸手拂去了弓臂上的积尘。手指触碰到冰冷的木质和那些凹凸的刻痕。
然后,我转过身,面对着萧破军那双充满戾气和戒备的眼睛,用一种平静得近乎诡异的声音,缓缓开口,念出了一串数字:
庚辰年,七月初九,未时三刻,落鹰峡,西北风,三石强弓,四百二十步。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回荡在寂静的铁匠铺里。
萧破军脸上的凶悍和嘲弄,在我念出第一个字时就瞬间凝固了!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到了极致,里面所有的麻木、怨毒、市井的油滑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纯粹的、无法置信的惊骇!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古铜色的脸庞瞬间褪尽血色,变得一片惨白!那道狰狞的刀疤也扭曲起来!
你…你…他伸手指着我,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如同破旧的风箱,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串数字,那精确到刻、到风向、到弓力、到步数的描述…是他一生最辉煌也最痛苦的烙印!是他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绝密!
落鹰峡!那场奠定了他铁鹞子赫赫威名、却也间接导致他后来被构陷的传奇狙杀!他一箭射杀敌酋,扭转战局!而当时所有的细节,只有天知,地知,他知!绝不可能有第四个人知晓!
眼前的女子…她是谁!她怎么可能知道!
看着萧破军那如同见了鬼的表情,我知道,赌对了!前世,沈砚在登基后为了彰显宽仁,曾假惺惺地重新调查过一批旧案,其中就包括萧破军的案子。在那些尘封的卷宗夹层里,我无意间看到了这份关于落鹰峡狙杀的绝密战报记录!沈砚留下它,或许是为了留个把柄,却成了我此刻撬动萧破军这柄蒙尘利刃的唯一钥匙!
萧将军,我迎着他惊骇欲绝的目光,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您心中的恨,比这炉火更烈。您手中的刀,不该只在砧台上敲打废铁。
我指向门外,皇城方向那映红天际的火光,那震耳欲聋的喊杀:您看看外面!看看这京城!看看这被叛军铁蹄践踏的江山!看看那被逆贼挟持的君王!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怆的控诉和煽动:您恨朝廷不公,恨奸佞当道!可您更该恨的,是外面那个掀起这场滔天血祸、让无数百姓家破人亡、让这朗朗乾坤化为地狱的逆贼——沈砚!
沈砚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萧破军眼中所有的恨意!这个名字,和他自身的冤屈、和他家破人亡的惨剧,早已死死纠缠在一起!
是他!构陷忠良,祸乱朝纲!是他!让无数像您一样的忠勇之士蒙冤受屈!是他!让这大好的河山,血流成河!尸骨如山!我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凿击着他心中那座由怨恨筑起的堡垒!
萧破军!我厉声喝问,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您的弓,还能射穿四百二十步外的贼酋!您的刀,难道就只敢对着砧台和这些无辜的废铁吗!
您的一身本事,满腔热血!是愿意在这破铁铺里烂掉,和废铁一起生锈!还是…愿意随太子殿下杀出去!用沈砚和他走狗的血,洗刷您的不平!祭奠您枉死的亲人!还这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轰——!
炉膛里的火焰猛地蹿高了一下,映照着萧破军剧烈起伏的胸膛和他那双瞬间被熊熊烈焰点燃的眼睛!那里面,麻木和怨毒被彻底烧尽,只剩下滔天的战意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任何人,几步冲到角落那个木架前,一把抓起那把落满灰尘的黝黑长弓!
粗糙的大手拂过冰冷的弓身,拂过那些模糊的刻痕。动作温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脸颊,却又带着一种火山即将喷发的颤抖。
然后,他猛地将长弓背在身后!顺手抄起砧台旁倚着的一把厚重、刃口闪着寒光的斩马巨刀!刀身沉重,被他单手提起,竟似轻若无物!
他转过身,面向太子李珩。那双被炉火映照的眼睛,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他不再是一个麻木的打铁匠,而是重新变回了那个令敌寇闻风丧胆的铁鹞子!
没有言语,没有跪拜。
萧破军只是将手中那柄沉重的斩马巨刀,刀尖重重地往地上一顿!
咚!
一声闷响,震得地面微颤,灰尘簌簌落下。
他昂起头,那道狰狞的刀疤在火光下如同活物,粗嘎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整个铁匠铺:
萧破军!愿为殿下前驱!斩尽逆贼!至死方休!
永宁坊深处,这间不起眼的铁匠铺,仿佛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
萧破军那一声至死方休的怒吼,如同点燃引信的火星。他没有丝毫停留,抓起长弓和斩马刀,如同一头发狂的蛮牛,率先冲出了铁匠铺,一头扎进外面混乱的夜色中。
他没有直接奔向皇城,而是冲向了永宁坊更深处那些如同迷宫般错综复杂的陋巷窄街。他对这里的地形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纹。他冲进一间间低矮破败的房屋,踹开一扇扇紧闭的门板,用那粗嘎如同破锣、却又极具穿透力的嗓子嘶吼着:
老子的兵呢!都他娘的给老子滚出来!
疤脸刘!赵瘸子!孙猴子!王铁头!是带把的就别装死!
沈砚那狗日的反了!杀进皇城了!太子殿下就在老子身后!跟老子杀官狗!清君侧!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
抄家伙!跟老子上!
他的吼声在狭窄的巷弄里回荡,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血脉贲张的煽动力。回应他的,是此起彼伏的开门声、粗野的应和声、翻箱倒柜找兵器的碰撞声!
萧头儿!
是萧大哥!!
操他娘的沈砚!干他!
抄家伙!跟萧大哥走!
一个个身影从那些破败的房屋里冲了出来!他们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脸上带着狰狞的旧疤,有的穿着破烂的号衣,有的干脆光着膀子!他们手中拿着的武器也五花八门:锈迹斑斑的腰刀、断了半截的长矛、沉重的铁棍、甚至还有门闩和菜刀!但他们的眼神,却无一例外地燃烧着和萧破军一样的疯狂火焰!
这些人,都是萧破军昔日的部下!三年前那场冤狱后,他们或被革职,或被流放,侥幸逃脱的,也大多像萧破军一样,隐姓埋名,在这龙蛇混杂的永宁坊苟延残喘。他们心中积压了三年的怨气、不平和对沈砚的刻骨仇恨,在此刻被萧破军彻底点燃!
如同滚雪球一般!萧破军身后的人越聚越多!从最初的十几个,迅速膨胀到几十人、上百人!他们汇成一股沉默而凶悍的洪流,在萧破军的带领下,沉默地奔跑在永宁坊的阴影里,目标直指火光冲天的皇城方向!
没有口号,没有阵型,只有粗重的喘息、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的铿锵!这是一支由怨气、仇恨和最后一丝被唤醒的忠勇凝聚成的亡命之师!
太子李珩和我,带着仅存的几名亲卫和影鳞,紧紧跟在队伍后面。看着眼前这支沉默冲锋、散发着浓烈煞气的队伍,李珩的脸上充满了震撼和一种复杂的激动。他或许从未想过,在这最肮脏破败的角落里,竟然还藏着这样一股足以撼动乾坤的力量!
我们这支奇兵,如同黑夜中的幽灵,凭借着萧破军对京城街巷的无比熟悉,巧妙地避开叛军主力把守的大道,在燃烧的废墟和混乱的小巷中穿行。每一次遭遇小股叛军的巡逻队,迎接他们的都是萧破军和他那群如同饿狼般部下的疯狂扑杀!
战斗残酷而高效。这些老兵油子,或许纪律散漫,但论起街头巷战和搏命厮杀,远非那些养尊处优的禁军可比。他们配合默契,下手狠辣,往往一个照面,就用最原始、最暴力的方式将敌人撕碎!鲜血和死亡成了这条通往皇城之路唯一的注脚。
终于,皇城那巍峨的宫墙和巨大的玄武门,再次出现在视野中!此刻的玄武门,城门洞开,门楼上下火光冲天!叛军的旗帜在火光中招展,城门口和附近街道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叛军士兵,如同蚁群,正疯狂地向皇城内冲击!
喊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汇聚成一股震耳欲聋的声浪,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殿下!玄武门已被叛军占据!守军…怕是凶多吉少!一名亲卫统领嘶声喊道,声音带着绝望。
李珩望着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城门,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决绝。硬冲无异于以卵击石!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冲在最前面的萧破军猛地停下脚步。他抬起头,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玄武门高高的门楼!火光映照下,门楼上似乎有几道人影在晃动,其中一人身形挺拔,穿着与其他叛军不同的华丽甲胄,正对着城下的战场指指点点,似乎在发号施令!
距离!超过三百步!中间隔着密密麻麻的叛军士兵!
萧破军眼中凶光爆射!他猛地将斩马刀插在地上,反手取下了背上那把黝黑的长弓!
动作快如闪电!抽箭!搭弦!开弓!
那柄看似古朴的长弓,在他虬结如铁的臂膀下,竟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弓开如满月!黝黑的弓身仿佛活了过来,在火光下流动着幽暗的光泽!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杀气瞬间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城下喧嚣的战场,远处震天的喊杀,似乎都离得很远很远。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那个弯弓搭箭、如同战神般的身影吸引!
李珩屏住了呼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希冀!他身边的亲卫和那些亡命老兵,也全都停下了动作,死死地盯着萧破军和他手中那支蓄势待发的箭!
城楼上,那个被萧破军锁定的华丽身影,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头,目光扫向这边!
就在那人转头的瞬间——
嘣——!
一声震人心魄的弓弦爆响!如同惊雷炸裂!
一道乌黑的流光,撕裂了混乱的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以超越肉眼捕捉的速度!如同死神的召唤!精准地、决绝地射向玄武门楼!
城楼上,那个穿着华丽甲胄的身影,脸上的惊愕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
噗嗤!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声响!
乌黑的箭矢,如同热刀切牛油,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华丽头盔下那张惊愕的脸!箭头带着一蓬刺目的红白之物,从后脑勺贯穿而出!余势不减,深深钉入其身后一名亲兵的胸膛!
城楼上,瞬间死寂!
那道华丽的身影晃了晃,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麻袋,软软地、直挺挺地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城垛上,半截身子悬空,鲜血如同瀑布般顺着城墙流淌而下!
赵…赵都督死了!!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如同丧钟般在玄武门楼上炸响!
城下,所有正在冲锋的叛军士兵,动作齐齐一滞!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城楼!
赵贲!西山大营都督!沈砚此次宫变掌控京畿兵权的关键人物之一!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箭毙命!钉死在了玄武门楼!
吼——!!!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萧破军和他身后那群亡命之徒如同火山爆发般的狂吼!那吼声汇聚成一股滔天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叛军士兵的意志!
杀——!!!萧破军拔出地上的斩马刀,第一个如同出闸的猛虎,咆哮着冲向那瞬间陷入混乱的玄武门!
杀!!!他身后的老兵们,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积压了三年的怨毒和此刻沸腾的杀意,疯狂地涌了上去!
太子李珩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长剑高举:天佑大胤!将士们!随孤杀进去!诛杀逆贼!救驾勤王!!
杀!杀!杀!!
震天的怒吼,响彻云霄!
玄武门,这扇被叛军占据的皇城大门,在萧破军那惊天一箭和随之而来的亡命冲锋下,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皇城,最后的防线,在血与火中,摇摇欲坠!
冲过玄武门那血腥的绞肉场,皇城内部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昔日庄严肃穆的宫殿楼阁,此刻处处是燃烧的火焰、坍塌的断壁残垣和堆积如山的尸体。白玉石阶被染成暗红,雕梁画栋上溅满血污。叛军与忠于皇室的零星抵抗力量在每一条宫道、每一座殿宇间展开殊死搏杀,喊杀声、惨嚎声、兵刃撞击声震耳欲聋,浓烟滚滚,遮蔽了天空。
萧破军和他那群由市井亡徒组成的奇兵,如同注入沸油的火场,瞬间点燃了皇城内本已绝望的抵抗意志。他们悍不畏死,打法凶悍刁钻,专挑叛军的薄弱处狠凿。萧破军本人更是如同战神附体,那把沉重的斩马刀在他手中化作死神的镰刀,所过之处,掀起一片腥风血雨!他身后的老兵们嗷嗷叫着,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紧紧跟随,将混乱和死亡疯狂地扩散开去。
太子李珩在我的指引下,目标极其明确——太极殿!那是皇帝被挟持的地方,也是这场叛乱的风暴眼!我们必须赶在沈砚狗急跳墙、弑君夺位之前赶到!
一路血战,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影鳞也只剩下最后两人。当我们终于冲破最后一道由叛军精锐把守的宫门,踏上通往太极殿那漫长而空旷的汉白玉广场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谷底。
广场上,黑压压地排列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叛军方阵!刀枪如林,甲胄森然!一面巨大的、绣着狰狞狴犴图腾的黑色大纛,在太极殿高高的丹陛前猎猎作响!大纛之下,一人身披玄色蟠龙金甲,身姿挺拔如松,正是沈砚!他手握一柄滴血的长剑,剑尖斜指地面,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和滔天的杀气!
而在沈砚身前不远处的丹陛之下,一个明黄色的身影被两名如狼似虎的叛军武士死死按着,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正是老皇帝!他头上的冠冕歪斜,龙袍破损,形容狼狈不堪,脸上充满了惊惧和绝望。
沈砚的身后,太极殿那扇巨大的、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朱漆大门,紧紧关闭着。门前的丹陛上,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和战斗的痕迹。
显然,沈砚已经彻底掌控了局面!他挟持了皇帝,逼退了殿内最后的抵抗力量,正准备进行最后的禅让仪式,或者说,最后的弑君夺位!
我们这支浑身浴血、人数寥寥的队伍,突然出现在空旷广场的边缘,显得如此突兀和渺小。
太子殿下沈砚冰冷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清晰地穿透了整个广场,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您终于来了。可惜…晚了一步。
他微微抬手。他身后那黑压压的叛军方阵,如同得到指令的机器,齐刷刷地转过身!成千上万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瞬间锁定了我们!那沉重的杀气如同山岳般碾压过来,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李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身后的亲卫和仅存的影鳞,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身体绷紧到了极致。萧破军和他那群亡命之徒也停下了脚步,看着眼前这如同钢铁森林般的庞大敌阵,眼中也第一次露出了凝重和一丝…绝望。
实力悬殊,云泥之别!这根本是一场毫无胜算的冲锋!
沈砚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缓缓扫过我们这支残兵败将。当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时,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诧、愤怒、一丝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林晚初…他缓缓念出我的名字,声音低沉得可怕,果然…是你。
他踏前一步,玄甲在火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和审判:好!很好!都到齐了!也省得本相一个个去找!
他猛地举起手中滴血的长剑,剑尖直指苍穹,声音如同雷霆,响彻整个广场:
陛下昏聩!太子无德!致使朝纲败坏,民不聊生!今,本相顺天应人,清君侧,诛奸佞!陛下已下罪己诏,愿禅位于贤!尔等乱臣贼子,还不速速跪下受缚!否则…格杀勿论!!
随着他的话音,那黑压压的叛军方阵齐声怒吼:跪!跪!跪!!
声浪如同海啸,震得人耳膜生疼,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巨浪,狠狠拍打过来!太子李珩身体晃了晃,拄着剑才勉强站稳,脸上毫无血色。他身后的亲卫和萧破军等人,也无不色变。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我,动了。
我没有后退,反而一步步向前走去。步履从容,踏过染血的白玉地砖,走向那片钢铁森林,走向那个掌控着生杀大权的玄甲身影。
晚初!李珩惊骇地低呼。
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我,握着剑柄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整个广场,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这个突兀走出的女子身上。叛军的怒吼声都下意识地低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兵器摩擦甲胄的铿锵。
我走到距离沈砚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这个距离,足够我看清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也足够他看清我眼底深藏的冰棱。
我抬起头,迎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眸子,唇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
不是笑。那弧度冰冷、锋利,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嘲弄和毁灭的快意。
然后,我抬起手。
不是指向沈砚,也不是指向那黑压压的叛军。
我的手指,越过了沈砚,越过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皇帝,越过了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太极殿朱门,直直地指向了——
太极殿那高高的、金碧辉煌的殿顶!
沈大人,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死寂的广场,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您想要的‘贤’,恐怕…不在殿内吧
轰——!
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脑海!沈砚的脸色,在听到我这句话的瞬间,剧变!那是一种被彻底戳穿核心秘密的惊骇和暴怒!他猛地抬头,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向太极殿顶!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慌乱!
就在所有人被我这句石破天惊的话震得心神失守、下意识地望向太极殿顶的刹那——
异变陡生!
太极殿那巨大的、紧闭的朱漆大门,突然从里面被猛地撞开!
一道身影如同闪电般从殿内激射而出!此人一身玄色夜行衣,身形矫健如豹,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充满戾气的眼睛!他手中紧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目标明确无比——直扑跪在丹陛下的老皇帝!
护驾!!太子李珩目眦欲裂,嘶声狂吼!
然而,一切都太快了!那刺客的身法快得如同鬼魅,显然是蓄谋已久,就等着这所有人注意力被转移的致命瞬间!
眼看那闪烁着死亡寒光的短刃就要刺入老皇帝的后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又是一道刺耳的破空之声!比之前萧破军射杀赵贲的那一箭更快!更疾!
一道乌光,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索命符,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从我们身后队伍的方向电射而至!精准得令人头皮发麻!
噗!
血花迸溅!
那柄即将刺入老皇帝身体的短刃,被一支通体黝黑、尾羽还在剧烈颤动的狼牙重箭,硬生生地凌空射飞!箭头巨大的冲击力,甚至将那刺客持刀的手臂都带得扭曲变形!
刺客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形踉跄后退,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这一箭,时机、角度、力道,妙到毫巅!如同神迹!
是谁!
所有人猛地回头!
只见队伍后方,萧破军保持着弯弓搭箭的姿势,弓弦犹在嗡嗡震颤!他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同样穿着破烂号衣、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汉子。那汉子手中也握着一张强弓,弓弦刚刚松弛,显然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箭,正是出自他手!他看向萧破军的眼神,充满了激动和一种幸不辱命的决绝!
神弩营!‘穿云箭’张辽!一名太子亲卫失声惊呼!
神弩营!萧破军旧部中的神射手!他果然还有后手!
狗贼!敢尔!萧破军怒吼一声,再次搭箭!张辽也同时开弓!两支致命的箭矢,如同长了眼睛,瞬间锁定那踉跄后退的刺客!
保护陛下!沈砚此刻也反应过来,又惊又怒,厉声嘶吼!他身后的叛军精锐立刻扑向老皇帝!
然而,已经晚了!
噗嗤!噗嗤!
两支重箭,一支贯穿了刺客的咽喉!一支狠狠钉入了他的心口!那刺客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丹陛上,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老皇帝死里逃生,瘫软在地,裤裆处湿了一片,发出嗬嗬的怪响。
场面,瞬间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沈砚身上!那刺客从太极殿内杀出…这意味着什么!太极殿早已被沈砚控制!
沈相!一名太子阵营的老臣抓住机会,厉声悲呼,声音响彻广场,这刺客从殿内而出!分明是你安排的弑君之人!你假借清君侧之名,行谋朝篡位之实!其心可诛!其罪当诛九族!
弑君!弑君!!残余的抵抗力量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齐声怒吼!声浪瞬间压过了叛军的沉默!
沈砚的脸色,此刻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那是彻底的铁青!精心布置的棋局,在最后关头被彻底翻盘!弑君的罪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身上!他苦心营造的清君侧大义名分,瞬间崩塌!
他猛地转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最寒冷的深渊,死死地锁定了我!那里面翻涌的,是滔天的杀意,是刻骨的恨意,还有一种…被彻底看穿、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极致愤怒和屈辱!
林!晚!初!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我的名字,声音嘶哑如同恶鬼咆哮,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你!找!死!
他猛地举起长剑,指向我,对着身后那黑压压的叛军方阵,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咆哮:给本相!杀了她!碎尸万段!!
最后的遮羞布被撕下,沈砚彻底疯狂了!他要以最血腥、最暴力的方式,碾碎一切阻碍!
叛军方阵如同苏醒的钢铁巨兽,发出震天的咆哮!刀枪并举,踏着沉重的步伐,如同移动的山岳,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轰然向我们这支渺小的队伍压来!
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所有人!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毁灭时刻——
呜——!!!
一阵低沉、雄浑、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骤然从皇城之外、从玄武门的方向传来!那号角声连绵不绝,带着一种席卷天下的威势!
紧接着,是如同闷雷滚过大地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所有人,包括疯狂冲锋的叛军,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惊疑不定地望向玄武门的方向!
只见玄武门那巨大的门洞处,烟尘冲天而起!一面巨大的、明黄色的龙旗,率先冲破烟尘,迎风招展!
龙旗之下,是如同钢铁洪流般汹涌而入的骑兵!清一色的玄甲红缨!马如龙,人如虎!刀枪如林,杀气冲天!那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战鼓,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为首一员大将,金盔金甲,手持长槊,威风凛凛,正是——
镇国公!是镇国公的勤王铁骑!!一名老臣激动得老泪纵横,嘶声力竭地大喊!
勤王之师!勤王之师到了!!
天佑大胤!天佑大胤啊!!
绝处逢生的狂喜,如同野火般在广场上残余的抵抗力量中蔓延!绝望瞬间被点燃成希望!
沈砚和他身后的叛军,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镇国公!这位手握重兵、一直态度暧昧、被沈砚视为可以拉拢或至少能保持中立的老帅,竟然在最关键的时刻,率铁骑入京勤王!
不…不可能!沈砚身边的叛军将领失声惊呼,西山大营…赵都督已死…但京畿各处要道都有我们的人!镇国公的大军怎么可能无声无息…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在镇国公那庞大的玄甲骑兵洪流之后,紧跟着涌入玄武门的,竟是一支规模同样不小、但装备杂乱、却士气高昂的步兵!他们打着各种各样的旗号,甚至有些旗子上还绣着商号的标记!为首的,赫然是几位在京城及周边州府颇有影响力的豪商巨贾和地方团练首领!
是…是永宁坊萧破军传檄四方!联合的义军!有人认出了其中几个面孔,失声喊道!
永宁坊!义军!萧破军!
所有的目光,瞬间再次聚焦到那个手持斩马刀、浑身浴血的壮汉身上!原来他之前消失在永宁坊深处,不仅召集了旧部,更凭借着他昔日的威望和仇恨的号召力,派人火速联络了京城周边对沈砚暴政不满的豪强和地方势力!正是这些义军的配合,才让镇国公的大军得以避开叛军封锁,神兵天降!
沈砚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他看着那如同潮水般涌入、迅速控制玄武门并向着广场方向汹涌扑来的勤王大军,再看看广场上自己这边因为弑君暴露、主帅被狙杀(赵贲)、勤王大军突至而士气暴跌、军心涣散的叛军…
败了!彻底败了!
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野心,所有的布局…都毁于一旦!毁在那个叫林晚初的女人手里!毁在那个他曾经视为玩物、视为赝品的女人手里!
啊——!!!沈砚猛地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狂嚎!他英俊的面容彻底扭曲,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毁灭一切的疯狂!他不再看那汹涌而来的勤王大军,不再看身边惊慌失措的叛军将领!
他血红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我!
林晚初!我要你死!!
他如同疯魔一般,舍弃了所有,手中长剑爆发出凄厉的寒光,整个人化作一道复仇的玄色闪电,不顾一切地、向着我猛扑而来!速度快到了极致!那滔天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将我锁定!
保护林姑娘!太子李珩惊骇大叫!
萧破军怒吼着想要拦截!
但沈砚的速度太快了!他此刻爆发出的力量,完全超越了他的极限!那是倾注了所有恨意、所有不甘的必杀一击!
剑锋撕裂空气!死亡的寒意瞬间笼罩了我全身!避无可避!
我甚至能看清他眼中那毁灭一切的疯狂火焰!能感受到那剑锋上刺骨的冰冷!
结束了
不!
就在那柄夺命长剑即将洞穿我胸膛的刹那——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斜刺里撞了过来!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滚烫的液体,溅到了我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沈砚那柄势在必得的长剑,没有刺中我。它深深地、没柄地刺入了挡在我身前的那个人的胸膛!
是…太子李珩!
他不知何时,竟用身体为我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剑!
沈砚脸上的疯狂和杀意在瞬间凝固,变成了极致的错愕和难以置信!他握着剑柄的手,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
李珩的身体晃了晃,低头看着贯穿自己胸膛的剑刃,脸上没有痛苦,反而露出一丝解脱般的、极其复杂的笑意。他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满脸错愕的沈砚,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殿…下…沈砚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然而,李珩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身体软软地向前倾倒,撞在了沈砚僵硬的身上。
殿下——!!!撕心裂肺的悲吼响彻整个广场!
太子李珩,为救我,殒命于沈砚剑下!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让整个战场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汹涌而来的勤王大军都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丹陛前那三个身影上——贯穿太子的长剑,握着剑柄、如同石雕般僵立的沈砚,以及…脸上溅满温热鲜血、眼神死寂的我。
沈砚猛地抽回长剑!李珩的尸体软软地倒在地上,鲜血如同泉涌,迅速染红了身下的白玉地砖。
逆贼沈砚!弑君杀储!罪该万死!!镇国公须发皆张,目眦欲裂,如同愤怒的雄狮发出震天的咆哮!
杀!杀!杀!!勤王大军和残余的抵抗力量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怒吼!最后的士气被彻底点燃!
诛杀沈砚!为殿下报仇!!
杀!!
钢铁洪流,再无阻碍,带着滔天的怒火,向着广场中央那失魂落魄的玄甲身影,汹涌碾压而去!
兵败如山倒!
太子李珩的殒命,如同一记重锤,彻底砸碎了叛军最后一丝抵抗意志。主君被贯胸而亡,就在他们眼前!弑君杀储的滔天罪名,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在了沈砚和每一个叛军士兵的头上!勤王大军的怒吼,如同死神的宣告!
逃啊!
沈相…沈相杀了太子!
快跑!!
叛军方阵瞬间崩溃!士兵们丢盔弃甲,如同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再精锐的军队,一旦失去战意,便成了待宰的羔羊!
镇国公的玄甲铁骑如同虎入羊群,马蹄无情地踏过溃兵的身体,长槊挥舞,收割着生命。萧破军和他那群杀红了眼的亡命之徒,更是如同出闸的猛虎,疯狂地追杀着溃散的叛军,发泄着积压的仇恨。
广场,彻底沦为血腥的屠宰场!
而在这一切混乱的中心,丹陛之前,却形成了一片诡异的真空地带。
沈砚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他手中的长剑还滴着李珩温热的血,玄色的蟠龙金甲在火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他怔怔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李珩,又缓缓抬起头,看向几步之外、脸上溅满鲜血、眼神却一片死寂的我。
那眼神,空洞,麻木,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映照着漫天的火光和杀戮,却再无一丝波澜。
勤王大军的洪流已经近在咫尺!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惊涛拍岸!
沈砚忽然动了。他没有试图抵抗,也没有像其他叛军一样狼狈逃窜。他猛地转身,不再看我,也不再看地上李珩的尸体。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拖着那柄滴血的长剑,踉跄着、却异常坚定地冲向那扇紧闭的太极殿朱漆大门!
拦住他!!镇国公厉声嘶吼!
数名玄甲骑兵策马冲出,长槊直刺沈砚后背!
然而,沈砚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长槊及体的瞬间,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诡异扭动,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的攻击!长槊只在他华丽的肩甲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火星!
他借着前冲的惯性,狠狠撞在了那扇巨大的朱漆大门上!
轰隆!
沉重的宫门,竟被他这决死一撞,硬生生撞开了一道缝隙!沈砚的身影如同鬼魅,瞬间闪了进去!紧接着,沉重的宫门又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所有的杀戮和喧嚣!
追!破门!镇国公怒吼!
士兵们冲向宫门,用刀砍,用矛刺,甚至抬来了沉重的撞木!
然而,太极殿的大门厚重无比,里面似乎被什么东西死死顶住,一时竟无法撞开!
我站在原地,脸上李珩温热的鲜血正在慢慢变冷、凝固。那粘稠的、带着铁锈味的触感,提醒着我刚刚发生的一切。太子李珩…他死了。为了救我,死在了沈砚的剑下。
这个结局,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前世,他死于沈砚的阴谋;这一世,他竟为我挡剑而死这荒谬的因果,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我早已麻木的神经。
一丝冰冷的嘲讽爬上我的嘴角。沈砚,你躲进太极殿,又能如何不过是垂死挣扎,徒增笑柄。
轰!!!
一声巨响!沉重的撞木终于轰开了太极殿巨大的宫门!木屑纷飞!
玄甲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入!
我随着人群,踏过破碎的门槛,走进了这座象征着帝国至高权力的殿堂。
殿内,灯火通明。蟠龙金柱耸立,雕梁画栋依旧,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浓重的血腥味。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有太监,有宫女,有禁军侍卫…显然是之前殿内抵抗沈砚的牺牲者。他们的血,将殿内光洁的金砖染成了暗红色。
而在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蟠龙金椅之前,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沈砚。
他斜倚在冰冷的蟠龙金椅旁,身上的玄色蟠龙金甲多处破损,露出里面染血的锦袍。那柄曾贯穿太子胸膛的长剑,此刻却深深地插在他自己的心口!剑柄兀自颤动!
他微微仰着头,望着穹顶藻井上繁复的彩绘,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灰般的平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
鲜血,顺着他华丽的甲胄和身下的金砖,无声地蔓延开,如同一朵巨大而妖异的彼岸花。
他…自戕了。
选择了在这张他梦寐以求的龙椅旁,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勤王士兵们涌上前,确认着他的死亡。镇国公和几位重臣面色凝重地看着这一切。
我一步步走上前,踏过粘稠的血泊,走到沈砚的尸体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张曾经俊美无俪、如今却毫无生气的脸。
结束了
沈砚死了。死在了他追逐一生的权力巅峰之下。
仇,报了吗
前世那杯毒酒的滋味,似乎还在喉间灼烧。可看着眼前这具冰冷的尸体,心中涌起的,却并非大仇得报的快意,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空茫和…疲惫。
太子李珩的血,似乎还残留在我的脸颊上,冰冷而粘腻。
我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沈砚冰冷僵硬的脸颊。触感如同寒玉,没有一丝活气。前世今生,所有的痴缠、恨意、屈辱和算计,最终都归于这冰冷的死寂。
沈砚…我低声呢喃,声音在空旷而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这一局,终究是你输了。
我站起身,不再看那具尸体。目光扫过殿内神情各异的重臣,扫过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蟠龙金椅。那里,空无一人。老皇帝早已被吓破了胆,被内侍搀扶着不知躲去了何处。
权力更迭的真空,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镇国公走上前,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又看看地上沈砚的尸体,沉声道:林姑娘…逆贼沈砚已伏诛。然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受惊过度,太子殿下又…他顿了顿,声音带着沉痛,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拥立新君,以安天下民心!
拥立新君我心中冷笑。老皇帝昏聩无能,太子已死,宗室之中,还有谁能担此重任这泼天的权力,最终又会落入谁的手中
镇国公还是其他虎视眈眈的藩王
我林晚初,一个搅动风云、手染鲜血、背负着太子性命的女人,在这场权力的盛宴中,又将扮演什么角色一枚被利用的棋子还是一个…新的、更危险的变数
一丝冰冷而锐利的锋芒,悄然掠过我的眼底。
我抬起头,看向镇国公,脸上溅染的血迹如同诡异的图腾。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
国公爷,戏…演完了吗
镇国公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我缓缓抬手,用染血的衣袖,轻轻擦去脸颊上已经干涸的血渍。动作从容,仿佛只是拂去一缕尘埃。
还是说…我的目光扫过殿内每一张或惊疑、或审视、或暗藏野心的脸,唇角勾起一抹极浅、极冷的弧度,如同寒冰绽裂。
新的戏码,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