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我见众生皆野草 > 第一章

(一)
冰冷的雨敲打着青石板。林寒收剑,最后一个灰袍杀手软倒在地,她转身就走。
姑娘且慢!低沉略带喘息的声音穿透雨幕。
林寒脚步没停,一把玉骨折伞遮在她头顶,隔绝了倾盆大雨,她身影微顿。
本王萧玄烨,撑伞的男人戴银面具,露出的眼睛灼灼盯着她,多谢姑娘仗剑相救。敢问芳名师承何处
林寒侧过脸,目光冰冷:路见不平。名字,不必知。
话音未落,人已如鬼魅般消失在雨幕深处。
萧玄烨站在原地,任由雨水再次浇透,盯着她消失的方向低笑:有趣。本王最不缺耐心。
几日后,飞云客栈后院窄巷,满是污秽。
林寒如影子般掠下墙头,正要再次纵起,一股熟悉的沉水香混着酒气逼近,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上她右肩。
林姑娘好俊的身手,萧玄烨的声音带着戏谑贴在耳侧,何必总躲这腌臜地方,倒显本王唐突了。
放手。林寒的声音冻住周遭空气。
若本王不放呢萧玄烨笑意更深,指间用力。
林寒肩劲一沉一扭,冰冷内力悍然震荡!萧玄烨只觉手臂剧麻,被震得踉跄后退,脚下噗嗤一声,昂贵的锦靴深深陷进一滩恶臭黑泥里。
他低头看着泥泞靴子,再抬头时,林寒已在三步开外。
王爷,她唇角极冷地勾了一下,学学轻功,少踩泥坑。话音落,人已消失在墙头。
萧玄烨面沉如水,盯着只剩污泥的左脚,半晌,冷嗤一声。他干脆弯腰脱掉另一只靴子,嫌恶地甩手扔进旁边泔水桶。嗵的一声闷响。
他赤着脚踩在泥泞巷子里,望着林寒消失的方向,眼神却更加炽热执着:林寒…雪刃跑本王盯上你了。
(二)
边陲客栈,悦来老店。
掌柜,空房。门口传来林寒清冷的声音,斗笠压低。
胖掌柜抬眼,目光触及她腰间的古剑,又惊闻昨夜黑松林鬼见愁覆灭的消息,吓得哆嗦:有!后院上房!立刻带路!
伙计战战兢兢引路。大堂所有目光都凝固在她身上。后院房内,林寒栓上门,疲惫地按住胸口,旧伤隐隐作痛。
数日后,江南水乡。烟雨蒙蒙的小镇,狭窄石桥边。
林姑娘!一声带着笑意的清朗呼唤。
林寒正欲过桥去买药,闻声猛地顿住,手按上剑柄。只见桥那头,萧玄烨一身月白常服,执着一把水墨油纸伞,施施然站着,脸上旧痕犹在,却无损他清贵俊雅,引得桥下洗衣女红着脸偷看。
王爷是专司追踪讨嫌鬼物的阴差么林寒声音比江南的雨更寒。
此言差矣,萧玄烨笑容不变,悠然踱步靠近,江南烟雨佳人,怎能不见林姑娘在此,本王自然在此。目光扫过她比上次更见清减的下颌,眼中掠过不易察觉的探究,况且,‘鬼见愁’的消息,都传到这里了。姑娘伤的不轻吧本王那里倒有上好的伤药...
离我远点。林寒打断,侧身便要从他身边挤过桥。
萧玄烨却倏忽一拦,油纸伞微倾,为她遮去雨丝。距离很近,他身上干净的皂角香混着药香若有似无。让路。林寒的剑柄微微顶开他的手臂,眼神锐利如刀。
路很窄,萧玄烨不退反进,低头看着她斗笠下的眼睛,语带双关,让了,姑娘跑了怎么办救命之恩,本王还未报…
林寒冷笑:王爷那身沉水香就是最好的警示,下次见,我认得,剑也认得。
她手腕一翻,剑鞘带着劲风推开油纸伞,人已疾步过桥,衣袂带起水花。
萧玄烨被她推得伞微微一晃,也不在意,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追入她耳中:香乃标记,本王专属。下次见面,记得带上本王赠你的‘药’…
林寒的身影消失在雨巷深处。他撑伞立于桥头,笑意清浅,眼中是势在必得的幽光。
(三)
深山古寺藏经阁。
林寒悄无声息推开门,只觉一道锐风直袭面门!她瞳孔骤缩,足尖点地,身形如柳絮般飘退,险险避开那支淬毒袖箭。铛!袖箭钉入木门。
谁林寒低喝,长剑瞬间出鞘三分,杀气弥漫。
书架后转出一人,玄衣如水,正是萧玄烨。他指尖夹着一枚同样的袖箭,挑眉看着她:警觉性不错。不过,下次再孤身闯这种地方,记得带上本王。他晃了晃袖箭,‘地冥堂’的手笔。他们的东西,沾上一点都麻烦。
林寒收剑,目光如冰刀刮过他的脸:王爷在此,更麻烦。她绕过他就往目标书架走,我的事,不劳费心。
不费心怎么行萧玄烨跟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说,藏经阁的机关大半被本王踩了。比如…他脚尖往前方一块地砖轻轻一点,另一侧墙边一排弩机无声滑出,寒光闪烁。看到了
林寒脚步顿住,冷冷道:多事。
举手之劳,萧玄烨笑吟吟凑近,几乎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的寒气,毕竟本王还等着,你救命之恩的报答呢。
林寒猛地转头,逼近一步:什么报答
萧玄烨不退反笑:我给你当夫君如何
浓重的杀意从林寒身上爆开,下一秒,剑光如雪浪乍现!并非刺向他,而是快如闪电般削过他执袖箭的手!
萧玄烨反应快极,抽手后撤!只听刺啦一声裂帛脆响,他玄色衣袖被冷冽剑锋划开长长一道口子!
我见众生如野草,天下人皆可负我。林寒的声音冷得像淬火,再跟半步,我割裂的可就不止衣袖了!剑尖抵着地上被他弃落的袖箭,寒光凛冽。
萧玄烨看着破损的衣袖,非但不怒,反而低低笑起来。他目光锁住她:若本王就要跟着呢你能拿本王如何杀了
你可以试试。林寒收剑归鞘,再不理他,径自走向书架深处,只留给那赖在藏经阁的王爷一个笔直而孤绝的背影。萧玄烨抚着破裂的袖口,眼底炽热如火。
寒夜,破庙。
篝火噼啪作响,映着林寒苍白的脸。她靠着断壁,咳了两声,旧伤如细针攒刺,握剑的手微微发抖。一个身影在她身边坐下。
喏。萧玄烨递过来一个温热的酒囊和几包药,烈酒暖身,按方抓的药。
林寒眼都没睁:拿走。
寒毒淤积的征兆,单靠内力压不住。萧玄烨的声音没了平日的调笑,透着认真,你不想欠我人情那算借。日后用别的还。
林寒沉默片刻,终是接过酒囊,猛灌了一口,辛辣直冲喉管。日后她声音沙哑,没有日后。
萧玄烨看着火光下她紧闭的眼和倔强的唇线,将药包放在她手边:林寒,你我之间,还没完。
(四)
几日后傍晚,黑松林深处废弃客栈,林寒踏进弥漫着灰尘和淡淡血腥气的废弃大堂。她是循着一味难寻药草的线索才重返此地。角落阴影里,有人低咳了一声。
你怎么找到的林寒按剑的手没松,盯着从旧柜台后起身的萧玄烨。
想找,总能找到。萧玄烨走到唯一完好的木窗边,倚着窗框看她,药引子在二进院东厢房,被暗格里的鼠群啃了大半。他顿了顿,不过,本王还有些从宫里带出来的‘玉骨花’粉…
不必。林寒转身就朝东厢走。
等等,萧玄烨拦住她去路,目光沉静,你不想知道,‘地冥堂’为何设局,那白灯笼为何死命追杀你和我吗
林寒眼神一厉:你知道
萧玄烨看着她:三年前,皇宫遗失了一批关乎龙脉的密图,‘地冥堂’受雇追查。线索指向…令师留下的某处传承。
林寒瞳孔骤缩,握剑的指节发白:你也是为密图而来还是为那不知所谓的‘龙脉’
本王萧玄烨笑了,带着一丝自嘲,龙脉于本王,不过枷锁。我真正感兴趣的,他往前走了一步,距离极近,逼视着她,是能让你这位‘雪刃’乱了分寸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林寒手腕微动,剑鞘已顶在萧玄烨胸前:好奇心太重,会死。
萧玄烨的胸膛抵着冰冷的剑鞘:在藏经阁,你说‘天下人皆可负你’…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蛊惑,若本王说,这世上愿陪你去寻那秘密、或直面那风雨的,只我一人呢
王爷自重!林寒撤剑后撤一步,声音里是压抑的怒意,我的路,不需人陪!
她转身疾步走向东厢,背影僵硬。
萧玄烨站在原地,望着破旧木门关上,才低咳两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瓷瓶,上面清晰地烙印着皇家内造的标记,里面正是上佳的玉骨花粉。他无奈地笑了笑,将其小心收入怀中。
(五)
雪域高山冰洞,追踪线索途中遇暴风雪,林寒被狂暴的风雪逼入一处天然冰洞。刚想松口气,冰洞深处传来几声雪狼的低嗥和一道压抑的痛哼!
火光映照下,她看到萧玄烨背靠冰柱,手中折扇不知插入了何处,死死抵住一头正欲扑咬的雪狼咽喉!而他身后,三头更为壮硕的雪狼虎视眈眈。他被逼进死角,玄色外袍被撕裂几处,手臂有抓伤,血迹染红冰面。
几乎是本能反应,林寒手中长剑已化作一道寒光!
噗嗤!剑锋精准没入狼眼,狼惨叫着翻滚。其他狼受惊四散,林寒剑势不停,挽出数个剑花,瞬间封住洞口方向,逼退群狼!
冰洞内一时只剩狂风呼啸和沉重的喘息。林寒收剑回鞘,看向萧玄烨:还能动
死不了。萧玄烨拔出折扇,撑着冰壁站起身,嘴角却咧开个笑,姑娘剑下留情,还晓得救人本王甚感欣慰。
顺手。林寒冷冷道,目光落在他手臂伤口上,深可见骨,狼爪有毒。
小伤。萧玄烨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林寒却不理他,径直走过去,撕下一截自己相对干净的内衫衣摆,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倒了点粉末在伤口上,上次在黑松林他给的药。忍着。她动作算不上轻柔,直接用布条快速而有力地缠紧伤口。
萧玄烨低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专注眉眼,鸦羽般的睫毛被冰洞光映出淡淡阴影。握剑时冷硬无比的手,此刻替他包扎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和奇异的安稳感。伤口上药粉带来的麻痒和刺痛都模糊了。
疼林寒察觉到他的安静,抬起眼。这一抬眼,正撞进他褪去所有算计与戏谑、只映着火光的深邃眼眸里。
疼点好,萧玄烨的声音有些哑,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疼了才记得,林姑娘心软了一次。
林寒猛地打结,力气大得萧玄烨闷哼一声。她松开手退后一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耳根却在火光映照下,晕开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红。
她转过身拨旺了篝火,将冻硬的肉干分了一半丢给萧玄烨:省着点力气找路出去。你的‘耐心’,别用在这种地方。
萧玄烨看着半块肉干,再看看背对自己、仿佛只是随手扔块石头的女子,嘴角笑意更深,将带着冰渣却热乎乎的食物小心收好。好,他应得爽快,听你的,省点力气。目光却久久未离开背对着他、周身寒气似乎淡了那么一丝的孤绝身影。
(六)
无名古村外的林中,追踪地图线索的关键点附近。夜色浓重,林寒伏在枯树后,远远盯着亮着微弱灯火、藏于古村边缘的孤零零石屋。地图指向这里。
沙、沙…
林寒猛地回身,袖中短刃弹出,抵在不知何时潜近的人喉间!
月光照亮了萧玄烨那张俊美依旧、此刻却带着凝重神色的脸。别进去,他压低了声音,眼神锐利如鹰,屋里有埋伏。地冥堂的‘蛇钩’和‘破云钉’都在里面,还有…火药气味。
林寒瞳孔微缩,短刃纹丝不动:确定
引信的气味,本王在军械库闻过无数次。萧玄烨盯着那石屋窗户模糊的剪影,现在进去,十死无生。
我的事,我自己了结。林寒手腕一翻就要收刃。
了结萧玄烨低喝,猛地攥住她收刃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冷怒,里面埋的足能炸平方圆十丈!你这是去寻死!地图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放手!林寒寒声道,试图挣脱。
若这次放你进去,萧玄烨非但不放,反而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本王才真是白白跟了这数千里路!林寒,你的命是本王从雨夜、从狼爪下救回的,不是让你这样糟践的!
林寒被他眼中的执着和怒气钉在原地。就在这时,石屋里黑影一闪!一支闪着幽蓝淬毒的箭矢如同地狱锁链,无声无息却又快得撕裂空气,直射林寒后心!角度刁钻,时机狠辣!
林寒背对石屋,只觉一股阴冷杀机瞬息而至!
电光石火间,玄影如风!萧玄烨猛地将她扯入怀中,身体瞬间后转,将她护在身后!
嗤!
箭头狠狠贯入血肉的闷响,温热的液体瞬间溅了林寒一脸!
她看到一支箭尾在萧玄烨右肩后炸开幽蓝的毒花!他高大的身躯因剧痛猛地一颤,闷哼一声,抓着她手腕的力道却不松反紧!嘴角已有深色的血沫溢出!
萧玄烨!林寒瞳孔骤缩,失声惊叫!数千里独行,这是她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
下一秒,石屋方向已传来破窗而出的人影怒骂与兵刃破空之声!
快走!萧玄烨反手一掌推开她,血沫随着他的低吼喷出,北坡竹林!别回头!他已拔出佩剑,强提内力,染血的剑锋直指扑来的敌人,凤眸,此刻燃起狂烈的战意和不顾一切的决绝!
林寒被他一掌推出丈远,看着他独自持剑迎敌、肩后毒箭幽幽颤动如同鬼眼的身影,大脑第一次在冰冷的杀伐逻辑之外,陷入了一片短暂却汹涌的空白,说你的命是我救的的人,正用身体替她挡着毒箭!
(七)
窑洞内。只有风穿过砖缝的凄厉呜咽,和萧玄烨沉重得如同破风箱的呼吸。
林寒僵立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拔出断箭时温热的黏腻。看着草堆上面无血色、冷汗浸透额发、身体因为剧痛和毒素间歇性抽搐的萧玄烨,一种陌生的冰冷恐惧攫住了她,并非来源于敌人的刀剑。
药……萧玄烨紧闭的眼皮下眼球痛苦地转动,意识似乎陷入混乱,嘴角溢出断续的字眼。
林寒猛地咬住下唇内侧,铁锈味弥漫。不行。没有药,他撑不过明天。这荒村野店,最近的镇子在十五里外。
……我去弄药。她的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
萧玄烨竟掀开眼帘,眼底布满血丝,混沌之下却有一线锐利的光刺向林寒:不…不能去!地冥堂…在找我们……
闭嘴。林寒蹲下身,用还能活动的左手,近乎粗鲁地撕开他伤口周围的衣料,露出皮肉翻卷、泛着诡异青黑的创口。她又扯下身上仅剩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浸入冰冷的水囊水中拧干。
忍着点。冰冷的湿布毫不留情地按压下去。
唔!剧痛刺穿了萧玄烨混沌的意识,他身体向上弓起,喉间溢出野兽般的闷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林寒面无表情,动作却稳而快。冰冷的水布交替按压创口,短暂地延缓毒素蔓延和止血。
你这算是…报复吗萧玄烨疼得脸色煞白,抽着气,眼神却死死锁着她,报复本王…总跟着你
林寒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复仇她见惯了生死,从不屑于此。但看他因痛楚而扭曲的脸,莫名的滞闷感压在心口。
省点力气,她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冷硬,活下来,再来碍我的眼。
萧玄烨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带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带出血沫。林寒…他喘息稍定,忽然低唤她的名字,视线投向漆黑低矮的窑顶,你说见众生如野草……
林寒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
……可曾想过,野草若是生在风口悬崖…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因虚弱而特有的沙哑和奇异的穿透力,便只能根深石缝,不避风刀,不畏霜雪…要么立着,要么被连根吹断他喘息着,目光斜睨向她,你,难道不也是一株这样的草
林寒的手彻底停住了。冰冷的湿布停在翻卷的伤口边缘。她没抬头,甚至呼吸都放得很轻。
我无根无萍,她终于开口,声音在狭小闭塞的窑洞里显得有些空洞,断了就是断了,不值一提。她继续擦拭的动作,用力将一抹渗出的毒血擦去,力道似乎重了几分。
无根萧玄烨低低咳嗽,牵动伤口,那白灯笼帮为何追你到天涯海角那藏经阁的暗箭为何专射你的去路你追寻的那地图,真的只是一张…地图吗他的声音虽弱,却字字铿锵有力,林寒,你的根,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早已扎下,缠着太多不该缠的东西。你想一个人‘断’了…呵,有人不会让你断,本王…也不能。
林寒抬起头!昏暗光线下,她的眼神锐利如冰棱,第一次带着全然的怒意射向他:我的事,不需要你来指点迷津!更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怜悯!她将沾满黑血的湿布甩进水囊中,发出沉闷的噗通声。
萧玄烨望着她眼中燃起的、几乎能灼伤人的愤怒火焰,火焰甚至驱散了她周身的孤寒气。他非但不恼,眼底深处反而掠过奇异的满足。
怜悯他轻轻摇头,牵扯伤口又抽了口气,笑容苍白却带着无赖般的执着,本王追着你,只因本王乐意。看你生气,比看你装万年冰山有趣多了…他语气一转,带着命令的口吻,听着,若真要出去…往北走三里,官道旁有家王家药铺…老板的女儿欠本王一个人情。拿这枚…铜钱给她看。他用完好的左手,艰难地摸索袖袋,递出一枚样式古朴、边缘磨损的旧铜钱,中间无孔,印着一个模糊难辨的符号。不像钱,更像某种信物。
林寒盯着他掌心的铜钱,再看看他因失血而更加灰败的脸色和肩头恐怖的伤口,胸腔里的火无处发泄,几乎要灼烧她自己的理智。
你不怕我拿了钱,一去不回她声音冷得掉冰渣。
萧玄烨的笑容有些虚弱,眼神却亮得惊人:若你真能狠心丢下本王在这等死……他顿了顿,目光放肆地扫过她的眉眼、紧绷的下颌,便说明本王这数月功夫,全是…自作多情。本王认栽。
目光和话语中的笃定,如同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林寒心头最隐秘的角落。她一把夺过铜钱,触手滚烫。
躺着等死!她丢下硬邦邦的四个字,如同甩开什么烫手之物。迅速起身,用角落废弃的炭粉抹在脸上,又将破毡帽低压至眉眼,挡住大半张脸。
天亮前…萧玄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丝难以察觉的微弱和疲惫,若不回…本王就当你是被那些毒虫抓去当压寨夫人了…
回应他的,是窑门被重新小心翼翼关上的沉闷声响,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他可能更多的混账话。
炭窑内陷入更深的死寂和黑暗。萧玄烨躺回草堆,听着风声呜咽,感受着肩头传来的阵阵麻木与体内毒素带来的寒意侵蚀。他缓缓闭上眼,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无声地低语:本王赌…你一定会回来。
林寒的身影融入茫茫风雪与夜色。手中的旧铜钱被攥得死紧,尖锐的边缘刺入掌心。她脑中反复回响的,不是毒蛇的危险,不是地冥堂的追踪网,竟是萧玄烨那双灼热的、仿佛看透她的眼睛,和他那句该死的你难道不也是一株生在风口的野草
风雪更急,她用力甩头,将杂音连同那人的脸一同狠狠甩出脑海。
(八)
王家药铺的油灯晃得林寒眼睛疼。
她压低破毡帽,将带着体温的旧铜钱拍在油腻的木柜台上,发出嗒一声轻响。
药铺老板,一个精瘦、眼珠子乱转的老头,起初不耐烦地瞟了一眼,待看清铜钱中央的符号时,脸上市侩的表情冻住,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矮了半截。他小心翼翼拿起铜钱,对着光反复摩挲确认,再看向林寒遮掩在帽檐下的半张脸时,眼神里只剩深深的敬畏。
姑、姑娘稍待!老头的声音都颤了,再不敢多问半句,转身拉开背后药柜最深处一个上了三道铜锁、布满灰尘的暗格。悉悉索索一阵忙乱。
这个!他捧出几个小油纸包,手还在抖,白蜡丸封着的是‘玉蟾保命丹’,拔毒吊命用!旁边是金疮药最上等的,还有…还有这个…他眼神闪烁,声音压得更低,像怕人听见,又塞过来一个更小的蓝色纸包,‘三更断肠散’,见血封喉,万不得已时…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这是公子早些年吩咐预备下的…小人不敢怠慢…
林寒面无表情,一把抓过所有药包塞进怀里最贴身处,触感滚烫又冰冷。临出门前,老掌柜又哆嗦着追加一句:姑娘!官道上、小村里…好些生面孔在寻人…气息凶得很,像是…像是江湖上‘地冥堂’的瘟神!您千万小心!
知道了。林寒推门而出,刺骨寒风灌入,吹得她衣衫猎猎,也吹散了药铺里混杂的陈旧药味和恐惧气息。
夜更深了。风雪未停,官道寂寥。林寒疾行如风,将药铺和死寂的村庄远远抛在身后,朝着废弃炭窑的方向折返。心口的位置,压着数包能救人也能杀人的药,沉重得像坠了铅块。她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集中在脚下湿滑的路面和耳畔呼啸的风声上。
然而,当记忆中的稀疏枯林在望时,一股极度不祥的预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杀气!不止一道!
林寒脚步瞬间钉死!身体比思维更快,几乎是同一刹那,她矮身向右侧急速翻滚!
咻!一道淬着幽蓝的短弩贴着她左耳侧飞过,咄地钉入身后枯树干!
左前方树干后,持淬毒钢爪的瘦长身影如鬼魅般扑出!
右后侧枯草丛中,无声无息滑出一个手持细长分水刺的黑衣人!毒刺角度刁钻,直袭她后腰!
第三个身影从正面一棵歪脖树上倒挂而下,手中链子锤带着沉闷的风声兜头砸下!
天罗地网!毒蛇出洞!
啧!林寒眼中寒芒暴涨!长剑如同有生命般自鞘中弹出!没有花哨,全是搏命的杀招!
剑光如同暴雪中的闪电!迎向当头砸下的链子锤!剑尖点在锤链节点最薄弱处!
锵!精铁交鸣!锤势被打偏!偷袭者怪叫一声被链子带着撞向旁边树干!
同时,林寒旋身!左臂如毒蛇吐信,竟精准无比地格开身后袭来的分水毒刺,手肘顺势狠狠撞在黑衣人肋下!咔嚓!骨裂声被风雪吞没!
但钢爪已到眼前!淬毒的三棱尖爪狠辣刁钻地掏向她的心窝,避无可避!体内残存的内力疯狂运转,林寒瞳孔骤缩,竟用左肩硬撞向钢爪轨迹。长剑回扫一下,直削持爪者的手腕,她在赌,赌自己受点伤能卸掉对方手臂!
就在这生死一线间。
嘶啦!
比夜色更黑的身影,竟凭空从斜刺里撞了出来,速度之快,如同撕裂空间的玄色闪电!直直撞在持爪的瘦长人影身上!
呃啊!瘦长黑衣人被撞得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斜飞出去,钢爪在离林寒肩头仅寸许的地方险险掠过!
是…之前那个黑衣人来不及多想!林寒强压翻腾的气血,借着突如其来的空隙,她手腕一抖,竟是从怀里掏出蓝色的小纸包,三更断肠散!
没有半分犹豫!用牙撕开!粉末混着风雪,被她灌注内力的掌风猛地拍向剩下两个从撞懵中反应过来的杀手!
粉末如雾炸开!带着一股奇异的腥甜!扑在最前的杀手首当其冲,沾上粉末的脸部皮肤瞬间嗤嗤作响,冒出恶臭的泡沫!他凄厉的嚎叫卡在喉咙里,软倒下去!另一个稍慢一步,捂着眼睛也痛苦地蜷缩在地,很快没了声息!
被撞飞出去的瘦长黑衣人挣扎着想爬起,眼中满是惊骇。
走!嘶哑而陌生的声音从撞人的黑影口中低吼出来,带着强忍痛楚的扭曲,…走!他说完,根本不等林寒反应,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难明,却绝非恶意,然后踉跄着、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入另一侧更深的枯林黑暗中,转眼消失!
战斗结束得突兀又惨烈。枯林里弥漫着血腥、恶臭的毒粉和死亡的气息。寒风呜咽,吹过尸体和倒地挣扎的杀手。
林寒站在原地,握着剑的手微微发颤。刚才那黑衣人最后的嘶吼…虽嘶哑变形,却莫名让她觉得有几分耳熟还有他撞出的身影…像极了炭窑里…不,不可能!她在想什么怀中药包散发出的微弱暖意仿佛在灼烧她的心口。她不再看地上的狼藉,也不去追究古怪的黑影,转身如离弦之箭,用最快的速度,朝着风雪肆虐的荒原深处,废弃的孤零零炭窑飞奔而去。
每一步踏在冰冷泥泞的雪地上,都像是在回答一个无声的催促。
(九)
推开摇摇欲坠的炭窑破门,浓重的血腥气混着草药味和一种因封闭而闷滞的气息劈面砸来。
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几缕倔强的青烟。昏暗的光线下,林寒的瞳孔骤然收缩。
草堆上,萧玄烨的身体蜷缩着,似乎在剧烈颤抖。脸白得像刮下来的雪,毫无血色,冷汗浸透了他散乱贴在额上的头发。嘴唇呈现出一种可怖的、接近乌紫的深色。肩后简陋包扎的地方,干涸的血迹变成了浓重的黑褐色,被撕开的衣料下,伤口肿胀得发亮,边缘的皮肉青黑发紫,散发着一股恶臭!断肠草的阴毒已彻底蔓延开!他在昏迷中痛苦地低吟、抽搐。
莫名的恐惧入侵林寒的心脏,比她幼年第一次握剑刺穿仇人心脏时还要剧烈,他甚至已经叫不醒了!
萧玄烨!她冲到草堆边,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破音。
毫无反应。
她半跪下来,手指冰冷颤抖地探向他的颈侧。脉搏微弱混乱得像在冰面上跳跃的枯叶,带着绝望的挣扎。
该死!她再不顾其他,飞快地从怀中掏出药包。撕开第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颗龙眼大小、泛着温润光泽的白蜡药丸。她毫不犹豫捏碎蜡封,刺鼻却强劲的药味弥漫开来。她用力撬开萧玄烨紧闭的牙关,手指能感受到他下颚肌肉因剧痛而僵硬无比。费了很大力气才将一枚玉蟾保命丹塞进他齿间舌下。
然而,他毫无吞咽的力气,药丸卡在那里。
林寒眼中厉色一闪,再次撕开另一个油纸包,里面是碾磨细致的金色药粉,最好的金疮药。她飞快解开他肩膀上渗血发臭的布条。
创口的惨状让她指尖都颤了一下。皮肉翻卷,青黑弥漫,甚至能隐约看到被毒素侵蚀的暗红肌肉组织。
拔开水囊塞子,水浸湿了最后一点干净的里衣布条。然后,做了个决定。她抬起自己的右手腕,毫不犹豫地凑到嘴边,狠狠咬下!
剧痛袭来,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殷红的血珠迅速从牙印处涌出,滴落在手心金色的药粉上!将混着自己鲜血的药粉搅成稀糊状,然后以近乎残暴的、不容抗拒的力道,按在萧玄烨狰狞的伤口上!
呃啊!疼痛让深陷昏迷的萧玄烨猛地身体向上挺弹!喉咙里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哑惨嚎!眼睛倏地睁开一条缝,总是带着风流算计或执着火焰的眸子,只有一片模糊的倒影!
他挣扎,几乎用尽所有力气。
别动!林寒低喝,声音冷酷无比!她空着的左手重重按在他完好的左肩上,指力几乎要嵌进他骨头里!
烈火灼烧着萧玄烨的神经,迷糊中,他感觉自己的肩膀被烧红的烙铁压住,又浸在万载寒冰里。可几乎被忽略的清凉感在缓缓渗透,是玉蟾保命丹开始起效还是她的冰寒内力
…疼…萧玄烨吐出气音,不再是平日的调笑或命令,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和嘶哑,……真疼啊……林寒……
林寒按压伤口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在叫她的名字。
死不了。她声音依旧冰冷,像是在陈述定理,而非安慰。手上的力道却奇异地微松了一丝,药膏涂抹的动作似乎也悄然放得精细了几分。
再次捏碎一枚玉蟾保命丹,这次林寒没有强行去塞。她扶起他的头,让他的颈部稍稍仰起,然后拿起水囊,小心翼翼地将水一点点滴在他干裂出血的唇缝间。
也许是丹药起了作用,萧玄烨喉头终于微弱地滚动了一下,将苦涩的药液混合着水艰难咽了下去。
她默默守在他身边,手指再次搭上他冰凉的腕脉。混乱搏动的脉象,在剧痛的余波中,似乎…似乎真的缓慢而顽强地稳住了一丝!
天快亮了。破窑门外,灰白的雪光透了一线进来,照着她脸上混杂的炭灰、干涸的血迹和眼底深处几乎被坚冰覆盖的、难以名状的劫后余生。
看着自己手腕上那圈仍在隐隐作痛的齿印,再看看草堆上虽然依旧苍白如纸、但呼吸不再急促紊乱的萧玄烨。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的命…让她如此挂心
她闭上眼,将头靠在冰冷的窑壁上。风雪隔着厚厚的土墙,呜咽声似远似近。
(十)
林寒靠在冰冷刺骨的土壁,一夜未合眼。晨曦混杂着寒气,艰难地透过门缝钻进来。草堆上,萧玄烨低低的呻吟声变了调,不再是混沌的、濒死的呓语,而是带着逐渐清晰的痛楚和焦渴。
水……他干裂乌紫的嘴唇翕动,声音像钝刀刮过砂纸。
林寒立刻睁开眼,眼里没有任何睡意,只有一片清冽的警惕。她无声无息地半跪到他身边,拿起水囊。水只剩浅浅一层底子,冰冷刺骨。
她动作干脆,捏着他下巴让他微仰头,将水囊凑近他的唇边。水线细细,流淌进他干渴的喉咙。喝了两口,他眉头紧锁,咳呛起来,水混着一点深色血丝咳出来。
……什么东西他眼神涣散,但能聚焦在她脸上,难喝……
毒血。林寒收回水囊,盖好。她的语气和他的身体状况一样糟糕。
萧玄烨艰难地转动眼珠,似乎想看清楚周围环境。土墙,发霉的草堆,破败的炭窑……他的视线最终落回到林寒,落在她同样沾满灰土和干涸血迹的脸颊上,然后缓缓下移,停在被草灰模糊、却依稀可见他紧攥痕迹的手腕。
嘶!他试着动了动身体,左肩立刻传来被撕碎般的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冷汗布满额头。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肩上可怕的毒伤还在肆虐。……本王这肩膀……算是废了声音虚浮,带着点不甘的调侃,或者说……自嘲。
林寒检查了一下包扎的布条,又探了探他的额头,离废还有点远。她语调平板地陈述,命保住了。躺好,别乱动,废得快。
呵……萧玄烨扯了下嘴角,牵动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雪刃大夫……下手够狠,救人……倒也真本事。他目光紧锁着她,想找出点不一样的东西,药粉里……掺了什么本王方才梦见喝了你的血。
林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避开他的视线,拿起剩下的半颗玉蟾保命丹。废话少说。不想烂透,吃了。
她捏碎蜡封,就要直接往他嘴里塞。
慢着……萧玄烨无力地偏了偏头躲开,本王……自己来……他用没受伤的右手颤抖着接过散发着浓郁药味的小半颗药丸,塞进嘴里,又就着她递来的最后一小口水,艰难咽下。药味苦涩,比黄连更甚,直冲脑门。
真苦……他蹙着眉抱怨,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她。她侧着脸,专注地看着外面越来越亮的天光,晨光勾勒出她清瘦下颚的线条,莫名……有点好看。
苦不死。林寒冷冰冰地总结。
短暂的安静。萧玄烨积攒着一点力气,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微弱,却带上了不容错辨的疑惑:昨夜……我好像……他似乎在极力回忆混乱的画面,……抓着你
林寒的身体绷紧,动作却没有停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磨得光滑的山核桃,是她途中顺手揣的,如今正好当器皿。她开始将从水囊倒出的最后一点冰水倒入其中。
错觉。她的回答斩钉截铁,如同寒铁掷地。手指却下意识地抚过手腕上被破布掩盖的青紫。
是吗萧玄烨看着她微微侧身、遮挡腕部的动作,眼底深处闪过了然。他没再追问,只是低低地哼笑一声,带着点得意又虚弱的意味,本王……就是死,也得拉着你陪葬……拉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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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应他的,是林寒将盛着冰水的山核桃,带着几分力道,哐当一声放在他手边的干草上。
喝水。依旧是命令的口吻。
萧玄烨瞥了眼精致的水碗,没动,反而把视线投向摇摇欲坠的破门。现在……能走吗他问得直接,地冥堂的‘狗鼻子’,可灵得很。这地方终究太危险。
能。林寒站起身,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她走到门边,用剑鞘拨开一条缝隙,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外面空旷寂静的雪原。清晨的严寒冻得呼出的气息凝结成白雾。外面没人踪。方向
萧玄烨闭了闭眼,似乎在调动模糊的记忆。往东十里……有座小庙……荒了,但是个好所在……能避风。他的声音因为发力而更显嘶哑。
林寒没有废话,合上门缝。走回来,看着草堆上形容狼狈却依旧指挥若定的男人。还能走几步
萧玄烨费力地尝试动动腿脚,额角青筋暴起,虚弱感如同潮水汹涌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嘴角强行扯出一个痞气的弧度:……需要美人借……胳膊一用。说完,伸出了他唯一能动的、带着冰冷温度的右手。
林寒,她没有去扶那只手。下一瞬,萧玄烨只觉得腰间一紧!熟悉、冰冷、带着不容拒绝力道的手,精准无误地抓住了他的腰带!林寒猛地发力,以半拖半架的姿态,将他的身体生硬地从草堆上拔了起来!动作迅猛,一股雪原孤狼般的狠劲儿!
呃!猝不及防的动作牵扯到全身伤痛,萧玄烨痛得闷哼,却硬是把即将出口的呼痛咽了回去,眼神复杂地看着身边这个再一次用行动表明绝不让他好过的女子。
省点力气。废话留着坟头说。林寒架住他右肩,带他不由分说地撞向吱呀作响的破门。
寒风裹挟着新雪的气息灌入,萧玄烨被冷风呛得直咳,眯着眼睛看清前方,白茫茫一片,风雪似乎稍歇,但危机四伏的荒原才刚刚开始。
两行深浅不一、相互依傍的足迹,歪歪斜斜却无比顽强地烙在新雪之上,朝着东方,朝着那未知的荒庙,笔直延伸。新的一天伴随着旧毒未愈与新的风雪考验,拉开了序幕。
(十一)
深浅交织的脚印在无垠的雪原上拖曳,一路向东。寒风打着旋儿刮过,卷起雪沫抽打在两人身上。萧玄烨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支在了林寒的右肩上,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烧红的刀刃上,左肩的剧痛、体内的寒毒,还有失血带来的冰冷麻木,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架着自己的身躯绷紧如弓弦,呼吸却异常平稳,体温在单薄的衣衫下持续散发着微薄的暖意。他侧头,下颌几乎蹭到林寒冰凉散乱的鬓角。永远覆盖霜雪的脸庞近在咫尺,轮廓在灰白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清晰和……倔强。
喂……萧玄烨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得厉害,……你上次…说本王沉水香…是警示…他每说几个字都要停顿一下,肺部如同破败的风箱。
林寒脚步未停,连头都没偏一下。嗯。
冷冷的一个字。
……现在…换本王说了…萧玄烨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声音断断续续,……你身上的味道…本王…也记住了……他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分辨,……血、药、雪……还有……他顿了顿,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贴切的形容,……倔驴的味道。
林寒架着他的手臂猛地一紧!力道大得萧玄烨肩伤剧痛,眼前金星乱冒,差点痛呼出声。但他硬是咬着牙根忍住了,反而低低地笑起来,带着点计谋得逞的嘶哑喘息:…看吧……恼羞成怒了……
林寒没说话,只是架着他支撑点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会移动的硬铁。步伐未停,每一步踏进深雪都更加用力,震得萧玄烨浑身骨头都在哀鸣。
闭嘴。林寒的声音像淬了冰。
怕本王…忘了你萧玄烨不依不饶,尽管每次呼吸都牵动着毒伤和震伤,带来钻心的痛楚,放心……本王记性好得很……他看着灰白的前方,视野尽头,废弃小庙黑黢黢的轮廓终于出现在风雪尽头。
林寒也看到了如同卧兽般的庙宇黑影,她脚下速度陡然加快,几乎是半拖半架着萧玄烨向前冲!
终于踏过破损得几乎只剩半扇门的门槛,阴冷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庙宇很小,正中神像倾倒碎裂,蛛网在残存的梁柱间纵横,地面上积着厚厚的陈年灰尘和不知名的动物骸骨。
林寒几乎是用抛的,将萧玄烨卸力安置在一处相对避风、铺着厚厚枯草的残破神龛角落。萧玄烨撞到硬冷的木质壁,牵动伤口,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呛。
林寒看也没看他,迅速转身,用剑鞘将半扇破门顶得更严实些,挡去外面大部分风雪。做完这些,她开始在空荡的庙宇内搜寻可用的东西。
咳……咳咳……萧玄烨的气息如同要断掉,肩后伤口在刚才剧烈的挪动下似乎又裂开了,温热的液体正缓慢渗透出粗糙的布条。失血和寒毒的双重作用下,他从骨头缝里感到冷,无法控制地打着寒颤。
林寒抱着捧从角落翻出的、相对干燥些的朽木残片回来。她将木片堆在靠近萧玄烨的角落,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火折子筒。
微弱的火花亮起,但朽木受潮严重,只冒烟不起火。几次尝试失败,火星很快就灭了。
……没……没用……萧玄烨牙齿打着颤,声音都变了调,意识在温暖的渴望和寒冷的深渊里挣扎,……冷……疼……
林寒盯着冒烟的朽木,眉头紧锁。庙宇里似乎已无可用之物。她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萧玄烨身上,落在他被血迹和冰水浸染得看不出颜色的、相对还算厚实的里衣上。
这次,萧玄烨敏锐地察觉到了目光中的含义。他几乎是立刻收紧双臂护住自己仅剩的衣料,哪怕这个动作引得他肩胛骨剧痛:你……想都别想!本王……宁死……不裸奔!
由不得你。林寒冷哼一声,欺身上前!
林寒!萧玄烨脸色骤变,又羞又恼,用尽最后力气挣扎,试图推开她。
但他此刻的力量在林寒面前不值一提!他可怜的里衣在林寒果断且不容拒绝的几下撕扯下,如同纸片般发出刺啦几声脆响!
片刻,价值不菲的绸子成了地上的一片破布条!
你!萧玄烨眼前发黑,气得浑身发抖,一半是伤口的疼,一半是气,肩膀冰冷得失去知觉。土匪!女匪首!你……
林寒丝毫不为所动,将从衣服上撕下的最大一块、相对厚实柔软的布料团了团,塞回他怀里,依旧带着不容分说的命令语气:盖着。
怀里塞进一团尚带他体温的布,微弱的暖意让萧玄烨冻僵的身体本能地蜷缩了一下,抓住布料的指节捏得发白,涌到嘴边的怒骂却莫名梗住了。他看着林寒毫不在意地将他里衣的其他部分撕扯成更小的碎条,开始重新在朽木边聚精会神地拨弄火折子。
动作利落、认真、没有半分狎昵之意,纯粹是为了求生。
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吹得残破的蛛网飘摇。微弱的光线下,她低垂的眉眼间,只有冰封般的专注。火光微弱地亮起又灭,映着她苍白的脸颊上几道被冰雪划破的细微伤口。
萧玄烨蜷缩在冰冷的墙角,怀里紧紧抱着破布。体内冰毒和体外的寒冷交相侵袭,痛苦让他身体间歇性地抽搐。但不知为何,望着她近乎固执地、一遍遍尝试点燃生之希望的身影,内心竟奇异地被更深更沉的、如同冻土下盘踞的藤蔓般的情绪缓慢替代。极其微弱的、被油星点燃的暖意,终于在朽木的中心顽强地跳跃起来!
小小的火苗舔舐着湿木头,噼啪作响,艰难却坚定地壮大。橘黄色的光芒驱散了这小片空间的浓重阴影,带来了微薄的、却足以对抗死亡的暖意。
林寒轻柔地守着之不易的火种,将余下的破布条一点一点添加进去。火焰跳跃着,映亮了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萧玄烨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布团捂得更紧了一些,汲取象征性的暖意。目光越过摇曳的火光,落在她被跳跃光线分割得半明半暗的脸上。
……算你狠。他最终低哑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听不出是服输还是别的什么。随即疲惫地闭上眼,将自己埋进破布里,身体因暖流的刺激而开始无法抑制地哆嗦。
林寒拨动柴火的手指微微一顿,没有回应,只是将布条扔进火中。火焰猛地蹿高,映亮了她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极其复杂的微光。庙宇之外,风雪仍在呼啸。庙宇之内,微弱的火苗顽强燃烧,暖意艰难地扩展着地盘。两股沉默在火焰的噼啪声中对峙着,一股冰冷坚硬,一股疲惫虚弱,却又因一簇火焰而奇异地纠缠在了一起。
(十二)
暴风雪终于在黎明前停歇。废弃庙宇角落的火堆只剩下微红的余烬。林寒靠在冰冷的墙角,目光穿透破败的门扇缝隙,投向泛着鱼肚白的东方天际。天,快亮了。
身旁的草堆传来细微的动静。萧玄烨在剧痛的缝隙中勉强小憩片刻,此刻正缓缓睁开眼,视线先是有些茫然,而后迅速聚焦,扫过空旷破败的庙堂,最后落在林寒沉静的侧影上。
他尝试动了一下身体,左肩伤处传来尖锐的刺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提醒着他昨夜的凶险和体内残余的断肠草毒素。但更清晰的,是意识深处盘踞的疑问,如同苏醒的毒蛇。
地冥堂、白灯笼帮……萧玄烨的声音因虚弱而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探究,每个字都敲在庙宇空旷的寂静里,……他们追杀我,或许是为朝堂恩怨。但对你……一个名满江湖却也树敌寥寥的‘雪刃’,如此穷追不舍,甚至在那古村设下险恶陷阱……他目光锐利地锁住林寒,……绝非寻常。林寒,你追寻的,到底是什么令师留给你的传承之地,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能让这些人像闻到血腥的豺狗一般紧咬着不放
林寒的背脊依旧挺直如松,目光没有从缝隙外的微光移开分毫。庙宇内只有死灰余烬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啵声和她平稳得几近冷漠的呼吸。
她没有回答。
本王并非要觊觎你的师承秘辛,萧玄烨撑着坐起几分,他强忍着伤痛,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穿透隔阂的力量,但这数月生死相随,也算共过患难。至少,本王该知道,为了什么,值得你一次次去闯死地又是什么……能让这双握剑时稳如山岳的手,他的视线扫过她垂在身侧、骨节分明的手,……甘心耗费心力去救一个你一直想甩脱的人只为一句‘路见不平’
最后的疑问,如同投入冰潭的石子。庙宇内陷入更深的沉寂。
林寒缓缓转过头,天光熹微,勾勒出她清瘦如削的轮廓,惯常冰封的眸子,在灰暗的光线里沉如古井。她看向萧玄烨,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冷漠与疏离,而是沉淀着无法言说的重压与过往的沧桑。
‘传承之地’……是师父的说法。她的声音很低像穿过幽谷的寒风,我称它,‘囚笼之所’。
萧玄烨目光微凝,静待下文。
师父死前,并未留我任何绝世武功秘笈。林寒继续道,语气平板,却字字千钧,他毕生守护与探查的,是一桩涉及前朝倾覆、牵扯龙脉气运的惊天旧案。他寻得证据碎片,拼凑出指向某个庞大势力的线索,也触动了这势力逆鳞,引来杀身之祸。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破庙外渐渐明晰的雪野,他留给我的一副残缺地图,指示的,并非宝藏或武功,而是他最终查获的、指向幕后势力的核心铁证藏匿之处,正是你所谓,‘关乎龙脉密图’的核心关键。
萧玄烨瞳孔收缩!朝堂!前朝!龙脉!幕后黑手!几个词串联起的阴影,将他笼罩。这远比他所预料的更重、更险!
密图……不是指向龙脉本身!林寒的声音染上冰冷的锋锐,是指向利用龙脉之机、倾覆前朝、并一直延续至今、藏于庙堂阴影深处,搅动风云的‘网’!地冥堂、白灯笼帮……都不过是这网上的爪牙!他们追杀我,甚至不惜在古村设下同归于尽的毒计,就是为了毁掉铁证,让师父用命换来的真相,彻底烂在‘囚笼之所’!
庙宇内空气仿佛凝固。阳光艰难地突破云层,投射一缕微光,恰好照在萧玄烨写满震惊与了然的脸庞上。
原来如此!
他的凤眸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她追寻的,不是她的师承,不是武功秘宝,是揭破一场动摇王朝根基的阴谋钥匙!是足以将她,乃至所有牵涉其中的人,一同拖入地狱的导火索!
所以……你独自前行,萧玄烨的声音干涩,是不想牵连旁人他看着林寒冰铸般的脸,或者说……你根本不信任何人
信林寒唇边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像锋利的刀刃划过冰面,师父信过门中至交好友,换来背后一剑。信过朝堂清流,换来的是袖手旁观,最终被扣上谋逆叛国的污名,万箭穿心而死。我看着他死。她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讲述与己无关的故事,但字句间透出的深寒,却比庙外的积雪更冷,‘天下人皆可负我’,非是怨怼,不过是……认清事实。
萧玄烨看着火光映照下她眼中毫无生气的冰原,心头像是被浸满冰水的利刃刺了一下。这并非孤绝,而是用至亲之血浇筑出的、对人性彻底绝望的堡垒。
他终于明白了她见众生如野草的眼神从何而来。是无数背叛与鲜血浇灌出的结果。众生在她眼中,本就是不可托付、随时可化为致命刀锋的野草。
那你呢萧玄烨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是想撬开坚冰的一角,带着这足以撕裂朝堂的铁证,你要如何替师复仇,将幕后之人掀出来然后呢等着被新的阴谋吞噬,还是带着这份真相,一起归于尘土
林寒沉默了片刻,视线重新落回那缝隙外的雪原。一缕朝阳艰难地撕开云层,在雪地上投下刺眼的光斑。
至少……她的声音在晨光中显得有些飘忽,却又带着斩钉截铁的锋锐,要让该知道的人……知道。至于归尘……从师父倒下的那一刻起,我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
萧玄烨看着她被阳光勾勒出的、仿佛要融入雪色孤寂的背影,胸腔里是极为复杂的情绪。不再是单纯的占有欲或好奇,混杂着震撼,敬佩,以及一种窥见深渊本身的寒意。
冰山一样的女人,根本不是在求生。她是在奔赴一场早已预定结局的死亡之约。雪刃,是为了最后那一刻的绽放,或者……粉碎。
我明白了。萧玄烨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寂静,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平静,不再有平日的调笑,你带路吧。
林寒猛地回身,眼神中有真实的惊愕与不加掩饰的拒绝:什么
萧玄烨撑着残存的气力坐直了些,肩上渗血的伤疤在光线下更加刺眼。他没有理会她的惊愕,目光灼灼地迎上她的冰寒:带你找那‘囚笼之所’。黑松林‘鬼见愁’,只是线索起点。地图的后半阙……他嘴角扯出算得上温和的笑,眼神却深不见底,……没本王给你拼图,你找不到。
林寒的剑柄捏紧,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眼底的寒芒几乎凝成实质,盯住萧玄烨:你果然一直在试探!
不是试探。萧玄烨坦然迎着她的杀意,是确认。确认你要找的地方,和我要查清的东西,是不是……同一张网。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现在……可以确定是了。本王被追杀至此,同样拜那‘网’所赐。网若不破,你我……都永无宁日,也无所谓独行与否了。
理由坦荡,近乎赤裸,将自己也摆上了赌桌。
庙宇内陷入死寂,比先前更甚。燃烧殆尽的灰烬彻底暗淡下去,唯有一线晨光,斜斜切过两人对峙的身影。
林寒审视眼前面色苍白、肩头染血,眼中却燃烧着疯狂决绝火焰的王爷。他不再伪装风流或调笑,撕开面纱,底下是赤裸裸的政治漩涡里的血与火。他的目的同样尖锐危险,不再仅仅是跟、缠、好奇。
随你便。半晌,林寒冰冷地吐出三个字。没有拒绝,亦无接受。她转身,大步走向破门,一把掀开!跟得上,就来。
萧玄烨咬紧牙关,忍受起身时排山倒海的剧痛,扶着冰冷的墙踉跄站起。他没有再看以及熄灭的灰烬,目光坚定地投向门外刺眼的光芒。不是为了情缠爱绕。这一次,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
前朝密案,龙脉翻覆,暗网如毒藤缠结朝堂江湖!幕后黑手一手炮制了他被地冥堂死士追杀的困局,也一手葬送了林寒的师父!
他拖着伤痛残躯,深一步浅一步,无比坚定地踏出破庙的最后一步。阳光刺目,落满新雪的原野亮得晃眼。为了足以颠覆天下的真相,他必须跟着她!哪怕前面是炼狱油锅,是万丈深渊!
(十三)
雪原尽头,地图指向的并非什么灵脉汇聚之地,而是一片地势奇诡、前朝末帝时期废弃的大型祭祀坑遗址。环形地貌如同一个凝固的伤口,暴露在苍茫冰雪之下。岁月的侵蚀让巨大的石门早已倾颓半埋,只留下一个阴冷逼仄的洞口。
萧玄烨强撑着身体,靠在冰冷的残垣断壁旁喘息。伤痛和寒毒折磨着他的意志,但他的目光紧紧锁在前方几步的黑色身影上。
林寒立在洞口,凝神感知着洞内深处传来的气息。没有所谓的灵气或龙气,只有混合深沉积灰、腐朽木质、某种劣质矿物质以及浓郁潮湿带来的阴冷腥气。她手中刻满符文的青铜罗盘,盘心处的红色骨针正轻微颤动,指向洞内深处。方位契合地图最终点,误差极小。干扰很大,有陈旧血迹残留的……怨恨气息。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对不祥之地的本能警觉。
萧玄烨点头:如此隐蔽破败,难怪追杀者想毁图灭迹却不知入口确切所在。他们恐惧的,并非虚无之力,而是被遗忘掩埋于此的……证词!他强调了最后两个字。
两人闪身而入。地底通道潮湿腐朽,壁画早已剥落殆尽,显出石壁本身灰败的本色。空气沉闷,粉尘味刺鼻。他们避开地面几处塌陷的坑洞和残留的、锈迹斑斑疑似翻板陷阱的铰链残骸,这些更像是古代祭祀仪式或早期防盗措施,而非守护龙脉的阵法。林寒的罗盘针在复杂甬道中稳定地为他们指路,避开明显被强行突破或触发过的障碍。
一道布满铜绿、刻着星图的厚重青铜门挡住了去路。门缝处残留着暗红色的火漆印记碎片。
监工印。萧玄烨仔细辨认碎块上的模糊痕迹,前朝工部下属特殊机构的标记……传说负责营造大型工程和某些秘祭场所。他眼底锐光闪过,后面……就是他们要掩盖的东西了!
林寒俯身,指尖在门缝下方不起眼的石砖角落摸索到一个微小的凸起,触感异样。剑尖凝聚寒芒,精准刺入!
机括沉闷低鸣!厚重的青铜门向内滑开一线!
极其浓烈的味道涌出,是大量陈旧凝固的血浆混合草药汁液长时间腐败发酵后的刺鼻腥腐味!浓烈的湿气中,味道简直令人窒息!石室内部温度似乎比外面略高,深处的地热微流带来的潮湿气息无疑加速了这种腐败。石室中央景象显现。
并非什么藏宝地或风水核心。中心位置是一座黑色石砌祭坛。石台表面刻着难以辨识的、或许代表星象或献祭仪式的图案。祭坛中央不是凹陷的盆,而是深逾数尺的石槽!槽内是凝固成深紫近黑色的、由厚厚血泥层积而成的东西!表面覆盖着一层龟裂发白的浮土状物质,干涸的血液和腐烂草药渣沉淀形成的硬壳!骇人的血腥腐臭,正是从石槽中弥漫出来!
石槽前方,赫然矗立着一块青黑色石碑!材质普通,并非什么天材地宝。
石碑顶部,几个苍劲有力的古篆刻入石髓:《永昌监工事记》!
永昌监!萧玄烨反应过来,并非什么监管龙脉的秘闻机构!它是前朝末帝为营造巨陵、通天塔之类劳民伤财的奇观工程而设立的‘高效’监工组织!以残酷、高效、毫无人性著称!
林寒已一步冲到石碑前,指尖急切地拂去表面厚厚的尘灰。碑文密密麻麻,字迹有力却透着刻石者的绝望!
她的目光飞快掠过,瞳孔首次因冲击而剧烈收缩!上面,详尽记载着永昌监以天子之名征发百万民夫、耗尽国库、搜刮天下的暴行!记载了他们在多个象征龙脉的祥瑞之地附近发现某些罕见的、蕴含特殊矿物质或异常地质结构的区域,并借此大做文章!
碑文的核心,直指末帝心腹国师,天星子的惊天阴谋:利用特殊区域引发的天谴,炮制忠臣督护不力,致使龙脉受损,引动天罚的诬陷证据!陈公等一大批试图阻止皇帝荒唐工程、呼吁体恤民力的正直朝臣,正是被这般构陷致死,以此扫清障碍,确保永昌监得以继续压榨民脂民膏!
碑文最后,刻字者以血泪控诉,字字泣血:
……陛下惑于邪术,视万民如草芥……强征暴敛于‘吉壤’之地……灾异频发,山崩地陷,疫鬼横行……此非天灾,实乃官逼民反,人怨沸腾!天星子借机罗织冤狱,构陷陈公等忠谏之臣督护龙脉不力,引致天罚……吾等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罪孽滔天,万死难赎!……特录此证埋于‘龙吟地’,望后世有明眼之人,拨云见日,诛邪扶正,还忠良以清白!亦揭此酷吏血手,使亡魂稍安!
落款模糊,但旁边盖着个清晰的、指头大小的血红色指痕印记,是永昌监核心但良知未泯之人留下的血证!它揭露了一个利用迷信恐惧、制造真实灾难、诬陷忠良、从而获取和巩固权力的连环毒计,与林寒师父查证的真相完全吻合!
林寒缓缓站直,周身散发的并非武道杀意,而是源自最深历史黑暗洞察的刺骨寒意,师父死前的悲愤呼号有了最坚实的注脚。
看那个……萧玄烨带着震惊的声音响起,他指向石槽内侧边缘模糊的刻痕。并非装饰性纹路,更像是一些……标记方位的水利沟渠设计草图。旁边刻着几个诡异的符号和一个极其眼熟的印记,小小的、被火焰缠绕的龟蛇合体符号,符号曾在某些皇家大型水利工程的核心图纸上作为保密印记出现过。
‘引龙归墟’萧玄烨逐渐洞穿迷雾,‘归墟’……是海眼,更深层指绝地!不是在玩风水,碑文记载的事件,和标记在此地的水利渠图……秦安这个老狐狸,他是在模仿‘天星子’!他猛地看向林寒,目标根本不是虚无的龙脉气运,他利用前朝留下的血腥场所,和所谓的‘龙脉凶地’的恶名,是想在现实层面……真正破坏连接帝国核心地区的关键水道枢纽。
构陷忠臣,就是要清除障碍、掌控工部关键位置,以便他在枢纽工程上动手脚。一旦成真,南粮北运断绝,京畿震动……再利用手中掌控的舆论和留下的伪证,将一切灾祸归咎于‘真正的龙脉逆党’,就能以‘拨乱反正’之姿攫取更大权力,甚至……
窃国。林寒冰冷地吐出两个字。真相!一个建立在血腥历史、人为灾难、信息操控和政治谋杀之上的夺权阴谋。龙脉的迷信,只是他用来掩人耳目、操控人心、嫁祸栽赃的工具。
啧啧啧……王爷果然天资聪颖。雪刃姑娘,寻根溯源,更是一把好手。温和、略带疲惫的苍老声音,带着洞悉的了然,在洞口响起!
林寒与萧玄烨回头,杀气充斥整个腐臭的石室,两人的目光如同利剑般刺向声源!
微弱的光线下,熟悉的、身形清瘦、白发整齐、面容敦厚的老太监秦安,在两名气息沉凝如铁塔的黑衣护卫的随护下,缓缓步入石室。他手中随意把玩着两颗油光水亮的墨玉棋子,脸上挂着经年不变的、温和无害的招牌微笑。
他的目光扫过石碑、石槽、血泥层积的祭坛,最后落在边缘刻着渠图和神秘符号的地方,眼中没有丝毫惊讶,只有勘破棋局般的淡定,甚至还带着一丝满意。
老奴奉旨巡察运河要道附近的‘古时隐患’,未曾想竟在此处巧遇离京多日的九王爷……还有这位……着实让江湖动荡不安的女侠客。缘分,当真奇妙。秦安的声音如春风拂面,温和至极。
幕后最深沉、最险恶的政治推手,以忠心老仆面目藏于深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棋手,在见证一个朝代权力倾轧与血腥代价的废墟之上,于林寒和萧玄烨窥见其布局核心的时刻,撕下了伪装的温和。
(十四)
秦安近乎慈悲的视线扫过分开的萧玄烨和林寒,轻轻叹了口气。叹息并非惋惜,倒像是棋手看见棋盘中一枚碍眼的棋子迟迟未落败的淡淡不耐。
人老了,不喜欢脏东西。他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却清晰地穿透石室的沉滞,尤其是……碍眼的、知道了不该知道东西的脏东西。秦安收起了脸上万年不变的温和笑容,只剩下冰冷的审视,淡淡吐出两个字:速清。
指令既下!
吼!魁梧如铁塔的护卫眼中暴戾之气炸开,喉咙深处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不再试探,周身骨节爆出一连串炒豆般的炸响!踏碎地面石屑,双臂张开,如同巨蟒探抓,带着更恐怖的风压,悍然朝刚借石碑稳住身形的萧玄烨猛扑!
另一边。
阴柔如毒蛇的护卫眼神阴鸷到极致,身体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无声无息地爆发!十根精钢指套上淬毒的棱刺闪烁幽蓝的光芒,双手交叉疾舞,如同毒蛛张网!带着撕裂空气的凄厉尖啸,笼罩林寒周身十余处大穴,毒辣迅疾,封死所有闪避空间!
来!萧玄烨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的石碑,怒发冲冠,左肩伤口崩裂的剧痛被他强行压下转化为咆哮的力量。他将厚脊短刀横在胸前,明知力量悬殊也要硬撼!避不开,退不得,狭路相逢!
林寒眼中寒芒暴涨!长剑在她手中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冷电,没有防御,只有更加凌厉百倍的进攻!剑光如同初春乍现的寒梅,朵朵绽放,却带着冻结生机的绝对杀意。雪落千山,剑锋精准无比地刺入袭来的毒爪影之中,每一剑都点在力道的薄弱节点或筋脉交接处,以点破面,逆流而上!
巨爪拍在萧玄烨的短刀上,萧玄烨双脚在石地上犁出两道白痕,后背更是重重撞在石碑上,喉头一甜,鲜血从嘴角溢出。
林寒的剑则化为狂风暴雪,将漫天的毒爪残影硬生生搅碎、崩开。阴毒护卫的眼中露出惊怒,指爪与剑锋碰撞带来的剧震让他双手指骨都在呻吟。这女人的剑,太冷,太快,专破巧劲!
放箭!一声粗犷、带着沙场铁血气息的怒喝,如同平地炸雷般从洞口方向轰然响起。
紧接着!呜!呜!呜!三道撕裂空气、带着惊人穿透力的短弩锐啸声,破空而至。
攻击目标,并非秦安,而是精准无误地射向正在和萧玄烨、林寒激烈搏杀的两人背后的空门,时机刁钻,蓄谋已久!
噗!噗!噗!魁梧如山岳的护卫刚发力震开萧玄烨的短刀,后背猛地一震。漆黑的短尾弩箭穿透他厚重的皮甲护心镜,箭羽颤抖。剧痛让他动作变形,力量失衡!
阴毒护卫则是在勉力化解林寒连绵剑势、被迫后撤半步时,一支弩矢如同毒蛇般穿透了他因侧身闪避而略露破绽的右肋侧下方。虽非致命,但足以让他闷哼一声,指爪轨迹大乱!
什么人!秦安老监突然色变。
电光石火间,趁两名护卫中箭的迟滞与剧痛干扰,萧玄烨与林寒,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在弩矢破体、敌手动作变形的一刹那,萧玄烨不顾伤势,爆发出全部残存的狠戾。他猛地松开钳制魁梧护卫巨爪的短刀,身体如同受伤的狼王般向侧面疾扑,目标,是石槽后方连接着更深黑暗通道、尚未被完全堵死的缝隙。
几乎在萧玄烨侧扑的同时,林寒手中的长剑由狂暴化作了极致凝聚的奇点。如同破冰之钻,剑光凝成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细线,从对方招式的核心缝隙中悍然突入。直刺其面门,逼其自救!
两人从背靠背防守到分进合击再汇合,配合行云流水,利用了突如其来的冷箭创造的致命间隙。
拦住他们!秦安尖锐的嘶吼几乎破了音!
两名护卫忍着剧痛,睚眦欲裂,疯狂追击。但,洞口方向,七道铁塔般的身影如同从阴影中跃出的群狼,带着浓郁的血腥气与战场硝烟味,迅猛地冲了进来。为首一人,满脸虬髯,手持一把鬼头砍刀,正是先前射箭发令之人。
狗娘养的!敢动我们王爷!虬髯壮汉虎吼震天,鬼头刀狠狠斩向魁梧护卫的腰背,逼他回防。另外六人则三人一组,呈犄角之势,扑向秦安和同样受伤的阴毒护卫,刀光霍霍,全是悍不畏死的沙场搏命打法。
这七人,赫然是镇北军中,萧玄烨麾下那支神秘追踪而至的影卫。为首者,正是他的心腹偏将——李虎!
李虎萧玄烨冲出裂隙的瞬间,回头一瞥。
王爷快走,这老阉狗的手下有鬼!李虎的吼声被激烈的金铁交鸣淹没。
走!林寒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停顿,抓住动作迟了一瞬的萧玄烨的手臂,强硬地将他拽入狭窄的黑暗裂隙。
秦安的老脸狰狞如恶鬼,他死死攥紧了掌中的棋子,眼中翻涌被激怒的毒焰。谋划功亏一篑,竟然让最关键的证人跑掉了!
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杀了萧玄烨!
一道比刚才更快、更轻、角度更刁钻的黑影,如同毒蛇吐信,从石室顶端的某处阴影角落无声无息地激射而出,直冲刚刚钻入缝隙仅半个身位的萧玄烨。
黑影无声无息,速度快得只剩一道残影,直指萧玄烨的后心,淬毒的三棱弩头闪烁着淬毒的幽光。
林寒的感知如同炸裂,她转头回望,剑鞘本能地后撩!但来不及了,弩矢太快,生死一线。
王爷小心!怒喝在身侧响起,是紧随其后掩护他们的影卫副手,他想也没想,身体猛地斜扑而出,用宽厚的胸膛,直接迎向了致命的毒弩。
影卫身体一僵,眼中神采迅速黯淡,魁梧的身体如同坍塌的山墙,重重砸在裂隙入口。他用生命最后的余烬和身体,堵死了缝隙入口,也用自己的胸膛,为萧玄烨挡下必杀一箭。
老张!李虎听到身后传来的撞击和利刃入体的闷响,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吼,但他追击的脚步反而更加迅猛。他明白,自己的袍泽用命换来的是什么!
裂隙深处,萧玄烨回望的视线,被影卫充斥扩散的血色彻底染红。林寒猛地闭了闭眼,将眼底翻腾的情绪压回最深沉的冰潭,只余下决心。她手腕发力,拽着萧玄烨的动作更加决绝。
走!
秦安看着彻底堵死的缝隙入口和倒在血泊中的影卫尸体,再看看被影卫们悍不畏死缠住、短时间内难以脱身的护卫,脸上的狰狞缓缓褪去,重新挂上死人面具般的温和。
一群……不知所谓的丘八。他轻轻弹掉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恢复了一贯的、令人齿冷的平缓,也好……让他们替本座去试可能还活着的‘小玩意儿’倒省了我一番手脚。死绝了,便是铁证如山。他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烦人的苍蝇,把这地方……烧了吧。那坛‘血酿’,烧透了,总归干净些。
(十五)
山洞里,最后一点篝火余烬勉强驱逐着部分寒意。洞外,鬼哭石林方向映着诡异的红光与浓烟,秦安已开始焚烧罪恶的证言之地。
萧玄烨靠着粗粝的石壁,左肩的伤口被林寒用临时撕下的衣摆重新裹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的锐痛,但更重的是一颗压满愤怒与悲怆的心。他紧紧着拳,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李虎……还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影卫兄弟……为了替他争取一线生机,主动撞入了老阉狗张开的致命蛛网,怒吼和兵器碰撞的余音,仿佛还堵在耳朵里。
老张……萧玄烨几乎是咬着牙才发出声,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睛盯着面前跳跃的火星,…跟了我九年……家里婆娘刚生下老二……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胸膛剧烈起伏,无处发泄的愤怒和被愧疚灼烧的痛苦,在安静的洞穴里无声蔓延。
林寒沉默地拨弄火堆,将几块枯枝投入。火光映在她脸上,依旧是冰雪般的沉静。但她的眼神,却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冷冽。不仅仅是愤怒,而是纯粹森然,淬火后寒铁一般的意志。
李虎怎么找来的她开口,打破了死寂,这是脱险后的第一句话。
萧玄烨整理好情绪,声音干涩:我离京前,留了追踪信鸽给他……指向的是最初推断的模糊范围之一。但……信鸽被截杀的可能性极高。他们……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大概是抱着万一的念头,赌上了命。
又是沉默。只有树枝燃烧的噼啪声。
祭祀坑,林寒的声音像冰珠落下,毫无波澜,直接指向核心,秦安要构陷师父为前朝余孽,栽赃他勾结所谓‘妖师’……但碑文揭示的,是前朝国师天星子子利用工程引发的真实灾难构陷忠良。秦安……她抬起眼,看向萧玄烨,目光锐利如刀,他在效法。效法天星子。将龙脉作为幌子,掩盖他破坏实质命脉工程,譬如运河要隘的毒计。
不错!萧玄烨抬头,眼中燃起怒火,他根本不在乎什么虚无缥缈的气运,他要的是摧毁实实在在的国之命脉,操控民变。以此为契机,铲除异己,掌控权柄。
他盯着林寒,你师父当年查的,根本不是龙脉之谜,而是天星子炮制冤案、祸国殃民的证据链!
林寒的眼神没有丝毫闪动,唯有更深的冰寒凝聚:师父拿到了一部分关键的原始案卷。秦安发现后,立刻动用了他在宫内的力量,将前朝遗存的污点和天星子的手段,巧妙嫁接,反过来炮制了我师父‘勾结妖师’的铁证。杀人灭口,斩断线索,一石二鸟。
真相的核心在平直的对话中被剥离出来,没有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外露,只有深刻的洞见和确认。
现在,萧玄烨的声音低沉下去,一种近乎绝望的嘲弄,足以彻底掀翻他构陷你师父、暴露他模仿天星子手段的所有原始证据,包括悔罪血书和核心渠图标记……都随血槽和石碑,被老阉狗付之一炬了。他重重一拳砸在身侧的石壁上,发出闷响,一点痕迹都没了,他做得太绝!
短暂的静默。火光跳跃,映着萧玄烨因愤怒和无力而扭曲的脸。
就在沉默的绝望要吞噬一切时,林寒却忽然站起身。走到山洞一角,那里放着她的行囊。她从行囊,取出巴掌大小的、用厚油布层层包裹的物件。
谁告诉你……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惊雷般在静默的山洞里炸响,……证据全没了
萧玄烨的眼神骤然聚焦在她手上,小小的包裹,惊愕如同闪电划过。
林寒手指灵活地解开油布的绳结,揭开层层包裹。里面是个……同样沾染着泥土、色泽暗沉、但形状极其规则的小块薄碑。明显是从一块更大的石料上切割下来的,她小心地将薄碑放在面前的火光下。
上面密密麻麻镌刻着极小、却无比清晰的字迹,正是血书碑文最后的落款署名以及最重要的控诉:
……天星子借机罗织冤狱,构陷陈公等忠谏之臣督护不力,引致天罚……吾等为虎作伥,罪孽滔天……望后世明眼……揭此酷吏血手,使亡魂稍安!旁边一个清晰无比的血色指印。
更重要的是,在碑文之后,紧挨着原碑底部边缘的位置,有细小却精准无误的……另一组标记和符号。火焰缠绕的龟蛇密印,以及更为清晰的地点坐标符号,指向了京畿东南方向某个名不见经传的渡口关要。
原碑压在最下,之前从未暴露的部分。是她昨夜在所有人被血槽石碑吸引,甚至石碑基座尚未被彻底照亮前,凭着对位置和石质的敏锐感知,用短匕贴着石碑根部缝隙、悄然无声切割下来的。时机精准得令人发指,手法更是妙到毫巅。小碑,承载着未被毁灭的核心物证和指向秦安下一个动手要害的直接线索。
萧玄烨几乎屏住了呼吸,火光下清晰可辨的字迹和关键的密印坐标。他再次抬头,盯住林寒,眼神中的警觉和对时机的把握,令他后背掠过一阵寒栗,随即是狂喜。
你……你早就……
他几乎语无伦次。
习惯。林寒重新将小碑仔细包好,当所有人都在看台上染血的布时,记得看一眼台下有没有掉落的碎骨,那往往是致命的。她把油布包塞入怀里,指印和密印坐标……加上秦安在此地的现身和他的‘烧干净’,便是撕开他伪装的凿子。
她重新坐回火堆旁,目光投向山洞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如同磐石:现在,老贼以为毁灭了物证,必然准备铲除所有关键证人。然后,他会更激进地进行下一步,针对京畿东南标记点的要害工程动手。
萧玄烨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他感受着她字句里蕴含的绝对力量和冰冷意志。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林寒……我承认,最初跟……确实有好奇,有不服输,甚至……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准确的词,……某些可笑的想法。但今日此地之后……我知道了我要对付的是什么!网不破,我萧玄烨,愧为皇室血脉,更对不起今日为我血溅石坑的兄弟!他眼神灼灼,不再有丝毫戏谑或调笑,我想合作。不是‘缠着你’。而是结盟。
他将自己的目的也摆在了明处:我要掀翻秦安这棵腐烂大树下盘根错节的势力,替我被蒙蔽致死、至死不明真相的皇兄,也替那些被老阉狗暗中操盘坑害的忠臣将士,讨一个真正的公道!污浊的朝堂,该清扫了!
山洞内只余下篝火噼啪声,萧玄烨的话掷地有声。
林寒转回视线,目光落在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亮、又因伤痛和悲愤而略显苍白、但无比坚毅的脸上。眼睛里没有了固执追逐,只剩下沉重的血仇和不惜同归于尽的决绝。与她自己心中的寒冰,并无二致。
半晌,林寒清冷如霜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浅浅的笑意,极其缓慢地点了下头,简洁地回应了一个字:
嗯。
一个音节,却重逾千钧。
不再是她一意孤行的独行,而是两条复仇的血路,两个决绝的灵魂,达成了共识。目标清晰:揭破秦安的阴谋,利用唯一幸存的证据,粉碎他针对要害工程的杀招,将他和他的党羽,彻底拖入毁灭的深渊。
(十六)
篝火渐熄,黎明前的寒意最是刺骨。林寒将油布包裹的小薄碑贴身藏好,目光扫过洞外微露的晨光。走。简短的一个字,却代表着同盟正式启程。京畿东南的标记点,野渡口附近的水闸,便是秦安下一个要害。
萧玄烨咬紧牙关,起身,他点头,没有多余的废话。仇恨与责任,此刻是比任何止痛药都更强大的支撑。
他们的路线没有选择官道,尽是荒僻崎岖的山野密林。萧玄烨靠记忆和模糊的地图定位,林寒则凭借野兽般的地形直觉和对危险气息的敏锐。两人穿行于晨光熹微的林中,彼此保持着沉默,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对方的精神频率。他们像两把缓缓出鞘的剑,一快一慢,却指向同一个目标。
然而,平静如同易碎的琉璃。行至午后,深入一片水汽弥漫、古木参天的黑松林时,天色陡然阴沉下来。浓密的乌云翻滚着吞噬了阳光,雷声在远方低沉地滚动。暴雨将至。
这片林子邪门,萧玄烨看着头顶遮天蔽日的枝叶,声音带着凝重,太安静了。寻常的虫鸣鸟叫几乎绝迹,只有风吹过松针的沙沙声,衬得林子死寂异常。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仿佛凝固的胶质。
林寒脚步微顿,握剑的手紧了紧。她的眼神锐利地扫过四周盘根错节的巨木、厚积落叶的地面和藤蔓垂挂的幽暗间隙。危险的感觉来了,如芒在背,带着粘稠杀意的窥伺。秦安果然没有放弃。他的网无处不在!
分开走,半里后渡口的浅滩汇合!林寒低喝出声,不容置疑,瞬间的决断。对方人数不明,在密林深处硬碰硬并非明智。分散目标,是唯一争取生路的办法,话音未落,她身影已如离弦之箭,朝着左前方一条积满腐叶、看起来更崎岖的方向疾掠而去。
萧玄烨只觉眼前黑影一闪,林寒已然消失。他心头猛地一沉,但战场磨砺出的信任让他没有半分迟疑。他立刻调转方向,矮身冲入右侧浓密蕨类植物丛生的洼地,同时反手将一枚淬了强力麻药的三棱镖扣在掌心。
暴雨几乎在他们分开的刹那,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狂烈地砸落下来,密集的雨线瞬间模糊了视线,击打着厚厚的腐殖层,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声。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的水幕,视线被压缩到极限,连前方几步远的树干都显得模糊不清。雨水冲刷掩盖了气味、声音,也掩盖了杀机。
雨声中,林寒的身影如同鬼魅,在古松间隙飞掠。雨水打湿了她的鬓角,沿着冰冷的脸颊流淌。她将自己的感知提升到极致,耳朵竭力穿透暴雨的噪音,捕捉任何一丝不和谐的风动!
来了,左侧前方一棵三人合抱的古松背后,细微的劲风破开雨幕。不是暗器,是活物,有人借助雨声掩护,如同猎豹般扑杀而出。速度极快,目标直指她心脉,一抹乌光在雨水中若隐若现。
林寒眼中寒芒乍现,身体如同柳絮般向左飘开,长剑在雨幕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度,精准无比地封向那道乌光轨迹的七寸,预判。
铛!金铁交鸣声被狂暴的雨声瞬间吞没,偷袭之人显然没料到她反应如此之快,剑上传来的力量让他虎口发麻,攻势被打乱,身影在泥泞的地面一个趔趄。
然而,真正的杀招并非只有一处。就在林寒被左侧突袭吸引注意力时,她的右后上方。一截枯藤突然活了过来,闪电般弹射而下,带着诡异的绿色残影,无声无息刺向她后颈大椎穴。角度刁钻狠辣,借着雨势和视觉死角,毒针。
林寒的感知如同炸裂,身体在前招余力未消之时极限右旋拧腰,同时左掌灌注内力,带着雄浑劲道猛地向上空拍出。
砰!蕴含内力的掌风拍散了一大片雨水!将那截枯藤,一条伪装得极其精妙的淬毒藤蛇拍得粉碎,但掌风也迟滞了身体旋转的速度。微不可察的缝隙转瞬即逝,噗嗤!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暴雨完全掩盖的利物入肉声。
林寒只觉得左肩胛骨下方靠近肋侧的位置,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火辣,带着麻痹感的剧痛。异样感瞬间渗入肌肉,不是刺透,是贯穿。一支比雨丝更纤细的银色短刺,带着诡异的螺旋纹,深深钉在了她的后背上。剧痛让她持剑的手力道一滞。
是……专门用于雨夜杀手的水刺,螺旋纹能撕开雨幕阻力,破空无声。偷袭得手,暗处传来一道压抑的、带着一丝得逞意味的低笑!
雨幕如织,视线朦胧。林寒却仿佛没有感觉到钻心蚀骨的剧痛和麻痹的扩散,甚至没有去拔银刺。眼眸爆发出比暴雨雷霆更凶戾的寒光,她的身体展现出匪夷所思的柔韧和爆发力。
借着身体旋转的势头,拧腰沉肩,人如陀螺般旋回,左肩带着深深扎入的毒刺,如同撞城锤,毫无征兆地狠狠撞向她身后刚刚发出低笑、还沉浸在得手中的模糊人影!
砰!!!
沉闷得令人牙酸的撞击,带着骨头碎裂的轻微声响。得意的低笑变成了短促凄厉的惨嚎,偷袭者如同被狂奔的野牛顶中,身体离地倒飞出去,重重砸在一棵老松粗壮的树干上。滑落时,胸前诡异的凹陷下去一大块,嘴巴。喷出的血沫瞬间被暴雨冲成淡红的水花!
林寒一击毙敌,身体也因毒性的蔓延踉跄一步,脸色在雨水的冲刷下瞬间白得吓人,嘴唇紧抿着,几乎咬出血丝。肩后的麻痹感如同冰蔓,顺着脊柱飞速向下蔓延。
她猛地咬破舌尖,疼痛带来清明,毫不犹豫,再不恋战。脚下发力,身体如同脱弦的箭,强忍着麻痹与剧痛,一头扎入前方更密集、更黑暗的雨幕与松林深处。速度甚至比之前更快,只留下一地猩红被暴雨迅速稀释。
另一边,洼地中,萧玄烨屏息凝神,将自己隐没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之后。暴雨完美地掩盖了他的气息。他听到模糊的打斗声和那声被淹没的惨叫。是林寒那边,他心头一紧,掌心三棱镖握得更紧。
脚步声,湿滑泥泞地踩踏声从侧面接近,一个寻找着目标的身影正谨慎地踏过洼地边缘,就是现在。
萧玄烨眼中厉色一闪,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蛇,从灌木中弹射而出。手中三棱镖带着破空劲风,精准无比地射向那身影的后颈风池穴。那人反应亦不慢,听风辨位,侧身急闪,飞镖擦着他的脖颈皮肉飞过,带起一串血珠。
找死!偷袭者怒吼,反手一把淬毒的短刀带着绿光横扫萧玄烨的腰腹。
萧玄烨完好的右臂屈肘,手肘如同铁锤,凝聚全身力量,狠狠撞向对方持刀的手腕,硬碰硬。
咔嚓!清脆的骨裂声,伴随短刀脱手坠地的声响。
偷袭者痛呼尚未出口,萧玄烨已如跗骨之蛆般贴身而上,五指成爪,军中擒拿的杀招锁喉断骨!带着决绝的狠辣,掐住对方咽喉。
窒息,碎裂,偷袭者眼球凸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异响,生命急速流逝

萧玄烨用力将尸体掼倒在泥水里,剧烈喘息着。伤口痛得钻心,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他抬眼望向林寒消失的方向,暴雨如注,遮蔽了一切踪迹,只有心头不祥预感愈发清晰。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不再犹豫,他辨准方向,强行提起残存气力,朝着预定的汇合点。浅滩,不顾一切地疾奔而去,雨水打在身上,却无法冲走他的焦急。
浅滩旁的石头后,水流湍急。萧玄烨扶着湿滑冰冷的岩壁,终于赶到。他气息粗重,浑身上下滴着水,脸色因伤毒和焦急而异常难看。目光焦灼地扫视着浑浊翻涌的水面和对岸。
忽然,右侧下游一片被暴雨打得东倒西歪的芦苇荡,哗啦一声响。黑色的身影如同力竭脱水的鱼,踉跄着从中冲了出来,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在泥泞的滩涂上。
林寒!萧玄烨瞳惊呼出声,再也顾不上任何伪装或距离,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过去。
林寒趴在地上,半边身体陷在泥里。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发髻散乱,狼狈不堪。肩胛骨下方,奇异的螺旋银刺在湿透的衣衫上透出一点锋锐的尾端,周围布料已经被深色的血迹和污渍浸染了一大片,血迹带着诡异的黑紫色。
你别动,我来!萧玄烨的声音因极度的惊怒而变了调,他的手颤抖着,想将她翻过来查看伤口,却又怕动作太大牵动伤势。
林寒睁开眼睛,平时冰封万里的眸子,充满了杀意和强行支撑的锐气。她右手握住剑柄,身体因毒而微微颤抖,却强撑着要坐起,声音嘶哑冰冷:
别碰我!弩……后面!她的目光如刀,刺向萧玄烨身后对岸的方向。
萧玄烨心脏仿佛被冰锥刺中,一股死亡预感的寒流从头淋到脚,没有丝毫犹豫。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扑向趴在地上的林寒。将自己沉重的身体,当作一面盾牌覆盖在她身上。
噗!噗!噗!三支威力巨大的机弩重箭,撕裂雨幕,带着死亡呼啸,钉在他们刚才所在的泥泞中,泥浆四溅,箭尾剧烈颤抖。
如果不是林寒提醒和他的本能反应……现在他们已经成了刺猬,岸边芦苇丛中,隐约可见身影晃动,弩箭正重新装填。
快走!林寒在萧玄烨身下低吼,声音因挤压而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萧玄烨牙关紧咬,眼中是血红的暴怒,他强撑着身体爬起,左肩伤处撕扯再次加剧。不再顾忌,用尽全身力气,将几乎无法自主站立的林寒硬生生从泥水里拖抱起来。受伤的肩膀承担着她的部分重量,如同扛着一块冰冷的烙铁。
林寒痛得眼前发黑,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她的右手,依旧紧握着滴着水珠的长剑!
撑住!萧玄烨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响,仿佛是在命令自己,我们过河!
他抱着林寒,不顾一切地冲入湍急冰冷的河水中,河水浸透他们的衣衫,寒意刺骨,几乎冻结了伤口。水流的力量冲击着萧玄烨的伤腿和左肩,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对岸,芦苇中的人影似乎再次举起了弩机。
萧玄烨和林寒,两人如同在泥泞中挣扎的困兽,冲过浅滩,摔倒在对面相对茂密的草丛里。萧玄烨粗重地喘息着,雨水混杂冷汗流进眼睛。他低头看向怀中的林寒,她的脸白得像纸,眉头痛苦地紧锁着,肩后银色毒刺的尾端在湿透的黑衣衬托下,更显刺眼。她微微睁开眼,眸光中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波动,又或许只是强撑的意志带来的错觉。
咳……她剧烈呛咳了一声,嘴角溢出带着黑气的血沫。她的声音极轻,几乎被雨声吞没,却清晰地传入萧玄烨耳中:……还死不了。
萧玄烨凑近了一些,语气格外温柔,眼神无比真挚,若能不死,我想……送你一朵花,可以吗
好。
暴雨依旧砸落,冲刷两人满身的泥浆、血水与冰寒。渡口在望,杀局已铺开,但前路再险,也只能前行。
(十七)
萧玄烨半跪在泥泞的河岸边,右腿中了箭,怀中抱着已然陷入半昏迷的林寒。她的身体因毒素而间歇性痉挛,肩后诡异的银色螺旋毒刺像一颗恶毒的种子,散发着死亡的寒意。
杀机并未散去,弩机的咔嗒声隐约可闻。萧玄烨握紧了手中的短刀,眼神却掠过绝望的决绝。躲过两波射击,又带着中毒昏迷的她,泥泞中,他们显然已是瓮中之鳖。
不能认输……必须活着。
千钧一发的绝地,一阵急促却异常整齐、带着金铁摩擦节律的马蹄声,如同沉闷的惊雷,猝然撕裂了暴雨的喧嚣,从渡口斜侧方的官道方向迅猛逼近。
军伍!萧玄烨心中警兆与一丝渺茫的希望同时升起。
呜呜!悠长凄厉的号角声划破雨幕,充满了凛然不可侵犯的战场杀气。
渡口两岸,弩矢匿踪者,杀无赦!!一个洪钟般、透着浓重杀伐气息的吼声,裹挟着内力震荡四方。
声音响起的刹那,嗤嗤嗤嗤!密集如蝗的箭矢破空声撕裂雨幕,精准无比地覆盖了对岸潜伏着杀机的芦苇荡,是制式强弓的齐射,覆盖性打击。
芦苇荡中炸开数声凄厉的惨叫,人影在倒伏的芦苇间翻滚挣扎,刚装填好的弩机被无情射倒。
压力骤减,萧玄烨心头狂跳,援军,这方向……渡口……秦安的势力已经渗透至此了吗他想站起来,却无法动弹。
还没等他多想,密集的马蹄声已然如奔雷般席卷至浅滩边缘。
十数匹高大健硕的河西骏马悍然趟过浅水,马上的骑手清一色玄色劲装,外罩简易防水皮甲,人手一张硬弓,腰挎制式军刀,脸上带着风沙磨砺出的沧桑与彪悍。他们在浅滩边缘勒马,动作整齐。一支支闪着寒光的箭镞已然稳稳指向河岸两侧的每一处阴暗角落,形成一道滴水不漏的警戒圈。
为首一人,骑着匹异常神骏的黑马。他身材极其魁梧,膀大腰圆,面容粗犷如同刀刻斧凿,颌下一部钢针般的虬髯,眼神锐利如鹰隼,腰间悬挂着一柄门板大小的厚背朴刀。沙场百战凝练出的煞气,隔着雨幕都让人心惊胆战。
他目光如电,扫过浅滩上狼狈不堪的两人,尤其在刺眼的银刺和林寒灰败的面容上停顿了一瞬,随即猛地转向萧玄烨,声音如同擂鼓般炸开,九殿下我的老天爷!真的是你!
莫……莫天雄萧玄烨看清来人,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激流涌上心口,脱口喊出一个几乎遗忘在记忆深处的名字。是先帝当年镇守西北,大破西戎,帐下最骁勇善战、也最铁骨柔情的步军校尉。后因功升迁,却因性情耿直得罪权贵,愤而退隐江湖多年。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带着明显是行伍出身、训练有素的劲卒
殿下,此地凶险,快随我走!莫天雄二话不说,翻身下马,动作却快如奔雷。他带来的精壮汉子也同时下马,三人一组,警惕地拱卫两侧。另有两人立刻上前,熟练地将意识涣散、肩后带刺的林寒小心抬起。
忍一下,姑娘!头发花白、面膛黝黑的老者,显然是军医沉声道,他飞快地检查了一下银刺的位置和周围的皮肉色泽,脸色异常凝重,好毒的玩意儿!带机关倒钩,见血就渗毒!他用特制的鹿皮手套垫着布,谨慎地观察螺旋的纹路。
莫天雄则亲自搀住踉跄的萧玄烨,他的大手沉稳有力,带着战场上同袍般的热度:属下前些日子听道上风传西北故地似有殿下行踪,疑为谣言。半月前途经此地渡口,又听闻野渡水闸附近有不明身份高手盘踞、鬼祟探查……越想越不对劲!想着殿下最擅绝地寻机、剑走偏锋……这才临时寻了这些曾一起解甲的老兄弟,凑了点人马,打着清理河道附近流窜水匪的旗号摸过来看看……他语速极快,边带萧玄烨奔向渡口方向一间挂着莫记粮栈幌子、位置颇大的仓库,边快速解释,才到镇口,就听见厮杀动静!
仓库内灯火通明,温暖干燥,还飘着新米的气味。一行人迅速进入,戒备森严。
老军医已在干净角落里为林寒处理伤口,他动作极其利落老练,用特殊药水浸软了银刺周围的皮肉,再用一把精钢巧钳,以不可思议的耐心和精度缓缓旋扭,竟真的将带着细微倒钩的银刺,一点点、纹丝不染血地完整旋了出来。银刺尖端带有一个小孔,里面残留着粘稠的黑紫色毒膏。饶是经验丰富的老军医,看着精巧又歹毒的设计,也倒吸一口凉气。他立刻用特制药粉敷住伤口,又撬开林寒的嘴,强行灌下一瓶气味刺鼻、但显然极其珍贵的解毒丹散,手法果断而自信。
萧玄烨靠在粮垛,莫天雄带来的军汉正为他重新处理左肩伤势。他强忍着痛楚,目光紧紧盯着角落林寒的状况。
林姑娘,如何
紧张的救治后,林寒紧皱的眉头似乎松动了一丝,气息也变得均匀些,虽然依旧苍白,但死感被遏制住了。老军医擦了把汗,对着莫天雄和萧玄烨点点头:命暂时保住了,亏得拔刺及时没留倒钩,毒虽猛,姑娘体质异于常人。但接下来需要静养驱毒,不能再妄动筋骨真气,否则毒反攻心……神仙难救!他加重了语气。
莫天雄松了口气,又看向萧玄烨肩上深可见骨、边缘泛着黑紫的伤口,虎目含怒:哪个王八蛋,敢把殿下和你的心上人伤成这样
心上人……也对。萧玄烨听到心上人,脸上愣了一会儿,没有立刻回答,他用眼神示意处理伤口的人稍退。
勉强撑着坐起的林寒,她已恢复意识,眼神锐利,嘴唇仍无血色。应该也听见了莫老将军的话,手指有点紧张的捏紧。
东西,在吗
在。萧玄烨缓缓从怀中取出油布包裹,在火把光亮下小心打开。暗青色的薄碑露出,上面的血色指印与永昌监秘录的最后残文,以及火焰缠绕龟蛇的密印坐标,在火光下清晰毕现。
秦安!萧玄烨的声音如同冰层摩擦,带着刻骨的恨意,当朝大内总管!
莫天雄刚猛粗犷的脸上失去了所有血色,取而代之的是极度震惊、继而化为无尽愤怒的扭曲。连他身后几名老部属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骇然神情,秦安,这个名字在宫廷内外代表着什么,没有人比这些曾在军中、见识过朝堂倾轧的汉子更清楚。是皇帝身边最深的影子,最毒的蛇。
萧玄烨语速极快,将两人一路被追杀、追踪秦安阴谋至血腥祭坛、石碑的真相、秦安现身的惊天之秘,以及他将龙脉迷信化为操控工具、实则是要破坏野渡水闸这一真正要害工程的毒计,言简意赅但逻辑清晰地讲述出来!每一个字都如同千钧重锤,砸在莫天雄等人心头!
……这就是他要掩盖的真相,就是他要毁灭我等的理由!萧玄烨指着小碑,野渡水闸,就是他即将动手的目标。他以为我们已经葬身祭坛或者死于截杀,但他绝想不到,我们活着出来了,还带着证物。
仓库内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沉重的呼吸。事情的严重性与秦安的滔天权势形成巨大的反差,带来近乎窒息的压力。
操!莫天雄一拳砸在旁边粗大的榆木房柱上,震得房梁簌簌掉灰,他眼中怒火熊熊,再无半分退隐的闲适。
老子当年卸甲,就是看不得这群只会躲在后面捅刀子的阉狗,害死我们多少好兄弟。如今竟敢把手伸向国之命脉,构陷忠良不算,还要断万民活路,他秦安要翻天不成!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几名同样因震撼和怒火而面目赤红的老兄弟,声音如同咆哮的狂雷:传话!放‘飞云焰’!给老子召集所有散在淮北江东的老虎营旧部,能动的,都给老子骑上最快的马,带上最硬的家伙。三天,顶多三天,全都给老子在野渡口外集结。过期不候,来晚的,赶不上砍老阉狗的脑袋,就给我自挂东南枝去!
是!统领!几个汉子眼中同样燃着决绝的火焰,齐声应喏,动作迅猛地冲出仓库。
你……萧玄烨看着莫天雄,心头震动。老虎营,是莫天雄当年率领的精锐死士营。虽已解散多年,但骨干犹在,是真正可用、能打硬仗的力量。正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莫天雄转过身,脸上横肉都在愤怒中抖动,他走到一直沉默注视这一切的林寒面前,魁梧的身体如同山岳。他看向林寒肩后新包扎的伤口,再看看她苍白的脸色,郑重其事地抱拳行了无可挑剔的军礼:姑娘,老莫是个粗人。您这身本事和胆子,老莫打心眼里佩服,接下来,姑娘安心驱毒。我这条命,还有砍老阉狗的事,剩下的就交给我们这群只会耍刀弄棒的莽夫。
林寒靠在粮垛,失血与毒素让她异常虚弱,但双眼依旧锐利如初。她抬起眼皮,看向眼前如同怒狮般的猛将,再转向他身后的萧玄烨。
老军医递上苦涩浓稠的药汁:姑娘,趁热喝了,固本驱毒第一要紧!
林寒的目光扫过药碗,落在萧玄烨同样缠裹着层层绷带、却眼神坚定如火炭的左肩上,她没有接药碗。
毒在骨缝,林寒的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既是对自己的伤,也像是对秦安的控诉,比毒……更难防的……是人心。她转头看向萧玄烨,你的命……也够硬。
仓库内火光跳跃,萧玄烨紧盯她在病痛中依旧冷冽如寒星的眼眸,里面映着火光和他自己带着血污却无比坚毅的脸。无需言说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激荡,不再是追逐与抗拒,而是浴血之后并肩而立、同仇敌忾的死生同盟。
他露出带着疲惫、血腥气却又异常狠戾的笑,同样望着她,一字一句道:
你的剑,我的刀。一起砍出去。这次……该老阉狗尝尝,到底是谁的命……更硬了!
莫天雄的手掌拍在桌上,震得桌上的药碗都跳了起来,好!就让秦安老狗知道,没了老虎营的老虎……还他妈是吃人的老虎。三天后,野渡口,用血给他洗刷这肮脏的朝堂!
仓库的门猛地推开,雨丝飘进,映着屋外的沉沉夜色和屋内跳动的火焰。复仇的獠牙,终于打磨锋利。
(十八)
京城太仪殿,殿内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死寂。龙涎香在鎏金香炉中沉沉浮浮,却压不下盘踞于金阶玉陛之上的无形威压。皇帝端坐御案之后,明黄常服下的身形微微前倾,指节一下下轻叩着冰凉的紫檀桌面。深邃的眼眸扫过阶下,里面蕴含着审视、疲惫,以及惊疑。
阶下,萧玄烨未着华服,一身被血污与泥泞浸透、早已辨不清原色的旧袍裹住他挺拔却微微摇晃的身躯。肩头厚实的绷带透出暗红,额角冷汗在灯下莹莹。但他背脊挺直如孤松,周身沙场淬炼出的锐利与此刻凝成的愤懑悲怆,形成锐利的气场。在他身侧半步,林寒青衣素淡,脸色苍白似雪,唇无血色,肩背因伤口隐隐透出僵硬。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万载玄冰深处,穿透殿内凝滞的空气。
臣弟萧玄烨,叩见皇兄!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凿击冰面。萧玄烨依礼屈下单膝,动作牵动伤口,让他眉头紧锁。
未等皇帝开口,萧玄烨已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高踞九重的兄长:臣弟冒死自荒僻绝地携归此物,并引据人证,只为一事!他伸手,指向侍立于金阶侧后方、面皮紧绷却兀自强撑谦恭的秦安,为天下万民,为王朝根基,更为涤荡蒙蔽皇兄双眼的蔽日巨蠹。指证大内总管秦安,包藏祸心,构陷忠良,伪造祥瑞,意图毁坏漕运命脉之枢纽,野渡口水闸,行倾国覆邦之逆举!
此言一出,殿内落针可闻。侍立的太监们无不面如土色,气息屏绝。
秦安向前半步,动作依旧无可挑剔的恭顺,只是嗓音因惊怒而显得过于尖利:陛下!老奴冤枉,王爷定是中了奸人挑拨离间之计。老奴侍奉先帝与陛下两朝数十年,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怎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王爷此言,是……是要置老奴于死地啊!他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的哽咽,老泪几欲夺眶,望向皇帝的眼神充满了被冤枉的悲切。
挑拨离间萧玄烨冷笑,笑声比冰霜更寒。他猛地转回头,眼神示意林寒。
林寒心领神会,一步上前。无视秦安怨毒扫来的目光,也无视御前侍卫绷紧的神经。她动作沉稳得惊人,从怀中取出沾染着泥土与两人体温、被层层油布包裹严实的小包。宫灯通明,她一层层、无比清晰地解开束缚,仿佛在剥开一个尘封多年的罪恶真相。
最后,暗青色石皮斑驳、却透出历史沉淀般厚重感的小型薄碑,暴露在御前刺眼的灯火之下。碑面上,以刀凿斧刻、仿佛蘸着血泪书写的字迹在强光下纤毫毕现——
构陷忠良、罪孽滔天、望后世明眼、揭此酷吏血手!色泽深红近褐、似凝固血液的指印,如同控诉的鬼眼,牢牢钉在落款模糊处!最致命的,是碑面边缘不起眼一角镌刻的,精密如机关部件的特殊火焰环绕龟蛇标记,以及下方一个极为简略却指向明确的符号组合——
野渡口·水·闸!
此物,林寒的声音平直冰冷,没有控诉,只有陈述铁石般的证据,得自前朝废弃祭祀坑深处一座巨碑残片。石质为‘青玄岩’,开采自前朝永昌年间‘龙吟山’皇家采石场,此矿脉已于三十年前因塌陷彻底废弃。碑上字迹所用凿刻手法名‘点苍劲’,为先朝皇家营造局密不外传的刻录之术,至前朝覆灭已近乎失传。
她目光倏然抬起,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直接刺向脸色已然微变的秦安,也投向御案之后龙眉紧蹙的皇帝。
更重要者,林寒语调加重,此‘龟蛇盘绕离火印’,乃我朝工部于承平十七年由尚书陈公主持创制,专用于标注涉及运河命脉、漕运咽喉的核心水利节点图纸,以火防水,取镇守压制之意。此印为唯一式样,从未更迭,所有加盖此印的图纸副本,皆存于工部秘库。而此标记符所指之地,野渡口水闸,正是京畿七十二漕道闸口之总枢。她的目光定在秦安,字字如铁砧砸下,秦总管亲笔签发的关于野渡口祥瑞勘察、闸工岁修核准之三份条陈,所钤私章旁,必有此印。工部秘档,可立查证!
血口喷人,全是臆测!秦安尖叫,声音尖锐到破了音,脸上伪装的悲悯碎裂,露出刻骨的怨毒,陛下!此女妖言惑众!王爷被她蛊惑……
秦总管稍安。皇帝低沉如暮鼓的声音打断了秦安疯狂的辩驳。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让人心脏骤停的威压。皇帝的目光,在薄碑上刺眼的血色指印与控诉文字,以及独一无二的工部密印坐标上反复流连,精芒闪烁不定。手指在桌面叩击的节奏,已然消失。
传,工部尚侍季明。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落下。
不过片刻,身着三品绯袍的工部尚侍季明,满头大汗却又战战兢兢地捧着厚重的紫檀木匣疾步入殿。在皇帝目光示意下,他颤抖着打开匣锁,取出一卷用黄绫包裹、边缘已磨损泛黄的旧图。图卷在铺开的丝绒上缓缓展开,赫然是一份精细标注的《京畿漕运枢纽全图》!
宫灯映照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野渡口水闸那醒目的标记旁,一个与薄碑上一般无二的龟蛇盘绕离火印,赫然在目。其纹路、走向、比例,与石碑上小小的印记,如同一个模子刻出。
秦安的脸色,在看清图纸印记的刹那,血色彻底褪尽,化作一片死灰。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如同塞满了粗糙的砾石,发不出任何声音。维系着他全部安全感和傲慢的不可动摇,在铁铸般的证据面前,轰然坍塌。他甚至能感觉到御座上的眼神,如同冰冷的刀锋,已将他彻底洞穿!
无需更多言语。
拿下。皇帝的声音再无波澜,像宣判的律令,冰冷地吐出两个字。没有惊愕,没有愤怒,只有帝王的决绝。
早已蓄势待发的殿前金刀侍卫如虎狼般扑上,钳制住瘫软如泥的秦安。象征着贴身信任的内廷总管的华丽服色,成了最大的讽刺。他被拖拽下去时,眼中残留的再也不是温顺,而是刻骨的怨毒与无边无际的恐惧,死死盯着萧玄烨和林寒的方向,仿佛要拉着一同坠入无间地狱。
查!皇帝的目光转向萧玄烨和林寒,眼底翻涌着后怕与难以言喻的沉痛,九王爷劳苦,伤体颇重。赐尚药局‘玉髓丹’十枚,入离宫静苑调养。准其在御前细陈始末。林氏……皇帝的目光落在林寒苍白的脸上,带着复杂的审视,忠义刚烈,忍辱负重,令师卫长风之冤,朕已然洞悉。即刻下诏,昭明天下:复卫长风之‘武英殿大学士’、‘柱国将军’勋衔,赐谥‘忠烈’,建祠祭奠,子孙后裔享朝廷荫恩!
圣意已决,金口玉言。
臣弟……萧玄烨深深垂下头,单膝点地,声音嘶哑低沉,叩谢皇兄圣明!
林寒默然,她缓缓屈膝,动作牵动肩伤,身形微晃,却依旧行了大礼。肩上传来的剧痛如此清晰,然而她眼中冰封千里的潭水深处,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终于无声地碎裂、消融。师父背负多年的污名,终于……得以洗刷。在喉头哽了太久、带着血沫的气,终于缓缓地、沉沉地,吁了出来。
沉重的朱漆殿门缓缓关闭,隔绝了殿内的光明与刚才惊心动魄的对峙。金阶上的皇帝疲惫地挥了挥手。萧玄烨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艰难站起。林寒也直起身,跟在他身后。
两人步出大殿,刺目的阳光倾泻而下,照亮了殿前玉阶上残留的晨露。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沉水香的气息,却也涌入了一股夹杂着草木清香的、宫墙之外的风。
萧玄烨在阶前停下脚步,侧过头,望向身边沉默的女子。阳光落在她沾着些许尘灰的鬓角,也落在因伤痛而显得苍白的脸颊上。总是冰封的眼眸,在强烈的光线下微微眯起,眼底深处,沉重的阴翳已经悄然碎裂,流淌出极淡、淡得几乎看不见的一丝水光,旋即又被她敛入更深的沉静之下。
他朝她极浅地、如释重负地勾了一下嘴角。不再有往日的戏谑调笑,只剩下经历生死、撕破黑暗后的无言疲惫与尘埃落定的微芒。
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嗯。林寒没有回应他的笑容,只是同样微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风掠过空旷的广场,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奔向远方。缠绕在师徒身上数年的噩梦已消,阳光刺眼,驱散了阴霾,照在前方洒满阳光却也布满暗影的路上。
风过,衣袂翻飞。劫波度尽,前路犹长。
(二十)
转眼一月有余,金殿惊雷犹在耳边,野渡口的陷阱已被工部紧急征调的能工巧匠加固消除。笼罩京畿上空的阴霾随着秦安一党的彻底清算,撕开一道口子,露出久违的晴空。
离宫静苑深处,一片幽静桂树林正值花期。金粟般的细碎花朵缀满枝头,浓郁甜香在微暖的空气里浮动,冲淡了药石的苦涩气息。
萧玄烨斜倚在一张铺着锦垫的竹榻上,身上的伤处被仔细包扎,脸色虽仍透着失血后的苍白,但眉宇间被追杀和愤懑紧锁的沉重戾气已消散大半。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玄色常服的肩头投下斑驳光影。他百无聊赖地用未受伤的右手捻着一片刚从地上拾起的金黄桂花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不远处。
几丈开外,林寒独自静立在一株最为繁茂的金桂树下。她依旧是一身青衣,身形比之前更显清瘦,肩胛骨下方曾嵌入银刺的地方缠着细布,动作间能看出细微的凝滞。她微微仰头,望着满树灿金,细碎的花瓣偶尔飘落在她肩头,又被风拂去。眼旧平静,如同沉潭无波,又似乎被浓郁的生命气息晕染上了一层极淡的柔和光泽,不再是孤峰顶上终年不化的坚冰。
这花开得是真好,萧玄烨开口,打破了满园馥郁的寂静,声音带着几分重伤初愈后的慵懒,却没了往日的轻佻,比你砍过的那些野草,好看多了吧
林寒没回头,指尖无意识地拂去落在肩头的一粒细小花瓣。清冷的侧脸映在午后温和的光线里,轮廓似乎也跟着柔和了些许。
野草命贱,能活。她声音平平,辨不出情绪,花…太招摇,易折。
萧玄烨嗤笑一声,捻着那瓣小花的手指一顿:那是没碰上好水土好园丁!栽在御苑里,天底下还有比这儿更好命的他把玩着花瓣,目光却越过花树,落到她挺直的背影上,你说‘我见众生皆草木’,视我如‘讨嫌鬼物’,‘追踪的阴差’…本王在你眼里,到底算哪根草
微风拂过,桂香流动。几粒细小的金色花瓣打着旋儿,落在林寒微抿的唇畔附近,又缓缓滑落衣襟。她缓缓转过身,冰玉般的眼眸,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和细碎洒落的阳光,落在他脸上。没有恼怒,没有疏离。
以前,林寒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桂树的香气,师父说,天下熙攘皆为利往,人心叵测如临深渊。众生枯荣,不过是脚下踏过的尘土,是野草。她顿了顿,视线扫过他缠着厚实绷带的左肩,再落回他虽苍白却不掩锐气的脸上,你……王爷之尊,生于锦簇之中,却偏偏要闯荒原荆棘路。明明是个穿丝履的,偏要踩泥坑,明明可以安生当棵御苑里的‘名花’,却偏要做根顶风的长刺杂草……不惜流自己的血。
萧玄烨嘴角的笑意淡了去,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王爷,林寒往前走了两步,离竹榻近了些,停在日光与树影的交界处,目光坦荡地迎着他探究的视线,你的命,远比花硬。更像岩缝里的……她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最终选了一个不带褒贬的,野草根扎得深,不怕风霜。我……见过太多轻易就被折断、被碾成泥的‘花’。
萧玄烨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他看着阳光下纤尘不染却伤痕累累的她,看着她眼中那并非赞美的……平实的认可。野草在她眼中,他不再是恼人的追踪者,不再是空有身份的金玉贵胄,甚至不再是她避之不及的花,而成了根扎得深、能熬过风霜的野草。
这不就是她视同的众生之一只是……这根草特别硬,特别倔,特别能缠着不放,还肯为她流血挡箭。酸涩混着奇异的暖流,在他心头悄然漫开。
他笑了,真实的释然笑意。他抬起手,对着她晃了晃手中细小的、被揉捻得微微发黄发皱的金桂花瓣。
行吧,‘野草’就‘野草’!他声音清朗,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痞气,却又浸着一股执着,直直看进她眼底深处,本王这根草,现在就赖上你这片冻土了,缠定了!
他微微倾身,隔着浓郁的桂花香气,目光灼灼,不过,林寒……你记着。等到哪天,等你看过了更多枯荣,见过了更多人心,终于……终于不再觉得本王也只是一根路过的‘野草’时……声音微微低下去,带着紧张和期待,却又透着一往无前的霸道:
本王就在这儿等着。等你这柄……能磨断所有荆棘的‘雪刃’回来,然后把自己这朵种在院子里的‘霸王花’,送给你!
桂香依旧浮动,流金细蕊无声飘洒。林寒静静地看着他。亮得惊人的眼睛,已被揉出褶皱却依然带着生命光泽的花瓣。风掠过,又一阵桂花雨簌簌落下。
终于,在碎金的光影里,在浓郁得有些醉人的甜香中,极浅弧度,晕开在她惯常紧绷的唇角。她的眼睫微垂,又抬起。
野草就是野草,林寒的声音轻得像落在肩头的花瓣,又带着惯有的冰冷硬度,王爷……还得再等等。
话是硬的,但说完这句,她竟没有反驳他霸王花的疯话,也没有立刻转身就走。只是微微侧过身,抬手拂去了鬓角沾上的一点金色碎蕊。白皙的、带着淡淡疤痕痕迹的手指,在满园灿烂的金桂与细碎的光斑间,显得格外清晰。
萧玄烨定定地看着她拂去花瓣的动作,看着极其吝啬的笑意,心口的滚烫冲上了眼底。他猛地将握在手中、已被体温焐热的桂花瓣,用力抛向空中!
金黄的细小花瓣随风打了个旋儿,不偏不倚,飘落在林寒刚拂过鬓角、尚未放下手的衣袖边缘。带着他的体温,也带着桂子清甜而坚韧的生命气息。
他望着落在她衣袖上的小黄点,如同占了一角江山,咧嘴一笑,心满意足地靠回竹榻,声音带着重伤后难得的松快,却又斩钉截铁:
好,本王别的没有,就一样,耐性好得很,我等着!
风过桂林,万千碎金摇曳低唱,香气织成柔软的网。一个等着自己不再是草,一个等着自己变成霸王花。
冻土已然松动,种子深埋。离花开,只差一场春风化雪。
(全文终)