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毫无章法,豆大的水珠狠狠砸在沈家老宅那扇沉重的雕花铜门上,又顺着繁复的纹路狼狈地淌下来,汇成一道道浑浊的小溪。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粗暴翻起后的腥气,还有昂贵木材在潮湿里散发出的、沉闷的朽味。我拖着半旧的行李箱,鞋底沾满泥浆,站在门廊的阴影里,像一件被雨水泡发了、又被随意丢弃的垃圾。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水晶吊灯的光芒流淌下来,几乎有些刺眼,将巨大的客厅照得亮如白昼。空气里浮动着食物精致的香气、香槟的清冽,还有女士们身上昂贵香水交织成的、暖烘烘的腻人味道。欢声笑语隔着厚重的门板,被雨声切割得断断续续,却又无比清晰地传出来,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上流社会特有的、漫不经心的优越感。
今天是沈心怡的生日宴。沈家上下捧在掌心里的明珠。
而我,沈薇,这个刚从边境矿场被找回来的、真正的沈家血脉,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管家王伯接过我滴水的行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朝客厅方向抬了抬下巴,语气平板无波:老爷夫人和小姐都在里面。他刻意加重了小姐两个字,像在提醒我认清自己的位置。
巨大的液晶电视屏幕正对着玄关。本地新闻频道,漂亮的女主持人笑容可掬。镜头特写牢牢锁定在沈心怡那张妆容完美、无可挑剔的脸上。她穿着一身香槟色的小礼服,颈间一抹温润的翠色在聚光灯下流转着莹莹的光华。
沈小姐,您佩戴的这枚玉佩真是别致非凡,是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吗主持人声音甜美。
沈心怡微微侧过头,露出天鹅般优雅的颈项,指尖轻轻抚过那枚雕工古拙的龙形玉佩,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和怀念。是的呢,她的声音柔得像掺了蜜,听我养母说,这是我还在襁褓里时就戴在身上的,算是……一种血脉的证明吧。她抬眼看向镜头,笑容纯净无瑕,带着被宠爱的、毋庸置疑的坦然,是它指引着爸爸妈妈找到我的,对我而言,它就是我身份的象征,是沈家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
身份象征……最珍贵的礼物……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我耳膜深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猛地一沉,随即又被一股尖锐的、带着血腥气的荒诞感狠狠顶了上来。冰冷的潮气顺着湿透的裤脚向上攀爬,几乎冻僵了骨髓,可心口那团被强行压抑了二十年的火,却在这一刻被这赤裸裸的谎言彻底点燃,烧得我指尖都在发颤。
我甚至没有力气去愤怒。只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沉甸甸地压下来。我沉默地弯腰,打开脚边那个沾满泥点的行李箱。里面东西很少,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几本磨了边的地质图册,还有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硬壳相册。油布解开,露出深蓝色的封皮,边角已经磨损得厉害。
我翻开相册。首页,一张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映入眼帘。照片上的女人年轻温婉,眉宇间带着书卷气,怀里抱着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女人微微低头,无限爱怜地看着怀中的孩子。而婴儿细嫩的脖颈上,赫然挂着一枚玉佩——龙形,古拙,在黑白影像里依然能分辨出那独特的轮廓和质地,与此刻电视屏幕上沈心怡颈间晃动的翠色,一模一样!
照片右下角,一行娟秀的小字墨迹已有些模糊:薇薇百天,摄于城南老宅。1987年冬。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抚过照片上母亲温柔的脸,抚过婴儿脖子上那枚本该属于我的玉佩。冰凉的相纸触感透过指尖,一路蔓延到心脏,冻得它缩成一团。电视里,沈心怡还在对着镜头巧笑倩兮,谈论着这玉佩如何证明她的血脉,她的身份。多么讽刺。我的存在,我亲生母亲留下的唯一影像证据,就在这沈家老宅的门廊里,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破布,沉默地嘲笑着这场盛大宴会里精心编织的谎言。
杵在这里当门神吗一个冰冷、刻薄的女声自身后响起,瞬间刺穿了雨声和电视的喧哗。
我猛地合上相册,像藏起一个肮脏的秘密。转过身。
沈太太林婉茹站在客厅通往后厅的拱门处。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精心描绘的眉眼间只有毫不掩饰的厌弃和冰冷的审视。她身上昂贵的丝绒旗袍在灯光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与我一身泥泞、湿透的廉价外套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她甚至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站着,仿佛靠近我一点都会沾染上什么不洁的东西。
一身泥水,脏死了!她嫌恶地皱起眉,目光扫过我怀里的旧相册,又落回我脸上,像在看一堆亟待处理的秽物,心怡的生日宴,你板着张死人脸给谁看晦气!滚回你楼上的房间去,没事别出来碍眼!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驱逐意味。门廊里光线昏暗,客厅里辉煌的灯火在她身后勾勒出一个冰冷的剪影。我沉默地站着,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怀里相册坚硬的棱角硌着我的手臂,照片里母亲温柔的目光和沈心怡颈间那刺眼的翠色,在我脑海里疯狂地撕扯、重叠。
最终,我只是更紧地抱住了那本旧相册,像抱着一块浮冰,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踩着自己滴落的泥水,沉默地走向楼梯口那更加幽暗的阴影。身后,是宴会永不熄灭的灯火,和沈太太冰冷如刀的目光。
那本沉重的旧相册,最终被我无声地放在了沈宏远——我名义上父亲——的书房那巨大的红木书桌上。没有言语,没有控诉,只有这张泛黄的照片,带着沉默而尖锐的证明力量,像一个冰冷的句号,落在这间弥漫着雪茄和旧书味道的房间里。
风暴来得比预想的更快,也更猛烈。
晚饭的气氛如同凝固的油脂,沉滞得让人窒息。长条餐桌光可鉴人,映着头顶巨型水晶吊灯冰冷的光。精致的菜肴散发着热气,却驱不散空气里那无形的寒流。沈宏远坐在主位,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在我和沈心怡之间反复切割。林婉茹紧挨着他,姿态僵硬,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紧紧捏着银质餐叉,指节泛白。沈心怡坐在我对面,低垂着头,小口地吃着东西,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像一只受惊的蝶。只有她颈间那枚龙形玉佩,在灯光下依旧温润地流转着翠色,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
砰!
沈宏远突然将手中的银勺重重拍在餐盘上,刺耳的撞击声在死寂的餐厅里炸开。所有人都是一震。
心怡,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压力,你脖子上那块玉,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目光沉沉地压向沈心怡,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
沈心怡的身体明显僵住了。她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褪去血色,变得煞白。那双总是盛着无辜和甜美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恐和慌乱,水光迅速弥漫上来。爸……爸爸……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捂住胸前的玉佩,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是……是妈妈给我的啊……她说是我从小戴着的……她求救般看向林婉茹,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妈妈,您说话呀……您告诉爸爸……
够了!林婉茹猛地站起,保养得宜的面孔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破釜沉舟的狠厉而扭曲变形。她几步冲到沈宏远面前,不再是那个优雅的贵妇,而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沈宏远!你什么意思为了一个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野种,你要当众审问你的心肝宝贝吗她的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破屋顶,手指直直地指向我,那鲜红的指甲如同沾血的刀尖。
你怀疑心怡你宁愿相信一个在矿坑里滚大的下贱胚子,也不信我们养了二十年的女儿好!你要证据是吧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猛地转身,几步冲到站在角落、像个透明人一样的我面前。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高级香水味的戾气扑面而来。我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看到林婉茹那双因愤怒而充血的眼睛,以及她手里紧攥着的那几张薄薄的纸——正是那份证明我和沈宏远父女关系的亲子鉴定报告。
这就是你要的证据!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双手抓住报告的两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撕!
嗤啦——
纸张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餐厅里异常刺耳,如同布帛被强行扯断。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她像疯了一样,双手疯狂地撕扯着,洁白的纸片在她指间翻飞、碎裂,如同被狂风撕碎的枯叶。鉴定机构严谨的印章、冰冷的基因数据、那最终确认的生物学结论……在她暴怒的力量下,瞬间化为漫天飞舞的、毫无意义的白色碎片。
碎片纷纷扬扬,有些飘落在光洁的餐桌上,有些落在我脚边冰冷的地砖上,更多的,被她用力地、带着无比的憎恨,劈头盖脸地砸向我!
野种!看清楚!这就是你的证据!她扭曲的脸庞近在咫尺,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痴心妄想!心怡才是沈家唯一的大小姐!你算什么东西一个肮脏的、下贱的矿工养大的垃圾!也配来抢心怡的东西也配姓沈
冰冷的纸屑沾在我的头发上、脸上、肩膀上。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那些承载着真相的碎片滑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才能让我确认自己还在这荒诞而冰冷的现实里。
餐厅里只剩下林婉茹粗重的喘息声,还有沈心怡压抑的、带着胜利意味的细微啜泣。沈宏远铁青着脸,看着一地狼藉的纸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只是烦躁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疲惫而冷漠地吐出一句:都闹够了吃饭!
那场风暴般的晚餐后,我彻底成了沈家宅邸里一个游荡的幽灵。
我的房间被挪到了三楼最西侧,紧挨着堆放杂物的储藏室。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一股灰尘和霉菌混合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房间不大,只有一扇窄小的气窗,透进的光线永远显得昏沉。一张吱嘎作响的铁架床,一套掉了漆的旧桌椅,便是全部家当。这里远离主宅的温暖喧嚣,像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囚笼。
佣人们的目光也彻底变了。曾经还带着一丝表面上的客气和探究,如今只剩下赤裸裸的轻慢和避之不及的嫌恶。送来的饭菜常常是冷的,有时甚至是被挑拣过的残羹。我房间的热水供应总是不稳定,或者干脆没有。一次,我下楼想倒杯水,清晰地听见厨房里两个佣人的嗤笑。
……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也不照照镜子!
就是,鸠占鹊巢,还害得真小姐被老爷训斥,晦气死了!太太吩咐了,离她远点,脏东西……
我握着空水杯的手指收紧,骨节泛白。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转身,一步一步,踩着冰凉的地板,回到那个阴暗的储藏室隔壁。那本旧相册被我藏在了床板下最深的角落里,连同那张泛黄的百日照,成了我在这座冰冷牢笼里唯一能触摸到的、属于沈薇的真实温度。
沈心怡成了这个家里唯一还会靠近我的人。她像是找到了某种新的乐趣,一种在绝对安全前提下,观赏困兽的残忍游戏。
姐姐,她的声音总是那么甜腻,带着虚伪的关切,毫无预兆地在我的房门外响起。她从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像进入一个无主的领地。身上昂贵的香水味瞬间冲散了房间里原本就稀薄的空气。
她环视着我简陋的房间,漂亮的眉头微蹙,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忍受的脏乱。哎呀,这里怎么这么冷窗户也关不严吧她走近那张摇摇欲坠的书桌,目光扫过我摊开的地质图册和笔记,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姐姐还在看这些没用的东西呀她伸出涂着精致指甲油的手指,随意地翻动我的笔记本,纸张哗哗作响,矿脉分析岩石结构多枯燥啊,女孩子学这些有什么用呢爸爸的公司又不需要你去挖矿。
她的指尖划过我记录的一个断层数据,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破坏力。姐姐,不是我说你,她抬起眼,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眼神却冰冷得像毒蛇的信子,认清现实不好吗你跟我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身上那股……嗯……泥土和汗水的味道,再贵的香水都盖不住呢。她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恶意的怜悯,乖乖待着,别总想着不属于你的东西,或许……妈妈哪天心情好了,还能赏你口饭吃
我低着头,目光落在被她翻乱的笔记上,那些地质构造图仿佛扭曲成了沈家冰冷华丽的囚笼。我没有反驳,没有看她,只是沉默地、极其缓慢地将被弄乱的纸张,一页一页,重新抚平,按顺序叠好。我的沉默似乎让她感到无趣,又或者她今日的巡视已经达到目的。她撇撇嘴,丢下一句真是无趣,便像一只炫耀完羽毛的孔雀,带着一身香风,摇曳着离开了我的囚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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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关上,房间里再次陷入昏暗和死寂。只有空气里残留的、令人作呕的甜香,和她话语里淬毒的轻蔑,还在无声地蔓延。我走到那扇狭小的气窗前,用力推开。窗外是沈家花园被精心修剪却毫无生气的角落。冰冷的空气涌进来,冲淡了那令人窒息的香味。我深深地吸气,再缓缓吐出。胸腔里那团被反复践踏、被毒液浸泡的火焰,并没有熄灭,反而在极致的冰冷和屈辱中,被淬炼得更加幽暗,更加沉静。
身体的异样,是在一个同样阴冷的清晨悄然降临的。
起初只是胃部持续的、钝刀割肉般的隐痛。我以为是沈家冰冷的残羹和巨大的精神压力带来的胃病,并未在意,只是默默忍受着。直到那天清晨,我挣扎着从冰冷的铁架床上坐起,准备去洗漱,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一股无法形容的恶心感从喉咙深处汹涌而上,我踉跄着扑到那个破旧的小洗手盆前,剧烈地干呕起来。
吐出的只有酸水。
胃部的疼痛骤然加剧,像有一把烧红的铁钩在里面狠狠搅动。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我死死抓住冰冷的洗手盆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镜子里映出一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嘴唇干裂,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短短时日,镜中人已憔悴得形销骨立。
一种冰冷的、不祥的预感,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瞬间勒紧了我的心脏。
我不能再拖下去了。这具身体,是我仅剩的、也是最后的武器。
顶着佣人鄙夷和阻拦的目光,我用自己藏在旧衣服夹层里最后一点微薄的积蓄(那是在矿场省吃俭用攒下的血汗钱),独自去了市里一家口碑尚可的公立医院。挂号,排队,在充斥着消毒水和病痛呻吟的走廊里等待。当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皱着眉看完我的检查报告,抬起眼,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时,我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沈薇医生推了推眼镜,声音低沉,你的情况……不太好。胃镜活检结果出来了,是胃癌。而且……发现得有些晚了,已经扩散。晚期。
晚期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周围嘈杂的声音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尖锐的耳鸣。诊室惨白的灯光晃得我头晕目眩。医生后面的话变得模糊不清,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积极治疗……延长生存期……靶向药物……费用……
胃癌晚期。
这四个字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冰冷,残酷,带着死神清晰的脚步声。它宣判的不仅仅是我生命的倒计时,更像是在我早已被践踏成泥的尊严上,又狠狠踏上了一只脚,将我彻底钉死在垃圾、累赘的耻辱柱上。
可奇怪的是,预想中的崩溃和绝望并没有立刻到来。在最初的巨大冲击之后,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迅速席卷了我。仿佛灵魂抽离了这具正在腐朽的躯壳,悬浮在半空,冷冷地俯视着这出荒诞剧的下一幕。
他们会怎么做呢我那些血浓于水的亲人。
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诊断书,我像一具行尸走肉,回到了沈家那华丽而冰冷的牢笼。没有立刻回那个杂物间,我鬼使神差地走向了二楼那个阳光最好的小客厅。脚步虚浮,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
厚重的丝绒窗帘拉开了一半,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飘散着英式红茶的香气。林婉茹、沈宏远和沈心怡,他们正围坐在精致的雕花小圆桌旁,享受着悠闲的下午茶时光。水晶碟子里盛着精美的点心,银质茶具闪着温润的光。
我的出现,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林婉茹脸上的惬意瞬间冻结,化为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警惕。沈宏远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扫过我苍白得可怕的脸。沈心怡则夸张地用手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
谁让你上来的林婉茹的声音尖利刻薄,打破了短暂的死寂,滚回你的地方去!别在这里碍眼!
我没有理会她的咆哮。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近他们。阳光照在我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我停在离圆桌几步远的地方,抬起手,将那张折叠起来的诊断书,轻轻地、几乎是无声地,放在了光洁的桌面上。白色纸张在深色桌布的映衬下,刺眼得如同讣告。
胃癌。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过木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又清晰地响彻在安静的客厅里,晚期。
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仿佛凝固了。阳光里细小的尘埃都停止了飞舞。
林婉茹脸上的厌恶凝固了一瞬,随即那双精明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不是震惊,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狂喜的、如释重负的亮光!那光芒快得几乎抓不住,但被我冰冷的目光牢牢锁定。她的嘴角甚至难以抑制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又被她强行压下,换上了一副虚假的、浮于表面的惊愕。
什……什么她捂住胸口,声音带着夸张的颤抖,眼神却飞快地和旁边的沈宏远交换了一下。
沈宏远的脸色也变了。最初的错愕之后,他的眉头锁得更紧,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种深重的……烦躁。像精心维持的局面被突然打乱,像一件棘手又甩不掉的麻烦终于露出了最不堪的本相。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托盘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晚期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评估商品残值的冷酷,医生怎么说还能……多久
沈心怡的反应最为直接。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瞬间盈满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姐姐……怎么会这样……她呜咽着,声音充满了悲伤,身体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打击。然而,就在她低头用手帕擦拭眼泪的瞬间,那被手帕遮挡的嘴角,分明向上勾起了一个清晰无比、充满恶意和得逞意味的弧度!
那笑容一闪而逝,快得像错觉。但对我而言,却如同地狱的图腾,深深烙印在视网膜上。
林婉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找到了表演的支点。她站起身,脸上迅速堆砌起沉痛和一种虚假的当机立断。天啊……我的孩子……她哽咽着,声音带着哭腔,伸出手似乎想碰触我,却在离我衣袖几厘米的地方厌恶地停住,转而重重拍在桌面上,怎么会这样!宏远!快!快联系张院长!安排最好的病房!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治好薇薇!她喊得声嘶力竭,情真意切,仿佛一个心碎欲绝的母亲。
沈宏远皱着眉,点了点头,拿出了手机,开始拨号,语气凝重地交代着什么全力救治、不计成本。
沈心怡也适时地扑过来,想要抱住我的手臂,被我侧身避开。她也不在意,只是用手帕捂着脸,肩膀耸动,哭得更加伤心欲绝。姐姐……你别怕……我们一定会救你的……呜呜呜……
阳光依旧温暖地洒在他们身上,红茶氤氲着香气。这场突如其来的、关于死亡的宣告,仿佛只是为他们精心编排的亲情伦理剧,提供了一个更加煽情、更能展现家族仁爱的舞台。他们卖力地表演着悲伤、焦急和决心,每一个表情,每一句台词,都充满了戏剧性的张力。
而我,站在他们浮夸的悲恸和虚假的承诺中心,像一尊冰冷的石像。胃部的剧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我生命的倒计时。眼前这三张悲痛欲绝的脸,比医院的诊断书更清晰地昭示着:我的死亡,对他们而言,不是悲剧,而是……一场迫不及待的解脱,一个名正言顺将我彻底抹去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冰冷的空气顺着鼻腔灌入肺腑,带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着尘埃的陈旧气味。我坐在杂物间冰冷的铁架床边,窗外是沈家后花园被精心修剪却毫无生气的灌木轮廓。诊断书上胃癌晚期四个铅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像一块不断下坠的冰。
解脱抹去不,这太便宜他们了。
一个念头,冰冷、疯狂、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如同黑暗沼泽里悄然浮出的毒花,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思维。既然我的生命已被宣判终结,那么,在坠入永恒的黑暗之前,我至少要撕开这华丽家族面具下的脓疮,让那些蛆虫暴露在阳光之下!用我的死,作为点燃焚毁他们虚伪殿堂的火种!
计划在冰冷的大脑里迅速成型,每一个步骤都清晰得可怕。
第一步,是药。
林婉茹在客厅里声嘶力竭喊出的不惜一切代价、最好的药,不过是演给空气看的戏码。真正的好药,昂贵到足以让普通家庭倾家荡产的进口靶向药,根本不会流进我的身体。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积极救治的姿态,和一个能顺理成章让我因病去世的结果。那么,他们送来的会是什么维生素安慰剂还是……更不堪的东西
几天后,一个印着私立高端医院标志的精致药盒,由一个戴着口罩、眼神躲闪的佣人,像处理垃圾一样塞进了我的房间。盒子冰凉,沉甸甸的。我面无表情地接过,关上房门。
坐在吱呀作响的旧书桌前,我拆开了包装。里面是几板包装精美的药片,全英文说明,印着复杂的分子式和高效靶向治疗的字样。药片是浅蓝色的,带着一种工业化的规整感。我拿起一粒,凑近鼻尖。没有药品特有的那种微苦或化学气味,反而隐隐透着一丝……甜腻的淀粉味
我的嘴角,缓缓扯开一个冰冷的弧度。果然。
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冰冷确认。我将那板药放在桌上,从床底下拖出那个陪伴我从矿场来到这里的旧帆布背包。在里面摸索片刻,掏出一个压扁了的、印着复合维生素C字样的廉价白色塑料药瓶。里面还有大半瓶橙黄色的小药片。这是我离开矿场前,工头老李听说我胃不好,硬塞给我的,说是顶顶好的维生素。
我拧开瓶盖,倒出几粒橙黄色的小药片。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抠开那板昂贵包装里的浅蓝色药片背板,将里面那些散发着淀粉甜味的东西,一粒一粒地取出来。动作精准而稳定,仿佛在拆除一枚炸弹。接着,将橙黄色的维生素片,一粒一粒,严丝合缝地装填进那些空出来的昂贵凹槽里。
浅蓝色的毒药被丢弃在角落的垃圾桶深处。而装满了廉价维生素片、却披着昂贵抗癌药外衣的药板,被我重新放回了那个精致的药盒里。它们将被按时服用,成为我死亡进程的证明。
第二步,是眼睛。
我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能穿透这沈家高墙,将那些蛆虫的丑态永远定格的冰冷之眼。我拿出手机。屏幕幽暗的光映着我苍白消瘦的脸。我点开购物软件,输入关键词。几天后,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包裹,混在一堆沈心怡的奢侈品快递里,被佣人随意地堆放在了门房。我趁人不备,将它取了回来。
包裹里是几枚硬币大小的微型摄像头。电池续航长,夜视清晰,磁吸设计,操作简单。我拿着这小小的眼睛,如同握着一枚枚冰冷的棋子。目光扫过这间简陋的囚室,最终定格在那扇连接着隔壁储藏室的、布满灰尘的旧木门上。
储藏室。那是沈家华丽舞台的后台,堆积着被遗忘的旧物,灰尘是唯一的常客。也是……处理垃圾最隐秘的角落。
深夜。整座宅邸陷入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虫鸣。我像一缕真正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储藏室木门。浓重的灰尘味扑面而来。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我在堆积如山的废弃家具、蒙尘的旧画框和破损的箱笼间小心穿行。最终,我的目光锁定了储藏室天花板的角落,一根裸露的、布满灰尘的铸铁水管。
就是这里了。位置隐蔽,居高临下,能清晰覆盖整个储藏室的空间,尤其是那个巨大的、专扔大件废弃物的黑色塑料垃圾桶。
我搬过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踩上去,踮起脚尖。冰冷的金属水管触手生凉。我将一枚微型摄像头小心地吸附在水管内侧一个凹陷的阴影处。调整角度,确保镜头能清晰地俯视下方。接着,是第二枚,吸附在斜对面一个废弃衣柜顶端的边缘,视角交叉覆盖。第三枚,则藏在入口处一个倾倒的旧屏风框架后面,正对着门口。三枚眼睛,构成了一个无死角的监控网,沉默地潜伏在黑暗与尘埃之中。
做完这一切,我轻轻跳下木箱,拍掉手上的灰尘,像完成了一个庄重的仪式。黑暗中,我仰头看着那几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微小凸起。冰冷的金属外壳,如同我此刻的心脏。
万事俱备。只等……演员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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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胃部持续的绞痛和冰冷的等待中,缓慢而粘稠地流逝。我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每天按时服用那些昂贵的维生素片,在佣人或鄙夷或怜悯的目光里,艰难地吞咽着冰冷的食物。我的脸色日益灰败,身形更加瘦削,行走时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林婉茹偶尔会在走廊上偶遇我,远远地便皱起眉头,用手帕掩住口鼻,仿佛我身上散发着瘟疫的气息,眼神里除了厌弃,更多了一种难以掩饰的、期待解脱的急切。
终于,在我又一次当着送饭佣人的面,剧烈地干呕,几乎将胆汁都吐出来之后,那场我等待的戏码,在深夜拉开了帷幕。
大约凌晨一点。整座宅邸死寂如墓。胃部的剧痛让我无法入睡,蜷缩在冰冷的铁架床上,像一只濒死的虾。就在这时,隔壁储藏室的方向,传来极其轻微的、刻意压低的响动!
来了!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冰冷的、猎物终于踏入陷阱的悸动。我屏住呼吸,像猫一样无声地滑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挪到那扇连接储藏室的旧木门边。将耳朵紧紧贴在粗糙的木板上。
门板很薄,那边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快点!磨蹭什么!是林婉茹刻意压低的、带着极度不耐烦的嘶哑声音,完全失去了平日的优雅。
知道了妈!沉死了!沈心怡娇气地抱怨着,伴随着重物拖拽的摩擦声。
接着是咚的一声闷响,像什么东西被重重地扔进了垃圾桶。
都在这儿了沈宏远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低沉,带着一种事务性的冷漠,没有一丝波澜。他似乎在确认数量。
都在这儿!一个疗程的!好几万块呢!林婉茹的声音里透着肉疼,但更多的是狠厉,这短命鬼,吃也吃了,死也死得差不多了,还留着这些晦气东西干什么万一被人翻出来……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万一的恐惧。
处理干净点。沈宏远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是冷酷的决断,后院那个老焚化炉,还能用吧全烧了,灰都扬干净。
放心吧爸爸!沈心怡的声音带着一种完成任务般的轻松,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保证烧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不留!姐姐的命……她顿了顿,声音在黑暗中扬起一个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弧度,清晰地穿透门板,哪有我们沈家的清誉重要呀对吧,妈妈
少废话!赶紧搬!林婉茹低声呵斥,但语气里并无真正的责备。
紧接着,是塑料袋被粗暴撕开的声音,药盒被挤压、踩踏发出的噼啪脆响,混杂着重物被拖拽着向门外移动的摩擦声……声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方向。
我依旧紧贴着冰冷的门板,一动不动。黑暗中,我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里却没有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储藏室里发生的一切,每一个字,每一个声音,都如同淬毒的冰锥,精准地刺入我的耳膜,再狠狠地扎进心脏深处。没有疼痛,只有一种灵魂被彻底冻结、然后又被狠狠砸碎的麻木感。
沈心怡那句轻飘飘的、带着甜笑的姐姐的命,哪有沈家的清誉重要,像一句最恶毒的诅咒,在死寂的房间里反复回响。
我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身。黑暗中,我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开。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被强行撕裂的伤口,冰冷,僵硬,充满了毁灭的气息。
结束了。他们亲手完成了这场葬礼的序曲。
我走回床边,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摸到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我点开那个隐藏的监控APP。屏幕上立刻分割出三个清晰的画面——正是储藏室那三个隐蔽摄像头传回的实时影像!
画面中,储藏室一片狼藉。巨大的黑色垃圾桶倾倒在地上,旁边散落着被撕开的昂贵药盒包装,几板还没来得及被完全踩碎的药片散落在地,在夜视模式下呈现出诡异的灰白色。地上,清晰地印着几道重物拖拽留下的痕迹,一直延伸到门口。
我伸出冰冷的手指,点下屏幕上的回放按钮。
时间轴被精确地拖到几分钟前。画面里,林婉茹那张因紧张和狠厉而扭曲的脸清晰可见,她正粗暴地将一盒盒印着高端医院标志的药扔进垃圾桶。沈宏远站在阴影里,双手插袋,冷漠地注视着,如同在监督一项无关紧要的工程。沈心怡则带着一种近乎雀跃的轻快,一边抱怨着沉,一边用力地踩着散落在地上的药盒,仿佛在踩踏什么令人厌恶的秽物。她甚至还俯身捡起一个被踩扁的药板,对着镜头(她以为是黑暗的角落)的方向,晃了晃,脸上带着那种我无比熟悉的、甜美又恶毒的笑容,清晰地吐出了那句话:
姐姐的命,哪有我们沈家的清誉重要呀对吧,妈妈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字,都被那几枚隐藏在黑暗尘埃中的冰冷眼睛,清晰地、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我关掉屏幕。房间里重新陷入彻底的黑暗。胃部的剧痛依旧在肆虐,提醒着我生命的飞速流逝。但此刻,这疼痛仿佛不再属于我。它变成了燃料,一种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燃料。
我将手机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掌骨。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沈家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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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气息如同潮湿的霉菌,无声无息地在这间位于三楼角落的杂物间里蔓延开来。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身体里的力量像是被抽水机迅速抽干,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奢侈。视野开始模糊,边缘泛起不祥的灰翳。胃部的剧痛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浸透四肢百骸的冰冷。
我知道,时间到了。
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界挣扎。我蜷缩在冰冷的铁架床上,单薄的被子无法带来丝毫暖意。门外偶尔传来佣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带着一种避之不及的惊惶,仿佛这扇门后关着什么致命的瘟疫。林婉茹几天前曾带着家庭医生匆匆来过一次,医生只看了一眼,便摇着头,低声说了句准备后事吧。那一刻,林婉茹脸上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如释重负的狂喜,像一道最后的强光,烙印在我逐渐暗淡的意识深处。
也好。该落幕了。
我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如同濒死的鱼最后一次摆尾,艰难地翻了个身,手指颤抖着,摸索到枕边那只冰冷的手机。屏幕亮起幽微的光,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点开一个加密的云存储空间,将那段命名为最终谢幕的视频文件,拖入一个预设好的发送程序。收件人,是一个我从未见过面、却通过网络建立信任的、以揭露真相为志业的独立记者。我预付了高额的酬劳,唯一的要求,就是在我的葬礼上,当众播放。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输入最后一行指令——葬礼开始后一小时触发。
做完这一切,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后一点火星。手机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床沿上,屏幕的光闪动了几下,最终熄灭。黑暗彻底吞噬了我。
意识沉入无边的冰海。过往的碎片如同失重的尘埃,在虚无中漂浮:矿场昏黄的灯光下,养父布满老茧却温暖的手掌递来半个烤红薯;地质图册上蜿蜒的矿脉线;沈家宴会上刺眼的灯光;沈心怡颈间那枚刺眼的翠玉;漫天飞舞的亲子鉴定碎片;林婉茹扭曲的怒骂;沈心怡在黑暗储藏室里那张甜美而恶毒的笑脸……
还有那句如同魔咒的回响:姐姐的命,哪有沈家的清誉重要呀
冰冷,无尽的冰冷。身体似乎不再属于我,只有灵魂悬浮在黑暗里,静静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片彻底的死寂和黑暗中,我仿佛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压抑的、刻意营造出的悲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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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的葬礼,极尽哀荣之能事。
地点选在城中最昂贵的墓园,临湖而建,风景如画,寸土寸金。巨大的黑色灵堂搭建得庄严肃穆,纯白的百合和素雅的菊花堆叠如山,散发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香气。低沉肃穆的哀乐在精心布置的音响系统里循环播放,营造出一种沉痛欲绝的氛围。
宾客如云。几乎整个城市的上流社会都派了代表前来。男人们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神情凝重;女人们则是一身素黑,妆容精致,不时用手帕擦拭着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水。他们低声交谈着,话语间充满了对沈家的惋惜和同情。
真是可惜了,沈家刚找回来的女儿……
是啊,听说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认祖归宗,又……
沈先生沈太太真是重情重义,你看这葬礼的规格……
心怡小姐哭得真伤心啊,姐妹情深……
灵堂正中央,悬挂着我的大幅黑白遗照。照片是我刚被找回时,沈家为了做表面文章,请摄影师匆匆拍摄的。照片上的女孩穿着不合身的崭新衣裙,眼神空洞而茫然,带着一丝与这华丽世界格格不入的怯懦。此刻,这张照片在无数审视的目光下,更像一个沉默的讽刺。
沈宏远和林婉茹作为悲痛欲绝的父母,站在灵堂最前方接受吊唁。沈宏远脸色沉痛,紧抿着嘴唇,时不时沉重地叹息一声,将一个承受丧女之痛的儒商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林婉茹则依靠在丈夫身边,身体微微颤抖,用一方镶着黑边的精致手帕死死捂住脸,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仿佛随时会哭晕过去。她保养得宜的身体在剪裁合体的黑色丧服里,却不见半分憔悴,只有一种精心维持的脆弱美感。
沈心怡作为姐妹情深的代表,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她穿着一身设计感极强的黑色小礼裙,衬得她楚楚可怜。她低垂着头,肩膀微微耸动,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随着她细微的啜泣而轻轻颤动,如同一朵饱受风雨摧残的娇花,惹人无限怜爱。她偶尔抬起头,那双泛红的大眼睛望向我的遗照,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只有我能读懂的无辜。她甚至轻轻抽噎着对旁边一位安慰她的贵妇说:都怪我……如果我能早点发现姐姐不舒服……如果我能多关心她一点……
语气里充满了真挚的自责,引来周围一片唏嘘和安慰。
哀乐如泣如诉。牧师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念着悼词,赞美着逝者(一个他们口中被虚构出的、温顺感恩的沈薇)的善良和坚韧,颂扬着沈家夫妇的不离不弃与慈爱如山。宾客们肃立着,脸上写满了哀思。
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场精心排练的舞台剧。悲伤是道具,眼泪是妆容,沈家的仁厚与重情是这场葬礼唯一的、光芒万丈的主题。
葬礼的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默哀,献花,致悼词……时间在虚假的悲恸中缓慢爬行。沈宏远和林婉茹脸上的沉痛似乎更加深重,林婉茹的呜咽声也适时地拔高了一些。沈心怡更是哭得摇摇欲坠,被一位女眷搀扶着,赢得了更多同情的目光。
就在牧师即将结束悼词,宣布家属答谢,这场盛大表演即将完美收官的时刻——
灵堂正前方,那块原本循环播放着我生前(其实只有几张被强行摆拍的)照片和舒缓追思画面的巨大LED屏幕,毫无征兆地,猛地闪烁了一下!
雪花噪点瞬间布满屏幕,发出刺耳的电流嘶啦声,打断了牧师庄重的尾音,也瞬间吸引了所有宾客惊愕的目光!
怎么回事
屏幕坏了
快找人……
沈宏远猛地抬起头,脸上的沉痛瞬间被一丝惊疑和不易察觉的慌乱取代。林婉茹的哭声也戛然而止,她放下手帕,露出一双干涸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块突然失控的屏幕。
沈心怡也停止了啜泣,茫然地抬起头,泪珠还挂在睫毛上,眼神里却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下一秒,屏幕上的雪花猛地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其清晰的、光线昏暗的画面!画面晃动了一下,稳定下来。背景是堆满废弃杂物、布满灰尘的储藏室!一个巨大的黑色垃圾桶歪倒在地!
所有宾客都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看着这突兀的场景。
紧接着,画面里出现了人影!
林婉茹那张熟悉的脸孔清晰地出现在屏幕中央!她穿着家常的昂贵丝绒睡袍,脸上却完全没有平日的优雅,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狰狞和狠厉!她正粗暴地将一盒盒印着高端医院标志的药,狠狠砸进那个黑色垃圾桶里!包装盒被挤压变形,发出刺耳的声响!
快点!磨蹭什么!她尖利刻薄的声音,通过灵堂顶级的音响设备,被无限放大,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宾客的耳边!
知道了妈!沉死了!一个娇气又带着不耐烦的女声响起。镜头一转,沈心怡的身影出现在画面里!她同样穿着睡衣,脸上带着嫌恶,正费力地拖拽着另一个塞满药盒的袋子!动作间毫无对重病姐姐的怜惜,只有对体力劳动的抱怨!
画面再次切换。沈宏远出现在角落的阴影里!他穿着睡袍,双手插在口袋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妻女的行动,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垃圾清理!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事务性的冷酷:都在这儿了
林婉茹肉疼又狠厉的声音立刻回应:都在这儿!一个疗程的!好几万块呢!这短命鬼,吃也吃了,死也死得差不多了,还留着这些晦气东西干什么万一被人翻出来……
处理干净点。沈宏远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后院那个老焚化炉,还能用吧全烧了,灰都扬干净。
放心吧爸爸!沈心怡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完成任务般的轻松,甚至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雀跃!镜头猛地拉近,给了她一个特写!她那张总是挂着甜美笑容的脸上,此刻是毫不掩饰的恶毒和一种扭曲的快意!她俯身捡起一个被踩扁的药板,对着镜头的方向(她以为是黑暗的角落),得意地晃了晃,脸上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却如同淬毒罂粟般的笑容,声音清晰无比,带着甜腻的残忍,响彻整个死寂的灵堂:
姐姐的命,哪有我们沈家的清誉重要呀对吧,妈妈
画面定格在沈心怡那张恶毒的笑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灵堂内,死一般的寂静。浓烈的花香和哀乐声消失了,只剩下音响里传来的、储藏室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以及屏幕定格里沈心怡那张如同恶魔般甜美的笑脸。
所有宾客脸上的哀思、同情、惋惜,如同劣质的面具,瞬间龟裂、剥落!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被愚弄后的滔天愤怒!无数道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聚焦在灵堂前方那三个瞬间石化的人影身上!
沈宏远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身体猛地一晃,难以置信地瞪着屏幕,仿佛被那画面里的自己魇住了。林婉茹脸上的优雅和脆弱彻底粉碎,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扭曲,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一条濒死的鱼。沈心怡更是如遭雷击,那张精心描绘的、楚楚可怜的脸庞瞬间惨白如纸,她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屏幕上自己那张恶毒的笑脸,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她下意识地想要尖叫,喉咙却被无形的恐惧死死扼住,只能徒劳地后退一步,高跟鞋一崴,狼狈地跌倒在地!
不……不是的……假的!那是假的!她终于发出了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声音充满了崩溃和绝望,疯狂地挥舞着手臂,是合成的!是那个贱人害我!她陷害我!
然而,她的尖叫在死寂的灵堂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轰——!
短暂的死寂之后,灵堂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湖,瞬间炸开了锅!
惊愕的抽气声,愤怒的咒骂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空间!
天啊!我听到了什么!
销毁抗癌药!那是谋杀!
沈心怡……她……她怎么笑得出来!
沈家……好一个仁厚之家!好一个重情重义!
畜生!简直是畜生!
报警!快报警!
闪光灯疯狂地亮起!那些原本只是来报道名流葬礼的记者,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瞬间亢奋到了极点,长枪短炮不顾一切地冲破沈家保镖的阻拦,对准了台上那三个瞬间从云端跌入地狱的人!
沈宏远面如死灰,身体剧烈地摇晃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仿佛瞬间被抽走了脊梁骨。林婉茹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彻底崩溃,她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昂贵的丧服被扯开,状若疯癫。假的!都是假的!是那个野种!是那个魔鬼!她死了都不放过我们!她歇斯底里地哭嚎着。
沈心怡瘫倒在地,昂贵的黑色小礼裙沾满了灰尘,她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在无数道鄙夷、愤怒、如同看垃圾般的目光中瑟瑟发抖,嘴里只剩下无意识的、绝望的呓语:不是我……不是我说的……别看我……别看我……
灵堂里精心布置的百合花束被愤怒的人群撞倒,洁白的、象征哀思的花朵被无数只脚践踏进泥里。庄严肃穆的哀乐早已被愤怒的声浪淹没。我的那张遗照依旧悬挂在中央,照片上那个怯懦茫然的女孩,此刻仿佛正用空洞的眼神,冷冷地俯视着下方这场由她亲手导演的、盛大而彻底的……崩塌。
华丽的地狱,终于掀开了它猩红的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